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夜里的风很大。站上观景台巨石的第一秒童维嘉就后悔了,但既然答应了师傅,也只能坚持到底。霍达在她背后系上安全绳,开玩笑说就当体验免费蹦极;童维嘉赌咒发誓,说自己肯定不会掉下去,说完了却一阵阵心虚。

看向下方的福利院,灯光差不多全熄了,只有大门口的传达室外还有一点儿幽光。月光还算明亮,映出了福利院建筑的轮廓;四下一片虫鸣和蛙声,倒有些诗情画意。

霍达悄悄翻过栏杆,在童维嘉身边坐下。气氛忽然有些怪异,两个人都想说点儿什么打破尴尬,可却找不到话题,就这样默默坐了十多分钟,直到夜空中一个光点划过。

“流星!快许愿吧!”童维嘉指着光点说。

“白痴啊,那是飞机!”

“飞机的亮灯会闪的!你看……好吧,是闪的……”

童维嘉哈哈大笑起来,故意笑得很大声,手中的网球抛起又接住。

下午在福利院里转了两圈,罗忠平又找来几个孩子和老师问了问生活学习方面的问题,便说已经找到了陈芳雪杀人的手法。童维嘉和霍达大为惊讶,老刑警却卖起了关子,说不相信的话可以做实验,他在福利院里面打个响指,就能让悬崖上的人掉下去——当然这个人必须尽量模拟程立军当时的样子,玩儿个杂耍什么的。

一时找不到地方买程立军用的荧光球,好在福利院有不少做游戏用的网球。童维嘉和霍达各拿了三个练习,很快便分出高下。童维嘉耍得有模有样,节奏、力量、角度都好,霍达却笨得像个掰了许多棒子的狗熊。

“程立军打着为姐姐讨公道的旗号敲诈勒索了好几年,会不会是分赃不均产生的矛盾呢?”坐在石台上,霍达从童维嘉手里抢过一个网球,思索着说,“毕竟是感情深厚的姐弟……”

“还记得在医院时大夫说的吗?陈芳雪生过孩子,做过剖宫产手术。所以说不定跟她的孩子有关。”

“她的孩子……”

“孟珂。”童维嘉笃定地说,“从齐院长到孟瑶,所有人都说‘程老师’对孟珂特别关心。我敢打赌,孟珂就是陈芳雪的儿子!”

齐院长说,孟珂是2002年的夏天突然被人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他患有唐氏综合征,一直是院里重点照顾的对象;曾有人想收养,最后考虑到他的病情又放弃了。

山下福利院方向有亮光闪了两下,霍达拿出手电也闪了两下作为回应。一切准备就绪,童维嘉站起来,手中攥紧三个用荧光笔涂成不同颜色的网球。霍达再次检查了她腰间的安全绳,提醒安全第一,万一球真的掉了也不要弯腰去捡。

童维嘉点头表示明白,迈步走到巨石前方,稳稳地站定马步,心底又过了一遍抛接球的动作要领。她忽然发现,在地面上毫无压力的练习跟在这里表演完全是两回事,下方黑黢黢的山谷什么都看不清,还有阵阵夜风刮来,让人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程立军有没有可能真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呢?她不禁想,因为一阵风,或仅仅是脚下打滑了?除夕夜更冷,天寒地冻,手脚慢了反应迟钝?

一颗球抛起来,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她开始还有些慌乱,慢慢找到了状态,手上的节奏越来越稳。不同荧光色的网球上下翻飞,如精灵般跳跃,在壮丽的银河下划出一道道迷人的弧光。童维嘉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许多演员说舞台是有魔力的,因为站在舞台上,你就是唯一。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全神贯注,又放空大脑;三个彩球占据了所有注意力,飘**的潜意识中却冒出一个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陈芳雪、程丽秋、福利院、程立军、动机……

灵光一闪,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就在同时,童维嘉的眼前闪过一片刺眼的绿光。她骇然四顾,发现整个世界居然从眼前消失了!脚下的巨石和头顶的夜空一起消失不见,荧光网球的红色和黄色瞬间融解在诡异的绿雾中!眼睛一阵刺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着,她惊恐大叫,寻找刺痛的来源,却失去了方向和平衡——

童维嘉听见自己的惨叫声回**在山谷中,随即响起霍达焦急的呼喊。

“童维嘉!你没事吧?!”

再次睁开眼睛,童维嘉发现绿雾退去了,世界仍是原来的模样。下方漆黑一片,夜空依然晴朗,只是无数繁星缀成的银河正在打转……半晌她才意识到,旋转的是悬在半空的自己。

“快拉我上去!”她大喊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老罗的花招了?”

