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从屋子里传来孩子们跑过来的脚步声。

“奏人来了吗?”

“那我们去中庭公园吧!”

三个比奏人大很多的男生一起跑到玄关。

梨津身后的奏人忐忑地看着他们,只见其中一人举起手,跟他打招呼:“嗨,奏人!”奏人笑了。其他两个男孩剃着寸头,唯独那个男孩留着长发,皮肤白皙。他看上去很机灵,眉眼酷似博美,梨津一眼就认出他是泽渡朝阳。

“爸爸,我们去玩了。”

他穿上鞋子,跟父亲打过招呼后,又礼貌地跟梨津问好:“您好。”不愧是高年级的学生。不过,另外两个孩子却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急匆匆地跑掉了,看来并不是所有高年级的学生都像他那样懂事。

“奏人,去吧。”

“嗯!”

“等会儿我去接你!有什么事记得回这里!”她冲活蹦乱跳的儿子的背影喊道。

奏人头都没有回,敷衍地答应了一声:“知道啦!”一共四个男孩,让他带的实惠装零食好像太多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抱歉,还得让朝阳陪着奏人玩儿。”

“客气什么。我家客人一直很多,朝阳也习惯了。快请进吧。”

她是按时到的,不过,里面好像已经有几个客人到了。梨津在恭平的催促下脱鞋时,博美出来了。

“梨津小姐,快请进。不好意思,刚刚是孩子爸爸开的门。没吓到你吧?”

博美今天也打扮得很完美。哪怕是在自己家举行的聚会,她也一丝不苟地化了妆。外面天气有些凉,但是室内开着暖气,她穿了一件露肩装,别在右侧胸前的银色胸针低调地闪烁着光泽,从无袖上衣里伸出来的两条手臂纤长美丽。

不愧是她。梨津痴痴地望着她的身姿,向她摇头:“哪里。作为住在泽渡先生设计的小区里的居民,承蒙关照,没想到还能见到本人。”

“叫我恭平就好啦。”

泽渡恭平拿出拖鞋给她,在去客厅的路上对她说。

“——好的,恭平先生。”

梨津换了个称呼,接着说:“很荣幸见到你。泽渡小区真的改造得非常棒,能够入住这里的时候,我们别提多开心了。”

梨津说完,泽渡夫妇对视一眼,博美轻轻地摇了摇头:“经常听小区的大家这么说,不过完全不是我们的功劳啦。我们只是凑巧认识一家装修公司,全靠他们完美的施工,才能完全实现我们的构想。所以,千万不要客气。”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邻居嘛。”

“嗯——谢谢。”

她索性学他们那样,放弃说敬语。博美看了眼身边的丈夫,露出为难的神情,微笑着解释:“今天他碰巧有个工作会议要在家里开。我不小心忘记了,安排了茶话会。妈妈们的聚会上多了个爸爸,抱歉啦。”

“不,没关系……恭平先生经常要在家里办公吗?”

“倒是有一间事务所,不过,也有很多客户想到我实际设计的房子里参观一下,当作一种参考嘛。”

“直到现在还会有杂志或者电视台来采访呢。”博美微笑着说道。

走廊的墙壁中央贴着一排阿拉伯风格的彩色瓷砖,瓷砖上有一排很有厚重感、古色古香的挂衣钩,上面已经挂上了到访客人的外套或上衣,但是色彩依然非常亮眼。真是一个精致时尚的家。来采访的人肯定也会觉得能到这里拍摄是赚到了吧。她一边想,一边转向他们:“采访很累吧?我现在虽然少了很多,但是以前经常被问到能不能在家里装摄像机啦、可不可以曝光私生活的照片啦之类的问题。”

这二位对梨津的职业有多大程度的了解呢——至今还一次都没聊到过职业的事,所以她不知道答案,不过,从恭平刚刚突然喊初次见面的她“梨津小姐”,还有博美迄今为止的言行等各种细节来推测,他们估计已经知道了吧。所以她决定以此为前提跟他们聊天。

“那种时候连家人都要受到连累,好几天都得陪我一起收拾房间,每次都特别折腾。”

所以她非常理解他们。她是抱着这种心情说的——可是,面前的二人周围的气温却骤降。她还来不及思忖原因,恭平就说:“嗐,因为我们的工作性质,平时真的经常遇到那种事。”

他的脸上没有笑意。梨津有些慌乱。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要将自己的家作为素材向别人展示——这种事梨津也能想象,但是这个家里有一个念小学的男孩,每天都和孩子生活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会出现生活气息,在采访的时候要消除这种气息,应该很不容易。她是抱着这种想法说的,绝对没有恶意。

她看向博美,博美却甩下她,快步往前走去,像是没有听到刚刚的那番话一样。

“各位,梨津小姐来啦!”

伴随着爽朗的声音,博美打开通往客厅的门,已经到了的几名女性齐刷刷地望过来。里面一共有三人。在突然抬起头的人里,也有前几天在阅读委员会后半程跟她搭讪的两位母亲——城崎和高桥的身影。二人都微笑着跟她打招呼:“你好。”

除她们以外,还有一位在阅读委员会上不曾谋面的女性,看上去比梨津还年轻,留着染了亮色的齐颈短发,看起来很爽朗。其他二人今天的穿着依旧素雅,她则穿了一条剪裁宽松的翠绿色连衣裙。

“哇,真的是梨津小姐!初次见面。我是住在601室的弓月。”

她一笑就露出了略大的门牙。她大约是下巴比较短的缘故,衬托得牙齿更大了,令人想到松鼠等啮齿类动物。梨津觉得她很可爱。

“正好是我们家楼下。”旁边的博美悠然一笑,说,“上衣给我吧,我帮你挂起来。”

她从梨津手中接过外套,继续说:“入住的时候我去跟她打招呼,后来就一直保持来往了。她家小孩也上同一所学校,我经常喊他们到家里玩。她儿子是五年级的弓月未知矢。刚刚一起出去的男孩里,有一个就是未知矢。”

“我家小孩刚念一年级,叫三木岛奏人。”

彼此说过“请多关照”后,梨津再次环顾房间,终于缓了口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房间角落里的大花瓶。在那个巨大的、透明水槽一样的矮花瓶中,插着好几根树叶已经变红的枫枝,有一种将树的一部分囫囵搬过来的气势。她不由得惊叹出声:“好壮观……”

“是博美小姐自己插的哦。”

“插这个很简单啦,树枝是开花店的朋友便宜转让给我的。”

“玄关的花环也用了鲜花呢,好漂亮。”

“哎呀,你注意到了吗?好开心。不愧是梨津小姐。”

长期装饰的花环一般会使用假花或干花。鲜花会枯萎,所以必须经常更换或者重新制作。估计也可以直接制成干花,但是总觉得博美应该每次都会制作新的,这一点梨津肯定学不来。新鲜的枫树枝如果没有空间的话,估计也无法这样装饰。这里简直——

“好像一家店铺呀!”

