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生能有几回赌

大明隆庆四年,是极其魔幻的一年。

这一年,在气候史上出现了断崖式的温度下跌,小冰河气候越来越显现。

好比大洋彼岸的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直接引发了一场飓风,一切都源于这场大雪实在来得太早。

一切都源于这场雪!

隆庆四年九月末的这场大雪,涵盖范围极广,包括了整个甘,陕,晋北大部,以及蒙古广大草原。

晚秋的这场大雪对于农耕民族来讲许是没太大影响,可对于游牧民族来讲,简直是灭顶之灾。

此时草原上的牛羊全凭这时水草丰美疯狂贴秋膘,牧民也加紧打草准备牛羊过冬的草料,这场雪一来,全完了。

没有过冬的草料,牛羊过不了冬,牛羊过不了冬,人就会饿死,想不饿死,那就……

俺答蒙古诸部已将目光看向了长城雁门关,杀虎口等地。

战争带来的不仅仅是屠杀,也有好的一面,带来了难得的发财机会。

李守心之所以一切的大胆狂妄,全部建立于十几天后的俺答内犯。

他是穿越而来,知道在这不久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致于影响了隆庆帝作出了一项大胆决定,直接影响了大明国运,晋商也因此繁荣了近三百年。

普通人若能赶上一次风口,猪都能飞上天,可他也明白,即使大方向对,其中一次小小起伏也足以让豪富之家倾家**产。

李守心赌了,本着自己光脚不怕穿鞋的心态,几乎将自己所有赢来的,借来的,全押上了。

张四象并不明白李守心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此刻的他满脑子浆糊,听着丁大掌柜的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边拨还边念叨:

“三万两借银,六分利,每天一睁眼就欠宝丰号六十两以上,且利滚利,头一天欠三万零六十两,第二天以三万零六十两为基数再滚,以次类推……”

“得,得,打住,你就直说到今天为止,那小子欠宝丰号多少了?”

张四象不耐烦的打断道。

“回东家的话,到今天已半月多,不算本金光利息就欠了宝丰号八百七十五两银子了,他那押在柜上的万两银票已去了近一成了!”

听了丁大掌柜的汇报,他越发愁容满面,丁大掌柜连忙劝他道:

“东家何必犯愁,咱好歹将三万引盐全甩了,虽每引盐略赔三钱,可好歹保住了本儿……”

张四象痛苦的朝他摆摆手,制止他讲下去,十分恼火的讲:

“当日只想快些甩掉沧盐,而今看,实在太欠考虑!

千不该,万不该,将杨家也拉下水,万一真碰个愣小子,到时三万两本金还不上,我又是中人,到头儿来还跑不了我,跑不了我也罢,关键是无形中又得罪了杨溥,人家可是吏部天官,我那二弟怎能不怪我,明年三年京察之期,杨溥为人外表忠厚实则苛刻,怎能不挟私报复我二弟,到头来,一杆子打到南京任闲职,二弟这辈子仕途也到头儿了!”

“东家多虑了,杨大人也算三朝元老了,最是胸怀若谷……”

“你不懂,你不明白,我朝三百年江山,你见过哪个高官心怀坦**,正直的人能爬上高位?即便往前越千年也没有,往后更不会有!”

张四象一番话说得丁大掌柜张口结舌,正不知如何应对,就听张四象又问:

“那小子现在到底每日在干啥,你派人盯着没,到时可不能让他跑了!”

“回……回东家的话,压根儿不用咱派人,宝丰号就派了十几个伙计轮番伺候着,那笑面阎王几次想带人下手害他都没机会!”

“妈的,真是今年怪事儿特多,啥时候欠钱的还成大爷了,他连雇保镖的钱也省了,那他到底每天干什么?”

“他,他每天在天香楼听曲儿,左搂右抱的,过得好不快活!”

“你去把他叫来,如今他也算我的人了,是他自个儿推迟不去右玉当掌柜,还算是我的手下,去,现在就去,我要当面问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丁大掌柜不敢违抗,立即动身去了天香楼找寻李守心。

不消片刻,李守心便被找来了,一进了张宅,他还来不及欣赏整个张宅大院的豪奢,就被丁大掌柜催促着,赶紧进了前厅,拜见张四象。

如今的张四象也算是他的东家,他也学着丁大掌柜的模样,赶紧给对方见礼。

此时的张四象早已经按耐不住,不想再跟他打马虎眼儿,劈头盖脸一连问了他三个问题:

“李守心,我已经按约定请你去右玉接管顺义号的掌柜,你为什么一再推阻不去,非要说再等十天以后,现在去和十天后去又有什么区别?

