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你很努力,但你发现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他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你们都觉得对方变了。

起初你觉得有这种感觉也正常,毕竟分开一年半,又经历了生活的大起大落,而且你们俩都没有恋爱经验;但很快你就发现,你们之间的隔阂并非来自生活琐事,而在于思想。

他还是宋光明,满脑子黑白善恶的交锋,但不再像过去那样时时挂在嘴边,而是把怒火藏在阴郁的眼神后面。你呢,已放下了回归程丽秋的执念,安心做你的陈芳雪——至少在他的眼中,你放弃了抗争。

你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打开电脑劝他闷得慌就玩一玩游戏;他则直直地盯着你问,买电脑的钱哪里来的?

还有,买床的钱,贴壁纸的钱,给他买衣服的钱,都是哪里来的?

再有,那么多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和令人想入非非的性感内衣,都是干什么用的?

趁你不在,他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你藏在水池柜下面的化妆品,藏在老樟木箱里的工作服,甚至还有你藏在床板下面的记账本。

他把记账本摊开,丢在你面前,冷冷地问你每个月大笔钱的进出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大致算了下,大笔出账累计有十万。他想知道,这十万你用到哪儿去了。

看着他冰冷的眼神,你突然后悔了。当初特意叮嘱律师不要告诉他谅解书的事,怕他心里有负担,可如今这却成了你的负担。你只好说有个朋友拉你做生意,夸口包赚不赔,你傻乎乎地上当了,东挪西凑借了十万,最终却血本无归。

“那大笔进账又从哪里来的?”他立刻追问,“不但还清了欠债还有结余?”

你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是自己工作赚的。你说在天歌当服务员卖酒水的提成很高,而你又努力勤奋,业绩每个月都排名前三。

“当然现在已经不干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你故作轻松的语气,想了想又补充说,“虽然现在挣得少了,但没关系,有你陪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你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以前他都会顺势搂住你,但这次他却一动不动。

“不要对我撒谎。”他的声音冷得像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更不要让我失望。”

你们对彼此的失望似乎不可避免。你希望他能正常一点儿,像别的年轻人一样出门找份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每次刚刚拐弯抹角有一点儿暗示,他就跳起来摔门而出。你慌里慌张追出去,赌咒发誓没有别的意思,可他一口咬定你嫌弃他吃软饭了。

“我宋光明为什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激动得面红耳赤,泪光晶莹。你赶忙说知道,而且永远不会忘:“你宋光明的所有付出和牺牲都是为了我陈芳雪……”

“不,我不是为了陈芳雪,我是为了程丽秋!永远别忘了,你是程丽秋!”

宋光明在1999年12月出狱,很快便是千禧年的元旦。为了缓解你们之间越来越紧张的关系,你煞费苦心买了两张跨年音乐会的门票。他总算给面子,虽然中间睡着了还打起呼噜,但总算熬到了散场。你们走出音乐厅,钟楼前的广场上挤满了迎接新千年的年轻人。你努力调动他的情绪,拉着他到喷泉池边扔硬币许愿,又对着灿烂的焰火欢呼。许多人排队上钟楼敲钟,你也拉着他排队,他撞出的钟声似乎比别人都响,你抱住他说这象征着你们在新的一年肯定会顺顺利利。

他却没有回答,而是望着钟楼下面。顺着他的视线,你看到人群中龙诚和“程丽秋”正手牵手吃着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

你下意识扯住了宋光明的胳膊,但他用力推开你,挤过人群冲下了钟楼。

广场上人很多,他个子虽然高,但也很快失去了目标。他回头看向仍在钟楼上面的你,挥手问方向,你毫不犹豫地指向来时的音乐厅。

你看着他撞开周围人跑过去,来到已经空****的音乐厅大门外,愤怒地呼喊嘶吼,却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回家的路上你俩一句话也没说。进了门,他用力把你推到墙上,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说你故意指了错误的方向;你奋力挣脱,反问自己有什么必要撒谎,放过那对狗男女?

