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电话一挂断,他就对澪说:“走吧,最好快一点。”

“快一点?为什么?”

要转向澪,抿了抿唇角:“因为会被他们发现。说来惭愧,之前已经有好几次都在最后关头被他们逃掉了。”

尽管不明就里,她还是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了这栋公寓的这所房子。

302室,神原家。

客厅对面有一扇紧闭的推拉门,里面好像有一间日式房间。

要毫不迟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导着似的径自走向那扇门。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又握住了一串铃铛。

好可怕。

现场的紧张感仿佛通过空气传递了过来,令人想要临阵脱逃。澪亦步亦趋地跟在要的身后,她很害怕,拼命地忍住想要贴到他背上的冲动。

要打开了推拉门。门一开,那股发霉和阴雨的味道瞬间浓烈了无数倍,与此同时似乎还隐隐夹杂着某种糕点的甜香。

里面的光景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澪忍不住“啊”地尖叫了出来。因为她被吓了一跳。

有人。

之前她完全没有在这个家里感觉到活物的气息,有种突然间冒出来一个人的感觉。房间里有一张矮床,**的人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一瞬间她还以为**的那个不是人,而是人体模型之类的。那个人的整张脸都埋在凌乱的长发下,眼睛望着虚空。澪不知不觉地攥住了要的立领制服。她的手暗暗用力,心跳却越来越快。不会吧,不会吧——脑海中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不会吧,难道说——

“……花果。”

她发出声音。在情绪还没有整理好,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叫出了这个名字。她的胸膛中蔓延开一片强烈的痛楚。澪叫着这个名字,一边确认对方不会动,一边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身边。

“花果!”上一秒还因为恐惧与紧张无法动弹,下一秒她就松开了要的衣服,上前仔细端详花果的脸。

那张透过长发的缝隙呆呆地望着虚空的脸,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可是她就是花果。无论澪怎么叫她的名字,她都无动于衷。她虽然会眨眼,但也仅此而已,好像丢了魂儿一样。她的眼睛似乎没有焦点,澪很担心她是否还能看得见。

花果的头发真的真的非常长。难道自从她失踪那天起,一次都没有剪过头发吗?澪突然想起童话中的长发公主,那被囚禁在高塔中的形象,与此时纹丝不动的花果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头发是黑色的,确实是黑色的。澪明明亲眼确认过了,但是在昏暗的房间里,花果的头发却散发出一种银发在反光一般的怪异感。她仿佛失去了生机,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花果对澪的呼唤毫无反应。面对这张面目全非的脸,澪不知道除了叫她的名字以外,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明明有好多话想问。

你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从你失踪那天算起已经过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在我高中毕业、升学、开始新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你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大家马上要高考了呢,真好……

她突然想起花果妈妈的话,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的花果穿着睡衣——黄蓝格的睡衣。澪感觉有些别扭,很快就注意到是系扣子的方式跟她习惯的感觉不同——左右是反着的,花果身上穿的是男装[20]。

这是为什么?这又有什么样的意义?澪实在想不通,只能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向要:“要同学,花果她……”

要轻轻地点了点头。丁零——他摇了摇手里的铃铛,原本面无表情的花果的脸,立刻像是裂开似的扭曲了。

随后的短短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花果发出尖叫,之前纹丝不动的身体猛然从**弹了起来。她按住头,抓挠着自己的胸口。一听到她的尖叫,澪的身体就动了。

“花果!”澪叫着她的名字,扑到**按住了她。澪紧紧地抱住那瘦得皮包骨头、坚硬而单薄的身体,心里一阵绞痛。澪之所以突然抱住她,是因为这样的尖叫声无疑是花果本人的声音,是高中时代的自己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

花果的身体像是烧着了一样烫。在碰到她身体的一瞬间,澪就后悔了。

和神原一太那时一模一样。她回忆起身体像烙铁一样滚烫的学长,还有要当时对她说的话:“最好别碰哦。”

要说:“快松开!”

必须松开,澪也这样想。

可是,花果和自己的身体像磁石的两极一样,紧紧地吸附在一起,无法分开。

啊啊。她开始反省。

对不起,要同学。

我总是这样。

你明明都提醒过我了,我不想扯你后腿的。如果我不跟过来就好了,为什么我总是……

——因为善良,是优等生,就要做到那种地步吗?都怪你对他太好,才会让他误会。

——都怪你不会拒绝。

——我是为了你好才这样说的。

澪,你就是这点不好。

她仿佛又看到了神原一太的脸,又听见了他的声音。对不起,学长。澪向他道歉,不可自控地道歉。

仅仅被那样对待了短短几天,他和他做的那些事,却一直烙印在她的心上,连她自己都束手无策。

醒来时,澪闻到一股酒精味。不是酒,而是消毒水一般呛鼻的味道。

她缓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洁白的天花板朦胧地映入眼帘。她偏过头,面前的白墙似乎在晃,墙纸像是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看到它在动,她才意识到那是窗帘。

白色的遮光帘。会使用这种窗帘的地方——

是医院。

她眨了两次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澪躺在了某个地方的**。她慌里慌张地坐起来,往自己身上一看,衣服还是刚刚的那一套。

“你醒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遮光帘被拉开了,白石要走了进来。看到他脸上没有任何异色,她松了口气:“要同学——”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一瞬间的茫然,但是一看到要的脸,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主妇们的茶话会;跑向痛苦万分的女人的小八;转移到那栋公寓的其他房间(302室)后,在推拉门后看到的情景——眼神空洞地坐在**的花果。

“抱歉,我——”

话未说完,她心口微微一惊。在拉开遮光帘、低头看着自己的要的身后,明亮的荧光灯底下,还有另一张床。看到躺在那里的人的身影,澪立刻一跃而起。

“花果!”

