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吗?

我们相约在火车站见面,又担心见了面不认得对方。你提议,要不我们约一个接头暗号,就像特务电影里那样;但我说,不如我们彼此寄一张照片吧。

我收到了你夹在最后一封信中的照片,你也收到了我的。我相信你跟我是一样的反应:“天哪,我们好像姐妹!”

我们在火车站见面了。记得你穿了件土里土气的蓝色运动服,背着个印有卡通图案的破书包;我则挎着一个帆布兜,嘴边还留着早上刷牙的白沫子。

我们在火车站边的苍蝇馆子吃了午饭,一人一碗兰州拉面。我知道你有一个惹是生非的弟弟,还有一位含辛茹苦将你们拉扯大的母亲;你知道我是孤儿,从小在街头流浪长大。我开玩笑说你比我幸福多了,你却忽然哭了起来,连声说对不起,说让我失望了,你的高考分数虽然不错,却还是莫名其妙地落榜了。

我静静听完你的倾诉,擦干你脸上的眼泪,然后一起吸溜面。吃完面走到街上,深秋的寒风卷起路边的落叶,眼前一片肃杀景象。你望着熙来攘往的广场,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大声说:“不管怎样,我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差不多一年后,你把同样的话写进了一份悔过书里。

“世界是公平的,”你写道,“一分耕耘便有一分收获,上天会眷顾诚实而努力的人!”

放下笔,你看着自己的文字发出一阵冷笑。

程丽秋告诉你,她在考场打小抄时被捉了现形,但不要紧,教务处说过了暑假补一份悔过书就好。

没有退学,没有处分,甚至连补考都不用,整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她讲的时候扬扬得意,你装模作样地夸她运气好,心里却在滴血。

这世界真的公平吗?

你爱读书,读过许多依靠自己奋斗逆转悲剧命运的故事。张海迪、保尔·柯察金、海伦·凯勒,他们都比你惨得多;你当然也会背孟子的那段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所以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自我安慰,这会不会是老天爷的考验?如果是的话,这考验还要持续多久?

你感到信念在流失,勇气在溃散,就像一堵出现裂缝的堤坝,面对着汹涌潮水的冲刷。

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你迫切需要有人来帮你加固堤坝。

幸运的是,这个人总算出现了。

9月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白衬衫到食堂你的档口打饭。你有些诧异,因为记忆中他平常都去排队的窗口,那里打饭比你们这些外租的档口便宜。他要了三块钱一份的小碗红烧肉,还有一块钱的青菜,接过餐卡的时候,你听到他紧咬的牙关中蹦出三个字:“对不起。”

你沉默无语,把红烧肉和青菜放进餐盘里,又盛了一大勺米饭。

“我才知道……刚才开学典礼上见到她了,真的对不起!”

你觉得有些可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四块五,米饭五毛,不够免费加。”

“她有后台!我去问了,可老师说让我别多管闲事!”

“那就别管了,我也不管了。”你停了下又说,“我已经都忘了。”

他端了餐盘坐到无人处吃起来。肉和米饭一起塞进嘴里咀嚼,腮帮子鼓鼓的,仿佛在跟谁赌气。

他突然又起身走回来:“你不会放弃吧?”

“放弃什么?”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到自己刚刚写好交给程丽秋的悔过书……不这样算了,还能怎样呢?

“不懂你在说什么。要加米饭吗?”

他悻悻地坐回去,待了片刻,第三次来到你面前。

“你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吧?”

你望着他雪白的衬衫下胸脯起伏,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天下午你俩在芙蓉湖边散步。他说自己早就怀疑程丽秋了,高考分数那么高,学习态度和能力却完全没有,怎么可能呢?而且她的日常生活也很可疑,学校的免费宿舍不住,却自称在外面租房,一个农村贫困生怎么有这样的经济条件?

你佯装惊讶。他说自己还在调查,但从轻易摆平作弊这件事来看,她的背景很深,后台很硬。

“她借过我的课堂笔记,还以为她要自己用功,后来才发现作业也是别人替写的!把这个替写的枪手找到,就人赃俱获了!”

你差点儿笑出声,总算忍住了:“这个枪手怎么找?”