梨津对城崎直抒胸臆。旁边的高桥和弓月也点头附和:“跟餐厅或者酒店一样周到,真的很厉害。我们几个绝对学不来。”

“还好啦,经常有经营餐厅或者搞艺术的客人来我们家,他们常常说‘比我们店里还厉害’哦。”

恭平的口吻毫不谦虚。梨津暗暗吃惊。刚刚他会不会自吹自擂得太明显了?不过其他女客人都点头附和:“是很厉害啊。”她的心里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往花瓶后面看去,发现那里挂着一幅她非常熟悉的画。

“那幅画……”

“嗯?你喜欢吗?”恭平盯着梨津的脸问,“你喜欢吗?那个画家。”

“啊——是的。”

梨津吞下来到嘴边的话,点了点头。恭平开心地点头:“你喜欢啊。像梨津小姐和我家博美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好像都很喜欢呢。这就是一种同代人的感觉吧?花的主题确实也挺女性化的。这幅画是限量款,不过博美闹着一定要把它挂上。”

不行,她想。

说人家自吹自擂什么的,目光这么尖刻的自己或许才更恶劣。或许是因为人家太厉害了,自己羡慕吧。梨津按捺住想说的话,又看向博美:“对了,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请在今天的茶话会上尝尝这个吧。”

她递出带过来的纸袋,里面装着手工制作的司康饼和草莓酱。

主妇的茶话会,大家肯定都会带自己做的东西来。博美看起来品位很好,所以带的东西不能太寒碜,为此烦恼的时候,她想到之前朋友来家里做客时送的手工司康饼味道还不错,搭配的草莓酱也是自己做的,保留着果实的口感。她当时赞不绝口,朋友告诉她“这个意外地简单哦”,把做法分享给了她。

“我不太擅长做点心,这些点心就当是给大家的见面礼,是我们家自己做的司康饼和草莓酱。”

她递出去之后,感觉博美有一瞬间——只是一瞬间,仿佛时间停止一般变得面无表情。可是下一个瞬间,她就又露出微笑,说:“谢谢。大家一起吃吧。”

“对了,里面还有凝脂奶油,不嫌弃的话可以加一点哦。”

“好的。”

要是能借餐盘的话,梨津自己去弄也可以,不过博美已经拿着袋子去了厨房。在从客厅可以看见的开放式厨房里,也随处可以看到博美的小巧思。

厨房简直像电影布景一样完美。然后,她意识到了这是为什么,因为没有任何标签或标识。在每天的生活中,如果去超市或便利店购买食材,在调味料的瓶子或食材的盒子上肯定有标签或商标——饮料瓶、面粉袋、酱油瓶、电饭锅的显示屏……

博美的厨房里没有这些。甚至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冰冷而考究的瓶瓶罐罐摆放在那里,里面装的好像是做饭用的面粉或调味料。也能看见一些市售的瓶子,但是上面都贴着设计性很强的标签或者外语商标。应该没有可以在附近的超市买到的东西。

厨房里连电饭锅也没有。梨津也有几个热衷做饭的朋友,所以她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个家估计是用陶锅烧米饭的。

梨津不由得有些惊讶。梨津认识的爱用陶锅的朋友,要么是喜欢做饭的单身人士,要么是擅长家务的全职主妇,要么是料理研究家或者料理造型师等。她实在无法想象,有个正在成长发育期的儿子、自己也是职业女性的人家里居然会没有电饭锅。

或许她错了吧。这一强烈的情绪在心里激**。

博美肯定是热衷教育和家务的“好妈妈”,泽渡家肯定是个“好家庭”,她一直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她没有想到他们讲究到这种程度,或许她不应该带手工司康饼之类的过来。

她左右看看,其他女客人好像都没有带东西。刚刚被介绍认识的弓月向梨津道谢:“谢谢你的司康饼。居然是手工做的,实在是太厉害了!”

“今天不是大家各自带东西过来呀?我好像多此一举了。”

“啊啊,我们都是交给博美小姐准备的,一点儿都不跟她客气。”

“不用客气!我只是喜欢为大家服务啦。”博美一边在厨房备茶,一边笑着回应。

置身于这个搭配得过分完美的家中,梨津莫名有些不舒服。这样下去,她好像必须要不断地夸奖博美“好厉害”“好厉害”才行。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问博美:“今天就我们几个人吗?还有别人吗?”

“还有两位要来。一位是阅读委员会的领导叶子小姐,还有一位是朝阳同班女生的妈妈真巳子小姐。”

就在这时,叮咚的门铃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来啦!”大声回应着起身的仍旧是恭平。

“是叶子还是真巳子呢?”

他自言自语般嘟囔着走向玄关。听到他像叫自己孩子名字一样直呼“妈妈友[11]”的名字,这一点又让她吃了一惊。梨津望着他的背影想,他等会儿是不是该离席了?

——妈妈们的聚会上多了个爸爸,抱歉啦。

博美这样对她说,可是她还以为那只是说说而已,恭平应该会立刻外出或者躲进自己房间不出来吧。谁知他从刚刚开始就继续待在女人堆里,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尽管她觉得能融入女人堆的男性非常珍贵,但是仍然有种强烈的别扭感。

“久等了。”

博美朝桌子走来,在她端过来的托盘中,放着按照人数分别装盘的司康饼。闻着香气四溢的黄油的味道,梨津意识到,她刚刚贴心地用烤箱重新加热了一遍,草莓酱上还多了一些梨津不记得有带来的薄荷叶。

难道她是那种,无论什么都得按照自己的风格进行加工、非常讲究生活情调的人吗?

从玄关的方向传来喧哗声。

“哇!你家还是这么漂亮!”

和在阅读委员会当众说话时一样,是特别自己人的语气。叶子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跟我家在同一栋楼里呢。博美小姐,你把我们甩开了一大截呢。恭平先生也是,设计我家的时候肯定偷工减料了吧?”

听到她不客气的声音,梨津心里有些窘迫,可是泽渡夫妇没有显出任何不开心的样子。“哪有。”恭平摇着头,和叶子一起走进来。

“我可是一视同仁地设计的。如果感觉房间小、有哪里不协调的话,估计是叶子和悟朗的责任啦。”

“果然是我们两口子没有品位吗?好受打击啊!”