花果躺在那里。

她之所以敢跑过去,是因为花果的面庞比刚刚在那个房间见到的时候安详得多,看上去只是正常地睡着了。尽管长到离谱的头发仍然乱糟糟的,人也瘦得有些脱相,可是她苍白的面孔已经稍微恢复了一些血色,让人感觉到她还活着,非常接近澪记忆里的她。她身上的衣服也从刚刚的睡衣换成了一件长袍,估计是这家医院提供的吧。

澪看向要。要在她的视线中,指了指澪刚刚躺的那张床的床下:“原野同学,鞋。”

他指着澪的运动鞋。经他提醒,澪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她说了声谢谢,一边穿上运动鞋,一边又环顾了一圈。

窗外很黑,已经是晚上了。

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这里是哪里?医院吗?”

“是的,是这次协助我们的片桐综合医院。”

“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吗?”

“唔。”

“抱歉。结果我还是拖你后腿了……”

“没。”要简短地回答。

看着他的脸,澪觉得还是说一下吧。望着沉睡中的花果比刚才安详许多的面庞,她说:“谢谢你。”

“嗯?”

“谢谢你遵守约定,让我见到花果。谢谢你救了她。”

“没……”要嗫嚅着回答。他好像并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纯粹不知道该怎么聊天。

“花果已经没事了吗?”

“应该吧。”

“有跟花果的父母联系吗?”

“有。不过暂时还不能让他们见面。在天亮前还有事要做。”

“有事要做?”

听到这句有所示意的话,澪反问了一句,要却没有继续解释。

花果的父母肯定想尽快见到女儿吧。想到他们之前有多担心,她一刻也不想多等,因为她能够体会他们的一部分心情。不过,现在估计也只能照他说的做吧。

她已经适当地认识到了,仅仅是今天一天,就已经发生了好多件不能用常识来思考的事。

窗外能看见街区的灯火。望着那里的霓虹招牌和风景,她知道这里是一个陌生的街区。

是花果他们刚刚在的公寓附近?还是泽渡小区附近?片桐综合医院,她对要告诉她的医院名字也没有印象。

病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花果躺着的靠窗的床,另一张是澪刚刚躺过的床。

望着躺在那里的花果的面庞,澪突然有股悲哀涌上胸膛。

“花果醒后,还能像之前那样跟我说话吗?”

“嗯。不过想要立刻恢复会有点困难。”

“她会记得之前的事吗?比如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

说着说着,她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啊啊——

“花果在那个家都在做什么呢?”

“只是我的猜想,不过,估计她一直是那样过来的吧。”

澪无声地瞪大眼睛。听到他说“那样”,她立刻回忆起那个阴暗、潮湿、发霉、隐约飘**着糕点香气的房间,还有那个孤独地待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虚空的可怜身影。

“你是说,她一直那样孤零零地待在家里吗?将近两年?”

“恐怕是。”

“那也太……”澪无法排解心中的郁结,忍不住继续说下去,“那也太过分了!这两年我们都高中毕业,上大学了,花果却一直被关在那个房间里,岂不是被耽误了?太过分了!这两年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真的吗?”

咦?这次换成澪盯着要了。要的眼神依然令人猜不透情绪。

“还是能回来的吧?不过两三年而已。”

“而已——”

在沉睡的花果面前,他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种话,澪理解不了他的心理。可是或许她也无可奈何吧。哪怕现在在这里指责他,跟他争论,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他本来就是一个有点古怪的人。

可是,澪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也无法释怀,因为她做不到事不关己。毕竟只要稍有差池,现在的花果就是她的下场。被神原一太纠缠的本来是澪。只是因为得到了要的帮助,她才能够平安无事,自己原本也有可能变成花果这样。

“神原学长为什么要带走花果?”

“花果同学应该是神原一太的替身。”

“替身?”

“我说过的吧?那家人会补充失去的家人。就像把三木岛梨津变成神原香织,让她当妻子和母亲一样,他们估计是让年龄相近的花果同学当家里的‘长子’吧。”

“长子——”

那个家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大学生年纪的哥哥,另一个是小学生弟弟。

要解释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我觉得花果同学对神原家来说,只是一种紧急情况下的补充。因为我当时对神原一太造成的伤害过大,导致神原家比计划中更早失去了‘长子’,他们只能在权宜之下把花果同学带走。他们本来想要的是‘长子’,可是性别变了,肯定无法让花果同学担任神原一太,于是就只能暂时将她关在家里。”

“你说的‘家庭成员’会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啊——”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他只会简单粗暴地回答问题,但是只要问他,他就会回答。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听到他说:“你还记得死在三重县的前一位神原一太吗?”

“——你说的是田径部的学长吗?”

“是的。”

在她陷入危难的时候,是要救了她。然而清楚地听到“死”这个词以后,澪的胸口立刻变得无比沉重。她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是,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回忆起他的模样,她还是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搞砸了。”要说,“我本来是想从神原一太着手,将那家人一网打尽的,但是当时我没把握好分寸,导致他受了没必要的重伤;而且,我也没有算到那家人会跑得那么快。都怪我预估得太乐观了,给原野同学和花果同学带来了麻烦。”

要走到花果床边,望着她的睡脸。

外面的警笛声还在呼啸。

“我没有注意到神原还盯上了原野同学以外的人。因为我造成的伤势,神原一太估计在逃跑的路上就没命了。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会把花果同学带走。为了让她替代自己。”

“学长是怎么死的?”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心跳得非常快。她只听说他死在了三重县,哪怕刚刚听到要说他“死”了,她也没有什么真实感。

要沉默地望着澪,随后掏出自己的手机操作了一下,打开一个网页递给她看。

上面是新闻网站上的报道——在三重县的山中自缢的男性身份已确定。

澪屏住呼吸,问:“是自杀吗?”

