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3月21日,星期五,你将永远记得这一天。

许多年后,你曾回望自己走过的路,思索是否还有其他可能。你做出了无数假设,却发现最终总是殊途同归。你终于意识到,正是这一天发生的事以及你做出的选择,决定了你未来的命运。

晚上10点23分,西郊市场南二区的天台上,你在电光石火间做出了选择。

几秒钟之前,你还不顾一切拉着胖玲玲。她的双臂挂在“龙兴娱乐城”的灯牌上,霓虹灯的光芒照亮她绝望的脸。灯牌与固定铁架之间只有几处不牢靠的焊点,在胖玲玲的重压之下正一处接一处地断开。

胖玲玲不再咒骂你,而是尖叫着向你求救;她也感觉到了灯牌的松动,于是伸出右手抓住了你的手腕。她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你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一起扯下天台。

千钧一发之际,他们一起冲过来伸出了援手。那一刻你们只想齐心协力拯救一条生命,但下一秒你注意到程丽秋的眼神有了变化。

她留意到胖玲玲肥硕的胳膊上挂着的绛红色背包:“这包哪儿来的?”

胖玲玲已经疯了,根本听不到她的提问,只会歇斯底里地大叫。于是她看向你,你立刻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注意到她拉住胖玲玲的左手腕上系着根红绳。

绿毛对着你俩大喊:“不行!这样我们都会掉下去的!放手吧,撑不住了!”

你知道他说得对,但还是不忍放手。你从小就是有爱心的孩子,曾为被车轧死的小狗哭泣整夜,知道生命的可贵。

“你这包到底哪儿来的?”

她又问了一遍。胖玲玲终于听清了,仰头看向你,你看到她眼中的仇恨。

“我捡的,是我——”

你知道,胖玲玲这样说是怕你突然放手。但她没料到,偏偏这句话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好吧,既然如此——”

程丽秋用方言嘟囔了一句,好像是顺口溜。绿毛没懂,但你立刻懂了。

“我数三二一喽?”她说着,看了你一眼,“三,二,一……”

绿毛误会了,还以为是一起用力,没想到程丽秋突然松开了手。就在那一瞬间,你做出了决定自己人生的选择——与程丽秋一起放手。

大概有那么一秒钟,似乎什么事也没有,胖玲玲神奇地悬挂在空中,但下一秒便在绿毛的惊恐尖叫中,带着他和失去光芒的霓虹灯牌一起坠入下方的黑暗中。

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沉闷的几声轻响,就像一串消化不良的屁。

你惊魂未定,喘着粗气瘫在天台边上,抬头却发现她正盯着你看。

你的耳边又回想起她嘟囔的那句顺口溜,意思是“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轻松”……你其实不懂她的方言,但你在另一个场合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并迅速通过亲眼所见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就在除夕夜的芙蓉湖边。

沿消防梯下楼的时候,她问了你的名字。你告诉她你叫陈芳雪。你们沿着仓库外墙绕行,来到一座黑魆魆的垃圾山。你们模模糊糊看到了霓虹灯牌的轮廓,却没找到人。

“那个包是我的,你拿过来。”她吩咐,仿佛你生来就是她的小跟班,然后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顺便看看死没死透。”

你沉默着爬上垃圾山,深一脚浅一脚地接近那块灯牌。借着月光你终于看到了,灯牌下面,胖玲玲四仰八叉地靠着一个失去了床垫的床架,身体随着身下的弹簧微微颤动,仿佛还活着;而在她的旁边,绿毛的肚子被一根长长的铁管刺穿,脖领还被胖玲玲死死攥住。

那个背包挂在胖玲玲肥硕的胳膊上。你摘下来,精准扔到她的脚下。

“死透了。”你说,声音出奇地镇定。

你们俩都如释重负,因为各自的秘密都保住了。当然真正的获胜者是你,你是张网以待的小蜘蛛,而趾高气昂的飞蛾正好撞入了你的网心。

拨通报警电话前,你们已经商量好了怎么应付警察。你装出疑惑的样子,问她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她撇撇嘴,说自己是中州师范的大学生,不想惹一身臊让公安到学校去问东问西,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说胖玲玲和绿毛是自己掉下去的。

警察来了,为首的正是前几天你见过的国字脸警官。他把你们带回公安局,让你们分别交代事件经过。曾有一瞬间你闪过念头,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把你的秘密说出来?但最终你还是遵守了约定,告诉警察胖玲玲和绿毛因为债务问题发生了纠纷,扭打中从天台摔下;你们目睹了过程,却来不及伸手相救。

