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邻居 001

“砰!”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爆裂似的巨响传来。

正弯着腰在小区阳台上晾衣服的梨津慌忙抬起头来。她从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但是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像还听见了一声惨叫。

不过,因为前面听见的那个声音太响,导致她耳朵里一阵麻木。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人突然在她的耳畔按了下车喇叭,吓了她一大跳。可是现在仔细想想,她又觉得那个声音里好像掺杂着水汽。这似乎跟刚刚的形容有些矛盾,但感觉更像“啪叽”一声。

刚刚那是?她正疑惑着,下面便嘈杂了起来。从五楼这个位置只能隐约看到声音传来的地方,但是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她心神不宁地匆匆将剩下的衣服晾上去,回到客厅。

直到去小学送孩子的丈夫雄基回来,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回来啦。奏人怎么样?”

在单位选择弹性工作制的丈夫晚上下班虽晚,早上上班之前的时间却相对充裕。他遛狗时,会顺便送上小学一年级的独生子奏人去附近的小学,这是雄基每天的工作。丈夫回到家时,奏人大多时间已经睡着了,所以对他来说,这是少数能和儿子说话的时间。

怎么样?她这样问并无深意,只是一句对刚回到家的丈夫的日常问候。

可是,这一天的雄基神色却有些古怪,一起回来的豆柴小八莫名亢奋。

“奏人挺好的,倒是……”

他的脸色很差。“我先去洗手洗脸。”她从去卫生间的丈夫手中接过散步后的小八,正用毛巾帮它擦脚时,雄基回来了。

“我碰到跳楼的了。”

“啊?”

梨津的耳畔又响起刚才的声音。那么,那个声音——

雄基疲惫地坐到餐椅上。上班前他穿着不讲究的汗衫和牛仔裤,洗脸时汗衫被水溅湿了一小片。

“我把奏人送到学校附近的拐角,回到小区南侧入口的时候,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巨响,我最开始还以为是出车祸了呢。伴随着那个声音,还听见一声惨叫。”

“嗯。”

“可是我看了看,没看到车。”

雄基口中的巨响估计就是梨津听到的那个声音吧。自己听着像车喇叭声,在附近的雄基听起来是那种声音吗?

南侧入口确实正对着一条挺大的马路,交通量虽然不算大,但是早上这个时间段,车流量估计比中午要大些吧。

“一个大学生模样、骑自行车的姑娘瘫坐在那里。我往那儿一看,发现她前面还倒着个系围裙的女人。”

“——有血吗?”

雄基摇了摇头:“倒是没看到血。不过,胳膊和腿都扭成了离奇的角度。”

虽然只能想象到模糊的画面,她还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走过去一看,勉强还有呼吸,但估计是救不活了。”

雄基斟酌着措辞说道。

梨津问:“除了你和骑自行车的姑娘,周围还有别人吗?”

“一开始没有,所以我很发愁。那姑娘彻底吓傻了,我也因为只打算出门送奏人,没有带手机。不过管理员很快就注意到情况,赶了过来。我让他帮忙叫救护车,自己先回来了。毕竟还有工作呢。”

“这样啊。”

好像并没有像在电影或电视剧中经常看到的那样,引发围观、造成轰动。但也恰恰因此,丈夫的话非常有真实感。

“既然她穿着围裙,会不会是这个小区的人?”

“可能吧。不过,也有可能是不想在自己家自杀,特意跑到这里跳楼的。”

丈夫叹了口气:“记得这个小区有个消防楼梯,可以从外面进来吧?”

名义上都叫“小区”,但是现在的小区也有各种类型。

20世纪60年代全国各地到处兴建的老房子随着时代的变迁,面临着住户搬迁、居民老龄化的问题,逐渐失去了活力,估计这是最常听说的情况。梨津他们小区的情况却略有不同,大概十年前,这个小区被委托给本地知名的年轻设计师夫妇,进行过一次全面改造,当时还因为二人优秀的审美引发了话题。有些房子因为有人搬走,设计师便将原来的两户打通,变成一户,使得这里的公寓比附近的其他公寓更宽敞。再加上房租便宜,这个小区便成了深受年轻人和有子女的家庭欢迎的房产。

重新改造过的建筑外观充分保留了建筑本身的历史感,就连覆盖在外墙的爬山虎,都在设计师的改造下变得别有意趣。

梨津他们也是听说了小区的风评后,前来参观的家庭之一。在此之前,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市中心的一居室公寓里。但是随着孩子的成长,他们的居住空间越来越狭窄,再加上奏人说想要养狗,他们便趁儿子升小学的机会考虑起了搬家,开始看房子。最终他们相中的就是这个泽渡小区。

原本听说这里是热门房产,很少有闲置房,但是在委托的房产中介公司的帮助下,他们获得了私下参观的机会。

当时参观的便是梨津他们现在居住的515室。

距离市中心这么近,还是三居室。虽然房龄确实挺老的,但是入口和走廊都进行了充分的翻修,反而因为这充分保留旧式风情的设计,使得整个建筑散发出一种国外公寓般的厚重感。

最让梨津动心的是参观途中看到的那张贴在电梯里的纸。发现那张纸的奏人咕哝了一句:“有庙会呀,还有抬神轿。”

在那张写有“泽渡小区儿童庙会”的海报上,身穿短外褂的孩子们笑容灿烂。看到写在旁边的“还有棉花糖哟”“可以去神社参加抬轿活动”“10点在小区中庭公园集合!”的字样,她心想,好想在这里养育奏人。

尽管大学就来了东京,但梨津是德岛县人,在她的儿童时代,经常会有这样的庙会或者儿童活动。从和丈夫结婚时起她就已经知道,因为彼此的工作,他们只能在东京育儿。 尽管知道不能在和自己相同的成长环境下养育自己的小孩,她还是有些不知足。市中心和地方相比,人际关系总会淡漠一些。比如在当时居住的公寓,他们和那些拥有差不多年纪的小孩的父母,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始终维持着客气的距离。

可是,她觉得如果是这个小区的话,应该“有生活”。她想在这里养育儿子,让他能够融入这片土地。和梨津一样是地方出身的丈夫雄基,好像也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真好啊,这种活动。有点感动。”

她觉得,就在丈夫这般喃喃自语时,夫妇俩共同下定了决心。不过,丈夫又担心地补充道:“考虑到你的工作性质,我有点儿担心这里的安保。虽然貌似有管理员,但毕竟是旧小区改造的,不像现在的公寓那样配备自动门锁。”

