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行刺陈芳雪的男子三十来岁,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许久没有打理,饱经风霜的手掌上满是重体力劳动留下的老茧。他的帽衫下穿有一件破烂的白衬衫,脚下一双开裂的旅游鞋。虽然被捕后始终一言不发,但从明显有些跛的左腿也能认出,此人正是宋光明。

令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火焰,能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点燃;但同时又饱含热忱和悲悯,仿佛要拯救所有误入歧途的灵魂。这样的眼神童维嘉只在天主教堂的壁画上见过,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

突如其来的血腥打破了世纪诚天公司楼前的僵持场面。被吓破胆的讨债者们作鸟兽散,生怕被当成行凶者的同谋;而在彻底控制住场面后,市政法委孙书记当场责令城西分局成立专案组,刑警大队大队长白铁民担任组长,彻查陈芳雪遇袭一事。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下,影响极坏,性质极其恶劣!

审讯室里,宋光明面对警方的盘问始终保持沉默。白队上来先试着以情动人,说你的老父亲还惦念着你;无效后又试图攻心,说理解他是一时冲动……宋光明的嘴角牵动,说不清是触动还是嘲笑,但仍旧保持沉默。

白队没辙了,只好认输,换罗忠平进去。

“说说,为什么要杀陈雪?”

老刑警慢条斯理地问。头顶灯管镇流器发出高频的滋滋声,更凸显出气氛的尴尬与压抑。

“陈雪,陈芳雪,程丽秋……对了,还有个名字你应该也知道吧,爱丽丝。”

似乎并不奢望得到回答,罗忠平装作自言自语地随意说下去,余光却时刻留意着宋光明的反应。

“正义必胜……但正义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你被人陷害坐了一年半的牢,是不是在牢里天天想这四个字?正义在哪儿呢?正义真的必胜吗?”

宋光明终于有了反应。他咧嘴笑起来,示意面前的杯子空了。罗忠平亲自给他的杯子里续上水,他一饮而尽,然后闭上了眼睛,片刻发出鼾声。

不是装睡,他真的睡着了。

人民医院这边,童维嘉守在手术室的门口寸步不离。陈芳雪被送上救护车时已没了心跳,随车医生连打了两针强心剂,又上了电击,才勉强让心电图恢复折线。将人推进手术室时,心外科主任直截了当地说要做好最坏打算,相比医生的努力,她自己的求生欲更重要,当然还有运气。

与童维嘉一起守在手术室门外的还有霍达,专案组成立,他当仁不让成了副组长。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护士突然冲出来说医院备血不够了,需要从血库紧急调取血浆。童维嘉立刻从霍达手中抢过警车钥匙,冲到外面跳上车,拉响警笛直冲几公里外的血库。领取血浆的时候对方告知冷藏的血袋需要捂暖了再用,她便将血袋全部塞到衣服里,就像贴身挂满冰块做的炸药包,再一路警笛杀回医院。

血袋送进了手术室,童维嘉几乎瘫在地上。霍达奇怪她为什么跑了一趟就累成这样,还问她是不是平常缺乏锻炼,一摸才发现浑身冰凉,赶紧打来一杯热水让她喝下。

又过去两个小时,主刀的主任出来,宣告手术成功。凶手的刀尖已经刺破心包,如果再往里两毫米便会划破主动脉,那就神仙也难救了。童维嘉如释重负,连忙发信息报告师傅这个好消息。霍达问病人什么时候可以接受问话,主任皱眉说等出了ICU回到普通病房就可以,但毕竟是心脏问题,病人不能受刺激;另外由于送医途中一度心脏停搏,还存在因缺氧造成大脑不可逆损伤的可能。问最坏的结果,主任轻飘飘地扔出三个字——“植物人”。

就在霍达和童维嘉目瞪口呆之时,主任又随口补了一句——“对了,她有孩子吗?腹部有刀口,应该是剖宫产手术留下的。”

将近午夜,城西分局会议室仍然灯火通明。除了继续审讯宋光明和在医院看着陈芳雪的几名同志,专案组所有人聚在一起,听罗忠平介绍目前掌握的案情。

从除夕之夜“程丽秋”的冰湖溺亡案,到十二年前相似的无名女疑案,再到发现还存在另一个曾在南山儿童福利院当老师的程丽秋,再到福利院程丽秋变成今天更名为陈雪的陈芳雪……许多人跟不上身份和名字的频繁变化,老刑警只好在白板上画出人物关系图谱。随着箭头、注释和括号的增加,大家发现虽然关系错综复杂,但真正核心主轴只有一个,那就是本名程丽秋、如今以陈芳雪(陈雪)的名字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女子,以及这十二年来她时隐时现的经历。