悟朗好像是她丈夫的名字。仅仅因为孩子同年级,就能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吗?梨津大吃一惊。简直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

“大家难得来一趟,今天就贡献出我珍藏的歌单吧!”

“啊,恭平先生对音乐很讲究呢!”

恭平用手机操作起放在厨房和客厅交界处的吧台上的小型音乐播放机,很快就响起梨津没听过的外语歌。

跟博美一样,恭平也是相当善于交际的人。他和心直口快的叶子说话时口吻亲昵,但是面对稳重的城崎和高桥却始终彬彬有礼,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亲切地向她们问这问那。他对弓月的态度好像有点不一般,不过,她也笑眯眯地听着恭平说话。

博美望着丈夫和朋友聊天,一直笑吟吟地为他们准备茶水。她给梨津也倒了一杯格雷伯爵红茶。这杯茶和前几天博美送的邀请函一样,散发着佛手柑的香气。

“哇,司康饼!好厉害,是博美小姐烤的吗?”

“不是哦,是梨津小姐烤的,果酱也是,都是手工的,味道很好哦。”

博美微笑着回答叶子的问题,梨津的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司康饼应该不至于不够分,但是博美面前却不像其他人那样放着小盘子,也就是说,她自己并不打算吃。她的丈夫恭平面前倒是放了司康饼和果酱,但他也只是敷衍地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连客套地说声“好吃”的意思都没有。

其他人都对梨津说:“哇,好好吃!”“果酱也是自己做的吗?”梨津的脸上却露出生硬的微笑。哪怕是很好吃的配方,在家做的时候次次都能收获奏人和雄基的称赞,可是自己到底是个业余人士。

博美一会儿殷勤地帮忙续杯,一会儿又提出“再来点儿咸饼干之类的吧”,端着别的点心回来,扎在厨房里的时间比在客厅的茶几旁停留的时间还多。

这时,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尖叫:“啊!!居然是这款凝脂奶油!”

这是博美的声音。梨津还是第一次听见说话一直优雅沉稳的她发出这种激动的尖叫。梨津看向博美,发现她正拿着梨津带来的纸袋。

“不好意思。我忘记拿出来了。这款凝脂奶油是莱拉公司的有机奶油吧?!抱歉,我马上端过去。哇!谢谢你!我特别开心!”

“咦?哦……”

那是梨津拿过来配司康饼的奶油,是国外专营有机食物的品牌的产品,只能通过邮购渠道购买。她本来连奶油也想亲自做,但是想起以前朋友送的奶油还剩下一些没有开封,便决定今天带过来。

恭平的笑声传来:“我太太对有机食品毫无抵抗力啦,说是其他的市售产品中不知道添加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梨津本来想笑,但是笑容在中途扭曲、消失了。

“很让人头疼吧?”恭平盯着梨津。在他的注视中,她生硬地回了个微笑,但是他估计没有察觉到梨津的真正想法吧。

不知道添加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她立刻就懂了。

问题不是好不好吃、做得好不好,而是她不知道梨津在里面添加了什么。

“这款有机奶油很好吃吧?我也涂在咸饼干上尝尝吧。”

博美用唱歌一般的语调说着,将奶油涂到褐色的咸饼干上,那估计是用从她信任的厂家那购买的全麦粉做的吧。在奶油旁边,不知不觉间又多了一些梨津不知道名字的香辛叶。

“对了,那件事要怎么办?”

在茶话会快进行到尾声时,叶子大声问道。那件事?梨津的心里冒出了个问号。大概她们几个都知道吧,只听城崎和高桥发出一声克制的叹息:“唉唉……”

“是说榆井老师的事吧。”

“对啊。他居然又是班主任,我们可真是不走运。”

“榆井老弟啊。”恭平笑了,神色有些难以捉摸。

听到名字,梨津也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六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刚刚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老师。

“今年中考的孩子那么多,碰到这么不靠谱的老师绝对不好吧?前两个学期或许没办法了,第三学期[12]说什么都得要求换班主任。搞联名活动吧!联名!”

咦?梨津不由得轻轻惊呼出声。恭平不理会惊讶的梨津,微笑着劝叶子:“好啦好啦。我想榆井老弟他肯定也在拼命努力啦,虽然他确实不太靠谱。”

“可是,二班倒是抽了个好签,分到了新川老师。只有咱们是榆井老师,怎么想都觉得不走运吧?你们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你说呢,博美小姐?”

听到叶子的话,博美一脸为难地歪了下头:“这个嘛……”然后像是专门挑在这个时机一样,有人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感受到振动,博美含糊地对大家笑了笑,一边说着“抱歉,我去接个电话”,一边单手握着手机去了走廊。

“我也去看一下信箱吧。”恭平也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起身离席,简直像是为了逃避话题一样。

看见泽渡夫妇不在了,叶子抱着胳膊重重地叹了口气:“博美小姐和恭平先生也太老好人了!总之,我绝对要搞联名活动,还要直接向校长投诉。对了,你们知道吗?从明年开始,阅读委员会或许也要由榆井老师负责了。”

“咦?是吗?”

听到自己参加的活动的名字,高桥的神色严肃起来。旁边的城崎也遗憾地开口:“也就是说他要取代多田老师吗?”

“是啊。所以,大家也不能事不关己哦!弓月,你也会帮忙的吧?”

“嗯。真够倒霉的。我会呼吁一下五年级的其他爸爸妈妈的,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帮忙签名。”

听到她慢吞吞的语气,梨津心里再次吃了一惊。她还以为不同年级、没参加志愿者活动的弓月会阻止呢——至少也会被现场的气氛吓到吧。可是,看到对方无比冷静地赞同叶子的样子,她非常错愕。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她不由得开口,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该随便开腔——这个念头掠过脑海,可她还是无法保持沉默。

“榆井老师的事,我家小孩才刚刚上一年级,不在同一个年级,所以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你们这么为难,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咦?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啦,不过他真的太年轻了。搞不好我们的年纪是他的两倍。六年级的最后阶段,由更老练、威严的老师来负责不是更好吗?”

“他挺年轻的吧?”

“嗯。多少岁来着?二十五左右?”

“那就——”

说着说着,她略微有些头晕。这几个人会不会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极力忍住这种想法,她耐心地劝道:“要求更换班主任,搞联名运动之类的,再等等看怎么样?抱歉,因为我……从事的是播音行业,还有自己的广播节目,所以经常有机会跟教育工作者聊天。”

她常常会参考他们的话,思考自己的育儿方法、教育以及奏人上的小学。

“现在很多学校的老师好像也都缺乏自信。据说有很多年轻老师因为害怕家长或者老教师而心生退意,失去干劲,就此辞职的也有。”

这位榆井老师究竟是位什么样的老师、人品如何,她不清楚。但是“不靠谱”终归只是家长的意见,还不知道孩子们是什么想法。通过这种联名活动,在第三学期突然换掉已经一起度过两个学期的老师,难道不会造成恶劣影响吗?