做完笔录出来,你发现她就等在公安局大门外。她用可笑的方式套你的话,你说自己是陪胖玲玲来的,胖玲玲也真的跟绿毛有债务纠纷。

你精湛的表演可以拿奥斯卡奖,至少她脸上的表情深信不疑。她在路边电话亭打了电话,几分钟后黄毛骑着一辆改装摩托轰鸣而来。你望着她跨上后座,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心里终于一块石头落地。

因为胖玲玲的死,老板嫌晦气关了火锅店,你和牛喜妹、小四川丢了工作也没了住处。

小四川年轻漂亮,看了招聘广告决定去幸福大街那边的天歌夜总会当服务员。她还想拉你一起去,但牛喜妹的建议更诱人。她和厨子老刘凑钱承包了中州师范北区食堂的一间档口,正好缺一个打杂的。为了解除你的后顾之忧,她还帮你租好了一间地下室,她告诉你每月一百二的房租在学校附近算是非常便宜了。

地下室位于学校北门外的杏园小区内。牛喜妹带着你从自行车棚旁的狭窄入口下去,绕过横七竖八的私接电线,踩着满地的污水和垃圾,来到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前。

“一百二一个月,要是没钱我先帮你垫上,开支了再还我。”牛喜妹说,“瞧,还有天窗能透气呢,比隔壁我那间都好。”

你小心地推开门,仔细往里看。歪斜的三合板墙壁上贴着美女海报,上面还留有可疑的污渍。头顶的管道**着,可疑的棕色**像定时器一样滴落。整个房间不超过四平方米,阴暗潮湿四面漏风,绿色的霉斑爬满四边顶角,混浊的空气中满是霉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哦,可能有几天没开窗了,开窗透透气就好。”牛喜妹将你推进屋里,扔给你一把钥匙。那意思是,就这么定了。

入住三天后,你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房间比牛喜妹的多了天窗,却一个价钱——头顶漏水的是污水管,滴下来的是上层住户的排泄混合物。而天窗保持关闭也有其道理,因为总有酒鬼喜欢对着那里小便。

但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你仍然感到知足。

每天天不亮,你便早早起床洗漱,匆匆赶去学校协助老刘准备当日早点。路过芙蓉湖旁边的运动场,你总能看到那名穿白衬衫的男生。他会一边拉单杠一边听半导体收音机,清晨6点有个美文诵读节目。每次看到他你都会想,人的差距恐怕就是这么越拉越大的吧,宝贵的光阴有的人用来学习和锻炼,而有的人只能烧水揉面。

又一个清晨,你再次看到悦目的白衬衫。收音机里传出马丁·路德·金的名篇——《我有一个梦想》。

虽然只是一个食堂档口的杂工,但你也喜欢读书看报。虽然不太了解马丁·路德·金其人,但你知道这是一篇著名的演讲,内容是关于平等的。

关键是,白衬衫的神情感染了你。

他从单杠上下来,拿起半导体举在耳边,面向芙蓉湖挺胸而立,仿佛他就是马丁·路德·金,而面前平静的湖水是千万人聚集的广场。

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你忍不住停下脚步,扪心自问,我有什么梦想?

用不着费力思考,答案就在那里。就像春天积雪消融,露出大地本来的颜色。

你当然有你的梦想,只不过以前不肯承认,因为不相信它还能成真,但这一刻你开始认真思考,真的就没有可能吗?

你在心里给白衬衫一个大大的拥抱。凭什么不可能?事在人为!

从这天起,你开始与时间赛跑。你丢了太多,又是孤军奋斗,但你曾经是个好学生,你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潜能。深夜收工回到自己小小的蜗居,你都会翻开从旧书摊买来的习题集挑灯夜战;白天在后厨择菜,你也会机械地背诵英文单词。

有志者,事竟成。

除了复习功课,你也不放过校园内的任何学习机会。

阶梯教室经常会有不点名的公共课,你有时间就去听。图书馆或小礼堂偶尔邀请校外学者来开讲座,你更不会放过。你从来不坐前排,总是找最不起眼的角落;但你绝对听得最认真,不到两个小时的讲座,笔记能写上半本。

你也纠结过,毕竟这些内容暂时用不到,是不是有点儿浪费精力?幸好一名老师的话点醒了你。他问同学们上大学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文凭?分配工作?还是学习知识打开眼界,成就更好的自己?