“不,但我知道陈芳雪为什么要杀程立军了!”

第二天是周末,也是福利院的开放日,一早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吃过早饭,老师领着小孩子们检查卫生,几个大孩子到阳光房,布置表演的小舞台。9点过后,来参加活动的各界爱心人士陆续抵达,先在福利院里外参观一圈,然后到阳光房观看孩子们稚嫩但投入的表演,每个节目都得到了观众们衷心的赞美。

演出的**在孟瑶登台时到来。她配乐朗诵了一首表达感恩之心的小诗,然后告诉所有来宾,在所有老师的帮助下,自己如愿考上大学,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大家庭了;在祝福的掌声中她继续说,自己并不为离开而遗憾,因为她已发过誓,大学毕业后会以老师的身份重新回来!

“曾有一位老师告诉我,弱者总会赢得很多同情,但你不能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女孩扫视众人,目光坚定地说,“而身为不幸的弱者,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把自己变为真正的强者!”

铿锵有力的话语让全场沸腾,许多爱心人士起立鼓掌,两位私企老板当场表达捐赠意愿。童维嘉的视线跟随着孟瑶,见她独自溜出屋外,悄悄跟了上去。

操场上,孟瑶孤独地坐在旗杆下,出神地望向半山腰的那片草坪。童维嘉走近,轻手轻脚坐到她旁边。

“你说的那位老师,是程老师吧?”童维嘉小心问道。

孟瑶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她突然扭头看向年轻的女刑警——

“春节摔下来的那个人,你们怀疑是程老师杀的?”

童维嘉惊愕:“为什么这样问?”

“你们不就为这个来的吗?”孟瑶抓起一把土,看着泥土从指尖落下,被风吹散,“可程老师已经死了,就算查清真相了,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童维嘉想了想说,“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爱戴的程老师是怎么死的吗?”

“想……”

孟瑶正要说什么,抬头看见有人走过来,立刻闭上了嘴。童维嘉不满地向来人瞪过去。

“瞪我干吗?”霍达说,“老罗接到白队电话,喊你们赶紧回去呢!”

“有什么进展吗?”

霍达瞥了一眼孟瑶:“医院那边的消息,咱们的睡美人终于醒过来了。”

童维嘉立刻起身跟随霍达向大门口走去,想到什么又折回来,面对孟瑶。

“到中州了联系我,到时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也许好也许坏,取决于你。”

遵照白队的指示,罗忠平和童维嘉驱车赶回中州专案组,霍达则留在南山,协助当地警方重新调查程立军之死。

从意外变为谋杀,南山公安的李局面子上不太好看;但既然罗忠平别出心裁地解决了杀人手法的问题,也不得不按照新思路推倒重来。那台天文望远镜平常很少使用,因此顺利在上面采集到了陈芳雪遗留的指纹,只可惜她原来就是这里的老师,发现的指纹也顶多让大家相信她确实采用了这种手法,但无法用来定罪。

老实说,大家甚至不抱什么希望。通常的谋杀总能找到相应物证,根据法证学的罗卡交换定律,凡有接触必留痕迹。撕打中的抓痕,指缝中的皮屑,衣服的纤维,剐蹭的车漆,掉落的毛发……但在程立军的案子里,这些都没有,甚至连凶器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道光,相隔数里,转瞬即逝,没有接触,不留痕迹。

如果没有陈芳雪的口供,很可能又要多出一起完美谋杀案了。

回到中州,罗忠平和童维嘉第一时间赶往市人民医院。已在医院等了半天的白队到门口迎接,告知他们陈芳雪已经转至普通病房,也能正常交流了,但问话并不顺利。罗忠平问怎么个不顺利法,白队叹了口气,指了指脑袋。

乘电梯上楼时,罗忠平又问宋光明的审讯进展,白队摇头说还是老样子,“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过也有突破,已经证实之前发在讨债群中、引发群体围攻事件的那张杜传宗死亡证明是PS过的,而且网络技术部门追踪发现,发布假证明的QQ号最后一次登录的IP地址在境外——确切地说,在美国。

童维嘉脱口而出:“难道是杜传宗自己?”

白队点点头:“技术组还在想办法,但确实杜传宗嫌疑最大。至于他为什么要假传自己的死讯……”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六楼心外科病房,白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走廊上两名派出所的同志守在一间单人病房外,见到白队立刻起立汇报,说病人自上次问话后一直在**躺着,没有任何异常。

罗忠平和童维嘉从观察窗看进去,陈芳雪斜靠在病**,直勾勾地望向窗外。白队压低了声音叮嘱,现在还无法判断她究竟是脑子真的出了问题还是对抗侦查的伪装,医生说可以正常问话,但也不能过于激动……罗忠平点点头,表示自有分寸。

“多可爱,知道它为什么不飞走吗?”