“应该没关系吧。最近我又不怎么接需要露面的工作。”

“可是……”

他能够替自己考虑,她很开心,但还是微笑着对他说:“没关系。我觉得泽渡小区特别棒。”

她这样回答,决定搬进来。那是距今大约一年前——奏人上小学之前的冬天的事了。他们在三月底之前完成搬家,入住了半年左右。这是他们在这里迎接的第一个秋天,目前住得非常舒适。

可是直到发生这种事,她才深刻地体会到这里的安保措施有多不到位。因为保留了老建筑的特色,导致外面的人也能通过消防楼梯进入这里。

“希望不是奏人的同学的妈妈之类的……”

跳楼的女人穿着围裙,这让她特别在意。虽说小区是一个共同体,但是整个小区有将近两百户人家,她当然不可能认识所有家庭。不过,一想到对方也是孩子的母亲,她就感觉双腿发软。

“不清楚。看起来年纪比我们大一些。我没看清脸,但应该不认识。”

“……那个骑自行车的姑娘还挺幸运的,没被砸到。”

她从冰箱里拿出麦茶,给脸色仍然有些差的丈夫倒了一杯,继续说:“我曾听说跳楼自杀的人会有殃及他人的倾向,据说他们会下意识地选择底下有人的时候跳下去。”

正在喝麦茶的丈夫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真可怕。”梨津点了点头。

“据说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但就是会控制不住自己。这句话是之前来电台做嘉宾的脑科学家跟我说的。”

梨津是位自由播音员。

以结婚生子为契机,她辞掉了之前电视台的工作,也曾考虑过就此退圈,专心带孩子。不过,在周围的人和丈夫的力劝下,她还是选择继续工作。她尽量减少上电视、做播音员等需要露面的台前工作,目前主要做一些解说类的配音工作。

当时之所以考虑暂时退圈,主要是因为怀孕期间身体垮了,她怕自己的体力跟不上。不过,奏人出生后不久,她的身体状况就稳定了下来,目前的工作也步入了轨道。幸运的是,很多人还记得电视台时代的梨津,也有一些电视节目的配音工作会指定梨津来做。去年她受邀成为一档广播节目的常驻播音员。那是一档由某家赞助商独家赞助的三十分钟的节目,每期都会邀请各行各业的嘉宾做访谈。

节目录完后,她偶尔也会和录制嘉宾聊得火热。刚刚说的那件事,她就是在闲聊的时候听说的。

雄基为梨津的话皱起眉头,将喝光的麦茶杯子放到桌子上。

“不管怎么说,幸好是送完奏人之后发生的事。他没看到那个场面真是太好了。”

“是啊。”

梨津也深深地点了点头。还好跟孩子们的上学时间错开了,一想到要是时间段重合的话,她就不寒而栗。

“我得去公司了。楼下说不定会有警察过来,今天可能一整天都不会消停。梨津,你出去的时候也小心一点。”

“知道了。今天因为阅读志愿者的事,我要去学校一趟,说不定会路过现场。”

话音刚落,雄基就转向梨津,突然笑了。梨津问:“你笑什么?”他回答:“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冷静的。我还以为你会觉得不舒服,或者担心自己住的房子变成凶宅呢。”

他这样说或许是考虑到了将来吧。梨津有些纳闷:“所谓的凶宅,难道也包括不是死在家里,而是跳楼自杀的情况吗?”

“谁知道呢。好像有个专门汇总凶宅的网站,上面应该会登出来吧?说不定是根据死者是不是那里的住户来认证是不是凶宅呢。”

丈夫说完,叹了口气:“不过想想就郁闷。要是那种网站上介绍了咱们家的话,不就说明我今天见到的那个人去世了吗?虽然眼瞅着是救不活了,可我毕竟正好在场,知道那变成事实,心里还是会有些不是滋味。”

“啊啊,那个网站我也听说过,还看过呢。”

那是一个知名网站,会刊登日本全国因事故或自杀而出现的死者的建筑物或房屋的信息。还在电视台上班时,她从同事那里得知了这个网站的存在,曾经半带着好奇偷偷看过。

丈夫惊讶地说:“咦?你看过啊。”他夸张地做了个哆嗦的动作。

“你居然敢看啊。要是知道咱们家隔壁或者经常去的地方是凶宅,你不会不舒服吗?”

“不会啊。最开始只是好奇,想知道咱们家这一带或者常去的地方有没有那种地方。”

起初她是抱着对恐怖事物的好奇心去看的。望着网站上那一大片地图,她心想:啊啊,原来有这么多被称为凶宅的地方啊。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或许未必有那么多。

“看着看着,我反而觉得现在在家中去世的人真的好少,网站上连孤独死或病死的案例都会介绍。虽然这个网站汇总的并不是全部,但是一想到住户这么多,在家中去世的人却只有这么点儿,就觉得在现代的日常中,死亡好像完全隐身了。在医院去世才是正常的,除此以外都是特殊情况。”

梨津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看到的地图,还有在那个网站上看到的案例数量的显示。

“所以,即便将来这个小区被称为凶宅,我可能也只会觉得就那么回事儿吧。”

“你是这样想的啊。”

丈夫赞叹地说完,又换上揶揄的口吻:“梨津的思维果然很理性。不愧是‘知性的梨津’。”

“不许这么叫我!”

那是在她做电视播音员的时代,大众传媒给她取的绰号。为了和拥有可爱靓丽外表的同辈或后辈相对照,各个杂志经常这么写她——森本梨津,“知性的梨津”。他们说她比起综艺节目,更擅长负责作家或学者的访谈工作,可她一直觉得那是他们认为自己圆滑周到、没有个性的表现。

“好好好,那我先去上班了。”

丈夫说着,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了。往外走的时候,小八像平时一样在他的脚边嬉闹。

她冲着丈夫的背影喊:“啊,对了。”

“怎么了?”