一次校外专家的讲座,正好是那位老师组织的,他注意到了你,在他的再三追问下,你才红着脸说出自己的身份。这位老师很感动,从胸前口袋摸出一支派克牌钢笔送给你,作为肯定和激励。你推辞再三后不得不收下礼物,并将这支钢笔视若珍宝。这支钢笔陪伴你度过了许多艰难岁月,可惜又在若干年后被无情抛弃。

但在那时,你还没想过要放弃。你告诉那位老师,如果顺利的话,自己会在一年后换个身份回到校园。这并非空口大话,你已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计划,而眼下只有一个障碍——

程丽秋。

忙于自己的事情的同时,你并没有忘记她。你当然也不可能忘记。只不过她很少在学校出现,你们相遇的机会极其有限。她不住宿舍,也很少上课,不点名的大课一次没出现过,记考勤的小课也经常迟到早退。

与你相比,无论从哪个角度,她都不配在这所学校念书,偏偏堂而皇之坐在课堂里的是她而不是你——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更可气的是,她竟然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那天你在食堂擦桌子,她突然一屁股坐到你的面前。

“刚才就觉得眼熟,果然是你!”她带着奚落的神情,对你上下打量,“换工作了?火锅店不干了?”

“对。”你懒得多费口舌。

“想不想挣外快?”

你停下来。谁不缺钱呢?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见你有兴趣,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还有一叠稿纸,摊开本子指着上面的一部分内容给你看:“这是我同学的笔记,你照着样子,帮我写一份作业……不许抄啊,改头换面。两千字,给你十块钱。”

你接过笔记本看了眼,字迹苍劲有力,内容一目了然:“题目一样的吗?”

“反正就是论述题,也可以换个角度,参考前面笔记的内容,随便写一些正确的废话。”

你皱眉思索,想着同样的题目还有什么角度可以切入。她却误会了。

“好吧,给你二十。也不用两千字,一千五百字,或者一千字以上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学生,能交代过去就行。”

你点点头,二十块钱对你而言不少了。合上笔记本,看到封面上有名字——“宋光明”。你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白衬衫男生的模样。

三天后的傍晚,你和她再次在食堂见面。你拿出写好的作业,没想到她看了一眼立刻跳起来。

“干吗写这么长?我让你对付一下就行了!”她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对你大喊大叫,“不满意,我可不给你钱!”

你试图辩解:“你说的,要两千字……”

“我说了一千字就够!还有内容,用那么多我都没听过的成语干吗?”她的吐沫喷了你一脸,“我看上去像那种好学生吗?”

你盯着她,真心诚意地摇了摇头。

她让你重新写,一边把你辛苦写的作业撕成碎片。你望着她,怒火中烧,但心底不愿放过这样的机会。飞蛾在蛛网上挣扎,小蜘蛛不会贸然上前,只会寻找好攻击角度,耐心等待。

第二天是你难得的休息日。洗了积攒几天的脏衣服,你刚刚开始做一套模拟题,外面便传来喊声。

你急忙踩着床板站上那张三条腿的桌子,伸脖子向天窗外看去,却只看到一双缀有流苏的棕色矮靴。靴子的主人突然蹲下来,正是她。

她说是通过档口的大姐找到这里的。她的嘴里叼着一根烟,示意你开窗,又故意将烟圈吐到你脸上。

“昨天忘了问你,”她说,“警察后来有再找过你吗?”

你摇了摇头,并注意到她仍背着那个绛红色的背包。你告诉她作业要晚上才能写好,但她说等不及了。

她扔了烟屁股,转了一圈找到自行车棚旁的地下室入口。你急忙跳下桌子跑出去迎接,看到她踩着满地脏水和垃圾,沿逼仄弯折的夹道向你走来。

“你住在粪坑里吗?”她站在你陋室的门口掩住鼻子,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瓶香水向里面喷了喷。

你沉默不语,知道自己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臭气和穷酸气。

她掏出二十块钱,然后直接躺到你的**,靴子都没脱。

“现在就写,我看着你写。”

你只好先把模拟题放到一旁,认真写她的作业。不到一个小时就写好了,不料她看了一眼便再次撕成碎片。

“我说了不要写那么好!傻叉!”她咒骂道,“还有,你的字迹就不能写乱点?”

她在纸上胡乱写了两行字要你模仿,你看了哭笑不得,真跟狗爬一样。你尽量模仿她的字迹,但就像好人做不出违背良心的坏事一样,你的手也无法划拉出那样的鬼符。最后她望着你痛苦挣扎的样子长叹一声说,算了,潦草一点儿就好,反正自己之前也没怎么交过作业,估计老师也不认识自己的字迹。你如释重负,转念又想,难道今后她所有的作业都要自己代笔了吗?

“对啊,我以后的作业都交给你,”她果然说,“每份作业不管长短都十块钱,每周结一次账。怎么样?”

“如果写得好有奖励吗?”

