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你很清楚,只有你能救宋光明。你也知道,在你困坐愁城的每一分钟,那个高大帅气而又心高气傲的男生都在遭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你寄希望于学校,跑去找送你钢笔的老师,却隔着办公室的门听见他打电话通知宋光明的父亲,给予他开除的处分。

很显然,学校不相信他的清白,或者说,干脆不关心他是否清白。校领导的眼里只有中州师范金字招牌的声誉,而个体的前途不在他们考虑范畴之内。

你当然很气愤,但冷静想想,这不就是正常人的理性选择吗?有了好事争先恐后,有了坏事避之不及。学校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换了你在那个位子,恐怕也不会有其他选择……

但恰恰如此,更显出宋光明的可贵。在这个私欲横流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心中还有公平和正义;在你彻底放弃希望时,也只有他真正伸出援手。没有宋光明,你活不到现在;就算还有一口气在,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他给了你理想和信念,教会你勇敢和坚强,告诉你这世界值得去奋斗!

一句话,宋光明是照亮你黑暗世界的幽光,虽然微弱,却给了你活下去的信心;而现在,这最后一点儿光明也要被人夺走了。你不能让这份光明熄灭,哪怕只为了你自己。

出事后的第二天,你再次来到西郊市场。南区那栋高大建筑已经恢复了平静,你站在锈迹斑斑的消防梯下仰头向上望,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明明是夏天,蝉鸣刺耳,阳光洒在身上,可你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楼台球厅的人说龙哥应该在二楼酒吧,二楼酒吧的人又说龙哥可能在三楼睡觉。你上了三楼,看到一条窄窄的走廊对着七八间客房,每个房间的房门都关着。你不知道他在哪一扇门的后面,也没耐心一扇扇门敲过去。宋光明还在遭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宝贵的,所以你站在走廊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最大的嗓门喊起来——

“龙诚!姓龙的!你他妈给我滚出来!!”

你能感觉到脚下的地板在颤动,头顶有灰落在你盘起的发髻上。你听见下方传来连声惊呼,然后你看到一个房间的门开了,龙诚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出现在你面前。

他似乎还没完全睡醒,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上下打量你。“来找我还是找丽秋的?”

“我找你!”你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这会儿“程丽秋”在学校。

“进屋说。”他抬手指了指房间,但你摇头。

“就在这儿说!”你从兜里拿出一张3.5寸软盘,“我要你现在立刻到公安局,说明你昨天是故意给宋光明下套的!宋光明没有嫖娼,他是无辜的!”

他有些惊讶地看看你,又看向你手里的软盘。

“这里面是你跟他的QQ聊天记录!他叫‘正义必胜’,你叫‘公道自在人心’,你冒充记者约他来你这里见面!”

你看出他的紧张了。他向你走过来,你下意识地后退,但很快就退到了墙角。

“没事!不用你抢,我帮你!”

你高高举起软盘,然后狠狠摔到地上,用力跺脚踩碎。

“我帮你毁了,但没关系,我还有备份!好多好多备份,存在好多好多地方!”

你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他直勾勾地盯着你,猛地伸出手掐住了你的脖子,几秒钟后又放下,对着走廊外看热闹的小弟们啐了口吐沫。“看什么看,滚!”

骂完,他转身走回自己房间门口,又回头看看你。

“想救宋光明是吗?给你一次机会,进屋说。”

你向那扇门走过去,随手摸了摸头顶的发簪。那是你精心挑选的武器,可以在刹那间抽出来刺入他的眼窝。

进了房间,他关上门,你犹豫了一秒没有阻止。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没有愤怒也没有嘲笑,他甚至给你倒了杯水,你当然不会喝。

“我救不了他。”他直截了当地说,“我顶多证明他没嫖娼,但他把人打残了还差点儿摔死,那是好多人都看到的。警察抓他也是因为这个,不是为了嫖娼。”

你一时语塞,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了这一点。你还以为向警察说清一切便可以救宋光明出来——

“那你也必须去说明!”你只有咬牙坚持。

“可以考虑,”他点点头说,“但你必须先告诉我,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光明是我男朋友!”