“这次作弊,是你在食堂偶然听到她和别人说的,对吧?”白衬衫盯着你的眼睛,“那个人什么样子?”

你瞬间有些慌乱,幸好他没发现。你说自己也不记得那人的样貌了,只记得是个女的,岁数不大,不知是不是在校生。

“不管怎样,这件事落在我手里,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他郑重其事地向你伸出手,战友一般地握了握手,“社会的公平与正义需要我们每个人的努力,我宋光明发誓,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给天底下所有苦读的学子一个交代!”

宋光明……你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那件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新学年开始,表面上你同程丽秋的关系没有太多变化。你仍旧替她写作业换取额外收入,她也时不时拿些不值钱的小礼物送你。当然“值钱”的标准不同,比如一支买错色号的口红,你拿到商场专柜去问,发现可以抵两个月的房租。

你们之间的友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生长着。她和那个喜欢骑摩托的男朋友吵架了,到你的破烂地下室哭鼻子,你大方地把肩膀借给她;有一次你感冒发高烧,她兴师动众叫了救护车,又在医院走廊陪了你一夜。

你渐渐心怀愧疚。你对她的关心,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她关心你,却出于真心实意。某次喝醉了,她倾诉自己从小到大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上去可怜极了,你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但也有些不解。

“我有一个秘密,打死不能说的秘密,”她深棕色的眼眸望着你说,“如果有一天这个秘密被人知道,我就完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在心里说,而且我也有一个秘密,比你的秘密大得多的秘密。

在许多帮她赶作业的不眠之夜,你会偶尔望着头顶的天窗发呆,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你写完了一份作业,下意识顺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吓得一激灵,以为自己白写了,但很快,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冒了出来,如同盲人在黑夜中看到光明,又仿佛迷路的旅人在沙漠中发现了甘泉,你为这个想法激动万分,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出路!

你把写好的作业交给她,她再一次抱怨写得太好了。你突然发起火来,质问她知不知道上大学是多少人的梦想,有多少人羡慕她的条件而不可得?她目瞪口呆,不明白你发什么神经,你却把她赶出门外,自己倚着门痛哭失声。

你的泪水和心酸是真实的,但此刻的爆发表演成分居多。紧张地等了几分钟,听到她忐忑不安地敲门说对不起,你知道自己赌赢了。

“我从没想过这些,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讨厌上学呢!”

她完全没了平素的霸道劲儿,低三下四地求你别生气。你开门把她让回屋里,叹息说不该对她发脾气,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年高考发挥失常,考砸了。

“真的吗?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学生……”她立刻说,“如果老天爷能让咱俩换换,你替我去上学考试,我还求之不得呢!”

你故意垂头丧气,说怎么可能……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说也许真的可以试试!“很快就有一场英语四级考试!要是考试都能混过去,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以后你就全职替我上学,我付你工资!”

听起来很冒险,但你认真盘算了片刻,觉得可以一试。印象中英语四级考试是自主报名,各年级专业的同学混考,监考老师也是校外的,因此不容易被发现……

“我可以替你,但你必须一切听我的安排!”

你冷静下来,沉着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经过一个周末的准备,再次出现在中州师范校园的程丽秋完全换了个样子。过去的波浪卷发拉直了,染成了酷酷的红棕色;一副蛤蟆镜遮住半张脸,金色的巨大耳环吊在耳垂下。此外常穿的黑色皮夹克换成了一件灰色帽衫,帽衫的后背上印有海盗骷髅旗的图案。

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换衣服,还要那么夸张的图案,你解释说黑色皮夹克虽然很酷,但大家看惯了,反而不会留意。你需要一个明显的标签,让看到的人下意识将这图案与“程丽秋”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考试前的一周,你让她以新造型频繁在同学和老师眼前出现。故意迟到早退吸引注意力,故意传扬自己也要参加四级考试,如果发现有谁同场考试又很热情,便故意找碴儿挑衅,让他们见了就躲得远远的。此外在最后的两天,再戴上口罩假装脸上过敏起包。

