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龙诚抱着“程丽秋”轻声安慰,同时向你挤眉弄眼。你没料到他会出现,但想想也不奇怪,“程丽秋”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当然希望男朋友在身边。

龙诚带了吃的来。“程丽秋”饿了一天一夜,总算扛不住吃了一点儿;她递给你,你说不饿。她又问你为什么打电话那么久,你说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排了很多人,等了半天。

“是吗?我来的时候没什么人啊。”龙诚故意说。

“可能我运气不好吧,看人多,就到别处找电话去了。”你回答,同时瞪他一眼。

不久,“程丽秋”在长椅上睡过去,你和龙诚去到走廊尽头。

“听说你跟那个嫖娼流氓犯分手了?”

“他不是!”你咬牙切齿,“他叫宋光明,被你陷害的!”

“好吧,过去的事翻篇了。”他笑嘻嘻地说,“不过千禧夜那天还要多谢你,以为躲不掉要打一架了,结果那笨蛋……”

原来他都看见了,你心想,真讨厌。不过他怎么知道你跟宋光明分手了呢?

“对了,好像跟你说过吧,我就是食品厂子弟,我爸妈就住食品厂小区,所以你们俩有什么动静我都知道。”似乎看穿了你的疑惑,龙诚主动解释,“其实分了好,那种吃软饭的男人配不上你。”

宋光明不是吃软饭的……你想辩解,可又说不出口。

“那你呢,不算吃软饭吗?跟那位大小姐谈恋爱,就没有自己的目的?”你冷笑说,“如果她爸爸不是杜总,而是普通老百姓,你肯定掉头就走了吧?”

他居然点头,痛快承认了。“可惜啊,我辛辛苦苦布的局,却要被你毁了……程丽秋同学,你该怎么赔偿我呢?”

眼下知道你真正身份的,除了宋光明就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你自然心中不安。

“我怎么毁你了?她爸爸病危,又不是我害的!”

“不是你吗?我是不是应该报警,建议警察拿杜总平常喝茶的保温杯去化验一下呢?”龙诚笑着说下去,“你有杀人条件,也有杀人动机……至于动机是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

“我不怕你!也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你强作镇定,但急促的呼吸和绷紧的嘴唇出卖了你。龙诚看出了你的软弱,直截了当地提出他的要求。“听说你在天歌赚了不少,钱放在银行也没几分钱利息,跟我一起干吧?拿十万,算你入股,每年给你两万块分红!怎么样?”

20%的年收益,比银行定期利息高多了,但你早就不再相信他的鬼话。

“我没钱。天歌赚的,早让你骗走了!”

“那你可以再回去嘛,整天给人端茶倒水有什么出息?”他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Zippo打火机,炫酷地玩儿了个花式动作才点燃烟,然后向病房方向努努嘴,“我其实跟你一样,巴不得姓杜的赶紧死呢,那样就简单了,我女朋友可以继承所有遗产……可我担心他死不了。”

“你到底想怎样?”

“说了呀,十万元,跟上回一样,不多。要么我就报警,同时告诉丽秋,是你谋害她爸!”

他的烟喷在你脸上,你在心里再一次把他千刀万剐。

“我需要时间筹钱。”

“能给你的时间不多……你最好祈祷杜传宗别死那么快,反正他一死我就报警。”

他再一次看穿了你。你本想拖下去,拖到杜传宗死,但他不给你机会,所以看来你也不能给他机会了。

你向龙诚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转身离开了医院。

从医院大门出来,看看表已过中午。走在街上,你努力思考下一步的行动。鼠二必须死,而且越快越好。可如何下手呢?想了几个月没有答案,现在你只有几个小时。

一辆公交车在身前停下,你没多想就跳了上去。若干站后你又浑浑噩噩地下了车,发现自己正站在中州师大的门口。潜意识让你找钱主任帮忙,但理智告诉你不能。

你沿着师大南路向西,没走多远便意识到方姐也保护不了你,于是掉头向东,走到幸福大街。你在食品厂小区门口止步徘徊,悲哀地发觉唯一有可能帮你的只有宋光明了……

你正想着,扭头便瞥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白衬衫。

在一家小吃店外,宋光明正为了几毛钱与老板争执。他质问为什么别人自取咸菜都免费,却偏偏向自己要钱?老板说你吃的太多。宋光明抗议不公平,老板说规矩是我定的,觉得不公平就滚蛋。你走上前补了钱给老板,宋光明瞪向你的眼中冒出火来。

你说自己只是路过,不想看他这么丢人,又说遇到了正好,还有东西忘在食品厂小区的家里,顺便拿一下。他问什么东西,你说有两本书是借来的,需要物归原主。

是姓钱的吧?他问你,就是他被杜传宗收买了,入学审查时故意放水让冒牌货过关?

