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陈芳雪仍然昏迷不醒,所以她的回忆录怎么落入宋光明手中,只能问这个试图谋杀她的男人。

为了让宋光明开口,专案组想尽了各种办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用;从千里之外找来了他父亲,没用;车轮战、疲劳战以及各种常用的审讯战术都没用,因为他丝毫没有否认自己杀害陈芳雪的意思。

唯一的反应,发生在听到陈芳雪没死的消息时。他抬起眼皮直勾勾盯着白队,似乎想从警察脸上看出这消息的真假,但马上又闭上了眼,似乎陈芳雪是否已死也与自己无关了。

似乎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只能继续从外围接着查。

同宿舍的工友说,由于施工暂停,大家闲着没事干,很多人出去打零工了。出事前几天,宋光明因为琐事跟人吵了一架,甩手离开了工地,直到周日晚上才回来。工友们骂他不仗义,有活儿也不叫上大伙儿,他说自己办事去了。大伙儿不信,于是他拿出了火车票做证明。

工友记得,火车票是从中州到邻省西原县的。

宋光明去西原是周三,而两天之后的周五,陈芳雪也匆匆忙忙从上海赶去了西原,走之前还在酒店给两位刑警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回忆录。

宋光明为什么要去陈芳雪——即程丽秋的老家?陈芳雪匆匆抛下展会赶回去肯定与他有关。当年的九河湾村早已被水库淹没,能让陈芳雪牵挂的大概只有她的母亲韩彩凤。

西原县龙山乡派出所的吴所在电话中说,经查问敬老院,确实曾有一名可疑人员在那个时间段混入敬老院内,与韩彩凤攀谈。在工作人员发现并将他赶出去前,谈了有两个多小时。问韩彩凤聊了什么,这位失明又老年痴呆的可怜母亲说,宋光明自称是儿子的同学,问了许多程立军和他姐姐程丽秋小时候的事。

但令人疑惑的是,敬老院工作人员并没有见到陈芳雪——无论她叫陈芳雪还是程丽秋,她匆匆赶去西原县都不是为了见她母亲。所以她多半是为了宋光明而去的,很可能两人之间爆发了什么矛盾,最终让宋光明决定痛下杀手。

罗忠平拜托吴所争取找到宋光明那几天在西原县的落脚点,搞清他到底有没有与陈芳雪见面;此外童维嘉提出,宋光明冒充韩彩凤儿子程立军的同学也有点儿不同寻常,是否可以提供程立军的更多信息?

放下电话,罗忠平问徒弟,看过最新的回忆录,有什么想法?童维嘉想了想说,这一部分回忆录衔接前文,截至陈芳雪决定杀掉鼠大和鼠二,也就是杜传宗和龙诚。从已有的内容看,之前的推测属实,不但龙诚的死不是意外,杜传宗的肾病也是陈芳雪背后作祟,只可惜过去太久,很难找到直接证据了。现在的疑点在于这一段回忆录为何会落入宋光明的手中……

“等吴所那边查到宋光明和陈芳雪在西原县怎么碰面的,估计就清楚了。”罗忠平显然对徒弟的答案并不满意,继续追问道,“除了等消息,你觉得咱们还应该做什么?”

“应该再找钱主任聊聊了。”

童维嘉说着,拿起桌上的车钥匙。

与钱主任约在杏林酒店见面。本应该去他家的,但钱主任说楼上正在装修,每天吵得很,不如换个地方。问他换哪里合适,他主动提出去杏林酒店的茶苑。

两位刑警驾车抵达时,钱主任还没到。方老师殷勤上来倒茶,八卦打探陈芳雪被刺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罗忠平笑笑说没什么进展,想起个事顺路过来问一下——小陈的前男友打过她多少次,有没有十次?

“十次?没有没有!”方老师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我看见那一次……哦,还有一次,提分手时打的,第二天我看到小陈脸上有伤。”

“那跟踪骚扰的次数呢?”童维嘉问,“有十次吗?”

“十次?那可不止!最开始天天来,后来隔三岔五来……咦,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十次’?”

“没什么。”罗忠平和徒弟对视一眼,“杜总生病后小陈又在你这里干了多久?”

方老师想了想:“差不多又干了一年,到2001年三四月份吧。”

“宋光明呢,自从杜总出事后,还上门骚扰过吗?”

方老师摇头:“没有了。我当时也有点儿奇怪,好像时间有点儿巧合;但小陈说,那家伙到外地去了。”

童维嘉暗暗思忖,出事后宋光明放弃纠缠看似合理,毕竟住的房子炸了,他不得不搬家;但以他的个性,难道不应该怀疑陈芳雪是凶手,进而更盯紧她吗?