“嗯。”

她看了一下那篇报道,好像是遗体被发现后一个月左右的报道。

上月七号在三重县山中发现的男性遗体,被证实为七年前离家后失踪的北海道小学男生(当时)安田雪哉。

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安田雪哉这个陌生的名字。

报道上面没有刊登他的照片。但是,她想象了一下自己认识的“学长”还是小学生时的纯真面庞,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学长?其实他的真名是安田雪哉?”

“是的。神原家不知道第几代的长子——神原一太。”

“他为什么会自杀?”

“加入那个家,彻底变成非人的怪物,向周围散播死亡与黑暗,这样的任务应该很累吧。”

要的目光落在花果的脸上。“累”这个词好像直接被吸收进了眼窝凹陷、面庞消瘦的花果的体内。

“在将身边的人拽入死亡的过程中,自己也会离死亡越来越近。所以他们常常一边将身边的人拽入黑暗和死亡,一边为自己寻找替身。”

“为什么?”

“我只能说他们就是那种东西。”要为难地摇了摇头,“只是被迫成为神原家的一员就很累了,所以或许他们也想挣脱这个身份吧。神原一太的骚扰或许让原野同学很困扰,但是像那样对别人苦苦相逼,散播黑暗,对于他本人而言也是一件无法控制的事。那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他被迫与他们做‘家人’,自己也会一步步走向死亡。”

要注视着与花果的床连在一起的输液瓶,喃喃道:“比如,今天被我祛除黑暗的三木岛梨津小姐,在她成为神原香织之前担任神原香织的柏崎惠子,从泽渡小区的走廊上摔下去了。估计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那么做,就是为了死后让梨津小姐替代自己。”

“你是说成为‘家人’的那些人,原来也是正常人吗?”

她望着手机屏幕上“安田雪哉”这个名字问道。在她鼓起勇气说出“正常人”这个词后,要似乎有些迟疑。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原野同学遇到的神原一太,原本应该也是个正常的孩子。听说当时前任神原一太转到了安田北海道的家附近的棒球队,从此一点一点地控制了他。据说安田原本是位开朗的队长,但是他渐渐地开始制定苛刻的规矩,性情也越来越古怪。在一年的时间内,包括球队教练和老队员在内,他的身边死了将近十个人。最后,安田雪哉从那个街区失踪了。”

她回忆起找到花果的那间彻底荒废的公寓。她不觉得在那个房子里,他们可以像“家人”一样聊天、度过像“家人”一样的时光。他和他的那些“家人”,在那样的房子里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在这种情绪的触发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花果和学长失踪后,曾经有几个老师去神原家了解情况,据说当时的神原家特别乱。

屋子里一片狼藉,完全无法想象他们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大家都说他们家可能是为了连夜潜逃,才把东西都给翻了出来。不过现在想想,那间公寓不是和他们家当时的状态一模一样吗?

“原来他打过棒球啊。”澪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想哭。

安田雪哉曾经是个正常的孩子。

她好想听一听他自己的故事。神原学长在社团活动中运动神经也非常发达呢。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底就泛起一阵无言的心酸。

“嗯。”要点点头,动作很轻。

“柏崎惠子小姐,就是前一任神原香织,涉嫌在秋田县杀害母亲,被警方通缉了。据说她因为不堪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之苦,弑母后自杀未遂。”

“啊……”

“听说她原本是位无论有多少烦恼,都会优先考虑别人,永远都在委屈自己的女性。听说她总是畏畏缩缩地看别人的眼色,大概因此才更容易走极端——当时的新闻报道上是这么写的。不过在她失踪前,神原家的人也在她居住的街区出现过。听说当时神原家有位母亲,无论对方有什么烦恼,她都会表达共鸣——‘我也是’‘我也是啦’。她曾经对柏崎惠子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是啦。我也杀过父母,所以没关系’‘不过是掐脖子罢了,大家都在做啦。没关系,我也是’。”

澪的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说那家人一直在更换家庭成员吗?一边将正常人卷进来,一边……”强烈的愤怒在澪的胸膛中翻涌,“那不就跟把人当成一次性用品没两样吗?简直十恶不赦!”

她明明非常愤怒,但是一说出来,就有种自己的语言非常老套的感觉。澪咬住嘴唇,问:“神原家到底是什么?两个孩子、一个母亲,还有——”

“还有父亲。”要回答,口吻非常干脆。

“父亲和母亲,加上两个孩子,一家四口。这就是他们目前的全部家庭成员。”

“目前?”

“这个家族从未断过代。不知何年何月出现,家族中也会有孩子出生,就像正常人会生老病死那样,他们也会长大和老去。如果神原家的孩子娶妻生子的话,生下来的孩子也会长大。孩子长大后会作为小学生、中学生、高中生,继续将其他人卷进来,散播黑暗,将周围的人变成怪物并且杀害。”

她没有立刻理解这些内容。并不是因为她脑子里太乱了,而是她无法立刻相信。

“家族中也会有孩子出生”这句毛骨悚然的话,在她的耳畔萦绕不去——在被补充、被操纵的状态下出生的小孩。“娶妻”这个词也莫名令她觉得身临其境。她自己也险些被曾经是“长子”的神原一太带走。

她想起刚刚聊过的话。

神原家出现在后来成为神原学长的安田雪哉身边时,他还是小学棒球队的一员。“家人”会长大。

“不知何年何月出现,意思是说……”

“很久以前就在了,神原家的继承人。那家人连户籍都有,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来,在我们身边不停地散播黑暗。”

“户籍?太离谱了,在成员替换之后,他们还能用别人的户籍生活下去吗?”

“就算周围的人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也会强行合理化。就算一般没有那种事、年龄对不上、性别也对不上,他们也会通过诡辩自圆其说,强行让对方接受自己的逻辑,让奇怪的地方变得合情合理,他们身边的人也会因此产生混淆,觉得可能就是那样吧。所以,这家人非常难对付。”要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们会让周围的人产生混淆,彻底融入其中。哪怕是我们,一旦将他们盯丢了,下次再想找到他们也很困难。”

要闭上一只眼睛,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在耳语:“原野同学,你最好赶紧离开这里。”

“咦?”