目前对她已知的经历有:在老家西原县念的中学,1996年底到1998年初以陈芳雪的名字先后在中州师范北门外的火锅店和校内北区食堂打工,1998年4月至1999年9月以爱丽丝的花名在天歌夜总会工作,2000年4月龙诚死后便人间蒸发。2004年5月她重回视野,以程丽秋的本名“冒名顶替”到南山儿童福利院工作,直至2007年3月再次不辞而别。2008年伊始,她以陈雪的名字进入世纪诚天公司工作,担任董事长杜传宗的助理,并于2009年——也就是今年春节杜传宗赴美后,被任命为副总经理,主管公司日常业务。

这中间有两段空白时间。第一段是从2000年4月到2004年5月,长达四年;第二段是从2007年3月到2008年春,差不多一年。此外还有人提出,1999年9月她离开天歌夜总会后的经历也相对模糊。

在罗忠平讲述陈芳雪与宋光明关系的同时,陈芳雪留给警方的回忆录也在大家手中传阅,其中宋光明的正义凛然令人印象深刻。果然有人提出,宋光明刺杀陈芳雪的动机是否因为她堕落了?从与杜传宗不共戴天,到低三下四给他打工。白队承认存在这样的可能,但在审讯中用言语试探,却没得到宋光明的任何反馈。

鉴于陈芳雪暂时不具备问话条件,经过大家讨论,最终划定三个方面作为专案组下一步的工作重点:第一,在继续审讯宋光明的同时,倒推他去世纪诚天之前的行踪,找到他的落脚点,争取挖出杀人动机;第二,设法让杜传宗尽快回国,摸清他与陈芳雪的真正关系,比如当年为何招她进公司并委以重任;第三,重新梳理有疑点的几桩陈年旧案,包括调查十二年前无名女的真实身份,确认除夕死亡的冒牌程丽秋是否是杜传宗的女儿杜娟,以及造成龙诚死亡的煤气爆炸意外是否有人为的可能。

“关于当初的煤气意外,还是我来跟吧。”罗忠平说,“已经有些想法了,我明天去趟医院,查一下杜传宗的病历。”

白队不解:“杜传宗的病历,跟龙诚有什么关系?”

“你们猜,咱们杜总第一次肾衰竭急性发作,是在什么时候?”罗忠平笑着看向大家,自问自答,“2000年4月16日,也就是龙诚被炸死的前一天。”

第二天一早,罗忠平来到中州市人民医院,先到ICU病房外看望熬了一宿的徒弟。霍达半夜就回去了,童维嘉一直等到早上派出所支援的两位民警过来。她红着眼睛问审讯进展,罗忠平说宋光明那家伙美美睡了一觉,醒过来后该吃吃该喝喝,只是跟当年伤人后被捕时一样,始终一言不发。白队已经派人去他的老家,准备把他的父亲接过来;此外正通过路面监控倒查他从何处而来,估计一两天内就会有结果。

“让他父亲来劝他?会有用吗?”

“难说,反正在电话里老人说,自从儿子因嫖娼打人被学校开除后,就没再联系了。老人原来是生产队的队长,在农村属于说一不二的人物,出了那样的事,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他母亲呢?”

“母亲是上海知青,生下宋光明不久就返城了,再没联系过。属于那段特殊年代的悲剧吧。”

童维嘉不禁唏嘘,看过陈芳雪的回忆录,对宋光明总有说不出的好感。

陈芳雪还没醒,罗忠平只能隔着玻璃望了会儿。两位派出所的年轻民警拍胸脯请老同志放心,保证不会有任何差池。

从ICU病区出来,童维嘉正伸懒腰想着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不料被师傅领到了五层肾内科。一位姓阎的主任医师将两人带进办公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材料。

“接到电话我就把病人的病历调出来了,一看就知道,这病就是他自己作的!”