不久钱主任到了,方老师意味深长地烧上一壶水,笑笑出去了。罗忠平慢条斯理地洗茶倒茶,却正眼都不看他。童维嘉心底痒痒的,也只好学师傅的样子故作深沉。果然钱主任端起茶杯便绷不住了:“我就知道你们会再找我的,但总觉得,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为什么觉得我们会再找你?”

“你们在查陈芳雪,而我跟她——”钱主任羞愧地低下头。

童维嘉学习师傅的冰冷语调:“跟她有一腿?”

“我是真心喜欢她!”男人涨红脸说,“我也知道她在天歌做过小姐,可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一株野草,被践踏、被糟蹋,可这都不是她的错,她只想追求自己的理想,好好活下去!”

“她的事,你知道多少?”

“差不多都知道……她跟宋光明的事,她跟程丽秋的事……当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也是慢慢发现的,后来熟了,有一次她主动告诉我,说她是——”

“是什么?”

他拿起茶杯,才发现空了。罗忠平不慌不忙帮他满上。他一饮而尽,决绝地就像喝下一杯毒酒。

“她是……她就是程丽秋!”

喊出来,力气也仿佛抽离了全身。他双手攥拳弯下身子,额头顶在桌上,一副磕头认罪的样子。

“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吧?”老刑警终于开口说,“一直同情她的悲惨遭遇,却没想到她的悲惨遭遇恰恰拜你自己所赐。一个陌生的名字被抹掉无所谓,但当名字的主人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时,你就受不了了……”

“而且你还爱上她了!”童维嘉适时补刀。

钱主任僵硬着身子,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通红。

“我愿意为我的过错接受任何惩罚,但请你们放过她,给她一条活路!”

钱主任供述,他虽然对陈芳雪抱有好感,但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从来没有越界之举。有两次她到家中借书,其实气氛已经差不多了,也能看出陈芳雪有那方面的意思,但他最后还是咬牙忍住了。他爱人在外地工作,长期两地分居,男人的需求当然有,但如果真上床了,自己对她的帮助就显得有了私心。

“那最后怎么又睡了呢?”童维嘉逼问,“咬牙没咬住?”

钱主任回答确实没咬住,但也情有可原。就在杜传宗还没脱离危险的4月17日,陈芳雪突然哭着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无处可去,只想一死了之……他放下电话匆匆赶去街对面的学校,冲到芙蓉湖边,夜色中看到她正一步步走向湖中,沉入水下。

钱主任水性不好,仍然拼命将陈芳雪救起。她浑身湿透,借着远处路灯可以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问怎么回事,陈芳雪说是前男友打的;拉她去报警,她摇头说没用,自己刚从派出所出来,前男友还在里面呢,但民警说了,不构成轻伤,情感纠纷只能以劝说为主。绝望之中她试着开煤气自杀,又觉得太慢,于是跑来学校投湖,投湖前忍不住给他打去电话……

钱主任自然义愤填膺,问她前男友到底是什么人,陈芳雪苦笑说其实你认识,还曾经是你的好学生呢,他叫宋光明。

宋光明的名字钱主任当然记得,他立刻有无数问题要问,但看陈芳雪哆哆嗦嗦的样子,只好先带她回家。路上劝她想开些,故意开玩笑说你不能这么死了,借我的书还没还呢;却不料陈芳雪更加难过,说书丢在宋光明那里,拿不回来了……钱主任赶紧宽慰说不碍事,书丢了还可以再买,命丢了可找不回来。

回到家让陈芳雪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又拿了跌打损伤的药。一些伤处她自己够不到,帮忙上药时难免有了肌肤接触,但在那样的情境下也不可能有非分之想,他当时只想搞清前因后果。

陈芳雪于是娓娓道来,从自己怎么认识的“程丽秋”,怎么帮她写作业甚至替考,到偶然认识了宋光明,然后宋光明又打抱不平为自己调查“程丽秋”,结果挨打、受伤、休学……每一句话都让钱主任大为震惊又羞愧难当,直至最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为什么死死盯着“程丽秋”不放,一面帮她一面又要揭发她呢?

陈芳雪笑了起来。

据钱主任回忆,那笑声令他毛骨悚然,至今难忘……在那笑声中,陈芳雪站在他面前,一件件脱掉了身上的衣服。钱主任扭头不敢看,她掰过他的头,把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展示给他。有宋光明打的,有天歌夜总会的客人咬的,还有在一个个难熬的夜晚,她自己用铁钉划的、用烟头烫的。

我为什么要揪着“程丽秋”不放?她惨笑着说,因为我就是程丽秋啊,我就是那个被你们夺走了名字和身份,还有所有希望的程丽秋啊!!