“——小心一点哦。”

她抬头望着雄基的眼睛。她觉得他与自己不相上下,也是能够理性看待各种事情的人,她就是被这种理性吸引才与他结婚的。比如今天亲眼见到这种事,换作别人肯定会更加慌乱,或者把它当成一个重大事件,变得情绪激动吧。

“你可能觉得自己很冷静,但毕竟是看到了死人哦。说不定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你已经受到了惊吓,或者留下了心理阴影。不要太逞强哦。”

“知道啦,我没事。”丈夫微微一笑。

“谢谢你替我担心。”说完,他就出门了。

送走丈夫后,梨津给赏叶植物浇水、扫地。做完这些零碎的家务后,她准备整理一下装束,去学校参加下午的志愿者会议。她没有犹豫穿什么比较好,干脆利落地换上一条从事造型师的工作时穿过、当时直接买下来的低开衩连衣裙。

中途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去网上看了一下新闻,还打开电视看了看,但是并没有看到跳楼自杀的报道。不存在谋杀性质的自杀案,说不定很少会被报道吧。死亡好像在日常当中隐身了。她又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这句话。

去学校的路上,梨津会经过雄基说的南侧入口。

她想象过可能会看到警察,或者地上画有经常在电视剧中看到的人形白线,抑或是在一定范围内拉上了禁止入内的警戒线之类的。可她认为是现场的地方,却安静得令人扫兴——并没有很多人聚在那里,也没有警戒线或白线。

只是路面不自然地湿了一片,变成了黑色——估计是已经将痕迹冲洗过了吧,只留下那一小片地方,像是留在这里的死亡之影。

参加学校的志愿者活动聚会,这个体验对梨津而言还是很新鲜的。

奏人上的区立楠道小学是附近有口皆碑的好学校。大概是因为学区内有国家公务员宿舍,那里的小孩也大多在这里上学的缘故,这里的很多学生家长都热衷教育,也有很多小孩在上小学之前,因为父母的工作去过国外念书。不同成长背景的小孩在这里可以相互影响,所以,甚至有为了让小孩进这所小学,特意搬到这个学区的家庭。

梨津的同事中也有很多把小孩送去私立学校的,但是梨津在考虑搬家的同时,也调查过奏人将来要去的学区的小学。楠道小学的风评令她非常心动,当初之所以选择泽渡小区,也有这个因素。

楠道小学也经常有监护人参与的志愿者活动,有别于PTA(家长联合会)干事的工作,这里有修剪花坛、准备秋日庙会上的义卖会、在上学路上的人行横道旁举着小旗[6]护送孩子过马路等形形色色的活动。

从奏人出生的那天起,她就在想,今后要尽可能把时间用在孩子身上。

奏人上小学后,她一直想参加志愿者活动,可是工作太忙,很难真正腾出时间。但是听说其中有“阅读委员会”活动小组时,她突然提起兴致,要是有这种活动的话,好像可以在学年的中途加入试试。因为在平时的工作中,她也会阅读绘本或者朗读小说。自己好像也能发光发热——说实话,她心里也隐隐有些自负,想着如果是专业人士做的话,大家应该都会很开心。

可是,在踏入阅读委员会指定集合的阅览室的那一刻,梨津感觉自己好像来得很不合时宜,不由自主地在门口停下脚步。

集合时间是下午一点半。她明明是准时到的,里面却已经座无虚席,呈半包围形排列的座位上坐了很多女性。估计是还没有正式开始议事吧,尽管有个领导模样的女性坐在前面,很多人却在亲密地闲聊。

“对了,上次达也平安回去了吧?露营后——”

“啊,你说那天啊,早就没事了。第二天已经能和美美他们骑自行车去公园了——”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家那个也想去呢!”

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

梨津之所以在门口停下来,是因为聊天者之间实在太没有距离了。她们那种不用敬语、没有隔阂的说话方式令她望而却步。

看来在学年中途参加果然不太好。

她环顾四周,再次注意到一件事——聚集在这里的大部分母亲,似乎都是高年级小孩的母亲,看不到和奏人同年级的小孩的母亲。说不定每年聚在这里的母亲都是同一批人,这个聚会已经变成她们的社团活动了吧。

梨津已经开始后悔来了。她抱着不舒服的心情,求助般地巡视了一圈。但是母亲们都沉浸在自己的聊天里,无论是否注意到了梨津,都没有看她一眼的意思。

既然已经进来了,再出去也有些奇怪。梨津下定决心,走到最角落的空座位,问旁边的女性:“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咦?可以倒是可以。”

对方是一个年纪看起来比梨津大不少的女性。

她应该是小学生的母亲,但是随意扎起来的卷发中却夹杂着许多白发,皱皱巴巴的衬衫感觉并不是设计成那样的,而是没有熨烫的缘故。

跟她对视后,梨津微微吃了一惊。

不光是楠道小学——如今这一带的小学,很多母亲都很时髦。她们大都打扮得年轻时尚,也很注意身材。如果她们自己不说,别人很难看出她们有小孩,可是梨津搭讪的这名女性看起来却疲态尽显。还有她的妆容——并不是没有化妆,只是粉底色号太白,有些浮粉,口红的颜色也过于红了,绝对不是这个时代的妆容。就算说她是位年轻的奶奶,梨津可能都会相信。

无意中看了她的手一眼,梨津更吃惊了。她手里拿的不是智能手机,而是翻盖手机。梨津的工作对象中也有固执地不用智能手机的人,这倒是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不由得会有些好奇。意识到自己好像盯着对方看太久了,梨津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

其他志愿者成员也没有开始议事,仍旧聊得热火朝天。

“哎呀,由美子,你不是说要借那个给我吗?”

“抱歉啦,智美姐,我忘记了。”

她们不是用姓氏,而是用名字称呼对方呢。注意到这一点,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觉愈发地强烈了。

表面上看不出有没有跟她同一个小区的母亲。她本来就认不全那里的住户,而且平时是走南侧入口还是走北侧入口,也会导致碰面的概率大不相同。

好像也没有人在聊刚刚丈夫看到的跳楼自杀的话题。

听说PTA这样的学校职务,很多家长会彼此推脱,但是也有一部分家长会提前沟通好,由他们自己包揽。不过,她原本想着楠道小学好像不会有这种情况,志愿者活动更是任何人都能够轻松自在地参与。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新学期伊始、奏人从学校拿回来的宣传单上的内容:“招募学校志愿者。成为志愿者,您可以更好地了解孩子们的学校生活。还有机会结识其他年级的家长。”上面如是写道。可是,谁能想到她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小团体呢?

如果是阅读,自己也能派上用场——她就不该有这种想法吧。

梨津正暗自感叹,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这道视线来自身边那个她刚刚觉得格外显老的女性。话说回来,对方好像从刚刚开始就对和其他家长聊天不感兴趣,一直在看翻盖手机。这时,她的目光从手机上离开了,明显在看自己。

“大家之前也一直是阅读委员会的成员吗?”梨津下定决心,主动问道。什么话都不说也挺不自然的,只能由自己先笑着跟对方打招呼了。

她觉得这是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可是这话刚问出口,那名女性就拔高嗓音:“咦?”她一脸诧异地望着梨津,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噢……告诉你也行。之后你有时间吗?”