你点点头。

宋光明又问,还是他,接到冒牌货考试作弊的举报后,故意和稀泥,用一纸悔过书代替了开除处分?

你只好再点头。

宋光明再问,那天跟你一起吃饭,还开车送你回酒店的,也是他?

你说对,钱老师对我挺好的。

宋光明最后问,你还相信世间有公道吗?

公道当然有,你嘲笑说,可惜就像那点咸菜,虽然值不了两毛钱,老板也不会免费给你……

你成功激怒了他,他揪住你的头发暴打。第三次了,你早有经验,立刻蹲在地上护住头脸。拳脚雨点般砸在身上,你想想觉得好笑,曾发誓要保护你的人,却是伤害你最深的。

有路人报了警。不久民警赶到将你救下,将你们一起带去派出所。民警问怎么回事,你说他是你前男友,一直在跟踪骚扰你;民警又问宋光明,他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始终一言不发。

看你鼻青脸肿的样子,民警建议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你说不用了,都是皮外伤。民警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理,你说也不用怎么处理,只要让他今后不再跟踪骚扰就好。民警说写保证书也不一定管用,但可以先磨磨他的脾气,于是将宋光明铐在屋角的暖气片上,然后丢下你们忙别的去了。

你本可以离开,但实在无处可去,便留下来与宋光明大眼瞪小眼。他始终梗着脖子不肯道歉,你也丧失了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天很快黑了,民警吃着盒饭回来问怎么样了。你说自己已彻底绝望,随便警方怎么处置,民警于是让他写了张不再骚扰的保证书,然后又体贴地说会多留他两个小时再教育教育。

从派出所出来,你仍然无处可去。天歌夜总会的大门灯火辉煌,你远远看到小四川正在门口抽烟,你向她招了招手,但她没看见。

你没有勇气走过去。见了她该说什么呢?后悔自己离开?告诉她霞姐说得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不想认输,但其实早已输得干干净净。

呼机震动,“程丽秋”发来信息,问你在哪儿呢。你回电话过去,她说龙诚借口有事走了,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又渴又饿又怕。你问她爸怎么样了,她说还是老样子;你想了想说,手头有点儿事,忙完了就去医院陪她。

复仇成功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她等着你拯救,又有谁来拯救你呢?

你走回食品厂小区,用藏在牛奶箱上的钥匙开门,回到你曾经的家。目之所及,仍保持着你搬走时的样子,你精心挑选的窗帘、宽大的双人床、鸳鸯戏水的大红床单和被面,只可惜窗台上的花束早已枯萎。

还有一片枯叶挂在花茎上,你轻轻摘下,不料它立刻在你手中化为齑粉。这便是你的人生写照,你意识到,无论再怎样向着阳光挣扎,也只能在命运无情的大手中粉身碎骨。

这束花的终点,在被剪下时便注定了;你的终点,也在四年前的除夕夜冰面开裂时便注定了。你比你的朋友多活四年,已经足够了,也算替她报了仇,想来地下相见她也能原谅你了吧。

想通了,心底也轻松了。你关闭门窗,到厨房打开煤气阀门。随着咝咝的声音响起,你嗅到一股甜味。你曾和宋光明争论煤气是否有股好闻的甜味,他骂你神经病。

回到**躺下,你看到枕头边是从钱主任那里借来的两本书。《第二性》宋光明应该没兴趣,那本恐怖短篇小说集他似乎翻过两页,还折了角。可惜不能还给钱主任了,你有点儿遗憾,又惋惜自己没能抓住机会。

那也许是你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拿下姓钱的,可惜因为廉价而不中用的羞耻心错过了。你带着遗憾闭上双眼沉沉睡去,又忽然在一片漆黑中惊醒。

你拿起枕边书,翻开宋光明折角的页码。昏暗中看不清正文,但那一篇的标题你还记得。

《南方来的人》。

你当然也还记得那个故事,一个关于贪欲的打赌故事。

无休止的贪欲,不正好是龙诚吗?那一瞬间,你有了灵感。

安排妥当后,你匆匆走出食品厂小区,用公用电话拨打龙诚的手机。你问他在哪里,说可以给他钱,但这次必须有投资分红的合同。他说没问题,自己正在父母家吃饭。

晚上8点半,你们在小区里一处偏僻角落见面。看看周围无人,你瞄准他的鼻梁突然狠狠一拳。你用尽了全力,他的鼻子可笑地歪到一边;他气得跳起来,将你拖入草丛,但你对他的拳脚完全不在乎,反正中午已挨过一场。

他打累了,气喘吁吁地问你为什么找死。你问他真的想知道吗,他点头说废话,因为鼻血堵住了鼻孔,他只能可笑地张着嘴呼吸。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对他说,你听了就明白。

“从前国外某个城市的码头酒吧里,一名水手碰到了一个神秘老头。水手有一个特别引以为豪的打火机,于是老头提议跟他打赌,用自己的一辆凯迪拉克轿车,赌水手的打火机不能连续打着火十次。如果水手赢了,轿车就归他,如果输了,那么水手就要输给老头一根手指头。水手对自己的打火机很自信,他想赢下那辆车,于是答应了赌约……”

“什么乱七八糟的?”龙诚不耐烦地打断你,“这故事跟咱们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回答说,“难道你不想知道最后谁赢了吗?”