两位刑警敲门进来,白队守在敞开的门口。陈芳雪没有转头,却突兀地冒出一句,仿佛对着空气说的。

童维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注意到有一只鸽子正蹦蹦跳跳地在窗沿外啄食。

“不知道,因为你会魔法?”

罗忠平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随口回答说。童维嘉站在床的另一边,悄悄打开兜里的录音笔。

“因为我让护士撒了饭粒……我的手机不见了,多好玩儿,应该拍下来给孩子们看看。”

罗忠平和童维嘉对视一眼:“孩子们?”

陈芳雪终于回过头来,看了看两位刑警:“对啊,院里养了兔子,但没有猫也没有狗,怕过敏……其实养鸽子也行,我一直想跟齐院长说呢,多养点小动物对培养孩子们的爱心有好处。”

“院里?你是指福利院?”

“不然呢,难道还能是医院吗?”陈芳雪再次看向两位刑警,天真无邪的眼神中透出困惑,“对了,你们也是警察吗?我已经好了,为什么不让我出院?孩子们还等着我呢!”

罗忠平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巧了,我们刚从福利院过来……看看,今天刚拍的,认识吗?”

“孟瑶!当然认识!……她好像长高了。”

罗忠平点头,划动屏幕调出下一张照片,还是福利院的孩子,陈芳雪又立刻说出姓名。接连七八张照片,陈芳雪全都不假思索说出了孩子的名字。到最后一个时却难住了,望着照片摇头。

童维嘉伸脖子看了一眼,是个去年才到福利院的孩子,怪不得她不认识。

“没关系,下一个你肯定认识。”

下一张是个六七岁的男孩。扁平而宽的脸上,一双相隔较远的小眼睛。

“孟珂……”陈芳雪立刻说,然后便移开了视线。

“关于他,有个好消息。”罗忠平微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里面有一小撮头发,“我们可能找到了他的亲生母亲,现在就差最后做个DNA鉴定了。”

陈芳雪的动作明显变得僵硬。她下意识伸手要接小袋子,又停住了。

“程老师,是否介意给我们一点儿你的头发?”童维嘉拿出一个空的物证袋,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

陈芳雪收回手,缓缓拿起床头柜上的梳子递给童维嘉。年轻的女刑警戴上手套接过梳子,将上面的头发取下,放进袋子里。

“知道你累了,不过最后还有一个人想请你辨认一下。”罗忠平收起手机,又拿出一张拍立得照片,“这个人死了,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但我们怀疑是谋杀。你看看,认识吗?”

照片中,一个年轻人站在冬日枯黄的山坡上,草窠中还有残雪。

“谋杀?怎么杀的?”她接过照片的手似乎在颤抖。

“你们福利院有一架天文望远镜。出事的那天夜里,他在你们后山观景台上表演杂耍给某人看,却不料有人偷偷使用望远镜上的指星笔发射激光,晃了他的眼睛,害他摔下去。”罗忠平盯着她的眼睛,“是你吧?”

“我?”

“不是你吗?”

陈芳雪努力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嘲笑……童维嘉瞪大眼睛,又怀疑自己眼花了。

“照片上这人我当然认识,是我弟弟程立军……至于你们说我杀了他,也许是吧,但过程真的想不起来了……”

病房奇怪地安静了下来,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嗡嗡声。童维嘉回头看了眼,发现师傅和白队都皱紧眉头盯着女人的动作。

她用力撑起身体,扭转腰部,将两条腿慢慢拖到地上,再一点点踩实地面。喘息片刻,再一次发力,有两秒钟她几乎站住了,但随即便瘫倒在地上。

童维嘉下意识地上去搀扶,却被狠狠推开。女人重新握住床边护板,拼命将上半身拉起来……几秒钟,也许几分钟,她终于再次站了起来,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小腿不停晃动,双臂可笑地张开保持平衡,但这一次她成功站住了。站稳之后,她挪动**的双足,一点点向窗台蹭去。不过几米距离,于她却是艰难而漫长的征途。额头渗出汗水,苍白的脸很快涨得通红,中途又摔倒了一次,好在又重新站起。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抵达了终点。

鸽子还在窗沿外啄食,她痴痴望着,眼中满是艳羡;就当所有人以为这样的凝视永无止尽,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她突然大叫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只鸽子也受了惊吓,扑棱翅膀逃走了。

陈芳雪得意地笑起来,就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只是那笑声听在童维嘉的耳中无比凄厉,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