哈?她险些发出这样的声音。对话有一瞬间中断了,她的表情僵在那里。对方又说:“大家的小孩上几年级啦、谁和谁的关系比较好啦,这些事都可以告诉你啦,不过估计很难一次性记住,所以,你要用笔记本或者记事本之类的记一下吗?”

“咦?啊,不,不用了。”

她慌忙说。本来她就只是想说句客套话,并不是多么想知道她们的情况,反倒是以后再也不想来了的心情更加强烈。

对方盯着梨津:“我非常擅长阅读哦。除了学校,图书馆也委托我每周去宝宝广场读书。我的经验非常丰富,所以应该可以给你提供一些阅读方面的建议。等会儿你要是方便的话,我就指点你一下吧?你能多留一会儿吗?”

“呃,不好意思,等会儿结束后我还有事。”

真受不了,她想。梨津时不时就会遇到这种事,最头疼的是对方之后通过某种渠道得知她的职业的时候。知道她是专业人士,会让对方产生一种不必要的羞耻感,这会让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她基本上能猜出对方会推荐什么书。那些书的作者肯定有几位上过梨津的广播节目,也肯定有下节目后依然与她保持密切联系的人。

这时,对方却突然微眯双目,皱眉问道:“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咦?”

“什么啊那是,下面还带蕾丝边,感觉怪怪的。”

梨津的讪笑僵在脸上。那不是怪,是精致。她之所以买下这件衣服,就是看中了那里的设计。她极力克制住这样说的冲动,含糊地笑了笑:“有吗?”

“哎呀,那里还带开衩?你不觉得非常奇怪吗?”

“啊……不好意思,是我的着装不合适吗?”

这条连衣裙绝对算不上花哨,她觉得只要多看一会儿,应该就能看出它的设计感。对方却对尴尬地询问的梨津摇了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就是觉得——有点儿像女演员啦。”

她说完,开始打量起梨津的脸。梨津怀揣着一种很想消失的心情,对她强颜欢笑。女人毫不客气地将梨津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说:“刚刚我就觉得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啊……哦。”

梨津有段时期在电视上做过新闻主播和节目主持人,估计是这个原因吧。像这种时候,第一时间应该如何作答,哪怕经历了再多遍,她也一直不习惯。她生硬地回答:“大概是因为我从事过相关工作吧。”

“工作?”女人咕哝了一句。

她立刻觉得后背发凉。有工作的母亲和没工作的母亲之间存在某种隔阂,她已经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体验过这件事了。她不禁有些懊恼地想,怎么就冒冒失失地说出来了呢?

“你说的工作,是什么工作?”

“播音的……”

她虽然偶尔会被问到,可是从来没有被这么露骨地反问过。她犹豫地回答过后,女人夸张地提高音调,瞪圆了眼睛:“真的假的?这么说,你是播音员?”

“嗯,算是吧……”

看到梨津点头,她喃喃道:“怪不得呢。”

虽然她不知道梨津叫什么名字,但是估计隐隐知道她的存在吧。下一刻,女人突然压低声音:“我跟你讲哦——”

“请讲。”

“我也是。”

“咦?”

这次轮到梨津瞪圆眼睛了。面对冷不防惊讶出声的梨津,女人扯着嗓子说:“啊,保密保密。不许对别人说!下次我带过来吧,要对别人保密哦。”

“哦……”

带过来,是要把什么带过来呢?她口中的“我也是”,是说她也是某个电视台的播音员吗——不会吧?真的假的?

梨津有些慌张。对方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少,但是自己完全不认识她。在刚刚的对话中,这个人是不是哪句话听错了啊。

梨津脑子里乱哄哄的,但还是强颜欢笑。女人又问:“你家小孩上一年级?今年刚入学吗?”

“啊,是的。其实从春天开始,我就一直想做志愿者之类的,但是工作一直太忙了。不过,如果是阅读,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能贡献点力量。”

“是吗?你现在也在工作吗?”

“嗯,算是吧……”

“你家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叫什么名字?”

“——是男孩。”

梨津没有回答名字。自己为什么坐到这里了呢?明明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坐到这个人身边呢?她正在后悔,突然听到女人开口:“是吗?我呀——也正在考虑要不要找个工作呢。我家老大变成了家里蹲,现在连学校都去不了啦,我正发愁呢。不过老二倒是挺活泼的。”

梨津怀疑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还以为对方会像刚刚那样压低声音交代自己保密呢,可她没有,而是继续说:“真的挺让人发愁的。”

“……是喔。”

“是啊。老大是高中生,一个男孩突然间变成了女孩,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是的,我的生活到底是怎么了?”

梨津倒吸一口凉气,从绷紧的喉咙里发出“咻”的声音。她发出轻微的尖叫似的声音,因为她很震惊,与其说是对事实本身,不如说是对这种大大咧咧的说话方式感到震惊。

“变成了女孩?”

这件事太荒唐了,她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女人点点头:“是啊。”这么坦率的说话方式,令她彻底无言以对。

与性别相关的问题非常敏感。梨津在工作中会遇到各类人,在广播节目中也聊过好几次这方面的话题。

关于孩子自身的敏感问题,或许没有必要特别隐瞒,但是也不应该在这种人声嘈杂的场合,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吧?“家里蹲”和“不登校[7]”的事也一样。

此时再联想到她刚刚问奏人是“男孩还是女孩”,梨津突然间感觉出一些别的内涵。

必须逃跑,梨津认真地想。与此同时,她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方笑吟吟地跟她说话,那张白得过分的脸和画着格外浓艳口红的嘴唇,也愈发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毕竟才刚刚认识,现在应该还可以跟这个人保持距离,不必成为“熟人”。

就在这时,女人突然将自己的记事本打开了,说:“对了,把你的联系方式写一下。”

“咦?”

听到她丝毫不见外的口吻,梨津犹豫极了。女人又说:“只写电话号码就行。还有名字。”

会议赶紧开始吧,梨津在心底默默祈祷。她一直关注着前方的情形,但是其他家长还在聊天,完全没有开会的意思。来个人救救我吧,她由衷地想。

虽然已经尽量在减少曝光的工作,但是梨津的职业需要表明身份,她希望尽量保护自己的个人信息。在互联网如此普及的时代,要是信息泄露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奏人的小学。梨津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只要一想到孩子的信息遭到曝光,奏人可能会遭遇危险,她就会感到脊背发凉。

女人正死死地盯着她,她无法转开目光。钢笔和记事本被硬塞进了她手里。她不想写,可又不能直接拒绝。她要是拒绝的话,估计会被骂装腔作态。用不了多久,绝对会流言蜚语满天飞,说她耍大牌——在养育奏人的过程中,梨津对这件事一直都很小心翼翼。

会议还没有开始。快点开始吧!她都想喊出来了。

三木岛梨津。

她姑且写下了这个名字,没有用她做播音员时的旧姓,而是用了婚后的夫姓。刚写完,那个女人就双手合掌,一跃而起:“哎呀,这个名字我好像见过!不得了。莫非你很有名吗?”