你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不算撒谎,你确实已把他当作自己最爱的人了,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可这事就有点儿难办了,你为了爱情,我也是啊!”他终于露出了笑容,放松地在床边坐下,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陈芳雪,咱们也不是外人,你应该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吧?”

你当然知道。

“你跟丽秋也是好朋友,她总跟我说,你是她最信赖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如果让她知道你和宋光明在背后捣鬼害她,她该多伤心啊……”

“她现在还不知道?”

“需要我告诉她吗?”他的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我饿了,陪我吃早饭去吧。”

他毫不避讳你的目光,拿了件黑色T恤衫套上,穿上一条牛仔裤,走到卫生间撒尿,门也不关。

你乖乖跟着他走到附近的早点摊。他要了一碗馄饨,你什么都没要,默默看着他吃。

“想宋光明早点儿出来,关键在受害人身上。一个要看伤情鉴定是轻伤还是重伤,另一个得看人家是否给你出谅解书。”他吸溜着馄饨,满足的样子让你觉得饥肠辘辘,“第一条没办法,法医说了算。但第二条,可以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钱呀!只要钱到位,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替你去说。”

“多少钱?”

“十万起步吧,当然多多益善。”

你盯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放心,这种事我有经验!当然决定权在你,姓宋的在里面时间越长我越开心。”

他吃完了,起身拍拍屁股,又瞪了你一眼。你恍然大悟,连忙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压在馄饨碗的下面。

“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算为了丽秋,这样害人也太龌龊了!”

他笑了,向你做了个鬼脸。

“爱情使人盲目,为了爱情男人会不顾一切。我爱程丽秋……”他停顿了一下,又向你挤了挤眼睛,“当然是那个假的程丽秋,不是你这个原装的。”

你心里一抽——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回到家门口,你下意识地敲了敲门。平常总会有一个男人来帮你开门,你能听到他一轻一重跑来的脚步声,心里藏着甜蜜,而如今屋里沉寂无声。你默默掏出钥匙开门,进去看到房间正中的帘子拉了一半。

你从门后将他的钢丝床搬出来,在属于他的地方打开,铺好褥子和床单。躺下之前你将帘子完全拉上,然后便沉浸在他留下的气味中。

你哭了起来,不出声的那种。

等你再爬起来,天已经黑了。你有点儿后悔浪费了一天的时间自怨自艾,但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你强迫自己吃点儿东西,看到桌上还有昨天的排骨和鸡毛菜,可惜尝过一口就扔掉了。

如果昨晚自己聪明一点儿就好了……你懊悔不已,昨天从网吧走之前先把聊天记录存下来就好了,那样手上至少还有可以要挟龙诚的东西;可你今天早上再去,网吧老板告诉你每天凌晨电脑关机后记录都会清空。你只好拿了张空软盘去“诈金花”,可骗过一次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钱,你想到他说的。最快的速度,至少十万,去换一纸谅解书……可你眼下最缺的就是钱了。

闹钟响起来,提醒你到上班的时间了。你按掉闹钟,脑子里仍然只有一个“钱”字。谁有钱呢?可以向谁借呢?你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于是立刻冲向脏衣篮,将今天一早换下的工服拣出来。

走出小区,穿过一条窄街,你从后门进入天歌夜总会。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你已经知道天歌夜总会事实上有两个平行运转的部分:一到三层面向普通公众,只要有钱就可以进来消费,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四层往上则极为神秘,进出的客人都有单独的电梯。

你从来没有上去过,但你要找的人平常就在上面上班。

你在专用电梯旁等待,守了快两个小时,终于等到她娉娉袅袅地来了。她穿了件露出锁骨的翠绿色宽领短衫,下身一条勉强包住臀部的黑色短裙,踩着一双恨天高的红色细高跟。见到你,她又用力把领口向下拉了拉,将好不容易挤出的乳沟向你挺了挺。“今天这身还行吗?性感不?”

