九、一局

秋沁好睡到中夜,忽然被急促的叩门声惊醒,外面侍女小梅不住轻声叫道:“夫人快起来,有急事!”她一惊而起,出门一问,却是左清风的手下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丁珂平不知如何,在雷泽重重大军围困中突围而出,星夜北上,朱震天也随行在侧。看二人架势,目标该是天刀流总舵。

天刀流飞鸽传书之能本是天下一绝,这二人策马速度虽快,却比不过信鸽一站一站地直线飞行,是以左清风抢先得到了消息。秋沁好闻言一震,匆匆布置一番,正要吩咐左清风来见,小梅却道:“左堂主早已候在厅外,未得夫人宣召,不敢擅入。”秋沁好皱眉道:“此事事关重大,再顾不了许多,你叫他先进来。”心里也佩服左清风知机。

小梅传左清风匆匆而入,他见到秋沁好一身月白中衣,星光下竟是美得如梦如幻,心头陡然一惊,忽然想到,自己忠心耿耿为之效命的,其实是个绝色美人。

他不知如何,心下泛过一丝波动,隐隐觉得,如能得到秋沁好芳心,或可操纵天刀流、权色兼收。想到这里,心头颇为兴奋。只是现下丁珂平火速赶来,大难临头之际,他也不可能大动色心,只有先应付了丁珂平再说。

秋沁好隐约看出他眼中迷乱之意,心头冷笑一声,知道自己形貌柔弱,左清风又性情狡诈,原本不甘久居人下。她心头计较:“今日先对付了丁珂平,回头再好好招呼这姓左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叹气道:“左大哥,今日之事来得急,你说如何是好?”

左清风道:“赶紧派人截击,或可堵住丁珂平。”

秋沁好摇头道:“不成,我听人说过,丁珂平昔日曾和主公比武,二人不相上下,就算我天刀流六大神刀齐出,也拦他不住,反增无谓伤亡。”

左清风双眉一扬,凑近一步,低声道:“何不派赵大哥前往截击,他是我天刀流第一高手——”

秋沁好知道这是左清风借刀杀人的毒计,暗道一声:“好辣手!”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她沉吟道:“我已派人通知五大神刀,怕只怕……”左清风知道她言下之意:昔日二人用计对付六大神刀,若赵风虎记恨,只怕大事不妙。想到这里,冷汗冒出。

秋沁好沉默一会,淡淡一笑:“也无妨,就算赵风虎不肯应令,我自有三寸不烂之舌,怕了谁去。”左清风不敢开口,看着她从容之色,心下迷惑。秋沁好负手在庭中徘徊不已,却一直没有再说话。

天刀流外堂的飞鸽传书流水价不断传来,报警金铃响个不停,倒如追魂摄魄一般,丁珂平竟是越逼越近。她把传书一一接了看过,随手放下,神情却平静如恒。

左清风心头打鼓,但不便询问。秋沁好忽然一抬头,见他神情着急,微微笑道:“丁珂平就要来了,左大哥你且到大门迎接,请他来见我。”左清风遵命而去,秋沁好梳妆一番,静候秋水阁,等待丁珂平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遥听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想是天刀手下忍不住和丁珂平交手。秋沁好心头急跳,脸上却毫不动容。忽听一声巨响,远远看到尘土弥漫,有人惊叫:“啊!天刀堂的大柱要打塌了!”

秋沁好苦笑:“这丁珂平力气也太大了些,打坏天刀堂,他北天关的军响只怕不够赔的。”

众人心神不定,看她言笑自若,微觉安心:“主母用计神妙,定有办法。”却不知秋沁好此时也是一手冷汗、并无计较,不过是故意稳定人心。

忽然又是砰地一声巨响,砖土飞扬四射,一团黑乎乎的物事猛地破壁而入!还好秋沁好站的位置不错,总算未受伤!那团物事狼狈无比地爬了起来,却是左清风被人硬生生掷入,幸而他也非弱者,半空中自行调整姿势,总算未被格毙当场!左清风叫一声:“对不住!”吐出一口血,提起刀从破洞中跳出,鼓勇又待迎战!