“今天下午,在我们把梨津小姐和花果同学从那间公寓里救出去的差不多同一时间,我的同伴将神原二子从学校里带出来了。”

她第一次听到“神原二子”这个名字。不过,通过数字“二”联想一下,感觉跟长子“一太”的名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要说:“他是神原家的小儿子。现实中他在这个家担任的角色也是个男孩,但是,说不定这个角色最初是个女孩。不过,这也只是从二子这个名字推断的。或许是发生了和花果同学正好相反的情况,他们直接把妹妹变成了弟弟,继续过起了日子吧。他已经适应那个家庭了。”

自言自语般说完以后,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但这个笑容转瞬即逝。要恢复严肃的表情:“被我们抢来的神原二子,现在就躺在这家医院的其他病房里,梨津小姐也在其他病房。三个人目前都聚在这里。所以——估计他会来回收。”

病房外又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澪刚刚好像也远远地听到了。警笛声越来越近了,要直视着澪的眼睛:“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同时失去三个‘家人’,所以,我估计他会来回收。我们现在正在等。”

“等谁?”

“等‘父亲’。”

要的声音里带着紧迫感。他继续对瞠目结舌的澪说:“如果用常规的做法,估计还是会被他逃掉。所以,我们决定设一个陷阱。”

“那个人就是一切的根源吗?”

“根源”一词脱口而出,澪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万恶之源”这个词——不停地补充缺失的家人、吸收新人、维系家庭的那个根源。

“一切都是那位父亲所为吗?为什么他这么执着于拥有‘家’和‘家人’呢?他想干的话,自己去干不就好啦!”

伤害并控制花果和学长的人,就是那个人吗?

要的唇微微张开了一些,好像有话要说。但是,就在这时——

一声巨响撼动了天地。

“咣”!像是什么东西往上顶的声音。地面在震颤,窗外也能感觉到空气的震颤,像是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可是又有点不一样,究竟是什么?

手机振动起来。

不是澪的手机。澪拿着的是要刚刚为了让她看报道递给她的手机。

刊登有“安田雪哉”名字的网络报道不见了,屏幕切换成黑色的来电界面。她看见“梦子阿姨”的名字。

“要同学,电话——”

地动山摇的冲击还在持续。还会继续晃吗?还是要停了?不过,现在发生的事真的是“摇晃”吗?还是别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巨大的冲击里,她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就跟长时间坐船后感官无法立刻恢复正常一样。

要迅速从澪手中接过手机,接通后立刻跟对方聊起来:“我是要,好的,好的。”他的侧脸变得非常严肃。

病房里,澪刚刚躺过的那张床边有台电视,要打开了它。看到他毫不犹豫地按下遥控器按钮的动作,她有一瞬间担心电视的声音会吵醒花果。

电视画面出现了,好像正好在播晚间十点档的新闻。

画面上映出熊熊燃烧的大楼。

“这里是现场,现场的情况——非常严峻!”

“这一带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因为巨大的爆炸声,我的耳朵现在还什么都听不到。”

“无法与现场的摄像取得联系。”

滋滋滋——

播映画面里的声音断了,正在进行实况转播的摄像机的画面歪歪斜斜地卡在那里。

影像切回了演播室。神色紧绷的播音员望着屏幕正中央,用一种紧迫的语气说:“重播一则消息。”

“重播一则消息。今日晚间七点左右,神奈川县横滨市的食品公司——四宫食品的三楼被一名男性员工占领。据说该男子携带有某种爆炸物,他是该食品公司销售二科的男员工。该男子因向其交往过的女子寻求复合遭拒,因此致电警方及媒体,威胁对方如果不与自己复合,将杀害其上司与同事。警方正在持续与男子交涉,但是,刚刚突然从三楼传来疑似爆炸的动静。现场直播的节目摄制组人员也有人生死未卜——”

要换了个台。其他台也在紧急转播这一事件。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宛若在舔舐夜空。

澪能听见警笛声。

不是一辆车的声音,是很多辆。

不知道是救护车、消防车还是警车,齐鸣的警笛声在夜色中蔓延,响彻四方。

“——我看到了。”要对电话中的人说。

“好的。”他点了点头,随后说,“是的。四宫食品就是‘父亲’的公司。”

澪的脸像弹簧一样抬了起来,吃惊地看向要。但是,要却没有看她,他正在眺望窗外。远处隐约有一片火光。不知道为什么,澪觉得电视里熊熊燃烧的大火和窗外的火光颜色不太一致。电视里那座燃烧的大楼的窗玻璃全碎了,画面里能看到弯腰抱头的行人和节目摄制组员工的身影。

要挂断电话,看向澪。

“原野同学。抱歉,你现在能立刻回泽渡小区自己的房间吗?回去之后,今晚绝对不要外出。不要担心会发生什么,我现在立刻安排车送你。”

“这也是神原家的‘父亲’做的吗?”