他不听你的解释,愤怒地指责说你变了,变得和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一样,打不赢就投降,然后成为那些有钱人的玩物……你辩解自己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是谁的玩物,他却将一记冰冷的耳光甩在你脸上,同时扔出一长串**。

你有一个专门存放贵重物品的黑色漆木盒,藏在厕所破损的吊顶上面,里面装有你的身份证和存折,还有那张十万块钱买来的谅解书。离开天歌时你曾想把包里的**全部扔掉,想想又觉得浪费,又觉得也许跟他还能用上……可惜你犯了大错。

“你的钱是这么挣来的吧?”

他盯着你,就像盯着一只企图逃窜的肮脏老鼠。

连这样隐蔽的地方都没放过,你心中一阵愤怒,又想到木盒外面是挂了锁的,他对你显然已毫无尊重可言。

“是又怎么样?还有张谅解书呢,没看见吗?”

你终于厌倦了,决定卸下包袱。他大概真的没看到,急忙打开木盒翻出来。你盯着他阅读谅解书时的表情,心里犹豫如果他道歉的话要不要原谅,可他看完之后,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你被他们骗了,所以呢?”

所以呢?所以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所以,我被他们骗了,因为我关心的那个男人要坐牢!所以我乱了方寸!所以我把自己卖了,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这一年半是怎么过来的!所以我不想你再用那种眼神看我!!”

你哽咽了,无法继续说下去……如果必须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也就等于不用说了。

他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你这辈子都不会忘的话。

“我没让你去,你活该。”

那天之后,宋光明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出去买菜,他默默跟在后面,帮你从菜贩手里接过塑料袋。有热情的菜贩开玩笑说男朋友真体贴,你和他都会笑笑。去杏林酒店上班,他也会跟去,在酒店和对面工地中间的一大片街心公园中守候,中午就用一包饼干果腹。

那时你的计划正进行到关键时刻,非常害怕因为他的干扰而前功尽弃,幸好鼠大每次进出都会把车停在杏林酒店的后院,宋光明从外面看不到。

鼠大在酒店楼上包了房间做办公室,据他自己说,拿个望远镜就能看清工地上的所有细节。他时常到茶苑来放松,一边喝茶一边打业务电话,有时太累了便把手机关掉,躺在卧榻上让你按摩肩颈和腰背。偶尔他会带生意伙伴过来,你就要准备功夫茶,装模作样一番;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只要保证他的茶杯不空,走时再灌满一个大号保温杯就够了。

对了,他平常喝的润肺镇咳养生茶,配方是从什么大师手里求来的。他自己没时间弄,就委托给茶苑,而你主动请缨从方姐手里讨来了这项工作。

鼠大当然还记得你是谁。有两次他忽然来了兴致,伸手摸你的大腿,你立刻停下退出门外。他哈哈一笑向你道歉,然后你再进屋继续倒茶按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时心情好,他也会天南海北地跟你聊天,讲他行业中的许多秘密,讲他一路打拼有多么不易。有一次你忍不住接话说,再不容易有我不容易吗?他笑呵呵地说,我们人生的所有努力,不就为了把不容易变得容易吗?

你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简直是至理名言。

元旦后的一天,他照旧来茶苑放松。你因为担心外面的宋光明而心不在焉,他看出来了,问你是否有心事。你忙摇头说没有,自己这段时间很充实,也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非常感谢杜总这段时间思想上的指点……他笑笑说,你应该感谢的是钱老师,要没他你也不可能来这儿上班,又说钱老师一直惦记你呢,有良心的话别忘了去问候一声。

是有挺长时间没见到钱老师了,你想起上一次还是秋天还书的时候。《飘》和《荆棘鸟》之后,他又借给你许多小说,比如勃朗特姐妹的《简·爱》和《呼啸山庄》,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伍尔芙的《达洛威夫人》,但让你在半夜垂泪的却是一名男作家的作品——美国作家霍桑的《红字》。别的书看过后都还了,唯有这一本始终放在你的包里,随身带着,有空了就拿出来翻一翻。说不清为什么,你觉得钱老师就像书中的那位牧师,是这个肮脏世界中唯一能给你慰藉的人。

“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你想入非非的时候,趴在**享受按摩的鼠大突然坐了起来。

“你知道我有个女儿吧,跟你差不多大,马上该大学毕业了……我给她铺好了路,毕业后进一家出版社,事业编又安逸,但最近她忽然提出来,要跟着我学习做生意。”他喝了一口养生茶,轻咳两声,“这个茶真的管用,咳嗽好多了……”

你把茶杯续满,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一直认为女孩子就该安安稳稳的……忽然想起你之前说也想自己开店做生意,所以想问问,你觉得真的好吗?”