秋沁好忙喝道:“左清风,传令大家停手,请丁将军进来!”左清风一愣,随即依言传令。没一会,兵刃之声平息下去,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秋沁好心头一紧,知道丁珂平来了!

左清风在外禀报丁珂平已到,秋沁好吩咐,请他进来。不知如何,她虽久经杀伐之局,此时也心头狂跳!关于丁珂平的传说,她听得太多,对于这个神秘而血腥的传奇英雄,也不知是敬是畏。但不管怎么说,命运又把她丢到一个奇怪的选择关头,她只有面对。

门缓缓开了,暗沉的水阁中陡然泄入大片阳光,刺目的光线让秋沁好微微眯起了眼睛。伴着一阵血腥气息,她看到一个修长的人影走了进来。阳光下,他背光而立,看上去只是一个有着金色轮廓的剪影,却气势凛烈夺目,似乎是天生令人追随的人间英雄。

秋沁好心头一震,知道在这等绝伦人物面前,一味低声下气绝无好处,当下不动声色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的一生早已卷入迷乱的漩涡不能自拔,丁珂平的到来,也许反而是她的一个机会。

丁珂平走了进来,微一迟疑之下,徐徐道:“江夫人,在下丁珂平求见。”这次他没有戴青铜面具,秋沁好回过头,看到他燃烧如火的明亮眼神,心头一寒。这人一身血污泥泞,就如血池里杀出的一个修罗,面色苍白如死,分明已近灯尽油枯,却不改英雄意气,竟是说不出的英姿耀世。

她得到过探子的密报,知道北天关粮荒,丁珂平和普通士兵一样,很多天只能吃草根树皮,早已拼到了极限。但他还是那样冷静刚强的样子,令她不禁疑心,是什么力量,让一个浑身是伤的疲弱之人,还能气度沉稳地来到这杀气沉沉之地。

二人对视着,似乎都在测度着对方的意图,房中空气紧张得有些令人窒息,丁珂平战甲上的血腥气和秋沁好的香气混在一起,情形奇诡。沉默中,秋沁好听到几声嘀嗒,低头一看,却是丁珂平剑上流下的几滴血水。

——这位南朝神将,来自战火纷飞的北天关,想必剑下游魂无数吧?但没关系,丁珂平虽然可怕,她总不能示弱,没的辱了天刀之威。天刀流就算没了江听潮,只要她秋沁好在,一样是天下第一大帮。秋沁好淡淡微笑起来,直视丁珂平明亮如刀锋的目光。她慢慢走向丁珂平。他皱了一下眉头,却既没有举起剑,也没迟疑的意思。

忽然,门砰的一声大响,却是朱震天终于摆脱纠缠,冲了进来!他看到秋沁好,脸色扭曲了一下,咆哮道:“我杀了你!”

长刀方举,但见白光一闪,却是左清风架住刀,冷笑道:“姓朱的,我岂容你伤害主母?”

秋沁好淡淡一笑:“朱大哥,你莫急。”朱震天还想再说,丁珂平低声阻止,朱震天居然听话得很,立即住口。

秋沁好看得奇怪起来,朱震天性情刚烈,向来只服江听潮一人,想不到丁珂平这么容易就收服了他。她笑了笑,要左清风退下回避。

左清风迟疑着不肯,秋沁好泰然道:“左清风,这里没你的事,你可以下去了。”左清风犹豫一下,不敢违令,带着众刀客慢慢退下。

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秋沁好心头剧跳一下,随即镇定心神,告诉自己:“不要慌!能否稳住天刀流,就在今日!”沉思一会,低声道:“我知道听潮把天刀信令交给了你。你要我交出天刀流,是么?”

朱震天愤然道:“秋沁好,你明知如此,为何还妄图霸占天刀流?”

秋沁好看着朱震天,并不回答,只是冷笑道:“你的莽撞一直不改,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了。”

朱震天大怒,就想冲上去,被丁珂平低声喝阻:“朱兄,听完了再说。”

秋沁好眼看丁珂平沉静端严,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逼人气势,心头暗自戒备,轻笑道:“还是丁将军有涵养。”正说着,发现左清风从墙洞中悄悄掩来,似乎想背后偷袭!秋沁好一愣,咬唇不言!