要沉默地点了点头。窗外救护车的警笛声变得更加尖锐嘹亮,看来已经接近这里了。

“计划被打乱了。本来是想请你协助我的,但是这家医院稍后可能也会被送来很多伤者。所以,原野同学就……”

他是想说让她先回去吧,她猜。

不过,要后面的话却被覆盖掉了。

“砰”!伴随着一声巨响,澪的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感觉到头顶有碎渣散落下来,她慌忙闭上眼睛。

是房间的荧光灯碎了。要的动作很迅速,澪的身体被要揽进他的臂弯里。要的力气很大,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将澪的身体护在自己怀里。

光倏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全无法感受到从窗外漏进来的光线。

耳畔传来尖叫声。有人因为恐慌发出了尖叫,还有不知所措的说话声。

不光是澪他们病房里的荧光灯,整个医院的荧光灯都受到了无形的冲击,一瞬间同时碎裂了。

在一声含混的啪声后,橙红色的应急灯微弱的光照在澪和要的脸上。其他房间好像也都切换成了应急灯。窗外,只见医院前的那条路,已经全部被染成了同样的橙红色。

警笛声戛然而止。

“他来了。”

澪缩在要的怀里,在他的鼻息下,听到他说。

医院走廊上挤满了陷入恐慌的人们,要牵着澪的手在人群的缝隙中穿行。在应急灯的光照下,有四处询问“没事吧”的医生和护士,也有跑到走廊上的患者模样的人们。

白衣医护握着的手电筒射出的环形光,在橙红色的灯光里纵横交错。

要紧紧握着澪的手,毫不迟疑地往前走。他左手牵着澪,右手给某个地方拨去一通电话:“喂?换一下房间吧。可以帮我照看一下泽田花果小姐吗?”

花果。

他们离开陷入黑暗的房间后,她很担心花果一个人怎么办,当时很想对要说不能丢下花果,但是爆炸的新闻和停电打乱了她的思绪,导致她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要挂断电话后,步履不停地说:“没事的。”

他抬起头,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直直地望着前方:“花果同学不会有事的。就算那家伙打算回收‘家人’,她的优先级也很低。因为就算带她回去,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继续担任‘长子’。”

“——难道不用担心要同学会代替她被带走吗?”澪忍不住问。毕竟刚刚一口气听完“补充家人”“替换”的故事,她不禁有些担心。她虽然不知道要确切的年龄,但是要跟花果、自己是同龄人,符合“长子”的年龄。

“咦?”

要露出一副打从心底吃了一惊的表情,看了澪一眼。估计是察觉到她是在认真地替他担心吧,他立刻转向前方,用认真的声音回答:“不会。谢谢你担心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让我当他的儿子,只会弄巧成拙。”

要牵着澪的那只手很温暖。从刚才起她就这样想了,虽然曾经觉得他情感淡漠、难以捉摸,但是,要肯定是“这一边”的人。

是活生生的人。

他究竟为什么能够和那种黑暗家族对峙,并且祛除他们呢?这是他的任务吗?如果能平安地离开这里,她准备认真地问问他。此时此刻,澪由衷地想。

要打算去的地方,好像不是他们刚刚在的那栋楼。

医院很大,他们穿过迷宫一样的过道,爬上楼梯——经过停止运行的电梯——手动掰开几扇自动门挤进去。

他终于在一个房间前停下脚步,那里已经有几个人的身影。

“要。”

有人叫他,那是名五十岁左右的男性。又有一名女性叫着“要”走了过来,是名四十五六岁左右的女性,穿着白色的护士服。其他几个人也看向他们。大家在紧急情况下也都很冷静,脸上见不到慌乱之色。

“我在里面等。‘父亲’来了的话,请通知我。”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小心一点。”有人在要的肩膀上拍了拍,简短地说了一句,便直接放要和澪进房间了。要说:“三木岛梨津小姐和泽田花果小姐,就拜托你们了。”

他们点头应“好”。

这个房间既没有编号,也没有患者姓名等任何标记。

房间比刚刚花果睡的病房还要小一些,有一张床,周围没有任何人陪护,**躺着一个小孩。

他的面庞还很稚嫩,眼睛闭着,被修剪过的齐刘海格外有光泽,枕边放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看见附近的椅子上挂着的双肩包,她想,原来是个小学生啊。

要终于松开了澪的手。被握了太久的手麻酥酥的,虽然是紧急情况,但是牵手的羞涩和尴尬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澪深呼吸了一下,才问他:“……这孩子就是‘次子’吗?”

“没错。神原二子。如果他想‘回收’的话,目标应该是这孩子。”

“为什么?”

“除了‘父亲’以外,在目前的‘家人’里只有这孩子替换的时间最久,最好用。他很擅长做‘神原二子’,所以在他周围的牺牲者也最多,是个优秀人才。”

“优秀人才”,这个词让她的心冻结了。

被黑暗迷惑、被补充进去的“家人”,他们所担任的角色也有适合不适合一说吗?

“轰”!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地板又一次震**起来。澪尖叫着蹲下去,看见窗外又有新的火焰燃烧起来。这次很近,比刚刚还近。难道是在这所医院内吗?不会是花果和他们刚刚所在的房间吧?

要的手机响了。

与此同时,又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她尖叫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明明听得见嘈杂的声音,但是唯独这个房间、这个空间安静得有些惊悚,简直像是与门外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噔噔。

传来一个声音。

她能听见嘈杂与尖叫,警笛声也不绝于耳。可是,那个声音仿佛跟一切声音都泾渭分明。澪能够清晰地听到那个脚步声。

“好可怕……”

房间里冷得反常。

明明在同一所医院内,却跟刚刚截然不同。她冷得牙齿都在打战,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澪本来想说的是“好冷”。她想要表达的明明是这个词,话到嘴边却莫名变成了“好可怕”。

但是,就在这时——

她循声望去,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要。

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澪的身边,紧挨着她的肩膀,他们身后是那张躺着陌生小孩的床。他在澪身边跟她说话,声音非常清晰。

噔噔,那个声音又来了。

噔噔,噔噔。

是皮鞋踩在走廊上,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的声音。

澪的身体重重地哆嗦了一下,突然产生一种冰冷的蛇在背上爬来爬去的感觉,明明她并没有碰过蛇,可是就连那干燥的鳞片的触感都沿着皮肤传递过来。她快受不了了,想抓自己的后背,想逃。虽然她只是想想,要却仿佛看穿了她,抬起手轻轻地按住她的后背。