“单独和校长谈一谈或许是一种方式,但是这么大张旗鼓地搞联名,会不会对他太残忍了?”

“啊?是吗……”

刚刚一直自信满满的叶子的声音稍微失去了气势。或许她只是越说越来劲,其实态度并没有多强硬吧。

梨津继续说:“如果他真的不行的话,到时候大家再一起想办法吧。能够顺利完成六年级班主任的工作,对于那位老师而言,也绝对会成为很好的经验。叶子小姐们不妨换一种心情,就当是在培养那位年轻老师怎么样?”

“咦?培养老师什么的,我们哪敢那么狂妄啦。”

“可是,你们的年龄不是接近他的两倍吗?榆井老师确实是老师,但是叶子小姐你们绝对是更成熟的大人呀。”

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说话方式越来越像工作模式了。在私生活中她一般不太会开启这个模式,但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听到梨津的话,叶子和其他人面面相觑。“是吗?”“哎呀,我完全不成熟……”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但是看大家的表情,好像并不是完全不认可。

“梨津小姐,你说的那位教育工作者,难不成是教育评论家小岛老师?”

有些克制地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弓月。她莫名有些紧张,身子往梨津这边倾了倾:“其实,我经常听梨津小姐的广播。”

“啊,我也是。”旁边的高桥低低地举起手,“因为正好是在我去学校送完小孩,可以喘口气的时间播出,所以非常适合一边听一边打扫房间,进行早餐后的善后工作。”

“很好的节目呢。”

弓月和高桥彼此点了点头,房间里的气氛陡然轻松起来。来到泽渡家后,梨津第一次聊到工作的话题。大家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用目光将梨津包围。

“对了,挂在那里的那幅画的作者,有去过你的节目吗?”

高桥指着挂在泽渡家客厅墙上的画,画上抽象的花朵和写实的风景融合在一起,非常有特色——其实从进入这个房间的那刻起,梨津的目光就被这幅画吸引了。

“嗯。”她点了点头。

大家立刻尖叫道:“果然!”“好厉害!”

还在电视台的时候,她就跟创作这幅画的画家永石有密切联系,私交也非常好。奏人出生时,他曾来家里做客,自己家里也挂着他帮奏人画的画。

因为恭平说他们家经常有艺术家来访,所以看到客厅里的这幅画的一瞬间,她还以为他们跟永石也有交情呢。要是那样的话,挂在这里的画估计跟自己家的一样,是原画吧。“那幅画是真迹吗?”她本来想这样问,但是因为恭平用了“限量”这个词,她便把话吞了回去。她仔细一看,画的边缘有“2098/10000”的标记。那是有限量版号的复制版画——石版画。

“好厉害!我完全不了解,你别见怪哦。想问下,你也会遇到艺人之类的吗?”

叶子问得这么直白,弓月和其他人忙笑着制止:“好啦!”她们都朝梨津露出苦笑:“不好意思。叶子姐她有点喜欢追星。叶子姐,别这么问啦!”

“干吗?大家明明都很想听!比方说,你有见过志月凉太吗?”

“有哦。”

梨津点点头。或许叶子确实是个追星族,但是比起客客气气地不敢直接问她,对她敬而远之,还是现在这样更令她开心。听到她的回答,大家又发出尖叫:“好厉害!”

“大概是什么时候?虽然他是靠这一季的电视剧爆红的,不过,应该是更早之前吧?”

“是的。他出道后不久,还在校园电视剧里扮演学生角色的时候,曾经来我们节目做过嘉宾。”

“哇,那不就是《再见校园》的时候吗?!我最喜欢那个时候的他了。”

就连一直在制止叶子的弓月也在梨津面前双手合十,一脸欣喜地大声问她:“那么梨津小姐,那孩子呢?就是这一季的晨间剧里出场的——”

就在她准备说出某个人名时,客厅的门开了。

“抱歉。正聊要紧事的时候,我却走开了。”

博美回来了。她的手里握着手机,好像已经打完电话了。那一刻,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像是要把一直聊的话题咽回去似的,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博美。

“没关系。你好像挺忙的。是工作电话吗?”

弓月不慌不忙地问完,博美有些为难地轻轻皱起眉头。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像画一样。

“不,是香织小姐打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梨津感觉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莫名其妙地有了这种感觉。博美轻轻地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她问我:‘今天你们不会在开茶话会吧?’今天碰巧没有叫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香织小姐耳朵很尖,有点儿爱凑热闹呢。”

虽然一脸为难,博美还是维持着微笑。她歪起头看向叶子,问:“对了,榆井老师的事,大家聊到哪里了?打算怎么办?”

“啊……哦,我们觉得可以先看看情况。”因为话题已经彻底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面了,叶子有些怯生生地回答。

“咦?”博美有些费解地歪了歪头,随即又换上笑脸,“是吗?那太好了。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啊,话说回来,今天还有个人要来,就是真巳子小姐。不过她好慢。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吧。”

博美说着又去了走廊。

在被留下的大家之间笼罩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紧张感,也没有人再提刚刚被博美打断的,与梨津工作相关的话题了。

此时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个家会让她这么不舒服了。

是因为那股缠绕在博美身上的、奇怪的紧张感。谁都不可以提起比她更引人注目的话题,在这个场合,只允许大家恭维泽渡夫妇。

并不是强制要求,她也并没有说过什么露骨的话,但是感觉在有她在的地方,大家都不能问梨津任何问题。最重要的是,梨津自己也变得束手束脚。在博美面前,她完全不敢聊关于自己工作的话题。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聊。

“香织小姐是怎么知道今天的事的呢?”高桥换了个话题,生硬地咕哝道。

城崎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是啊。而且还打电话来问,有点儿那什么……”

“香织小姐,是也在阅读委员会的香织小姐吗?”梨津下定决心,问道。

香织在阅读委员会也被众人敬而远之,从高桥和城崎那天的话中,梨津也有所察觉。二人说过“博美小姐真了不起,连那种人都照顾”这样的话。

香织打电话来问她们是不是在开茶话会,这件事还是有些不正常。梨津觉得心里毛毛的,但她更在意的是博美。与其说是博美,不如说是包括恭平在内的泽渡夫妇。

无论是刚刚榆井老师的话题,还是香织的话题,夫妇俩都彻底避免直接说大家讨厌的人的坏话。刚刚二人都离席的情况也是如此。

耳朵很尖,爱凑热闹——这些措辞也被谨慎地斟酌过,避免了公开说对方的坏话。“今天碰巧没有叫她”的茶话会,过去真的叫过她吗?肯定没有吧。

可是,无论是直接叫老师的名字,还是没有叫她来茶话会,都证明他们肯定是在挑人。表面上在平等亲切、“和蔼可亲”地对待大家,其实他们早已明确地决定了,要把谁邀请到家里来,与谁来往。