“……没有。”

梨津都有点想哭了。这是她的本名,对方不可能在电视上见过这个名字。她的话让梨津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白痴。把名字写下来之后,一股后悔之情涌上心头。平时在学校接触到的奏人的同学的家长,哪怕知道了梨津的工作,也不会表现得过于激动,跟她相处的时候都很有分寸。

可是,怎么今天偏偏遇到了这种人?就在她产生这个念头时——

“香织小姐,要开始了哦。”

在一片嘈杂中,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听见那个声音,面前的女人扭过头去。梨津也好奇地看向声音的主人。

这是一个身材苗条的漂亮女人,个头不高,但是她的脸庞十分小巧,身材也很好;一身素色套装,搭配柔软的长外套,简约而又时尚,令人无从挑剔。梨津觉得她的穿衣品位非常好。

只见她嫣然一笑,梨津身边被称为“香织小姐”的女人立刻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地默默将记事本收了起来。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笑着对梨津说:“你好。你是第一次参加阅读委员会吧?很高兴你能来。”

得救了。梨津怀揣着这种心情,也向她点头致意:“你好。”她第一次产生能够在这个场合和人正常交流的安心感。梨津一边点头,一边再一次感慨,她可真是位漂亮的母亲——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完美。

比起在与奏人相关的聚会上遇到的人,她更像梨津平时在工作中遇到的名媛。那些总是妆容精致、服装讲究、每次见到都像是从杂志里走出来的人们——她的身上散发着这样的气质。无论是衣服的配色,还是外套的质地和长度,都非常讲究。

她向梨津介绍自己:“我叫泽渡,是名六年级男孩的母亲。”

听到她的介绍,梨津吃了一惊,立刻想起那对负责改建泽渡小区——梨津居住的小区的年轻设计师夫妇。话说回来,自己好像见过她。

“请多关照。”

她的脸上露出美丽的笑容,跟梨津寒暄。

“泽渡太太,难不成你是泽渡小区的设计师?”

梨津不禁问了出来。面前这位端庄、时髦的女性也看向梨津。她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来,更加显得脸庞小巧,耳朵上那对大大的耳坠也非常别致。

怕自己的问题让她尴尬,梨津慌忙补充道:“不好意思,我就住在泽渡小区。”

“哎呀!是吗?原来你住在我们小区啊。”

她莞尔一笑:“是啊,负责改造的主要是我先生,不过,我也受邀为门厅的室内装潢和中庭的材料提供了方案。”

“啊啊,我果然猜对了!”

梨津的语气兴奋起来。泽渡脸上露出优雅美丽的微笑,报上自己的姓名:“我是泽渡博美。你家小孩上几年级?”

“一年级,是个男孩。”

“是吗?请多多关照哦。”

她简短地说完,走向前面的座席。不知道是不是博美的出现扰了香织的兴致,她没有继续跟梨津说话的意思。

得救了。梨津由衷地在心里吁了一口气。

既然博美走过来跟自己打招呼,估计她是这个阅读委员会的领导吧。梨津这样以为,但是好像并非如此。只见另一位女性走到前面,扬声开口:“接下来我们开始举行秋季碰头会!”

博美只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注视着会议的进行。

“秋天有读书月,下面由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活动内容。不过,估计有很多内容之前已经做过的人听了会说:‘早就知道喽。’我这个人不是很擅长讲话,但是谁让我资历高呢?所以这次也由我来给大家介绍哦!我是六年级学生和田美美的母亲叶子。虽然不是定了我当领导,但是身边的人都让我干,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梨津有些尴尬地看着她们。对方像是自嘲一样使用了很多诸如“早就知道喽”“资历高”这一类的大白话,但是她总觉得这种说话方式有些幼稚。虽说这是家长之间的聚会,可是这种说话方式并不适合正式场合,看来这个人果然“不是很擅长讲话”。再看看那些向她挥手的母亲们的样子,梨津进一步认识到,这只是一部分熟人间的聚会。

站在前面的叶子开始介绍活动内容。

主要内容是关于读书月期间、每天放学后举办的面向孩子们的阅读活动,还有学校读书会上的家长节目。在她介绍的过程中,那些估计长期一起参加活动、彼此熟悉的母亲们动不动就插嘴“啊,那个我做过,感觉特别棒!”“叶子,你太客气了”,还会频繁夹带着一些外人听不懂的笑话。

在此期间,泽渡博美脸上始终挂着恬静的笑容,并没有积极发言。只有她一个人有一种俯瞰全场的气质。

“今天的剩余时间,也留给大家增进感情吧!”

在会议的最后,叶子示意了一下房间的后方。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了瓶装汽水、独立包装的小点心等。听到叶子的话,大家都轻车熟路地站起来,去取自己的饮品和食物了。

每次都会有这种茶话会时间吗?

学校的志愿者活动,估计比梨津想象中的还要像时间充裕的母亲们的聚会吧。梨津按捺住心中的失望,也学着大家那样站了起来。现在回家也行,但是难得来一次,今天就跟几个人聊几句再回去吧。结果——

“哎哎,这个是你吗?”

会议开始后暂时放弃跟梨津搭讪的香织突然喊住她。梨津略带惊讶地转过头,看见她拿着手机,把不是智能手机的翻盖手机的屏幕转向自己。

“我一搜就出来了。”

只看了一眼,梨津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屏幕上显示的是梨津录制电视节目时的照片,还有事务所的宣传照、形象照,只见上面写着“‘三木岛梨津’的检索结果”。

她在网上搜索了自己。此时此刻,当着本人的面,她还把检索结果给本人看。

对于她如此粗线条的行为,梨津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网络的世界不会只写好事,反而充斥着来自多数人的恶意。所以梨津无论如何都不会检索自己的名字,结婚后姓氏变了,她还为工作名和本名变得不同了而庆幸过。

自己的本名好像从某种渠道泄露到了网上,这件事她已经从事务所的经纪人那里知道了。当时她心里不太舒服,可是为了不让自己焦虑,一直忍着没看。然而——

事务所拍摄的宣传照,展现本人形象很重要,又要长期使用,当然会委托专业的摄影师拍摄。她自己也是专业的,表情、气质肯定都会拿捏好。这张和日常抓拍具有明显不同风格的照片,居然会在这么私密的场合,被人光明正大地观看,再也没有比这更尴尬的状况了。

“嗯,算是吧……”

她想继续露出假笑,但是脸颊太僵了,实在笑不出来。与此同时,香织一边望着屏幕,一边自言自语一般问她:“是吗?啊,这张照片也很漂亮,这是礼服吗?你真的穿过这个?”