你点点头,你其实对性感没什么概念。

“有事吗?霞姐还在上面等我呢,今天有大鱼!”

你知道霞姐,是上面的老板娘。

“小四川,我们是朋友不?”

她盯着你,有些被吓到了。“是啊,怎么啦?被人欺负啦?我替你告诉霞姐去!”

“是朋友,就求你帮我个忙。”你硬着头皮说,“我需要钱,能不能借我点钱?”

她一把将你拉住,瞪着眼睛把你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怀孕了?要打胎?”她看到你拼命摇头,“借多少?”

“不知道……你能借多少?”

“这让我怎么说?”小四川想了下,打开手提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百元钞票递给你,“这么多够了吧?差不多两千,打胎够了,你先用,不急着还。”

你感激地接过,却仍然高兴不起来。她走进电梯,几秒钟后又回来。

“真不是打胎?”

你点头,又赶紧摇头。

“这点不够,而且很急?”

你用力点头。

她想了一下,突然重重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仿佛替你做了决定似的,把你拉进电梯。

你见到了霞姐,在一间金碧辉煌、装修奢华得超出你想象的办公室里。见到她的第一眼,你便认定她是你在这世界上见过的最有气质的女人。她的衣着完全不像小四川那样暴露,一件优雅的淡紫色旗袍,衬出她天鹅般颀长的脖颈;脖颈上是一串白色珍珠项链,左手腕戴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她稍稍眯起眼打量你,缓步围着你绕了一圈,又伸手轻轻捏了捏你的胸和屁股。

“真的一次都没有过?”她的声音很温柔,让你想起小学时对你最好的班主任老师,“这种事可勉强不得,你必须自己想好了。”

“想好了……”你声音颤抖地说。

霞姐肯定看出了你的紧张。她在沙发上坐下,一抬手,旁边的小四川便立刻奉上茶杯。

“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最好先说清楚,省得将来都不痛快。”她抿了口茶,示意小四川先出去,然后接着说,“决定好了,出了这个门,可就不能反悔了。”

你点点头。

“这世上可没后悔药吃。”

“真的,不后悔!”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你心里完全不是这样想。会后悔吗?也许吧,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其实最关心的问题是——

“请问,我能拿到多少钱?”

“这不一定。但通常来说,以你的条件,又是第一次,实际到手八千到一万吧……当然,这也就是在我这儿,换个地方,直接去掉一个零。”

这就是你的价钱了……好像还可以?

“对了,你还没说呢,因为什么?”见你愣住,霞姐又问了一遍,“因为什么缺钱?”

你摇了摇头不想说,但她锐利的目光早已将你看穿。

“通常有三种情况。第一,家里出事了。第二,自己不想吃苦了。第三,因为男人。依我看,你是第三种吧?”

你只好点点头。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到的。

“一万块,恐怕不够。”你鼓起勇气看向她,“我可能需要十万。”

“剩下的可以先借你,签合同,慢慢还。”

“有利息吗?”

话问出来,你和她都笑了。她站起来,给了你一个温暖的拥抱。

“利息就是,你会上瘾的。”

你坐在黑暗中,四下一片寂静。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像是百合的味道。但你更喜欢玉兰的香气,中州师范校园里的玉兰。

房间很大,床很大,但不知为何没有窗户。或许有,只是拉了厚厚的窗帘,在黑暗中看不出吧,你想,也许应该起来四处看看,找到灯的开关,或者看一会儿电视?

但你还是坐着不动。床很软,坐在上面不由自主地陷下去,腰很酸。你把手夹在**,冰凉。

黑暗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你猜测应该快12点了。平常这个时间的你应该还在楼下忙碌。想想真是很辛苦的工作啊,不许擅离岗位,不许聊天说笑,不许发呆出神,不许上厕所超过三分钟。见到客人必须鞠躬并说“晚上好,欢迎光临天歌”,遇到蛮横不讲理的客人也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次小四川碰见你总嘲笑说何必呢,既然生为女人了,就好好利用女人的优势啊!人生苦短,轻松快活一点儿不好吗?