童维嘉接过病历,看到上面杜传宗的名字,立刻明白了。

“杜传宗的肾病,是他自己喝茶喝出来的?”老刑警问。

“正常喝茶当然不会,但你不能乱喝啊!”阎大夫看上去痛心疾首,“我对现在广播电视还有网络上很多不靠谱的养生节目非常有意见!你是养生,不是养蛊,自己不懂还乱加药材,老话说,是药三分毒!”

罗忠平点点头:“他自己说的,每天都喝这什么养生茶?”

“对,他有慢性咽炎,每天就让人泡上一大杯!你说泡点胖大海也就算了,还加了马兜铃,那是有很强肾毒性的!”

根据病历上的记载,杜传宗在2000年4月突然出现恶心、呕吐、腹泻的症状,同时呼吸困难、胸痛、咳嗽加剧、排尿困难,经医院检查诊断为急性肾衰竭。

“当时很严重吗?”

“病危通知书都下了!还好救得及时,不过肾功能最后也没能完全恢复,到最后只能靠透析维持……”

童维嘉忙问:“您刚才说他喝的养生茶是别人泡的?谁给他泡的,配方哪里来的?”

阎大夫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哦,他好像说过,那会儿他在老西郊市场旁边有工程,每天要盯现场,就在附近租了间房长期办公。什么酒店来着……”

“杏林酒店!”年轻的女刑警咧嘴笑起来,“就在我家对面。”

杏林酒店是中州师大的三产企业,一楼大堂边有一片装修考究的茶苑,据世纪诚天的老员工说,杜总当年喝的养生茶就是这里配的。负责人方老师是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自称是国家认证的高级茶艺师,一张丰润的鹅蛋脸上看不到多少皱纹。她笑着告诉罗忠平和童维嘉,自己气色好全是喝茶的功效。茶多酚有抗氧化的作用,可以清除人体内过多的自由基,预防衰老;还能防皱祛斑抗过敏,帮助女孩子们更漂亮。

说这话时,方老师一直盯着童维嘉的黑眼圈,罗忠平于是笑眯眯地说,你看她喝什么最好,赶紧来一壶。

一边喝茶一边随意聊天。问到世纪诚天的杜总,方老师说当然记得。2000年前后西苑豪庭破土动工,杜传宗在酒店开了包房。他也是喜欢喝茶的人,一来二去就熟了。只是他喝的茶不同,是自己研究的养生茶,但他自己没工夫弄,于是委托茶苑帮忙。

“所以他平常喝的茶,是你给准备的?”童维嘉问,“每天帮他泡好了?”

“差不多每天吧,一个大保温杯。”方老师说,“不过不是我,当时有个小姑娘帮忙。”

“小姑娘?”

“当时我带的徒弟,托关系来的……哎呀,没法说。”

两名刑警对视一眼:“怎么叫没法说?”

“我也是苦出身,不会戴有色眼镜看人,尤其对咱们女同胞……可有的女孩子啊,年纪轻轻就不知道自珍自爱。”

“这个女孩叫什么?”

“姓陈……名字忘了,反正我叫她小陈。”

方老师说的应该就是陈芳雪。据她回忆,这位小陈在1999年的9月经人介绍到茶苑工作,起初是兼职,后来转为全职。女孩悟性不错,学东西挺快,她说自己将来也想开一家茶馆,但古怪的是,她对茶道本身又没多少兴趣。

“经人介绍?谁介绍来的?”

“这还用说啊?酒店是中州师大下属的……”

“学校的领导?哪个领导?”

方老师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坦白了:“当时的教务处副处长,姓钱,现在应该升官了吧?”

童维嘉差点儿叫出声。罗忠平瞪了她一眼,继续用平静的语气问——

“你刚才说小陈不懂得自珍自爱,能否解释一下?”

方老师刚要说,又似乎起了疑心,童维嘉只好再一次拿出了警官证。

“我就知道你们是为她来的。”方老师得意地撇撇嘴,“昨天听说世纪诚天公司出事了,有个女的被杀,我看有人发在网上的照片,就觉得像她……只是没想到十年没见,人模狗样也当上老板了?”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童维嘉心想。

“关于自珍自爱……”

“哦,开始我也没想到她是干那个的,平常看着挺文静挺规矩的,谁知道她每天晚上从我们这儿走了直接换身衣服到夜总会坐台呢?”

罗忠平不动声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老师沉默了片刻。幸灾乐祸的表情从她脸上褪去,投向酒店门口的目光多了朴素的同情。“她男朋友打上门来了……我头一次见,一个女人被男人打得那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