朱震天浓眉一皱,还要发怒,却被丁珂平阻住。他看着秋沁好,笑了起来,忽然看也不看地反手一挥,剑光如天河暴涨,正好击退左清风!

只听左清风一声大叫,大刀被丁珂平寸寸斩断,满头头发一起削去!秋沁好面色微变,手心冒汗,只好道:“左清风,要你退下,你为何不遵令!”左清风铁青着脸慢慢挪出去。

啪地一声轻响,却是他一滴冷汗落地。

丁珂平看也不看左清风一眼,微微一笑:“江夫人,天刀流我志在必得。若有失礼之处,抱歉得很。今日你不肯从命,就是一个血流五步之局。”

秋沁好额角微汗,正要开口,忽然外面一人冷冷道:“那你得先问过我赵风虎手头的刀。”却是五大神刀闻讯赶来!

她一喜,想是赵风虎再和她有心病,毕竟忠于江听潮,大敌当前之际,绝不肯让他遗孀受人欺辱!

丁珂平长眉一扬,喝道:“好!就来会会你们!”一掌震碎房门,身形一动,如飞鹰般一纵而出。秋沁好不敢怠慢,赶紧奔了出去,看到赵风虎,心头百味交集,竟有些感动惭愧之意,颤声道:“赵大哥!”随即又想:“是了,他不救我,自己也不能在丁珂平那里讨好。这老儿已学得机灵啦!不过是利害关系罢了,我为何感激他?”

赵风虎对她点点头,顾不上招呼,一声虎吼之下,快如流星般杀向丁珂平!丁珂平面色不变,喝道:“好武功!”举剑迎来!刀剑相击,砰然一声巨响,火星四射!丁珂平巍然不动,赵风虎却虎口流血,手臂微微发麻,长刀龙吟不绝,心下暗惊:“这姓丁的好厉害!”咬牙大喝一声,鼓勇又战!

丁珂平见他悍勇,微微一笑,漫不经心似的又是一剑,快如怒雷!赵风虎奋力格档,顿时被一剑之力砍得身子微微一弯,一口血喷出!他手臂经不住这等大力冲击,喀嚓一声,腕骨已断!

赵风虎倒也矫悍,遇变不乱,大吼声中,刀交左手,趁着丁珂平剑势空档,闪电般一刀砍来!丁珂平喝道:“好老儿!”一侧身,正待他招已用老,忽然伸出手,手臂贴着刀势直落而下,一记手刀,飞快地又斩断他左手腕骨!赵风虎惨嚎一声,已被制服。刀势未绝,把丁珂平的战甲划出一道缺口!

丁珂平神情一振,一把抓住他,将他身子高举过顶,厉喝道:“天刀流徒众听着,赵风虎也被我擒住,要性命的立刻归顺。”

赵风虎又急又怒,大骂不绝,丁珂平一皱眉,一掌打在他嘴上,赵风虎昏了过去,顿时哑了!秋沁好大惊之下,面色一变!赵风虎是如今天刀流中第一高手,却被丁珂平几招之下打倒。这人武功之可怕,绝不下于江听潮!

丁珂平微微一笑:“还有人不服么?”其余四大神刀见赵风虎惨败,相顾失色,踌躇不言。

秋沁好忽然一笑道:“丁将军远来是客,这样大动干戈,实在不像样子,我们还是进去谈吧。”众人见她危急之中丝毫不改形容,都是佩服,这才觉得秋沁好身为天刀之主,胆气果然过人。

丁珂平随手扔下赵风虎,洒然一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二人又进了水阁,秋沁好令众人退下静候。丁珂平淡淡道:“现下清静了,江夫人,我们可以好好说啦。”神情虽温和,眼中凌厉之气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秋沁好心下急速盘算:先前探子报告,丁珂平粮草断绝、满城伤兵,整个北天关已筋疲力尽,老百姓甚至易子而食、割肉充饥。他战到此时,不过仗一股气势,实际上并不可怕。