再者我问你,到了如今,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现在手上已经有了三万引沧盐,如今私盐泛滥,这沧盐在谁手上都是血亏,人人避之而不及,为什么你还要抢购?

还有我再问你,你本来已经有了一万两银子,有了这笔银子,你完全可以活得很舒服,过了黄河去陕西至少能买上五百亩的连片好地,祖宗八辈儿都吃喝无忧,要知道我张家请的江南名士,举人顾允成教子弟读书,每年馆金也才不过二十两银子,这都算高的了,你怎么能轻易将这一万两银子抵押给宝丰号,敢借三万两银子,不怕将来还不起吗?”

张四象的连珠炮的发问,总算是把自己心里所有的疑问全部倾泻出来,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想听听他怎么回答?

可他看着李守心的脸色,依然如常,还是那么嬉皮笑脸,笑嘻嘻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恼火,不由怒问:

“你别光笑,你现在一天就要欠近七十两银,利滚利,驴打滚,用不了两个月,你那一万两银子,就被扣光了,票号都有规定,本金一旦扣得只剩两成,我这中人也得跟着倒霉,照样也得跟着还债,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无情,将绑去县衙,你身上也没有功名傍身,打你四十大板,顷刻间就能要了你的小命,我大不了还了这银子也就罢了,这几万两银子对于我张家来说……”

张四象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守心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有些意兴阑珊的抢先说道,

“我知道,那对于你们老张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的毛尖尖!

东家,你大可以放心,到不了那个程度,你问的这三个问题,我先回答关于沧盐的,回答了沧盐的,其他两个问题就不用再问了!

回答之前,您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万事万物,有荣有衰,好比一个人的气运,既不可能一直走背字儿,也不可能一辈子顺风顺水!”

“你少跟我扯这个,这是易经所讲的天道循环,可这跟沧盐有什么关系?如今沧盐日渐衰落,怎么还可能有兴发的日子?”

“东家,我朝初立,为解决九边军粮问题,太祖皇帝特意设立了开中法,允许商人买盐售盐,前提是必须给边军送粮,以粮换盐引,以此来解决边军粮饷,从而减轻朝廷的负担,我说的可对?”

“你少跟我扯这个,我家世代经营盐业难道不比你清楚?”

张四象不耐烦的用手一挥,可紧接着李守心接下来的一番话,顿时让他耳目一新:

“东家,我朝初立,洪武皇帝严刑重法,那些肖小当然不敢徇私舞弊。

而今私盐泛滥,正是因为近几年朝廷法度不严,不排除一些边军将领参与私盐走私,才导致于边军粮饷不足,人员虚报,武备松弛,这要在和平时期也就罢了,若是俺答进犯打起仗来,这问题可就暴露了,到时候,丢城失地,朝堂上下,怎能不急?

隆庆皇帝天纵英明,怎么可能不痛下手来整治?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我沧盐出头之日,您该不会忘了,嘉靖年间的庚戍之变,那时的沧盐盐价,可是一斤三十文!”

张四象听到这话已经是满脸震惊,庚戍之变发生在嘉靖末年,距离现在也才不过二十年,当时的他还是毛头小伙,怎能记得不清楚?

一想到沧盐现在价格能卖到七文钱,他就要烧高香了,更别说是三十文,翻了都快三倍也不止,顿时脸上的肉就开始不停的抽:

“可如今很太平啊,俺答部多少年没来了?”

“东家,老张家不光是贩盐吧?草原上的人靠什么活,东家你比我更清楚,你瞧瞧这窗外的大雪,到如今已经下了十来天了,往年九月份,有这么下过雪吗?”

李守心这话话音一落,从窗外吹进来几片雪花,张四象连忙以手接住,脸上神色千变万化,几次抬头看向了他,那目光像看怪胎一样看着他不住的点头,由衷的佩服道:

“真乃好算计,我算是服了,可我问你,若是俺答部两个月不进犯,或是小股骚扰,你岂不是赔得底掉,还要负债近三万两银子,届时你怎么还?”

李守心笑了:

“东家,我比不得你,你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我什么也没有,真要那样,大不了抵了我这条命,再者做大事者,怎能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大丈夫当断则断,人生能有几回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