想到小四川,你又想到当初在火锅店的日子。那时的小四川虽然也爱打扮,爱跟旁边烟酒店的伙计打情骂俏,但绝不是现在的样子。她这一年的时间变化好大,有钱了、成熟了、性感了,自己这一年多有什么变化呢?一年前的自己在想什么呢?

那时候的陈芳雪在想,我要为芙蓉湖冤死的朋友报仇,我要夺回自己被人抢走的一切,那时的你心中满怀委屈和恨意,但在心底还是相信公道的吧……可公道在哪里呢?现在的你还相信公道吗?公道自在人心,可人心又在哪里呢?

对了,大言不惭“公道自在人心”的不是宋光明,而是陷害他入狱的家伙。多么可笑啊,多么讽刺……不,一点儿也不讽刺,只有大家都认为讽刺的才是讽刺,大家都认为理所应当的时候,应该叫过来人的人生经验。你的人生经验还太少,但你在迅速积累,度过这个夜晚,无论你叫程丽秋还是陈芳雪,都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终于,你听到了声音。厚厚的地毯可以吸收掉所有脚步声,你听到霞姐和一个男人说笑。霞姐的笑声很爽朗,就像多年的老友彼此开着默契的玩笑。男人也笑了,笑声却有点儿怪异,让你想起午夜的猫头鹰。

你仍然坐在**,双手紧紧夹在**。你无法克制地颤抖,小腹胀胀的,特别想上厕所。你听到厚重的大门被打开的声音,虽然听不到脚步声,但你知道霞姐正掉头而去。

门关上了,四下仍然漆黑一片。你听到一声咳嗽从有些遥远的地方传来,随即想起这应该是个里外套间,你在里面,那个男人在外面。

他似乎有些疲惫,呻吟了一声倒在沙发上。然后有打火机的声音,还有门缝中透出的微微光亮。他在沙发上坐着抽了会儿烟,又去卫生间撒了泡绵长而响亮的尿。想到一会儿他那撒尿的玩意儿就要塞进你的身体里,你的小腹从酸胀变成了绞痛。

卫生间又传来水龙头放水的声音。还好,至少知道洗手,但愿是个爱干净的家伙。你已不敢有更多奢望,肯定不会是同宋光明一样高大帅气的年轻小伙子,多半是个脑满肠肥、肚子比孕妇还大的猪八戒吧……希望不要太粗暴,最好喝多了直接睡过去,或者突然接个电话,父母被车撞死了要赶紧回去奔丧,嗯……

手机铃声居然真的响了,但没有通话声。男人应该只是拿起看了一眼便挂断,你听到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他放下电话,站了起来。即便有地毯,你也能听到脚步声,他站在分隔你们的最后那扇门前,轻轻推开。外间亮着一盏落地台灯,发出昏黄的光线,映出他在门口的身影。

中等个子,偏瘦,四肢修长,瘦削的面庞,头发乱蓬蓬的,但你看不清他的脸。

你站了起来,面对他。你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粗重的呼吸。你拼命拉拽下身的短裙,仿佛那样就能多给你一点儿保护似的。

“别紧张,否则我会比你还紧张。”他开口说道,沙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其实,我今天晚上还有一堆工作要处理呢,也挺累的了,但——这也算为了工作,对吧?盛情难却……”

你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你只是在努力辨别他的声音。你在哪里听过的,一定在哪里听过的……

“所以呢,咱们就抓紧完成工作。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轻松……”

你以为自己会晕过去,但并没有。你只是默默掐住自己的大腿,希望疼痛能让你暂时忘记除夕夜的回忆,以及之后的无数次噩梦,数不清的泪水,所有愤怒的呐喊,还有最真实的恐惧……你一度以为自己成功了,你甚至敢抬头寻找他的眼睛,但随即该死的绝望铺天盖地袭来,顷刻间将你的防线击垮。

你终于泪流满面,支撑不住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他在旁边看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安,挨着你坐在床边。

“你肯定有自己喜欢的男生吧?”