“写得好?谁要你写得好?写得太好不给钱!”

她故意拧眉瞪眼,那样子有些吓人;但随即你便恍然大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你意识到,她缺的不是作业枪手,而是一个可以放松说话的伴儿。你们共同经历过生死,又背靠背扛过警察的审问,所以她相信你,选择了你。

她其实跟你一样孤单,但她比你更害怕孤单。

命运的转折总是这样意想不到,何其幸运,又何其残酷……从那天开始,你们居然成了朋友。

最初两周,她频频以写作业的名义到食堂找你,后来索性直接到地下室堵门。她每次都对你屋内的臭气龇牙咧嘴,可一旦躺下又迟迟不肯起身。她会带来零食和啤酒,在你为她写作业的时候,她便吃吃喝喝、自说自话,说她的男朋友有多么帅气又有多么花心,说她自己心里憋着巨大的苦闷,说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理解自己,还说自己真正的理想是去西藏,当一名无拘无束的流浪歌手……

她经常要你发表意见,你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你也曾试图套话,问她心里的苦闷除了男朋友花心还有什么。好几次她话到嘴边,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答案,可惜转眼又板起脸来教训你:“不该问的别问。”

公平而言,她算个不错的朋友。性格坦直,不拘小节,说话风趣,出手阔绰。虽然对你的穷酸各种嘲笑,但并没有真正看不起的意思。

与她不同,你从不说自己的事。幸好,她也不问。

转眼到了6月,临近期末。六一儿童节那天,你用替她写作业挣的钱买来防水胶等工具,准备自己动手把头顶的污水管修好。牛喜妹好心劝阻,说你肯定搞不定,还可能漏得更严重影响到隔壁。你平常总是好说话的,这次却犯起了倔,不但执意要干,还说自己最多住到6月底,之后就可以把这间带天窗的房间收拾好了让给她。

牛喜妹万分惊讶,问6月之后呢?你说准备回老家。

污水管真的奇迹般修好了,你大喜过望,觉得是个好兆头。果然这天晚上她来了,提着一个大号塑料袋,里面塞满了羊肉、鸭血、毛肚以及各种蔬菜和菌类。

“想吃火锅了,你来弄!”她大言不惭地说,“火锅底料还有吧,从店里拿回来的?”

底料确实有,无非牛油、豆瓣酱、辣椒、花椒和葱姜蒜及各种香料用色拉油炒出来,牛喜妹弄了一大瓶放在公共冰箱里,偶尔你会在吃方便面的时候加一点儿。

“用你的搪瓷盆倒上水,加上底料。”她挠头想了想说,“对了,要用热得快,我看她们都用。”

热得快是插在暖瓶上烧开水的,你确实有一个,但牛喜妹不许你用,因为功率太大很容易跳闸。再说用洗脸盆吃火锅……

“废话,外面随便一家火锅店都可以吃,这还用你说吗?但我现在就想在你这儿吃!”她坚持道,“而且就想吃你们店里原来的味儿!”

你说服不了她,只能按她的吩咐准备。她照旧笑嘻嘻地跷脚躺在**看你忙碌,忽然又叹息起来。

“下周一期末考试,连考两天。真搞不懂学校为什么非要考试,写作业已经够烦的了!”

怕桌面被烫坏,你把脸盆放在地上。底料倒进去,用暖瓶里的开水化开,再小心翼翼放入热得快。你发现这是个需要钻研的技术活,如何在保证不漏电的前提下顺利加热。

“你自己写过作业吗,还烦?”你一边调整热得快的角度一边挖苦她,想想又觉得没必要纠缠,“再说上学就要考试,天经地义吧?”

香气弥散开,跟当初火锅店的感觉差不多。羊肉和鸭血放下去,味道出乎意料地好。

“考试的时候老师不会认出你的字迹和平常作业不一样吗?”

“无所谓喽,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及格。”

你们俩肩并肩蹲在地上面对脸盆,那样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你们俩埋头猛吃,为了一块午餐肉用筷子打架。她被辣得涕泪横流,你故意倒进更多的辣椒油……

突然砰的一声,黑了。

跳闸了。

外面立刻响起南腔北调的咒骂声。有人要跟别人的祖母发生肉体关系,有人痛斥弱智的社会危害,还有人充当福尔摩斯,分析到底是谁家臭不要脸用了大功率电器。

她刚要回骂,你捂住她的嘴。你们悄悄放下手里的碗筷,坐到**,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似乎有人打了起来,你们忍不住偷笑。

“怎么了?哭啦?”