“我们的情况应该不一样吧?”你思考片刻后回答,“她有退路,有靠山,我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己。”

“是啊,你是命不好没办法。”他表示赞同,“而且你也比我女儿成熟多了,她要有你的性格和能力,也许我真就答应了……”

他重新趴下去,你继续给他按摩僵硬的颈椎。

突然,新年夜在钟楼广场看到的那一幕闪过脑海。

“对了,她有男朋友吗?”你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记得你说过她性格大大咧咧的,小心交友不慎被利用。”

他扭过头,看了你一眼,哼了一声。

你知道自己说进他心坎儿里了。

杜传宗走后,你借倒垃圾为由出前门,看到宋光明还守在街心公园里。你们四目相对,但彼此间没有任何表示。扔了垃圾回店里,你告诉方姐自己一会儿要早点儿下班,她问你什么事,你说有个朋友生病了,需要探望。

冬天天黑得早,6点钟街上的路灯就亮起来了。你从后门出来,绕过杏林酒店的正门来到公交站。等了片刻车来了,你跟随下班的人流挤上车,十几分钟后在中州师大门口下车。你走入宽阔的校门,穿过主楼前的广场。钱老师的窗户亮着灯,你从包里取出那本《红字》,在办公楼门前等候。

等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房间的灯才熄灭。几分钟后他与两名老师谈笑着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你,似乎有些慌乱。他跟那两位老师又聊了几句,告辞后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快步走向你。

“怎么到学校来了?”他上来就问,好像有质疑的成分。

“还书,想起来还有本书没还你……”你急忙解释,心中后悔自己太鲁莽了,“书给你,你忙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你扭头要走。他再一次看看左右,犹豫了一下叫住你。

“既然来了,一起吃个饭吧。”

他转身走向停车场,你急忙跟在后面。路上有学生和老师与他打招呼,所以你懂事地与他保持距离。

上了他的黑色皇冠,车子驶出校门,你和他都稍稍松了口气。

“想吃什么?”

“都行……”你想了下回答,“全中州最好吃的葱油面就行。”

他笑起来:“我知道有家日料不错。”

没多久,皇冠车停到一条两边都是梧桐树的林荫道旁。街两边都是格调不俗的餐厅,你跟着他进入一家日文招牌的小店。店里很安静,客人不多,放着你听不懂的日文情歌。

“以前经常跟你前妻来吧?”

“哦,她确实喜欢吃日料……”他略有些尴尬地回答,招手叫来服务生,替你点了几样招牌寿司和手卷,又手把手教你怎么在酱油中化开芥末。

你很想知道他跟前妻离婚的原因,但提到几次,他总是回避。

“你条件那么好,离婚了也可以再找一个呀,仰慕你的女学生一定很多吧?”

“怎么说呢,现在学校的女生多数都很幼稚……可能我上了点岁数,有代沟吧。”

说到幼稚,你第一反应想到了“程丽秋”。

“那我呢?幼稚吗?”你向他抛了个媚眼,“她们好歹上过大学,我连大学都没上过,肯定更幼稚吧?”

他接住了你的媚眼,笑起来说:“你上的是社会大学。”

社会大学,真好听……你忽然想起自己之前也是这么宽慰宋光明的。

喝了两瓶清酒,微醺的感觉很舒服。从日料店出来,夜风吹拂着耳边的发丝,痒痒的。你问他,以前和太太吃过日料后还会有什么消遣,他挠头说也没什么消遣,吃完就回家了。你对着他笑,他问你笑什么,你也不回答,于是他也陪着你傻笑。

回程没有走来时的路,黑色皇冠一路穿行于曲折蜿蜒的陌生小道。他说大路可能会碰到查酒驾的,你忙说刚才不该喝酒;他却又说平淡的人生偶尔需要一点儿刺激。

换挡时,他的手碰到了你的大腿,但立刻挪开了。此后你们便一路无话。

车驶入杏园小区大门时,远处钟楼传来9点整的报时声。车在楼前停下,他装作随意地问你要不要上去坐坐,你说好啊。

走楼梯上楼,进了他家,他找出拖鞋给你。傻坐着太尴尬,你来到书柜前,装作挑选新书。

“随便看,”他忙着给你倒水,一边说,“第二排左边的,都是女性主义作品。如果小说看腻了,推荐你看看波伏娃的《第二性》……虽然学术性比较强,但还是挺通俗易懂的。”

你拿出来翻了两页便放回去。

“嗯,还是想看点儿轻松的,有意思的……”你忽然想到鼠大和鼠二,“有没有犯罪类的小说?”