在泽渡夫妇离开的客厅里,大家隔着那张摆放着成套高档茶具的桌子,大眼瞪小眼。

“是的。香织小姐跟我住在同一个楼层,所以我们经常碰面,她确实挺爱凑热闹的。”

“应该说是自来熟好嘛。她特别喜欢跟人搭讪。”

博美委婉的说话方式好像传染给了其他人,大家好像都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

“……无论聊到什么,她马上就会说‘我也是’。”

说这句话的是弓月。梨津吃了一惊,因为这句话她好像也听过。弓月像博美那样露出一副“我可不想说她坏话”的表情,继续说:“比如毕业的高中啦、工作的事啦——就连绝对不可能的事,她也会回答‘我也是’。总觉得好像有一本教她只要附和对方,就能跟对方变亲近的手册,她一直在那本手册的指导下聊天。不光是我,其他人也都听过这句话。”

“是啊。”高桥同样露出为难的神色,点头应和,“我也听过。我说我是仙台人,她说‘我也是’。可是聊着聊着,我发现她对那边完全不熟悉,根本是驴唇不对马嘴。”

“是……吗?”梨津也听过。告诉她自己是播音员后,她说“我也是”。梨津很犹豫该不该在这个场合说出来。

“有点儿没眼色呢,那个人。”弓月说。终于有人明确地说出香织的坏话了,现场凝结的空气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

叶子也追随着弓月的话,迫不及待地说:“这样想也没错吧?”

她心直口快地说完,城崎虽然有些顾虑,但也同样表示赞同:“可是,她那人不是挺难缠的吗?拒绝她也挺可怕的,所以也不能太直接地摆脱她,只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逃走……”

“没错!也不好随便说不嘛。要是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感觉会被她纠缠……”

弓月和城崎望着对方,点了点头,就在这时——

“嗡嗡”的手机振动声响了起来。

大家都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博美不知何时回到了厨房。音乐一直在播放,所以她们没能立刻察觉到她的气息,她好像是从厨房那一侧的门回来的。

叶子、弓月、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她们并不是在聊什么尴尬的话题,为什么在博美面前会这么害怕说某个人的坏话呢?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呢?自己绝对不会说别人的坏话,刚刚却一脸平静、一言不发地听其他人说吗?

握着手机站在那里的博美,脸上依然挂着优雅动人的微笑。

“抱歉。这次好像是真巳子小姐打来的。”她轻启薄唇,这样说,“刚刚她没接电话,现在又给我拨回来了。”

她柔声说完,又离开了客厅。众人都用仿佛冻结的目光望着她,说着“啊,哦”“你去吧”,随后目送她离开。

在尴尬的沉默中,走廊上传来她接电话的声音:“喂?”

大家正神色难辨地互相对视,走廊上突然传来很大的叫声:“什么?!”

“天哪,怎么会……好的,好的,嗯。没关系。请不要在意我们。”

大家都嗅到了出事的气息。电话好像挂断了,然后,博美回来了。

“出大事了。”博美说。可是,她嘴上说着“出大事了”,表情却完全没有着急的样子。那张美丽的脸仿佛正在表演“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真巳子小姐出车祸了。”

无声的惊愕充斥在客厅里。

“好像是准备过人行横道的时候,被车给撞了。刚刚一臣老弟看到我的来电记录,用真巳子小姐的手机给我回了个电话。”

“什么?!”这次,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就连还没有见过真巳子的梨津也是。

博美皱着眉头喃喃道:“好担心……”

“据说是真巳子小姐闯红灯。红灯已经亮了,她却突然狂奔起来。好像不是司机一个人的责任,旁边的人也都这么说。”

“闯红灯,她为什么要……”

“是在哪里的人行横道?”

“车站前不是有个面包店吗?就是在那里和银行之间。”

“那里……”

那是生活在这一带的所有人都会经过的地方。梨津的内心也大为震动。

“真巳子小姐没事吧?”

“现在正在做手术。”

“手术……”

沉默笼罩了这里。

恭平“珍藏”的歌单好像都是由他自己的兴趣构成的,从西方摇滚到梨津这代人怀念的日本流行乐、爵士乐、古典乐,曲子在不断地切换。现在正在播放一首钢琴协奏曲,铙钹的声音格外激昂。

它的声音让梨津回想起前几天听到的那个声音。她一直在想,要是今天有人聊到的话,可以问问大家。

那个什么人砸到地面上的声音。

上周好像有人跳楼自杀呢,梨津觉得自己错失了聊这个话题的时机。

她不好意思把剩下的司康饼和草莓酱留在只能吃放心有机食物的泽渡家。这并不是一种自虐式的情绪,只是单纯地觉得对博美而言估计挺难处理的。如果有可能,她想带回去。

可是——

“给。”

离开的时候,博美递给她一个空盒子。这是梨津装司康饼和草莓酱的便当盒,在今天慌里慌张的茶话会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她洗干净了。

博美笑眯眯地说:“我洗过了。非常好吃哦,谢谢。”

“——不客气。”

她肯定一口也没吃。剩下的草莓酱估计已经被扔掉了吧。要是能还给自己的话,就能和奏人一起吃了啊。梨津这般腹诽,面上还是拼命地露出微笑。

猜不透,她想。

因为职业性质,梨津认为自己看人很敏锐。

可是,她猜不透泽渡博美的举止有什么目的。对方完全不露马脚,对任何人都不会敞开心扉。

挑选客人,居高临下地注视别人,直呼自家小孩同学家长的名字,满不在乎地和丈夫一起用露骨的傲慢腔调蔑视别人,却不说别人的坏话,不明目张胆地散发恶意。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他们像今天这样,将大家邀请到家里,自己充当倾听者的角色,热情地对待周围的人,究竟想要满足自己什么样的心理呢?

当梨津告诉她自己住在泽渡小区的时候,她说:“哎呀!是吗?原来你住在我们小区啊。”

泽渡夫妇只是负责改造,并不是小区的主人,她却说“我们小区”,今天也说了类似的话。在梨津告诉他们自己很开心能搬过来的时候,他们说:

——完全不是我们的功劳哦。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邻居嘛。

那难道不是以“你客气也是应该的”为前提才会用的措辞吗?