“不可怕。那个‘家’确实超乎想象。可是,他们能使用的只有语言和行为,无法改变我们能力范围内的事。就算是他们,也并不是无所不能。”

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

那个声音像是精准的四分音符,慢慢地朝他们逼近。

身体无法动弹。

要的手仍然放在澪的背上,斩钉截铁地开口:“关于停电,我估计他只是去了趟变电室,将高压一下子输送到所有房间,荧光灯承受不住才会爆炸。接着他又扳下了医院的断路器,仅此而已。”

噔噔,噔噔。

“现在,即便他——”

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

“即便他找全了他的‘家人’所在的房间,估计也是在停电前调查的,并不是使用了超自然的力量。”

噔噔。

噔噔。

一步一步,声音越来越大。脚步声越来越闷了,好似有些步履蹒跚。虽然很有规律,但是节奏的变化和声音大小的变化,让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她克制不住那种仿佛有无数只什么东西从袖口钻进来的感觉,有种铁丝一般、盔甲一般的触感。

好想叫出来。

她总觉得衣服里有蜈蚣在自己的皮肤上蠕动,背上的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两条。她的身体动弹不得。

成千上万条蚯蚓从脚底往她的体内钻。

要的手从澪的后背移到衣袖处,像是为了将袖口堵上一样,用几乎弄疼她的力道攥紧她的两只手腕。

“原野同学,如果你的眼前产生了恐怖的幻觉,那其实源于你自己感到的恐惧。是原野同学自己创造了它。没关系,不可怕。”

脚步声戛然而止。

病房里异样的寒冷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门开了。应该并不是多重的门,却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

门缝里露出一张戴眼镜的男人的脸。

他穿着一身散发出破旧感的西服。他的眼镜在反光,眼眸的颜色和表情都辨不分明,瘦高的身躯散发出古怪的魄力与威慑力。

要守在外面的同伴没有阻止他吗?抑或是布置的陷阱没有见效?外面的警笛声仿佛电闪雷鸣。听着那个声音,澪感觉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要被撕开一条巨大的裂缝。

一道闪电亮起。

原本无风无雨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传来震天动地的巨响。

咯嘣咯嘣咯嘣咯嘣,仿佛树木开裂一样的巨响,窗外腾起熊熊火光。或许是附近的树被雷劈了吧。但是澪顾不得去看,她的目光无法从面前的男人的脸上移开。

在要说话期间,面前男人的脸开始缓慢地扭曲。她看见了他眼镜底下的表情。

虽然和那种令人想要逃跑的压迫感很矛盾,但是——

是个普通人。

——普通的、像我爸爸一样的人。

——普通的、像某个人的好爸爸一样的人。

在电视新闻的街头采访环节,记者经常会在某个车站逮住一个微醺的男人,这样问他——这位爸爸,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这位爸爸,你那样说不会被夫人骂吗?这位爸爸、这位爸爸、这位爸爸……“这位爸爸”是对中老年男子的称呼。与这个词相称的、普通的、某个人的“爸爸”。

她瞪大眼睛。

身体总算能动了,澪看向要,然后深深地抽了口气。

要的脸上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重逢之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他脸上见到的接近微笑的表情比以前多了。但这次不是。要的面孔扭曲得像是要哭了,同时又充满愤怒。

丁零——铃声响了。

不是要。要的手正扶着澪的双肩。他直直地望着前方,瞪着现身的“父亲”。

要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凌厉,带着强烈的愤怒与哀伤。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面前的男人。

澪想起来了,慢慢地都想起来了。

要说过的话。

他提起“父亲”时的措辞。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同时失去三个‘家人’,所以,我估计他会来回收。我们现在正在等。”

“等谁?”

“等‘父亲’。”

他还说过:“是的。四宫食品就是‘父亲’的公司。”

“我在里面等。‘父亲’来了的话,请通知我。”

父亲。

父亲。

还有,他刚刚也说了。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清楚地说:“好久不见。父亲。”

脑海里一阵嗡鸣。

铃声越来越粗、越来越响了,不是一声,是许许多多声。它们重叠在一起,崩开,飞散。原本被捆成一束、叠在一起的声音,碎裂成千千万万片。

澪担心地问过要。你会不会变成“长子”?会不会被带走?当时,要的神情由震惊转为认真,这样回答她:

“谢谢你担心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让我当他的儿子,只会弄巧成拙。”

啊啊——

刺眼的闪电消失后,站在房间门口的男人睁开眼睛,眼镜底下的眼睛在看要。他的嘴巴像金鱼一样动了动,像是有一根透明的线正在操纵着他。

要的脸夸张地扭曲了,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二人的眉眼非常像,都是沉重浮肿的眼皮、鹰钩鼻、一字眉。

因为他们是父子。

“父亲。”要唤道。他的手从澪的肩膀上放了下来,像是在与病房外的铃声呼应一样,身体大幅度地向后仰去。他的后背弯曲得像是在用浑身的力气深呼吸一样,接着又恢复了站姿。他的手上握着铃铛。

丁零!

铃声响了。

耳畔响起竹子被风吹弯的声音。哗——哗——在澪的老家也经常能听到的那个声音。

“父亲!”要大吼一声,“回来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响起。

风在呼啸,窗外火焰轰然腾起,火舌伸向天空,垂死挣扎一般猛烈地、猛烈地——

竹子的清香和燃烧所产生的剧烈的焦煳味,渐渐地笼罩住整个病房。

医院的院子里着火了。

外面传来警笛声。

是运送在那家食品公司的爆炸事故中受伤的患者的救护车的声音。可是,这家医院今晚也发生了停电和火灾的紧急情况。很多救护车估计要寻找别的转运医院了吧。警笛声彻夜不绝。

此时,在这所医院里响着的是消防车的警笛声。

院内广播因为停电尚未恢复,也不知道是谁拿出了扩音器喊话:“——通知!请不要离开医院!医院外有树木遭到雷劈,发生了火灾。请不要外出。医院内是安全的。刚刚医院内的个别区域也因为锅炉爆炸发生了火灾,但是火已经被扑灭,不存在二次爆炸的可能性。请大家切勿惊慌!用不了多久,外面的火灾肯定也会被扑灭!”