“有啊,最经典的福尔摩斯系列……哦,我刚刚看完一本,同学推荐的,还挺好看的,《美国恐怖短篇小说集》,每篇故事都不长,但很精彩,就是有点儿吓人……”

“不怕,我胆子大。”你在书柜里找到了,挑出来,“就先借这本吧,《第二性》也拿上。”

你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为了让气氛不至于过分暧昧,他又忙着为你削水果。你知道他在想什么,等着他坦坦****说出来,可他就是不说,可笑地维护着一名教育工作者的清高。

“钱老师,水喝完了,书也借了,我该走了……”你故意逼他说。

“哦,几点了?还早吧?”

“刚刚方姐打传呼给我,说店里有点儿忙。”

拙劣的谎话,明明马上就要打烊了。你望着他扭头看钟,一副纠结的样子,又想到宋光明孤独坐在街心公园的身影。

他关掉电视站起来:“好,那我送你回去吧。”

第二次了……你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

从师大南路向西四个红绿灯后驶入辅路,远远便可看到中州师大杏林酒店的牌子。你忽然想起,应该让钱老师停到后院去的,可该怎么说呢?正犹豫着,车已停在了门前。

你向钱老师道谢,匆匆下车走进去。他却摇下车窗喊你,问什么时候打烊,他可以等你一会儿再送你回家。

你连忙提心吊胆地看向对面的街心公园,还好白衬衫不在。你松了口气,告诉钱老师不用了。

他向你摆摆手,开车离开。你的力气仿佛忽然用尽了,两条腿有些沉重,脑袋也晕乎乎的。看来日料店小哥说得没错,清酒入口很绵,但后劲大……

“咦?小陈!怎么回来啦?”方姐从茶苑迎出来,惊讶地打量你,“脸红扑扑的,干什么去了?”

“看个朋友。”你勉强还记得走时的借口,“还有客人,没打烊?”

方姐向一边看去。顺着她的视线,你看到宋光明正端坐在一张方凳上。

“刚才开车送你回来的人是谁?”他的声音像个机器人。

“哦,一个朋友……”

你的脑子飞速旋转。宋光明肯定认得钱老师,但他坐的位置未必能看清车里的人……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哪里认识的?”

方姐在旁边好奇地盯着你。你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给眼前的男人一个满意的答案。

“男的,挺好的朋友,原来在天歌上班时认识的。”你硬着头皮说,“但我们只是吃了个饭,没别的。”

宋光明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你面前,居高临下地嗅了嗅你的头发。

“喝酒了?”

“一点点……”

“那男的叫什么?干吗的?”

“光明,你不要疑神疑鬼……”

“是我疑神疑鬼,还是你做贼心虚?”

你本来心有愧疚,但他的态度打消了你的愧疚。你用力推开他,向门口走去。

“站住。”

你没理睬。

“我让你站住!”

“有什么回家再说,别在这儿丢人。”

“你还知道什么叫丢人?!”

下一秒你便飞了出去,撞到墙上,摔在地上。一瞬间你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的幻觉,但真实的痛感很快让你无比清醒。

他抓起手边的一切砸向你,他骑在你身上左右开弓,他揪着你的头发将你拖出门外,说既然想走就让你走,可你刚站起来,他又一脚将你踹倒。

时间变得模糊,痛感变得模糊,记忆也变得模糊……挥舞的拳头和飞溅的血沫好像慢动作,那张狰狞的面孔你从未见过。他不是宋光明,不是你相信并依赖的那个男人,更不是你舍身相救、苦等了五百多个日夜的爱人。

他是谁呢?那一刻你无暇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