他们或许是想当这个小区的“国王”和“王后”吧。

梨津从博美手中接过空便当盒,跟她道别:“再见。”这时,博美突然说:“啊,对了。”她露出微笑,然后问,“你怎么不聊广播节目的话题了?”

梨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梨津连眼睛都忘了眨,直勾勾地望着她。博美缓缓眯起小脸上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这个表情非常适合用“优雅”一词来形容。

“碰到明星的事,下次再详细地跟我说说吧。”

——当时她应该不在。

梨津聊自己工作的时候,博美不在,所以她才能毫无顾忌地跟大家聊起来。大家好像也是觉得博美不在,才更方便跟梨津问东问西。

可是,她听到了吗?

“明星”这个说法仿佛用针刺了她一下,有股无法排解的愤怒贯穿了她的胸膛。

不知道博美是抱着什么目的跟自己说这个的,她沉默地盯回去,对方却再次露出那一贯的优雅完美的微笑:“梨津小姐的故事,好像挺有趣的。”

她意识到,这个人还一次都没有正式问过自己的职业——无论是博美,还是恭平。

好人。

体贴,了不起。

泽渡博美或许确实是这样的人,但她并不像周围的人认为的那样“豁达”吧。或许是梨津想太多了,但是就目前为止的经验而言,知道梨津是播音员,却回避提到她职业的人有两类:一种是客气、体贴的人,还有一种是视梨津的头衔为炫耀的本钱的人。

比如她在茶话会的邀请函上,准确地写出了梨津名字的汉字。

梨津小姐启

会这样写,不正是因为她已经知道梨津的身份和职业了吗?

或许她只是比较贴心,不想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提这个。可是,梨津的经验告诉她,如果那不仅仅是出于体贴,会非常麻烦。

不想过度提及梨津工作的人大多争强好胜。迄今为止,她已经遇到过很多次那种对名人敬而远之、不认为对方有多厉害的人。他们会为了显示自己更厉害而通过语言或态度宣示自己,这种行为叫作“秀优越感”。梨津非常清楚,告知自己的职业或许会被某些人认为是一种秀优越感的行为。

她觉得自己之所以被冠上“知性的梨津”这一讽刺性质的绰号,就是因为她对这种微小的恶意都无比敏感,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太多。与其他的播音员同事相比,自己从前就欠缺努力表现得满不在乎的坚强。

泽渡夫妇完全不会展露一目了然的恶意,反而表现得非常热情,甚至看似非常讨厌说别人的坏话。可是他们家表面热情,其实是一个非常有优越感的家庭吧。

可她很不舒服。在那个家里,梨津本身没有那样的打算,却会被他们认为是在秀优越感。

虽然他们一句直接的话都没说过,却像是在跟她较劲。

她的状态非常失常。

梨津离开泽渡家,来到走廊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从小区顶层眺望出现晚霞的天空,是一片昏暗而萧瑟的景象。

“好担心真巳子小姐。”

“她还好吗?由香里今天要怎么办呢?”

由香里。

估计是真巳子小姐女儿的名字吧。虽然一次也没见过这对母女,但梨津听到名字还是忍不住一阵心痛。

茶话会刚开始时的祥和气氛已经不见了。在她们的邀请下,梨津加入了经常参加茶话会的人的LINE群组,与她们道别。

梨津要去中庭公园接奏人。恰好位于小区楼栋“中庭”的公园,从小区的任何一个房间俯瞰都一览无余。无论是对孩子们而言,还是对看管他们的父母而言,这里都是一个理想的游乐场所。

“奏人。”

在夜幕降临的公园里,奏人和其他男孩还在不知疲倦地玩耍着。地上躺着一个足球,他们好像在玩球和玩具。没有人带游戏机或漫画,不让奏人带这些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啊,妈妈。”

听到她的呼唤,奏人回过头来。其他孩子都大了,估计能自己回家,只有梨津来接儿子。

正准备叮嘱其他孩子也赶紧回家,她突然发现在沙坑附近玩耍的奏人身边,没有看到泽渡夫妇的儿子朝阳。其他男孩都在旁边,朝阳却独自坐在远一些的长凳上。

“朝阳,茶话会结束了,你也回家——”

她走向他坐的长凳,经过沙坑的时候,脚突然间踩到了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梨津垂目一看,发现脚下是零食的包装袋。这是出门的时候,为了说服闹着带游戏机的奏人,自己递给他的黄金巧克力棒。因为不知道有几个孩子,就给了他在量贩店买的经济实惠装,她还反省过自己让他带太多了。

“喂,垃圾要丢进垃圾桶里——”

梨津蹲下去,将踩在脚下的那个包装袋捡起来,她的心口突然扑通一跳。眼前的沙坑中扔着许多包装袋,一部分已经被掩埋进了沙子里。

她有些吃惊。

经济实惠装里应该有三十根左右,他们四个人全部吃掉了吗?

“奏人,妈妈给你巧克力棒的时候,是按照一人两根给的哦,你们怎么全部吃掉了?”

毕竟是孩子,有多少吃多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亏他们能够吃掉这么多味道浓郁的巧克力点心呢。不过想是这么想,错的是她自己,怪她不该让他带这么多过来。她半带着无奈提醒了一句,奏人脸上却浮现出茫然的神情。

“没有啊。”

旁边的其他男孩也都跟奏人对视一眼,抬头看向梨津:“我们都只吃了两根哦。”

“嗯,我只吃了一根,因为我不怎么喜欢巧克力。”

“剩下的都是朝阳吃的。”

“这……”

听到朝阳的名字,她吃了一惊。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变得面如土色。

那个家只欢迎有机食物。博美自不必说,孩子应该也严格遵守吧。她肯定不会让孩子带满是添加剂的零食,那估计比梨津带到茶话会的手工司康饼更不可能。

“对不起!朝阳,让你吃了那种东西——”

说到中途,她的声音哑了下去。

弯腰坐在公园长凳上的朝阳口中隐约传来吧唧吧唧的声音。在薄暮中,公园的路灯像是眨眼一样,啪啪地闪烁了两次后,亮起黄色的光,照亮了朝阳坐着的长凳。

在肤色白皙、相貌文雅的泽渡朝阳的嘴角、脸颊上,全都沾满了巧克力,就连他的手指上都沾着化掉了的巧克力。难道巧克力还没有吃完吗?她疑惑地往他手上看去,一个褐色的塑料袋映入眼帘——他正在舔融化后沾在包装袋上的巧克力。

“朝阳……”