就在这时——

“梨津小姐!”

她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刚刚的博美正在房间后的饮品处朝她招手。梨津再次怀着“得救了”的心情向她点头回礼,对香织说了声“失陪一下”,就离开了座位。为了不用回这个座位,她把包和外套也一并带走了。

博美向走来的梨津示意了一下:“要喝点什么吗?果汁和茶,你喜欢哪种?”

“啊,那就茶吧……”

“好嘞。”

虽然刚刚认识,对方的语气却熟稔得像多年的好友。但是和面对香织的时候不同,这次她完全没有产生不适感。她感觉对方很习惯社交,并且熟练地掌握着由自己这边迅速、得体地拉近距离的方法。

接过博美倒的茶,梨津有些在意地悄悄看了眼香织的方向,发现她在自己走后也依然坐在刚刚的座位上,一个人摆弄着手机,任何人都没有跟她说话的意思。说不定她融入不进这个场合吧,梨津想。

博美打量着梨津,问:“梨津小姐,你家并不是在刚改造的时候就入住的吧?你们是什么时候搬到小区的?”

“刚刚半年左右,正好是在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搬来的。”

“是吗?遇见你真开心。今后请多多关照哦。你家是在南侧还是北侧?”

“南侧。”

“哦,那距离学校更近呢。我家在北侧。”

哪怕她不说,梨津也已经知道了。刚入住不久,她就从其他邻居那里听说,负责小区改造的泽渡夫妇好像住在北侧的顶层,那间房子的户型比其他房子更宽敞。

梨津还是习惯性地用了敬辞,博美却用开朗而亲昵的语气轻快地与她聊天。她不像香织那样莽撞地接近,而是有技巧地运用了充满亲切感的语气。这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和梨津所在的电视或广播行业更像。虽然她们的行业不同,却都带着一种耀眼的光环,感觉她很擅长跟人打交道。

“因为泽渡小区的事,你和你先生经常上杂志或电视吧?”

梨津客气地问。刊登在杂志上的泽渡夫妇的房间美丽、亮堂,在品位出众的家具周围摆放着许多观叶植物,阳光满屋,壁纸和地板的颜色也很讲究,能看出他们为这个家倾注了很多心血。

“泽渡太太的小孩也在这个学校啊,我完全不知道。”

“我的孩子已经上六年级了。在学校和亲子关系方面,我都是过来人,有问题尽管问我哦。梨津小姐,你们家会参加小区的庙会或者活动吗?”

“嗯,经常参加。”

“是吗?刚刚改造完成的时候,我们家也干劲十足,总是全家一起准备。可是自从孩子升入高年级,就要上各种私塾,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

“庙会确实是以低年级的小孩为中心呢,还有学龄前的小朋友。”

“是啊。所以在小学也一样,就算和其他年级的家长住在同一个小区,如果没有这样的场合,就很难有机会认识。”

这时,一直看着梨津的博美微微眺向远方,她的目光越过梨津的后背,落在了某个人的身上。“下次再聊哦。”她对梨津笑了一下,站起身来。

“最近要是有空的话,来家里玩吧,到时候我邀请你。”

“谢谢。”

博美单手拿着饮品走向其他家长:“你好,上次辛苦啦。一定很累吧?”她跟一位好像很熟的母亲攀谈,对方也笑着回应道:“哇,博美小姐才是呢,辛苦啦!一直都麻烦你了。”

她本人说自己是过来人,看来不愧如此,她好像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熟。

这时,梨津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客气的声音:“请问——”她转过头,看见两个打扮素净的母亲站在那里。二人的黑发好像都没有染过,分别穿着一件配色雅致的衬衫和一条连衣裙,看起来都是很正经的人。

“有什么事吗?”

“你是森本梨津小姐吧?”

穿衬衫的母亲像是终于鼓起勇气找她攀谈一样,这样问道。梨津刚想回答,旁边的女性就又补充:“其实从春天开始,我们在各种家长活动中看到你时,都会说‘梨津小姐也在呀’。”

“我们一直在远远地围观,你本人果然很漂亮!你这个专业人士,难道也加入了阅读委员会吗?”

从她们询问自己的声音里,梨津能够感受到亲切与紧张。虽然她有时也会为在学校的相关活动中,被人单方面认出脸和职业而心情复杂,但是今天听到二人友好的声音,她心里非常感激。香织那不见外的说话方式让她疲惫不堪,所以梨津愈发地感激她们。

“谢谢。”她微笑着回答。

“很高兴你们觉得我是专业人士,不过,我只是想为孩子们的学校做点什么。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请你们指教呢。”

“欸,不敢当不敢当!梨津小姐能加入,我们别提多受鼓舞了。”

“是啊,我们哪里敢指教你呀,反而想跟你讨教呢!”

哪怕她们像追星族那样扯着嗓子说话,她也没有觉得不开心。

“我是四年级学生的母亲,叫作城崎。”

二人分别做了自我介绍。梨津很感激她们郑重其事地跟自己寒暄,也报上自己的名字:“我是三木岛。森本是我的旧姓。”

“啊,抱歉,我们只知道那个名字。”

“一边工作一边带小孩,真的好厉害。”

听她们的口吻,或许都是全职主妇吧。正这么想着,梨津听到城崎说:“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跟我们说哦。”

“我们很有时间。如果三木岛太太因为孩子的事抽不开身,委员会的活动需要请人代班的话,可以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可以帮忙调整。”

“是的,反正我们很闲。”

“哪里的话,大家肯定也都很忙。”

全职妈妈们偶尔会向她提出这样的建议,每次梨津听到时都会有种克制不住的焦虑。全职妈妈们会不会因为没有工作而有某种负罪感呢?她们既要做家务,又要带孩子,肯定不可能闲着啊。

就在她斟酌措辞的时候,高桥说:“不过这所学校真是不得了啊!博美小姐和三木岛太太居然也在。”

“啊,叫我梨津就好。”

听到梨津的话,二人开心地对视一眼,重新说:“梨津小姐居然也在。”

她们注视着在稍远处跟另一帮母亲说话的泽渡博美。

“博美小姐真的好厉害、好了不起。她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总是笑呵呵的,而且工作又那么棒,还教子有方。”

“大家都是人,她是怎么做到又开朗又温柔的?好崇拜她。”

“泽渡太太很优秀呢。”

“是啊,非常优秀。”

梨津说完,二人纷纷点头。

“你知道吗?博美小姐是附近的泽渡小区的设计师哦。”

“啊,刚刚我们还聊到了呢。我也住在泽渡小区。”

“咦?!是吗?我们也是。”

城崎在下颌前轻轻合掌,二人都神采奕奕。

“我都不知道!在学校遇见的时候倒是注意过你,但是真没想到,你也住在同一个小区!”