她想到这里,定下心来,冷冷道,“丁将军,你虽威震北天关,毕竟是庙堂中人,何苦与我争夺这天刀之权,难道你不怕南朝皇帝知道此事,疑心你要造反吗?”言下微带威胁之意。

——他若强行夺取天刀流,她甚至可以派人向南朝皇帝告密。

丁珂平目光一闪,反是微笑:“江夫人,你并无武功,却要掌握天刀流。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就是扳倒了我也绝无好处,与我合作方有望保得性命。”

秋沁好心下越来越惊,吸口寒气,冷笑道:“丁将军说得好不怕人,我秋沁好若是寻常女子,怕也只有向你低头求救了。你在北天关被雷泽打得大败亏输,此时到我天刀流,分明是拉救兵来了,却做得如此架式十足。可惜我早已知道你的来意。你说我怎会上当?”

丁珂平笑了笑:“江夫人耳目厉害,可惜见识不明。我和雷泽激战北天关,却也说不上大败亏输。北国十万大军被我打得只剩五万,江夫人若自问比得雷泽,不妨在我手下试剑。”

秋沁好看着他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忽然打了个寒战。这个人若逼急了,大概真的不惜杀她吧?这人谈吐优雅、言下却比刀锋还狠绝无情。他冷静深沉的样子,忽然让她想起江听潮,不觉额角微汗,心头却隐隐裂痛起来。

丁珂平沉沉一笑。又道:“江夫人不妨考虑一下。天刀流在北国势力太大,雷泽定不肯放过你们,若还要和我结怨,日后就算挡得了雷泽的围剿,也不一定避得过我的追杀。你同时树立两个敌人,个中滋味,就请自行掂量吧。”

秋沁好心下一震,知道这个威胁非常实际。一番唇枪舌剑下来,她竟然慢慢落在下风。难道……终于保住不了吗?

还记得江听潮那一句“我即使死了,也断不容忍我妻子背叛我”,秋沁好一咬牙,冷笑了。已经山穷水尽,就让她做个彻底的叛徒吧!她只要好好活着。既使分出部分天刀之权,只要她还在这里,她就会赢到最后。天刀在,秋沁好在,权力总不会背叛她。

秋沁好慢慢现出一丝冷峻的笑意,缓缓道:“我只会对丈夫交出部分天刀之权。既然如此,我若要做你的妻子,你欢喜吗?”这会毁了她的名誉。但比起身家性命,名声倒是个身外物。何况,她能顺便抢了江听潮为孟衣雪指定的丈夫,其实是个愉快的事情。如果丁珂平够聪明,他会同意的。

丁珂平显然没算到她这一手,一下子沉默了。

秋沁好大笑起来。她心头是绝望的一片黑,暗暗冷笑,觉得如果让丁珂平一剑杀了,也算不错。

丁珂平迟疑良久,神情变幻不定。他虽善于自制,秋沁好还是觉得这人的心头已掀起狂澜。

也许,他不愿意?秋沁好有些后悔自己的直接。

他终于缓缓开口:“北天关之围一解,秋姑娘,我当奏明天子,三媒六聘迎娶你,你可满意?”

——江听潮托付给他的孟衣雪,似乎不能影响他的决定。

秋沁好愣住,笑得越发痴狂。

是,她已沉沦已疯狂,但那又如何?

这天下哪有真心,这人分明和江听潮一般,是个薄情人。那也好,她正要借他的力量,一起清除雷泽的威胁。

改嫁丁珂平,已注定做了世人眼中的**,既然如此,就让她再做个彻底的毒妇吧。

有什么关系呢?呵呵……

他们很快议定一切。相视一笑,秋沁好这才发现,一直隐约响动的嘀嗒声,不是来自丁珂平的剑,是从他铁甲上渗出的血。

他站在那里说话,地上已经聚起了一小滩血水。想必,他伤势不轻,不过一直勉力支持。

这让她震动了一下。

他如此苦苦支撑,是为了什么?她是被一段痴情逼到无可退的险境,他又是为什么不顾一切?但她沉默着没有提起。

丁珂平忽然从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淡然一笑:“这本来就该属于你的,如今权充我的聘礼,聊表寸心。”——是通灵犀!秋沁好一愣,慢慢接过通灵犀,紧握手中。这个小犀角,记载了她所有屈辱,如今总算到了她的手。

她心头冷笑:“江听潮,你是否想到?你的订婚之物,终于落入我手,我却要改嫁他人了。”她沉默着,却无法不颤抖,终于流下泪。

丁珂平静静伸出手,牵着她一起出去。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恍惚中荒谬之感越发浓厚。

这偕手之人,神姿高迈、灼目如骄阳,但不是江听潮。还有何话可说?