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请大家不要离开医院、保持冷静”的内容。病人们纷纷推开病房的窗户,探出身子,眺望院子里燃烧的大树。也有人指着那里,掏出手机拍照。大家都激动地望着消防车对着被雷从正中间劈开的大树喷水的画面。

“火肯定会被扑灭”并不是一句安抚,事实确实如此。火焰渐渐地失去了踪影。

结束了。澪想。

她离开窗边,回头看向病房,要仍然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的身边。

父亲——不是神原家的“父亲”,而是他自己的父亲。

枕边放着镜片开裂、镜框变形的眼镜。焦煳味仍然附着在房间里,还是说这是外面火灾的味道?

要的“父亲”刚刚看起来像是在无缘无故地尖叫。他的西服上到处像烧焦了一样沾着黑灰,简直像是被无形的烈焰包围、被严重地烧了一遍似的。

有很长时间,要都呆呆地望着尖叫着倒下去的“父亲”。

确认他终于不动了之后,要才跑过去,抱起他的身体。那个时候,精疲力竭的“父亲”的面庞已经完全不可怕了,没有了刚开门走进来时的那一捉摸不透的压迫感,真的像是一位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外面的人立刻赶了过来,是刚刚在房间门口对要说“小心一点”的人们。他们很担心要,也没忘了关心澪:“你也没事吧?”

跪在“父亲”身侧的要担心地问他们:“大家都没事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目光殷切地注视着周围人的脸:“没有让任何人逃掉吧?‘母亲’和‘长子’都在吧?”

“都在,放心吧。”

听见最年长的男人的回答,要仿佛浑身都脱力了,嘴里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太好了。”

在尚未恢复秩序的医院里,要的“父亲”像花果一样,也被安排进病房里躺下了。要的同伴们将要和“父亲”留在房间,又返回秩序混乱的医院的某个地方去了。

澪也顺其自然地留在了要身边。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外人不应该待在这里,但是澪还有很多事情想知道,而且或许有些没有分寸,她纯粹不想在这个时候留下要一个人。

她觉得需要有人陪在他身边。

“这个人是要的‘父亲’吗?”澪主动打破沉默,一直坐在椅子上注视着“父亲”的要终于抬起脸。

澪问他:“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难道要曾经被那个‘神原家’吸纳过,后来逃出来了吗?”

比如,要就是学长之前的“神原一太”?或者说,要本来就跟那家人有血缘关系,是他们家真正的“长子”?

听到她的问题,要的表情骤然缓和下来,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无疑与她同龄的男孩子的表情。她忍不住想,真希望他今后也能一直露出这样的表情啊。一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心疼。

“不是的。这个人是我真正的父亲。虽然他被神原家吸纳了,但他本来叫白石稔,以前是精神内科的医生。”

“医生——”

“这家医院的院长和我父亲是同届校友,所以这次才能请他帮忙。托他的福,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要像是为必须去道谢感到头疼一样,脸上泛出一抹无力的微笑。不过,他还是立刻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原野同学。”他叫了澪一声,对她说,“神原家来的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切都要从神原家的父亲神原仁来我父亲的医院就诊那天说起。”

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此刻正闭目沉睡的他的父亲——白石稔的神色好像也变得充满痛苦。

“父亲开始倾听神原仁失眠的烦恼,接受他的咨询,作为医生为他提供建议。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妻子也开始来医院找我父亲诊治了。半年后,我的祖父母、姐姐和母亲都死了,周围也有很多人死亡或者失踪,不过规模没有这次这么大。”

刚刚她打开电视的时候,电视里恰好在播新闻。在今晚的四宫食品爆炸案中,目前已经出现了十一名死者,重伤和轻伤的准确数字还不清楚。被视为凶手的销售二科的铃木俊哉也已确认死亡。

一想到那场爆炸或许跟这个人——躺在自己面前的白石稔有关,澪就有些窒息。

刚刚要解释过,他们能使用的只有语言和行为,并不能使用超自然的力量,但她不认为刚刚那道突然从天而降的雷电是偶然。澪清楚地知道他们和要都是超越她常识的存在。

医院里的锅炉火灾又是什么情况?是这位“父亲”亲手造成的吗?还是他教唆、逼迫、操纵某个人做的呢?

“那一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要喃喃地说着,碰了碰父亲从烧焦的袖口中无力地垂下来的手。

“再继续下去的话,我也会遇到危险,就是在那个时候,刚刚的梦子阿姨他们救了我。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我的养父母,对我倾囊相授,养育我长大。”

“他们是什么人?”

“暗祓师。他们发现了那种散播黑暗的家族的存在,从此就担负起了守护人们的使命。也有很多人本来出生在那个家族,在失去了家人或结婚对象后选择了加入我们。他们像我一样,为了找回自己的家人。”

要的眸子寂寥地低垂着:“我父亲以前很厉害哦。”

他喃喃地说:“那个‘家庭’会补充成员,替换‘父亲’或‘母亲’,一边替换,一边逐渐吸收和继承那个人本身的性情和特点。吸收了从事心理咨询工作、原本是医生的父亲后的神原仁,恐怕非常难对付。神原家的牺牲者让我父亲当上‘父亲’之后,他变得更加冷酷,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阻止他。”

要的父亲还没有醒来,注视着他面庞的要的表情令人无比心疼。要说,他的祖父母、母亲、姐姐都死了,他想找回的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虽然花了点时间,但他终于回来了。所以我想要从头开始——和我父亲。”

“对不起!”澪低头道歉。她知道要正茫然地看着自己,可是她实在抬不起头来。

澪咬了咬唇,继续说:“刚刚——我因为花果的事,说了非常不过脑子的话。”

回忆起那些话,她的脑子里再次像烧开了一样越来越热。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居然说失去了两年的大好时光,再也回不来了这种话……”

——那也太过分了!这两年我们都高中毕业,上大学了,花果却一直被关在那个房间里,岂不是被耽误了?太过分了!这两年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要当时问:“真的吗?”