与此同时,你告诉牛喜妹自己好像得了流感,害怕传染别人而不能去上班。你躲在屋里争分夺秒复习,又找来过去几年的真题来做,直到心底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考试前一天,你单独前往美发店,将头发染成同样的红棕色。随后你发现自己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自己从来没打过耳洞,戴不上那副金色耳环。你只好临时现扎,好心的技师告诉你必须过几天等长好了再戴耳环,但你没时间了。

考试当天的清晨,你换上跟她一模一样的牛仔裤和马甲,戴上墨镜,再忍痛戴上耳环,红棕色的长直发扎在脑后,最后穿上那件灰色帽衫,并戴上口罩。你离开地下室从北门进入校园,走在熟悉的玉兰大道上,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感觉笼罩着你。

我是程丽秋,中州师范的学生……你在心里默念着,我本来就是程丽秋,我本来就是这里的学生……

考场在主楼的五层,大家都坐电梯,但你决定爬楼。当你气喘吁吁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考场外,看到一名监考老师守在门口核对每个人的准考证。你心头一紧,之前的情报错误,不是外聘监考,而是本校教师。

“这是学校,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女老师看上去有点儿眼熟,应该给程丽秋上过课。“不过还能主动来考四级,应该鼓励啊!”

她的语气中带着嘲讽,你装作没听见,鼓足勇气拿出准考证和学生证。

“你这样子怎么跟前几天有点儿不一样啊?口罩摘下来!”

你没动,余光扫向走廊,盘算着要不要现在就跑。

“没听见我说的?好好的戴什么口罩!”

“周老师,程丽秋同学这几天感冒了,戴口罩也是对其他同学负责。”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你身后响起,“行了,赶紧进去坐好!”

女老师还愣着,走过来的男老师帮你拿回了准考证和学生证。他向你挤挤眼睛,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开。

你认得他,他曾经送给你一支钢笔。

没有谁喜欢考试,但坐在明亮的教室里,面对整洁的考卷,听着周围考生落笔的唰唰声,你感到久违的安宁。就像溺水太久的人终于得以浮出水面吸一口气,你终于活了过来。

你的速度很快,很快就做完了考卷。你的理智告诉你最好提前交卷离场,但心底的声音却恳求你,多留一分钟,再一分钟。你就像等待午夜钟声响起的灰姑娘,害怕回到那阴暗潮湿的鼠窝;但你并不是灰姑娘,你不需要水晶鞋,而这里本来就该是属于你的舞台。

钟声敲响前的最后一分钟,你起身交卷,在老师诧异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如果动作够快,悲伤便追不上你;你心想,那肯定是还不够悲伤。回到你的鼠窝,你趴在吱呀作响的木板**,用被子蒙住头。潮湿发霉的味道刺激着你的鼻腔,让你涕泪横流,号啕大哭。你想把这一年堵在心里的悲伤全部倾泻出来,却发现实在太多了,所有的泪水都不够用。

所以你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你在抽噎中努力告诉自己,你仍有机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人生,向张海迪、保尔·柯察金和海伦·凯勒学习,永远不要放弃!

四级考试出成绩的那天,你早早做好了准备。你借用老刘的后厨,亲自动手做了几个菜,还偷用了隔壁档口的面粉和烤箱,自己做了蛋糕。

中午在食堂没有见到她,你又特意跑去主楼门口的告示栏看了眼四级通过名单,确认里面有程丽秋的名字。她会来的,你不太自信地想,她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晚上忙碌到10点多,依旧不见她的影子。你失望地走出食堂,却被人“偷袭”了,一个用力的拥抱,吓得你差点儿把手里的打包餐盒和蛋糕扔了。

“小陈老师,你太牛了!我们好好庆祝庆祝!”她肆意的笑容在夜空中回**,“上我男朋友那里唱歌去,咱们不醉不休!”

她最初会叫你大名,后来有了作业的交易,她便喊你同学、陈同学。这次看来又升格了,你居然火速实现了梦想,当上老师了。

“有点儿累了,想回去休息。”你想了想又说,“要不到我那儿去,咱们商量一下后面的安排。”

她看起来有些扫兴,但没有再坚持,乖乖跟着你回到地下室。

进了门,你拿出两支红蜡烛点起放在桌上。她看着你打开餐盒摆放筷子,又拿出蛋糕,眼睛瞪圆了。

“你要干吗?事先声明,虽然我挺喜欢你的,但我可不是同性恋,我有男朋友的!”