二人一起召集天刀徒众,宣布联婚。万众哗然!有人忍不住骂道:“哪里来的贼子,胆敢对主母不敬!”

话音未落,丁珂平眉峰一皱,头也不抬一掌甩过去。

那人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至,一声怪叫,被打得旗花火箭般冲上天空,吊在天刀大堂前的旗杆上下不来,吓得连惊呼都不敢了!

丁珂平淡淡道:“此后我就是尔等主公。再有不敬,就不是如此薄惩。”众人心下骇然,哪还敢说。

左清风对秋沁好本颇有遐思,不禁扭曲了脸,几次把手按向刀柄。丁珂平似有所感,徐徐扫他一眼。他样子虽虚弱,这一眼却杀气暗沉,大有遇神杀神,遇鬼斩鬼的霸气!

左清风打个寒战,慢慢低下头。

秋沁好看在眼中,暗自心惊。赵风虎早已被人救醒,听了此言,脸色变了又变,咬牙不言。几大神刀心知不是对手,缓缓握紧拳头,交换眼色之下,都不做声。

丁珂平为了保住北天关不失,那种不惜一切的气势,摄人之极。秋沁好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死守北天关,作为一个绝顶高手,大可潇洒一些。忍不住低声道:“丁将军,北天关这么重要么?其实,以你武功,就算北天关失守,也可安然脱身。”

丁珂平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我能走,北天关四万弟兄却走不掉的,南朝平民更走不掉。”

——所以,他不顾自家性命,不顾对江听潮的朋友之诺,也不顾对孟衣雪许婚之盟,也要守护这个城池?难道对他而言,名将的荣誉和自身的一切,都抵不过那些乡野匹夫、无知军汉的性命?

丁珂平似乎记挂军情,也不细说,匆匆告辞而去。

秋沁好似乎又回到那日北上路过边境的情形。满目不过是空**的城池、散乱的尸骨、荒芜的大地。原来,真有人不惜代价,愿意守护这些破败灰暗的人和东西。他真是奇怪的人。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她无法明白。

那日江听潮的言语,又浮上心头。

天下只是天下……

所以,江听潮宁可放弃天下,雷泽势必一统天下,丁珂平却要守护天下。

这些自命英雄的人,也许都是这么奇怪吧?

秋沁好瞪着他决然而去的背影,心头激**,忽然有些怨恨了。

经过这些阴毒不堪的日子,她其实怕见这等人物,总觉得把自己照映得越发卑微。

此生——不堪再见英雄。

直到很多年后,丁秋二人的秘密会面内容,仍然是江湖中一个神秘的悬案。

丁珂平身为江听潮指定的新任天刀之主,秋沁好却把握了天刀流的实权,这二人本该有一场龙争虎斗,不知如何,却弄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结果——丁秋二人决定成婚,共掌天刀。

这位南朝战神和北国第一佳人的联姻,某种意义上,更象是一种权力妥协的产物。不过,后人对秋沁好也多了些奇怪的议论,她的美丽成了一个诡异甚至荒**的传奇。

秋沁好的侍女小梅,多年后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却仍然对当日秋沁好会见丁珂平的情形念念不忘。

那人来自战火纷飞的北天关,看着疲惫不堪,却还是英锐刚烈之气夺人眼目。小梅心想,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掉那位有着可怕传说的战将了。原来,世上真有英雄这回事情的。

小梅甚至心头有些嫉妒她的主母。那个女子虽美丽绝伦,却也未免太幸运了。上天既然让江听潮做了她的丈夫,为何又让她得到丁珂平的许婚?这样的英雄儿郎,其中一个已足以惑乱天下女儿心,她却先后嫁了他们两个,太令人羡慕。

然而,秋夫人也是个人间传奇的女子。

也许,只有她才有这样的智慧胆气,与江听潮、丁珂平这样的人在一起吧?