说完这些,陈芳雪跪了下来。她跪在目瞪口呆的钱主任身前,解开他的皮带。钱主任吓得躲闪,但陈芳雪瞬间如同一只发狂的母兽,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将男人死死按在了身下。

你欠我的,她嘶吼,所以你必须还给我!!

直到暴风骤雨结束,钱主任搂着陈芳雪软嫩的腰肢,看着她赤身枕着自己肩膀熟睡的样子,仍然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自己越了轨,但又得到了巨大的释放与满足,他忽然热泪盈眶,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摆脱怀中这个女人……

从杏林酒店出来,童维嘉兴奋地与师傅讨论钱主任所讲的故事。

“陈芳雪说投湖前还试图开煤气自杀,应该就在她原来和宋光明的家里?”

“没错,这就解释了她之前确实回去过。”

“但是她又离开了,跑到中州师大去投湖……”

童维嘉将钱主任的叙述完整回想了一遍,所以煤气泄漏是陈芳雪自杀未遂造成的?实在匪夷所思……

“还有呢?”罗忠平提醒说,“回忆一下,钱主任还说了什么与宋光明有关的?”

“除了陈芳雪被打,还有一本书丢在宋光明家里了……可我们在宋光明家的废墟里没有找到任何书啊?”

话出口,童维嘉立刻想到什么,迅速拨通手机。

“钱主任吗?不好意思再补充个问题,你还记得陈芳雪借走没还的是什么书吗?……对,就是她说丢在宋光明那里的。”

“书啊,记得……”钱主任沙哑的声音从免提中传出,显然刚刚又大哭过,“是一本美国的恐怖小说集。”

宋光明遗留在工地的物品都拿回来做过详尽检查,但之前除了陈芳雪的回忆录片段,并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现在看来不是没价值,而是没发现其中的意义。

专案组正在开案情分析会,见罗忠平和童维嘉回来,白队告诉他们,已通过DNA鉴定证实了春节芙蓉湖的女死者正是杜传宗的女儿杜娟。童维嘉好奇地问杜传宗是否知道,白队说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杜传宗对外从来不承认自己在国内还有个女儿,而在陈芳雪遇刺后,警方的电话和邮件他便再未答复。

白队让罗忠平发表意见,老刑警却摆手说先听听大家的,一边拿起那本《美国恐怖短篇小说集》翻看。霍达于是将这两日的进展又总结了一遍,说大致摸清了宋光明这几年的经历,数年来他喜欢在某论坛上与人论战,从账号登录的IP地址可以推断他这些年的大致行踪。他于2001年4月离开中州去了南山市,一年半后离开,频繁辗转各地后,2004年又回到南山安顿下来,2007年回到中州。

童维嘉急忙问宋光明回南山的时间是不是2004年5月,而回中州是前年3月。霍达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童维嘉笑笑说,那正好也是陈芳雪到南山福利院和离开的时间。

白队捅了捅低头看书的罗忠平,让他好歹说两句。老刑警放下书看看大家,说陈芳雪和宋光明具体什么关系现在还不好说,总之肯定比我们之前以为的,也比那几页回忆录上写的深得多。

“这我们都知道了,拿出点实打实的干货来!”霍达撇了撇嘴。

“这本书就是证据。”罗忠平转向技术室的老张,“仔细检查的话,应该能在这上面找到煤气爆炸的残留痕迹。”

“你是说,这本书在龙诚炸死的现场出现过?”白队皱眉,拿过书来翻了翻,“那也没什么奇怪吧,毕竟是宋光明的书,龙诚又是被炸死在他家的……”

“不仅如此,这本书还是龙诚炸死自己的导火索。”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白队手里的书……连童维嘉也惊呆了。

“龙诚不是陈芳雪杀的?”

“是她杀的,为了替宋光明和自己报仇。”罗忠平停顿了两秒,如炬的目光扫视众人,“可惜根据现有的法条定义,我们即便知道了来龙去脉,大概也奈何不了她……因为这恐怕是一场完美的谋杀。”

全场轰然,大家交头接耳,显然对老刑警的话表示怀疑。

白队拍案而起。

“怎么可能?杀了人,只要有证据——”

罗忠平从白队手中拿回书,翻开其中一页。“答案就在本书里……一部很短的短篇小说——《南方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