你点点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害怕,就把我想象成他,然后闭上眼睛……”

他温柔地伸出宽厚的大手,擦去你眼角的泪痕。魔鬼的声音在耳边细语,你绝望闭上眼的最后一秒,瞥见他手腕上也系有一根红绳。

若干年后,你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一名教师,在一家正规的儿童福利院,面对一群可爱的孩子。其中一个叫孟瑶的女孩让你想起当年的自己,安静、坚忍、早熟,自以为早就看透了世间黑暗,却还对未来怀有可笑的妄想。

她问过你一个问题,人的尊严到底有没有价格?

当着其他人的面,你说尊严当然无价;但那晚坐在后山观景台看星星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个,你说了实话。

尊严当然有价格,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份标价;而实际成交价和普通商品一样,取决于供需关系。

女孩不太理解,问尊严怎么也有供需关系。你一时不知该怎样解释,只告诉她今后要牢记的经验:尊严容易贬值,所以要卖就趁早卖个好价钱,同时卖的时候务必擦亮眼睛,不要上当受骗,因为一旦卖掉了,就再也赎不回来。

你的尊严在1998年那个燥热的夏夜卖掉了。你一直想把它赎回来,花了远超数倍的代价,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但你后悔吗?也很难说真的后悔。别人有房子可卖,有车子可卖,有亲朋好友可卖,而你什么都没有,除了自己的尊严还有什么可卖呢?如果不卖尊严,就只能卖良心,良心又该标价多少呢?

你的尊严的价格是十万元人民币。卖掉的第二天,你就如愿拿到了。应你的要求,全是现金,整整十捆装在纸袋里,沉甸甸的。你问霞姐,不怕我拿钱跑掉不回来吗?霞姐笑说,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相信你不会让她失望。

你拿了钱,立刻乘出租车去西郊市场,一路上紧紧把纸袋抱在怀中。这是你的卖身钱,每一张钞票上都染着你的血和泪;但同时又寄托着你卑微的希望。

龙诚带着你和十万块钱前往医院,找到了那个名叫柳雯雯的发廊妹。当着你的面,她收下了钱,然后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谅解书,你问她为什么用左手,她说右手伤了拿不住笔。你相信了她,仔仔细细收好那张纸。你跑去派出所,民警却说这跟案子定性没关系,只牵扯到量刑,要你去找律师。等了许多天,碰了许多壁,你总算找到上面派给宋光明的律师,总算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谅解书——

你清楚记得律师脸上嘲笑的表情。“就这么个玩意儿?手印都没按吗?”

你急忙说上面有签名,律师说我手头正好也有。他拿出一份文件,你发现两个签名天差地别。

原来,发廊妹的右手根本没坏。

你气急败坏,跑去找龙诚算账,没想到他比你还气愤,赌咒发誓那个贱货连他也一起骗了。你们赶去医院,却看到病床空了,护士告诉你病人两天前就出院了。

龙诚态度诚恳地向你道歉,说以前从没人敢这样骗他,因此这回才大意轻信了。他拍胸脯让你放心,这十万块钱算他欠你的;可当你提出写欠条时,他又立刻翻脸指责你恩将仇报,义愤填膺的样子让你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过分了。

抱着一线希望,你独自回到医院,从护士口中打听到柳雯雯过几天会回来换药。你开始守株待兔,在治疗室门口从天亮守到天黑。等了一周她终于来了,自己艰难地摇着轮椅,绝望地追问大夫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你上前帮忙,帮她推轮椅,又帮她排队付治疗费。她起初没有认出你,认出之后便歇斯底里地大喊救命,她的喊声引来了保安,两个保安不由分说将你架出医院大门扔到街上。

你不甘心,继续在医院外等着。片刻后她自己摇着轮椅出来,你远远跟在后面。东拐西拐进入了一片城中村,你有预感她快到家了,却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她却发现了你,在一条河沟的小桥边停下,回头向你大喊大叫,让你滚。

你下意识地灰溜溜转身走,突然又觉得可笑。为什么要怕她呢?心虚的难道不应该是她吗?于是你走上去,再次提出你的要求。

“不可能!死了这份心吧,那浑蛋被枪毙了才好呢!”