只是,这个荣耀背后的凄凉凶险,也非常人能忍受。

小梅有些羡慕主母,却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想过那样的生活。她比较喜欢搂着儿子,和他说当年天刀遗事。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小梅想,平淡一辈子,也是有福气的。虽然,在某些久远的梦里,她还是会看到那些传说中的英雄。

秋沁好却一直不在意后人对她的评价。

她决定嫁给丁珂平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要付出失去名誉的代价。

但她也清楚,天刀流的人其实不服她,雷泽一旦对付了丁珂平,也会腾出手对付天刀流。内忧外患之下,或者和丁珂平结盟才是最好的选择。正好,丁珂平也希望借助天刀流的力量,应付雷泽大军压境。

毕竟,比起身家性命,秋沁好觉得名声倒是个身外物。何况,顺便抢了江听潮为孟衣雪指定的丈夫,其实是个愉快的事情。

此后秋沁好按照承诺,联合丁珂平对付雷泽。北天关之战,最终为丁珂平博得了北定王的尊号。她还是和丁珂平履行了婚礼形式,却不肯做他妻子,又回到北国。那个男子虽英气绝伦,却令她不安。秋沁好觉得,只有在天刀流的水阁中,她才会平静而快乐。也许是为了江听潮,也许,这只是她一个习惯……

经过一番整顿,天刀流已经逐渐在她手中安定下来。只是,南方有一部分人得到丁珂平的支持,投奔了朱震天。秋沁好其实也不甚恼怒,知道求全反辱,她能够统领北天刀,也算好事。至于南天刀朱震天,她会积蓄势力,慢慢收拾。

赵风虎吃了几次苦头,知道不是对手,慢慢开始懂得识时务。现在让她觉得不大舒服的,反而是左清风。

他似乎对秋沁好有了一些非分之想。她忍耐几次,杀机暗起。于是将左清风晋级总护法,位在赵风虎之上。一时间群情哗然,不少人暗自不服。天刀流中暗流涌动。赵风虎更是神情恼怒,和左清风越发不对盘。

秋沁好心头暗暗冷笑,静待某个结果。她也相信,这个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这日,秋沁好正在水阁中沉吟策谋,使女小梅忽然迟疑着走了进来,跪地道:“主母,小奴有事禀报。”

秋沁好见她神情惴惴,心下一动:“你说吧。”小梅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她。秋沁好一眼扫过,心下大惊——这居然是江听潮的笔迹!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她心头,知道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要揭破了!

江听潮,他到底留下多少安排、多少暗桩?难道她这一生,就在困在其中?

秋沁好瞪着小梅:“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小梅吓了一跳,连忙跪地道:“主母,这是以前主公密嘱,如果左堂主做了最高的职位,就把这封信交给你看。否则就千万守口如瓶。小梅也是按主公的意思做,别的事,小梅一概不知道呀!”

秋沁好点点头,心情激**,竟说不出话来,忽然想到:“莫非江听潮早就料到今日之事?”心头暗暗打个寒战!

她颤抖着拆开信,却见信上内容简单之极:“勿杀左清风。此人虽贪鄙,尚可一用,余者只恐貌恭而不心服。卿本慧人,当知举目无援之患。留得此人,卿方可坐镇天刀,而无性命之忧。”

秋沁好如中雷击,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竟是不知今夕何夕。她忽然明白一切——原来,江听潮故意不用左清风,其实是把这个人情留给了她。左清风郁郁数年,一旦得到重用,势必感激涕零。这样,万一秋沁好夺权之心不可截止,在天刀之权的追逐中,也可有个管用的盟友,不至于轻易丢了性命。

也许,江听潮不肯让她沉沦权力之中,其实是多少顾念着她吧?

他的心思,她总是不大明白的。只是,这个人,虽纵横天下、算无遗策,却甚少开颜。风云之梦,天下之心,到头来毕竟成空。

权力也许真不曾令他快乐,所以,他要她避开权力,却也知道,她只怕终于避不开。

秋沁好第一次觉得,也许江听潮是对的。

她瞪着江听潮的遗信,心思起伏,竟是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