他迟疑片刻,点点头让你快说,于是你接着讲下去。“水手的一只手被老头绑住,一把锋利的刀对准他的小拇指,随时准备剁下。水手的另一只手开始点他的打火机。一次成功了,两次成功了,三次四次五次,都成功了。但是再往后——”

你忽然停顿下来,看着龙诚下意识掏烟点火的动作。他下意识也停住,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打火机。“后来怎么样了?失败了?”

你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第一次没打着,第二次才打着了火替他点烟。

“再往后,水手的手开始发抖。一辆汽车对他来说是很大一笔财富,但没有人想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剁下。第六次,他也成功了,然后是第七次,第八次……他越来越紧张,他的手不停发抖,抖得快拿不住打火机了……”

“一共十次?”

“对。”

“后面还有两次?”

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岔开话头,问他愿不愿意冒险赌一把。

“赌什么?”他有些疑惑,“也赌一辆车和手指头吗?”

当然不是……你告诉他,你所讲的水手和老头的故事出自一本《美国恐怖短篇小说集》,这本书对你很重要,但在与宋光明分手时匆匆忙忙忘了拿出来,就丢在正对着厨房门的玄关鞋架上,跟一摞旧报纸在一起。

“你不是要钱吗,我有张存折就夹在那本书里。”你继续对龙诚说,“所以如果你跟故事里的水手一样有勇气,愿意赌一把的话,自己去拿,钱归你,书还我,咱们两清。”

他斜眼盯着你,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拿。你于是向灯下走了两步,让他看清你脸上的伤。

“我去了,被他发现了,这是被他打的。”

龙诚看了不禁咋舌。虽然刚才他也揍你了,但他好歹没打你的脸。

“没骗我?”

“如果我骗了你,对你又有什么损失呢?”你苦笑,将打火机放回他兜里,“宋光明这会儿还在派出所,但随时可能回来。我怕他,不过你嘛……”

如果冷静下来仔细推敲,你的讲述其实有颇多漏洞;但贪婪是人的本性,水手如此,龙诚也不例外。

“先告诉我,刚才故事里的水手和老头最后谁赢了?”出发之前,他最后问你。

“回来就告诉你。”你强忍脸部的肿胀和酸痛,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天歌夜总会变幻的霓虹灯将婆娑树影映照在斑驳的红砖墙壁上,光怪陆离又转瞬即逝。你看了看表,晚上9点零7分,龙诚出发走向了他的死亡。

最普通不过的春夜,远处飘来好闻的烤肉味道。幸福大街可能堵车了,喇叭声此起彼伏。食品厂小区的六栋红砖楼仿佛是被遗忘的角落,没有多少人员进出,一位遛狗的大爷从外面回来,小狗玩兴正浓不肯回家。

最好再等等,你看着跟小狗较劲的大爷想,最好不要伤及无辜;但万一真的伤到了,也只能怪老天爷。你又看了看表,想象龙诚此刻应该进行到哪一步了:先到窗根下面,确认屋内无人;然后从单元门进入,在牛奶箱上摸到房门钥匙;由于窗帘都拉上了,开门进去肯定漆黑一团,龙诚可能会下意识在门口寻找电灯开关,而不管能否找到,灯都不会亮。

他的鼻子被鼻血堵住了,所以遗憾地嗅不到煤气味。一片漆黑中,他应该会先拉开窗帘,天歌夜总会的霓虹灯光足够让他看清屋内陈设。书在玄关鞋架上,很容易就能看到,只可惜他在书中找到的不是存折,而是半张纸。

最后的玩笑,希望龙诚在最后一刻还能笑得出来……

没有第十次

他必须用打火机打着火才能看清上面的字,那是故事的结局,也是他的结局。

你看着表,静静等待着。9点13分27秒,一阵耀眼的闪光,随即才是震耳欲聋的轰鸣。你看到小狗惊得鼠窜,大爷吓得尿了裤子,楼里很快有人跑出来,大呼小叫、哭天喊地。

慌乱中没有人注意到你。你镇定自若地离开食品厂小区,在幸福大街拦了一辆摩的。摩的师傅问你乱哄哄出了什么事,你说不知道。

“去中州师大,”你随手将一块锥形的黑色橡胶垫扔进草丛,“今天姑奶奶开心,给十块不用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