她目瞪口呆,勉强叫了他一声。已经将巧克力的包装袋舔干净的朝阳那没有焦点的眼睛,终于聚焦到梨津身上。可他没有放下巧克力的包装袋,还在不停地舔啊舔,边舔边说:“啊,奏人妈妈。我知道了,马上就回去。”

他冲她露出微笑,但是手和嘴仍然没离开巧克力的包装袋——他的行为、表情、语言完全不匹配。那张酷似博美的脸上浮现出优雅的微笑:“啊,不过不好意思。我吃了巧克力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他望着梨津,措辞非常礼貌,但是他仍旧没有停止舔巧克力的动作,包装袋里分明已经空空如也了。

饥饿感。

她浑身战栗着想到这个词。幸亏今天没让儿子带游戏机,平时不玩游戏的孩子一旦打开这道门,就会在饥饿感的驱使下,连与朋友玩都忘了,独自沉迷于其中。

其他孩子只吃一两根就满足了的巧克力,他直到吃光了还不舍得扔。

公园对面,其他路灯也相继亮了起来。泽渡小区的全景浮现在夜色中,家家户户的窗户一齐闯入梨津眼帘。此时此刻,有个颜色在视野中占据了很大比例。

抬起头,梨津的目光凝固了。

浅蓝色。

走廊上到处是浅蓝色,是搬家时用的保护膜的颜色。公司虽然各不相同,颜色却不可思议地统一。

工人正在将摆放在走廊上的家具往电梯的方向搬。并不是单独一家,各个楼层都有搬家工作在同时进行。

泽渡小区是高人气、很少有闲置房的房产,所以,直到最近,大家才终于可以搬进来了。她曾经很羡慕他们。

搬家并不是为了入住,那些家具不是要搬进屋里,而是要往电梯的方向——小区外面搬。浮现在路灯灯光里的窗户很多都没有挂窗帘,只有一扇黑漆漆、光秃秃的窗。

她意识到——他们是要离开这里。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她瞪大了眼睛。人们要离开这个小区,家家户户的灯光到处在减少。

她听到朝阳舔塑料袋上的巧克力的声音,吧唧吧唧。那个声音久久不绝于耳。

第二天,她听说遇到车祸的“真巳子小姐”没能恢复意识,就那样在医院去世了。

好想看她最后一眼呢——

看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梨津以为自己看错了。

大概是因为她握着手机不由得惊叫出声了吧,丈夫雄基问她:“怎么了?”

哄奏人睡着后,在厨房看手机的梨津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她转向丈夫,喃喃地回答:“没事,就是……”

原本要去泽渡博美的茶话会的“真巳子小姐”,在车祸中去世了。

这一讣告在以那天的成员为中心的群里发布后,群里立刻沸腾了。

成员们纷纷抒发对“妈妈友”真巳子之死的震惊与难过:“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感觉最近这种悲惨的事好多!”还有人唉声叹气地表示,一想到她丈夫和由香里,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梨津也明白那种心情。自己也是小学生的母亲,只是想象一下自己抛下孩子撒手人寰的情形,就心酸得无以复加。

可是,她也有种“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加入这个群”的感觉。梨津和大家纷纷悼念的朋友“真巳子小姐”完全不认识,或许她们曾经在学校活动中擦肩而过吧,但是毕竟连面都没有见过。她很犹豫要不要和其他成员一样表达悲痛,用尽全力才写下一句话:“世事无常,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愿她安息。”在此期间,其他成员的LINE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瞬间将梨津的这句话淹没。

必须通知一下同班的某某妈妈——

某某跟她关系那么好,肯定也很震惊——

群聊中不断出现刚加入的梨津不认识的名字,她不好意思窥探其他小团体之间的亲密交流,所以看到半途决定以后只粗略地浏览一下。

接到讣告的第二天,她问去过学校的奏人:“你们老师有跟你们说谁家妈妈的事吗?”奏人茫然地反问:“什么事啊?”

她还以为老师会通知孩子们车祸的事呢,不过好像没有。估计是觉得个别家庭内部的事,没必要搞得尽人皆知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感慨地想,现在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件或事故,也只有少数的当事人知情呢。换成梨津小时候,由于地区的联系比较密切,说不定转瞬就传开了。不过,这一带从各地搬过来的小家庭比较多,信息便只会在一部分群体中共享。她再一次意识到,迄今为止发生在小区内的事情,或许也有很多自己不知情的吧。

当时去世的人或许也有孩子。从这个小区搬出去的家家户户的事情,梨津也都不清楚。

前几天的茶话会后,她对雄基说起最近从泽渡小区搬出去的家庭好像很多。他却只是满不在乎地说了句:“是吗?不过有人搬出去,就意味着会有别的家庭搬进来吧?”

可是从那天起,她就一直很留意。据她观察,几乎没有人搬进来。虽然见到的搬家工人越来越多,但好像都是“离开”的家庭。

“发生什么事了吗?”雄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厨房的方向又问了一遍。

“嗯……”梨津点点头,走向丈夫。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个小区有个妈妈出车祸去世了吗?她本来也要去博美小姐家的茶话会。”

“哦哦,就是那个六年级小孩的妈妈……”

“是的。那个人的葬礼好像要在她丈夫老家那边办,仅限近亲参加。”

“哦?仅限近亲吗?”

“嗯。估计还是遇到车祸的缘故吧。”

“哦哦……”

丈夫体谅地点了点头。

葬礼的详情被发在了那个LINE群组里。葬礼在距离这里挺远的,她丈夫的老家举行,无论是守夜还是告别仪式,出席人员都仅限近亲。

得知这件事后,梨津想,估计家人不想让太多人见到遭遇车祸的遗体吧。自己本来就不是“真巳子小姐”的朋友,也没有亲密到能够出席葬礼的地步,所以她并没有多介意。

可是——

“群里的人……从今天早上就在说,这样道别太凄凉了,希望起码能去家里上炷香。家人都已经表示过仅限近亲出席了,她们还说这些话,就不怕给人家添麻烦吗?”

“这个嘛,天降横祸,家里人肯定也没有调整好情绪嘛。”

“是啊。我感觉等人家的心情平复下来再说也可以。在葬礼前非要提这种要求,不觉得很不明事理吗?想表达哀悼之情,可以打吊唁电话,也可以献花,办法多得是。”

“那些人都是全职主妇吗?如果梨津不跟她们说,她们估计不知道吧?”

梨津知道雄基想表达什么。他估计是想说她们没有社会经验,所以在面对不幸时也不习惯吧。可是,全职主妇也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即便有社会经验,依然缺乏婚丧嫁娶方面的常识,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不过,她确实感觉她们的聊天内容太情绪化了。

就这样道别也太过分了。

我至今不敢相信,真巳子小姐。

好想见她一面。

至少让我们去上炷香吧!