她不停地辱骂,骂宋光明,骂你,用各种不堪入耳的形容和词语。你的耐心耗尽了,你想起自己因为她的欺骗而付出的代价——

你用力将轮椅向桥下推去。

刺入耳膜的尖叫声让你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你掉头往回走,脚步变得轻快。周遭的世界似乎与刚才有了不同,街上的人纷纷主动为你让路。当坏人的感觉真好,你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这才是我,这才是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你一路走回医院,又从医院走回师院南路,不知不觉走进了中州师范的大门。你站在芙蓉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愤怒终于化作了悲伤。想到刚才做的事,你突然胃液翻涌,跪在垃圾桶边呕吐;路过的师生投来鄙夷的目光,却没有人上前慰问。你吐光了酸水,吐出了胆汁,嗓子和嘴里都是苦的,还有心里。

原来坏人并不好当。

你试图回想宋光明亲切的笑容。他的笑容总能让你恢复镇定和信心,可这一次眼前却总浮现出他与那个发廊妹赤条条交织堆叠的身体。明明没有目睹,也知道是假的,你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令人作呕的画面——

躺着、跪着、趴着、扭着,涨红的面孔、发臭的口水、起伏的胸膛、撕心裂肺的叫喊……你终于绝望地发现,所有可怖的细节其实全来自那一夜被**的自己。

回到家,你把自己关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一天你坐在**发呆,想着自己的愚蠢和失败,不吃不喝不动,直到泪水流干。第二天你发烧了,下身火辣辣地疼,还不断有血渗出,你在马桶上坐了一个白天,再没有一滴泪水,然后便倒在马桶边。第三天,你忽然觉得精神好了很多,于是开始打扫房间,收拾宋光明的东西,甚至还拿出从前的书本翻了翻,又帮“程丽秋”写了两篇作业。你趴在桌上昏昏睡去,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躺在厕所的瓷砖地上,身上烫得像烙铁。

你不该醒来的,你对自己说,一睡不醒该多好。但你听见房间里传来嘀嘀声,你迟钝的大脑用了许久才想起,那是霞姐给你十万块钱时附赠的传呼机。

呼机又响了一通,你仍然一动不动。你决定就这样死去,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尸体渐渐发臭,引来苍蝇和蛆虫……

“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轻松……”

半梦半醒间,魔鬼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你的灵魂却已飘**在半空,只能无助地望着他享用你的肉身。他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攥住头发将你的头拉起,让你从面前的镜中直视征服者的胜利;他一次又一次冲锋,如同惊涛骇浪撞击在小小的舢板之上。他撕烂你的皮肉,舔食你的血泪,他将你开膛破肚生吞活剥,直至最后一阵野兽般的咆哮,将滚烫的毒液注入你的体内……

疼痛感没有那么剧烈了,倦意却再度袭来,意识消退前的最后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你终于从空中看清了支离破碎的自己。

凭什么?凭什么让他轻松?要死也要一起死,谁都别想轻松!

你听到一个声音在呐喊,这声音来自你跳动的心脏,更来自中州师范的方向,来自那沉寂的湖水中。

你答应我的,要替我而活,所以没有资格自己去死!

那个声音嘶吼着,给你的身体注入新的力量,让你的血液恢复流动!

灵魂回来了,力量回来了。你支撑起身体,将头扎进马桶里,冰凉的水让你的大脑恢复了清醒。

嘀嘀声再次响起,你脚步踉跄地回到房间,在一堆垃圾中找到呼机。小小的液晶屏上有两个字——

“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