“小区很大嘛,之前一直没有见过呢。而且,我们家春天才刚刚入住。”

梨津跟她们寒暄:“今后请多多关照。”二人也微笑回应:“你也是。”

和二人说着话,梨津的目光不经意地追逐博美的身影。刚刚在和几位家长聊天的博美又移动了个位置,和别的家长说起话来。她的着装并非格外惹眼,但是时尚品位好的人总是更引人注目。

博美向对方点头致意,随即又移动起来。梨津在心里微微惊讶,她这么勤快地移动位置,难道是打算和在场的所有人都聊几句吗?无论对方是谁,她的嗓音都开朗洪亮,并且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友好。

大概是注意到梨津正在看博美,高桥又说了一句:“很了不起吧?”

“是啊。”

看到梨津点头,城崎也接话:“对吧!博美小姐真的很棒。我心情低落的时候,立刻会收到她的邮件或LINE消息,每次的时机都刚刚好。我很疑惑她是怎么发现的,她告诉我是因为我的INS[8]没有按时更新,所以她很担心。”

“她先生人品也超好。当时我老公有可能单身赴任[9],她先生给我老公发消息‘我可以陪聊哦’,约我老公出去喝酒。我老公也特别高兴,说他们之前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没想到他这么真心地替自己考虑。”

“他们夫妇在人品方面真的很完美。”

“是吗……”

听到“完美”这个词,梨津自愧不如,因为这也是自己刚刚对她的气质产生的感想。

尽管还不太了解博美,梨津却被她从香织怪异的纠缠中救了两次。不过,高桥口中的“了不起”这个词却令她感觉很别扭。

能够和所有人友好地聊天,就“了不起”吗?

说她为人“豁达”,梨津也有轻微的抗拒。或许她确实是体贴入微的人,但是感觉这种友好跟时尚品位一样过于无懈可击了。更准确地说,好像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想到这里,梨津忽然灵光一闪。对了——

她勤快地移动座位,和所有人聊天,就跟之前在工作中和梨津同席的某位国会女议员一样。记得当时是某场招待会,对方绕着桌子转了一圈,不像是在寻找认识的人聊天,倒像是为了获得和在场的所有人都“说一次话”的证明。对于刚见面的梨津,她也特意过来打招呼:“我经常在电视上看你的节目哦。”当时梨津很开心,但也知道她的行为并不意味着她认可自己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一个人如果没有可以熟络地打开对方心扉的自信,就做不到这么友好。

博美自己或她丈夫今后真的参加选举也不足为奇。梨津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想。既然她是曾经负责小区改造的设计师,那以她在本地的知名度,应该很适合参加选举吧。想到她可能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会跟在家长群里无所适从、情绪低落的人说话,梨津就觉得合情合理起来。

否则,就有些看不透她的目的了,梨津觉得她有些过度热情了,简直像是在主动寻找有困难的人,然后向其伸出援手一般。

“香织小姐。”

听到博美喊这个名字,梨津吃了一惊。她循声望去,只见博美正朝独自坐在那里玩手机的香织走去。周围没有任何人搭理香织,只有她一个人走过去,像是在问“你在做什么”一样,和香织一起看向屏幕。

不知道屏幕上显示的是不是还是梨津的检索结果。不过,只见博美脸上浮现出轻微的错愕,然后指着屏幕笑了。香织脸上仍然没有笑意,却对博美的话点了点头。两个人聊了起来。

耳畔传来城崎嘟囔的声音。或许她没打算让梨津听到,梨津却不小心听到了。这句自言自语更加印证了香织在这里遭到排挤的事实。

听着她的声音,梨津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博美并没有问梨津的职业,或许是觉得不应该在这种场合聊这么复杂的话题吧。不过,她不是叫了梨津的名字吗?

——梨津小姐。

记得她是这样叫自己的。可是,在之前简短的对话中,梨津有对她说过自己的名字吗?

如果自己没有报过名字,那么说明她认识自己。就像城崎和高桥一样,知道她是播音员森本梨津。可是,博美却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回见哦,香织小姐,跟你聊天很开心。”

博美对香织笑了笑,从她的身边离开。梨津立刻从二人身上移开目光。

结束阅读委员会的会议,走出校门时,梨津莫名觉得非常疲惫。

虽然也遇到了或许能成为朋友的人,但是她抬脚往外走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谁都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不过,没有冒失地问联系方式,肯定是一件好事,尤其是香织,幸好不用告诉她自己的联系方式。话说回来,香织是不是住在别的小区?

虽然有些在意,但她可不想再被对方莫名其妙地缠上了。跟同小区的母亲们一起回去也很麻烦,今天不如直接去买东西吧。她打定主意,往小区的相反方向走去。

她姑且在阅读轮值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不过,今后或许不参加活动比较好,她想。

“给你。”阅读委员会聚会的第二天,奏人带回来一个浅褐色的信封。

“什么?”

奏人将双肩包脱到客厅的沙发上,对转过头来的梨津说:“有人给我的,说是让我转交给妈妈。”

梨津正在做晚餐的汉堡包,在厨房洗过手后,拿起奏人放在餐桌上的信封。收信人栏写着“梨津小姐启”,下面是一张“茶话会邀请函”。反过来一看,只见粘贴仔细的信封下方有一串“From Hiromi Sawatari[10]”的文字。那一排拉丁字母非常漂亮,令人啧啧称叹,娟秀的艺术字似乎是原创字体。这简直像是知名品牌寄来的宣传广告。

信封上隐约散发着佛手柑的清香。

“这是……”

“是六年级的泽渡朝阳交给我的,他说‘欢迎奏人一起来玩’。”

“泽渡朝阳——”

估计是博美的儿子。在此之前,奏人的口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他年级的孩子的名字。

“你之前就认识他吗?和他关系很好吗?”