“还是能回来的吧?不过两三年而已。”

不过两三年而已——澪当时为这句话感到很无语,但是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要当时的心情。她明白得太晚了。

从刚上小学的年纪到今天,哪怕要和澪同龄,简单计算一下也有十二年了。父亲被夺走了这么长时间,要却打算从现在开始,重新找回他们的人生。一想到那么漫长的岁月,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因为……”

“或许很难马上做到吧,但是我们回得去的。花果同学应该也可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在蒙眬的视线的尽头,要的手紧紧地覆在他父亲的手上。

澪望着他的手,问:“可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神原家的‘父亲’以前是要的父亲,原本应该是个普通人,可是他却被吸纳进那个家,被迫担任‘父亲’的角色。”

“嗯。”

“这样的话,一切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

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很在意这件事。难道说——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舒服的冷汗沿着后背滑落下来。

“难道说——神原家的核心人物是那个孩子?”

要曾经说过,如果“父亲”打算来回收的话,应该是冲着那孩子——当时也在病房的那个孩子,次子——神原二子。

稚嫩的面庞,修剪整齐的刘海,毫无瑕疵、清秀的睡脸。

话说回来,她唯独捉摸不透那个孩子,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她一次都没有见过他睁开眼睛、正常地说话的样子。

倘若如此,岂不是还没有结束吗?寒意立刻裹住她的身体。那之后他怎么样了呢?要的同伴有好好地守着他吗?

“是那个孩子吗?不是‘父亲’,而是那个孩子在补充缺失的家人吗?他就是让他们做那种事的罪魁祸首吗?”

她在“大事不妙”的念头中抬起头,看到要点了下头。

“哦哦——”他若无其事地说,“不是哦。”

“咦?”

“不是的。那孩子只是四年前被那家人吸纳了而已。刚刚在场的女士中有一位是他真正的母亲。她一直很后悔自己当初太固执,因为儿子小学考试没考好,就将儿子逼得那么紧,给了神原家乘虚而入的机会。刚刚她也紧紧地抱住儿子,哭着向他忏悔:‘对不起,妈妈只要你活着,不需要你再做好孩子了。’那个做过神原二子的孩子,真正的名字是宫上大河。”

“那……”

“‘核心’或者‘罪魁祸首’,根本不存在。”要说。

外面的警笛声骤然间又回到了房间里。此时此刻,有个地方正响着救护车或消防车的声音,还有很多人正处在痛苦中。

“那个家并不存在一个特定的控制所有人的核心人物。没有任何人是‘核心’或者‘罪魁祸首’,他们是‘家人’这件事本身就拥有力量。少一个就补充一个,再少就再补充,仅此而已。这样的事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们会以‘家’的形式彼此束缚,不存在谁控制谁。硬要说的话,是‘家’和‘家人’的形式在控制着他们。”

杂乱、没有生活感的房间,飘**着霉气、潮气和甜腻的糕点香气。澪完全无法想象他们在那样的环境里作为“家人”聊天或者生活的情景。

鸡皮疙瘩唰地起来了。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所有人一回到家,都只是呆呆地在那个名为“家”的箱子里眼神空洞地“待着”,就像花果久久地呆坐在那张**,像是完成使命般盯着虚空那样。

“所以,必须将一家人同时祛除,否则就无法结束。只要留下任何一个人,他们就会继续补充、组成‘家庭’,所以我绝对要阻止他们所有人,不过之前一直都不顺利。”

“你的意思是说,被诅咒的是‘神原家’这个容器本身吗?”

要有些惊讶地看了澪一眼。片刻后,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如果将那个家做的事用‘诅咒’来表达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你说过,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了吧?神原家的成员明明只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他们却一直作为‘家庭’存在。他们并不是出于谁的意志,只是存在而已。是这个意思吗?所有人都是普通人,并不是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才那样做的,只是本来如此——”

“是呢,只是本来如此。”

澪按住自己的胸口。她为这种荒谬的事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没有目的,只是本来如此。世界上存在这种散播黑暗、进行黑暗骚扰的人——这样的黑暗家族,祖祖辈辈都在吸纳着与自己同时代的某个人的脾性与特质,不断升级,永无止境。

要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是没有任何人的意志,可能并不准确,硬要说的话,是‘家的意志’。为了让家这个形式长存,家本身在操控他们这些家人。”

“没有逃离的方法吗?”

不停替换的“家人”,那些家人散播的恶意。在那份恶意之下,人们被逼到绝境、走向死亡。来路不明的恶意与死亡,以“家”为中心蔓延,以人为媒介不断扩张。

要摇了摇头:“唯一的方法就是不接触。只要接触一次,就很难全身而退。”

“这样的事情终于结束了吗?”她问。一想到当时自己在场,就感觉自己好像亲眼见证了一件荒诞的事。

源远流长、没有核心、空洞的“家”所产生的黑暗骚扰的源流,今天终于被截断了。所有人都不在了,被诅咒的“家”终于瓦解了吗?

要的脸有些为难地偏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嗯。结束了哦。不过,只是‘神原家’。”

“只是‘神原家’?”

“嗯。”

“你的意思是?”澪瞪大眼睛。就在这时,要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要对振动做出了反应。他拿起手机,松开父亲的手,神色又变得无比严肃。听着电话里的内容,他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他说的是什么“家”的事,由于刚刚受到的冲击,她的耳朵没有听清。

外面的警笛声依然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