她摸到你的脸,发现湿漉漉的。

“辣的。”

黑暗中你们紧贴在一起,她悄悄搔你痒,你忍住不动,又实在忍不住,只好还击。

你们俩像《动物世界》片头里的那两只猩猩,互相抓挠,享受着简单的快乐,有片刻你忘了自己是一只小蜘蛛,而她是你的敌人。你们无声地欢笑,在**翻滚,她压住了你,你又压住了她,最后你们一同筋疲力尽,相拥着瘫在**,枕着彼此的臂弯。

你多希望能停留在这一刻,但头顶的灯泡亮起来,逼你回到现实。

“考试不用太担心,老师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课有太多同学挂科。再说周末还有两天时间,抓紧突击一下来得及。”你推开她匆匆下了床,努力恢复平常的语气。

“两天?!我两个学期都没学明白,两天管用吗?”

她大声抱怨,又用方言嘟囔了一句。这次你听懂了每一个字:“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轻松。”

你拉开抽屉,拿出早就替她准备好的礼物,一叠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纸片。

“这是什么?小抄?”

“别说作弊也不会。”

她从**跳起来,再次将你紧紧抱住。

“天哪!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让我这辈子碰到你?小陈老师你放心,作弊这种事我还是挺有经验的!”

“我知道。”你看着她的眼睛回答。

转眼到了下周一,你忐忑不安地在食堂等候。烈日炎炎,蝉鸣刺耳,你感觉比自己考试还紧张。上午的科目考完,同学们涌入食堂,你一边忙着打饭一边在人流中寻找她的身影。

直到快1点,午饭的高峰过去,她才笑嘻嘻地出现在你面前。

“看起来考得不错?”你问。

“我今天特意早到,挑了个后排靠窗的位子,窗台下面有道裂缝,正好把你给的小抄塞进去。”

“下午的呢?”

“也准备好啦,反正混个及格没问题吧。”

她得意地吐了吐舌头,样子俏皮可爱。你也笑起来,将菜盘中特意留出的一个大号鸡腿盛给她。

“丽秋,跟你说个事儿。”你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说,“可能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她愣住了:“为什么?”

“我要回老家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一会儿结了账,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的火车。”

她盯着你,看起来既失落又生气。

“临走了才说,真够朋友啊!明天还要考一天,就不送你了。”

你连忙摇头说不用送。她赌气地把鸡腿扔进了泔水桶,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钞票塞给你。

你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连忙推让,但她坚持把钱塞进你围裙的兜里。

“小抄的钱。”她说,“我不喜欢占人便宜。”

我也不喜欢,你在心里说,可相比咱们之间的深仇大恨,这点钱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她走出食堂,化入明晃晃的阳光中。你解开围裙,跟了上去。

空气闷热潮湿,衣服汗津津地贴在皮肤上,又黏又痒。但你加快了脚步,一直跟着她来到主教学楼外。她头也不回地进去了,你拐向另一侧的办公楼。教务处在三层,你拾级而上,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

如你所愿,午休时间的教务处办公室房门虚掩,而且里面没人。你迅速走进去,将那封写有“举报”两个字的信放在桌上。

定了定神,你匆匆转身离开,却在办公室门口与一位男同学撞了个满怀。

那位男同学穿着雪白的衬衫。

他上下打量你,似乎对你出现在这里感到意外。你顾不得许多,慌张逃向楼梯,但正好电梯门打开,涌出的几位老师挡住了走廊,让他两步便追上了你。

他把你拉进教务处办公室,关上门。扫了一眼,便注意到桌上的信封。你的心狂跳,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他已拆开信看清了里面的内容。

“你放这儿的?”

“这不是给你的!”

“我姓宋,是学生会纪检部的副部长,”他底气十足地说,“你怎么知道有人作弊?”

“在食堂偶然听到的。”

你盯着他,不确定他能起多大作用。

“我认出你了!你是原来北门外火锅店的服务员吧,现在在我们北区食堂卖小碗菜的?”

你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白衬衫示意你坐下,然后拿起桌上电话,向教务处的某位老师报告此事。他的声音很大,应该是故意让你听到好安心。

“不瞒你说,这上面写的正好是我下午的科目和考场。但你放心,我已经跟老师报告了,绝不会放过任何作弊行为!”

放下电话,他认真向你解释。见他义正词严的样子,你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请问如果作弊被发现,学校会怎么处理?会不会开除?”

“我们学校对违规违纪的处理一向严格。如果证实有考场作弊,没二话,一律退学处理!”

“你确定?”

“当然!学校有专门的《违纪处分管理办法》,白纸黑字!要不要我拿给你看?”

“不用了……”你藏住心中的狂喜,转身冲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