是啊,有没有人知道她丈夫的联系方式?

……

说得最带劲的人,是在茶话会上露骨地批判儿子班主任的叶子。大家也被她的情绪煽动,热烈地讨论着想要一起去“上炷香”。

打听到葬礼的详情后,把消息发在群里的人是博美,不过她后续还没有主动发表过任何言论。所以梨津一边看着大家热烈地讨论,一边隐隐期待着博美能够提醒大家,觉得她肯定能够把话说得圆融得体。

可是——

“刚刚那位博美小姐说话了。我还以为她肯定会阻止大家呢,谁知她说‘好想看她最后一眼呢’。”

仍旧坐在沙发上的雄基微微皱起眉头。梨津也完全是相同的心情。雄基说:“想看她最后一眼是指……”

“我觉得就是字面意思。想和大家一起去上炷香,瞻仰一下她的遗容吧。”

“目的何在呢?”

这很像理性的雄基会问的问题。梨津困惑地摇了摇头:“估计是想当面跟她道别吧。”

对方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正因为连家人都没有整理好心情,才只允许“近亲参加”吧。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呢?她们这样就好像重要的不是对方,而是她们自己能否最大限度地哀悼真巳子一样。表面上仿佛是对对方的善意,实际上只是想借她的死聚一下吧?

博美没有阻止,反而说“想看她一眼”。

感觉这句话在一连串消息中也透出一种低级的趣味。所以,刚看见的时候她还以为看错了。难道其他人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过了一会儿,博美发了下面一段话:

我家朝阳和由香里玩得很好,听说由香里妈妈去世了,朝阳也说想跟她道别。如果不可以的话,至少也要让我们送真巳子小姐一程。

看到博美的话,其他人也纷纷秒回:

是啊,好想见她最后一面。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嗯。我家小孩也跟由香里玩得很好。

赶紧跟她丈夫联系一下呢。

……

新消息的提示音响个不停。

她不想继续看了,暂时关闭了LINE的消息提醒,将手机放到桌子上,按住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雄基问:“你没事吧?你要是没那个心思的话,可以不用去。”

“谢谢。我跟去世的人没见过面,本来就没必要去。所以,我没事。”

因为这件事,她由衷地松了口气。“真巳子小姐”遇到了车祸,她们连她的脸是否完好无损都不知道。

群里的她们跟“真巳子小姐”的关系,真的友好到需要为她这么难过的程度吗?她们真的喜欢死者吗?

“我去洗澡了。”她站起身来,对雄基说。

她洗过澡回到客厅,打开手机,群里已经统一了意见。博美说:

我跟一臣老弟取得联系了。

明天中午到傍晚,真巳子小姐会在泽渡小区的家里。据说老家的葬礼上谢绝一切贡品,不过明天倒是可以收枕花[13]。信件应该也可以吧?

梨津的鸡皮疙瘩“唰”的一下起来了。

她屏住呼吸,无法从正在看的屏幕上移开目光。“信件应该也可以吧?”“真巳子小姐会在泽渡小区的家里。”“能拜托大家尽量把这件事转达给更多人吗?”——每一个字好像都很温柔,带着独属于博美的体贴,梨津却感到彻骨的寒意。其中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最后的呼吁:尽量转达给更多人。她不明白,既然如此,葬礼又是为什么只允许近亲参加呢?

她估计是靠那优雅的措辞和夫妇俩古道热肠的人品,跟死者的丈夫取得联系的吧。通过那种让对方产生“置之不理的自己才更薄情”的错觉的亲切感,获得了“上炷香”的权利。梨津只能作此猜想。

就在这时,群聊里突然跳出一个鲜艳的颜色。

是一个兔子竖起大拇指说“干得漂亮!”的表情包——是叶子发的。

梨津正觉得博美的言行举止令人难以置信,叶子便发来了搞笑表情包。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梨津实在无法理解。在谈论不幸的内容中,她们的聊天里频繁地夹杂着表情符号。这么不严肃,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啊?难道会这么想是因为梨津太较真了吗?

“梨津,怎么了?”在梨津之后洗过澡的雄基,穿着睡衣走进客厅。

“你看这个。”梨津无语地递出手机。丈夫接过去,确认了他的目光正在屏幕上移动之后,她问:“一般情况下,会在聊这种事的时候发表情包吗?”

“不知道。不过这帮人肯定觉得很正常吧。梨津或许无法想象,我也觉得有点不妥,但是举个极端的例子,假如这是她们自己的葬礼,她们估计觉得在好友内部聊这些没什么吧?”

“是吗?”梨津代入了一下自己,立刻寒毛直竖。死亡是属于自己的,悲伤是属于梨津和她的家人的。在这种用表情包和表情符号聊天的轻浮氛围中供他人热烈讨论,她肯定会觉得不舒服。

“不过,好意外啊。”雄基一边把手机还给梨津,一边苦笑。

“意外什么?”听到梨津问,他回答:“泽渡博美。我还以为她是更加理智的人,说不定会跟知性的梨津很合拍呢。”

“不许——”

不许把我跟她相提并论。这句话冲到嘴边。可是,这样说显得自己很重视她似的,令梨津有些窝火。

“……她工作方面好像挺出色的,我觉得她应该是个有智慧的人。不过怎么说呢,智慧和品行未必一致,这次的事让我觉得她为人过于没品了。”

博美应该也能意识到梨津会看群消息。但她丝毫没有想过梨津看到聊天内容的时候会这么无语。

——就像雄基说的那样,这对她而言是一件“正常”的事。

“咦?”

“我刚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关注了她丈夫的INS账号,偶尔也会看一眼跟他关联的太太的账号。”

“你看。”雄基将手机给她看。上面显示的是疑似博美的INS账号的页面,照片上是一块南瓜挞,被装在充满秋日气息的盘子里,放在布置得很有品位的桌子上,拍摄的构图非常讲究。

“今天用每年都会收到的软软糯糯的南瓜,亲手制作了南瓜挞,收获了家人的一致好评。我家老大说‘有田间泥土的清香’哦!我们家好像有一位甜点鉴赏师呢!(或者说诗人?)”

望着那张仿佛从杂志的一页里裁下来的漂亮照片,她叹了口气。估计这份南瓜挞里用的也都是有机食材吧。

她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投稿中的“老大”一词上。长子——朝阳,那天在夜幕逼近的中庭公园里微笑着往口中塞巧克力点心的男孩。

“更新也挺勤快的,很厉害吧?”丈夫说。

她附和着“是啊”,打算将手机还给他。可是看见INS界面的发布日期,梨津的后背骤然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