“我没男朋友,但我也不是同性恋。”你笑起来,点起红蜡烛,关了灯。

烛光摇曳,将你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

“丽秋,二十岁生日快乐!”

她愣住了,疑惑地望着你,又看向桌上的蜡烛。

“今天是我生日?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学生证上有写啊。”看到她尴尬的表情,你心头升起一阵快意,“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吹蜡烛?”

“哦,好……”

你们一起吹灭了蜡烛——老实说,两支蜡烛都是你吹灭的。她明显心不在焉,草草吃了几口你做的菜和蛋糕,便起身想走,说今后的安排可以以后再聊。

你把她按回床边坐下,告诉她几句话就能说完。“你有没有想过,今后自己的人生路怎么走?你那么讨厌学习,肯定不想以后真的毕业当老师吧?”

她立刻摇头:“当然不想!我给你讲过啊,我喜欢唱歌,希望将来有机会当一名歌手,出唱片,开演唱会!”

她哼唱起《橄榄树》。她的声音确实不错,虽没有齐豫的纯净空灵,但还算耐听。

“去当歌手,那你这四年大学不就白念了吗,父母没意见?”

“我妈不要我了,至于我爸——”她想了想说,“确实希望我安安稳稳的,但现在生意忙,根本顾不上我。再说了,也不能事事都听他的,上这个破学校我都后悔死了!”

这就好,你心想,能化敌为友最好。“丽秋,你知道我一直羡慕你能上大学,而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老师。所以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有没有可能……”

她打断你:“替我上学和考试?OK呀!这不是咱们之前商量好的吗?我求之不得呢!”

“不仅仅上学和考试……”

你鼓起勇气,说出了你的真实想法。她起初没听懂,你不得不又解释了一遍。当真正明白你的意思后,她站起来,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盯着你,就仿佛你是某种陌生的怪物。

“丽秋……”

“你在利用我!”

“别误会……”

“陈芳雪你他妈一直在利用我!”她暴躁地大叫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我拿你当朋友,可你拿我当什么?当我傻子,当我实现你狗屁理想的工具?”

你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你猜到她可能不同意,但没想到她会如此暴怒。你试图解释,说了许多好话想圆回来,可她完全听不进去。

“你不觉得这样对咱们都好吗?”

“放屁!”

你终于意识到,她的愤怒不在于你的提议多么出格,而在于她突然发现自己被欺骗了,作为她唯一的朋友,你一直在利用她。

她不再听你的解释,把你精心做的蛋糕摔在地上,踩了两脚,冲出门外。你追上去,言不由衷地道歉,徒劳地恳求她原谅。你们一路拉拉扯扯,从地下来到地上,从小区来到街边,她无情地推开你,上了一辆出租车,你望着车影远去,终于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你输了,最后的希望也离你而去,就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红色尾灯。你又想起了自己的可笑宣言——

“不管怎样,我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

这世界根本不公平,从来没有公平可言!所谓公平的口号,无非是某些人用来安抚受害者的谎言!让你安分守己,让你怀有期待,让你在陷入绝望时也只能怪罪自己!

是的,细想想全是你自己的错……太轻信于人,太软弱可欺,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善良,幻想这世界能因为你的努力变得更好……

不可能的,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只能让这个世界来改变你……

你回到中州师范的校园,回到了芙蓉湖边。幽暗的湖水映出你的影子,又好像是我的影子。

你想我了,无比思念。我才是你真正且唯一的朋友,而不是那个冒牌货。你向我走来,希望得到我的安慰,我握住了你的手,告诉你不用再害怕,死后的世界,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

但在最后关头,我放开了你的手。丽秋,我对你说,我们还不能认输,就当作一场战争吧,对抗不公平世界的战争,如果他们可以不择手段,那我们也可以!

当你重新睁开眼,浑身湿漉漉地醒来时,眼前多了个人影,穿着雪白的衬衫。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程丽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