她不由问道,结果奏人歪着脑袋回答:“不能说关系好,我也是第一次跟他说话,不过因为他是儿童会会长嘛,我一直都知道他。”

“这个呀,小八估计不行。有的家庭喜欢狗,但是也有家庭怕狗嘛。不知道朝阳家是哪一种,所以这次不可以哦。”

今天才第一次跟对方说话,他已经亲切地喊上了“朝阳”,看来奏人已经兴致勃勃地想要去他们家了。梨津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后,佛手柑的香气更加浓烈。

梨津小姐:

昨天跟你聊天特别开心。

星期三下午,住在小区的楠道小学的妈妈们准备开茶话会。方便的话,请务必赏光。

随信附上了我的联络方式哦。

末尾附有博美的名字、LINE账号、手机号码以及泽渡小区701的门牌号。

在往泽渡夫妇家所在的北侧去的路上,梨津看见走廊上铺着浅蓝色的薄膜。

那是搬家时用的保护膜。

“啊,是狗狗标志的搬家中心!”

走在梨津旁边的奏人说。因为自己家搬到这里时也是请的这家搬家公司,所以他才记得这么清楚吧。“是喔。”梨津也点头应和。

“有人要搬过来吗?”

泽渡小区是很受欢迎的房产,所以很少有闲置房。在梨津他们决定入住时就有所耳闻,但是与春天的搬家旺季相比,情况或许正在慢慢变化吧。无论是南侧还是北侧,在走廊上或电梯里看到搬家公司的保护膜的情况,最近也慢慢地多了起来。

梨津找房子的时候,房产公司那么卖力地推销说“要是错过就太可惜了”的小区,说不定这半年可以用稍微好一些的条件买下来。她觉得有些吃亏,又发自内心地觉得,买房也要看缘分。

“希望是有小孩的家庭。那样的话,奏人班里或许就要来转学生了。”

“不要,人数还是少一点好!”

变成小学生之后,奏人说话确实越来越乖僻了。不过,梨津感觉这或许也是长大的标志。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身穿搬家公司制服的工人从母子身边经过,两个人抬着一台大冰箱,搬往电梯的方向。

为了不挡路,梨津将儿子拉到墙边。奏人突然问她:“妈妈,今天你们要聚到几点?”

“这个嘛,大家也都要准备晚饭,最迟估计五点吧。”

“那么早!到六点啦!”

“为什么?”

“人家想在中庭公园多玩一会儿嘛!”

他估计很期待和高年级的朝阳玩吧。

收到泽渡博美的茶话会邀请后,她向信中的LINE账号发送了添加好友的申请,博美立刻回复了一条消息:“请务必赏光!”她还附上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并说:“欢迎带奏人一起来玩。茶话会期间,可以跟我家朝阳去中庭公园玩哦。每次开茶话会,孩子们都会去那里。”

后面还附带一个微笑的表情包。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拒绝就有些不礼貌。奏人也兴致勃勃地盼着跟朝阳一起玩,最重要的是,这是博美第一次邀请梨津到家中做客。人家特地邀请,她也不想让人家觉得自己不近人情。

应该可以拜托奏人的钢琴教师,帮忙把请假那天的课程调到其他日期。梨津考虑了片刻,回复道:“我们一定过去。能跟朝阳一起玩,奏人好像也非常期待。”

给钢琴教师打个电话吧。她一边想,一边回复对方。

“是不是很期待?”

她回忆着奏人出门前一边嘟囔着想跟朝阳一起打游戏、看漫画,一边往帆布背包里塞游戏机和漫画书的样子,问奏人。奏人点了点头:“嗯!人家还是第一次跟六年级的一起玩嘛!”

虽然心疼奏人,她今天还是没有让他带掌上游戏机和漫画。因为让不让孩子玩游戏机或看漫画,不同的家长有不同的看法。

就梨津的经验而言,越是“好妈妈”,越容易担心这些东西的成瘾性或坏影响,不愿意让孩子接触。梨津和丈夫雄基都认为,适度地让孩子玩一下不成问题,控制好时间即可,但是有的家庭完全不让孩子接触,尤其是游戏——另外,这也只是经验之谈,梨津觉得,越是平时不玩的孩子,一旦接触朋友的游戏机,就越容易离不开它。不知道是不是平时越不让接触,叛逆心就越强,在其他孩子都已经厌倦了打游戏,有了别的兴趣时,只有那样的孩子会直勾勾地盯着小小的屏幕,不眠不休地玩下去。在奏人的同级生中,她就见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况。

博美估计是“好妈妈”型的。她看起来热衷教育,除了育儿和家务以外别无杂念。梨津的直觉告诉她,朝阳应该是不玩游戏的孩子。

“不要!我想跟朝阳打游戏!”奏人很不情愿,但是小区里的中庭公园有游戏道具,她今天也想先看看情况。除了朝阳以外,估计还有几个孩子,如果他们带了游戏机,下次让奏人也带上就是了。至于今天,她递给奏人一大袋能够跟大家分享的零食,跟他交换游戏机,这征得了他的同意。

来到泽渡小区北侧701室,梨津立刻看见挂在门前的巨大花环,琥珀色的藤蔓间点缀着黄蓝相间的花,一股压迫性的气势扑面而来。

叮咚——她按响门铃。门铃声自然跟他们家的一样。

“来啦!欢迎光临!”

门后传来博美沉稳的声音,片刻后,门开了。

正准备道谢,梨津把话吞了回去,因为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博美,而是一个初次见面的男性。四目相对,她虽然惊讶,却认出了对方。

泽渡恭平——泽渡小区的主设计师,博美的丈夫,梨津以前在媒体上见过他。大而圆的眼睛颇具亲和力,留着短胡子,体格健壮;肩膀比在杂志和电视上看起来宽阔,个子也比想象中高。

“啊,初次见面。我是……”

梨津慌忙重新问好,泽渡恭平点点头,笑着说:“啊啊——是梨津小姐吧。我从博美那里听说了。不好意思,百忙之中还硬要你过来。”

“哪里,没有的事。”

“喂——博美!”

恭平将脸转向身后,呼唤妻子。

泽渡恭平身穿一件质感高级的针织衫和一条褪色得恰到好处的牛仔裤,估计是妻子帮他搭配的吧。在杂志和电视上看到他时,他给人一种年纪轻轻却很有威严的感觉,没想到本人这么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