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当你重新睁开眼,浑身湿漉漉地醒来,眼前多了个人影,穿着雪白的衬衫……‘我想跟你谈谈,关于程丽秋。’”

念完最后一句,童维嘉放下手中的稿纸,看向正低头对着茶杯吹气的罗忠平。老刑警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注意到她停下来。

“白衬衫就是宋光明吧?”

“嗯……”

“师傅,你在想什么?”

罗忠平放下茶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黄浦江畔的外滩灯火璀璨,对面的东方明珠塔变换着光芒;亮着彩灯的客船在江上巡游,无数耀眼醒目的广告牌点缀在一座座高楼的楼顶。

“小童,咱们从西原县龙山乡九河湾村到这里,用了多少时间?”

“您是说开车吗?西原到中州四个半小时,中州到上海,五个多小时吧。”

罗忠平点点头:“所以十个小时,我们就从中国最偏僻贫穷的山沟到了最繁华的都市。而这一路,她要走多久呢?”

童维嘉呆了片刻,明白了师傅的意思。不是车程时间,也不是物理距离,而是那个女人要面对的所有磨难,以及付出的全部牺牲。

上大学的资格被顶替,说不定只是她磨难的开端……后面还会有什么呢?可惜她给的回忆录中暂时还没写到。

“可她究竟去了哪里呢?白队说边检那边没查到陈芳雪或者程丽秋名字的出境记录……”

童维嘉突然发现,师傅正盯着落地窗的玻璃看,又凑近了呵气。她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从侧面观察,发现凝结在玻璃窗表面的薄薄一层水雾中有不同的线条。仔细端详,似乎是一组数字。

“应该是用口红或者类似的东西随手记在玻璃上的,”老刑警说,“考考你,为什么?”

“因为口红中有蜡的成分,而蜡有疏水性……”童维嘉兴奋地把数字抄在手掌上,“是火车班次和开车时间吗?”

童维嘉立刻拨打酒店前台的电话,前台告知今天上午该房间的客人确实咨询过火车票。不过客人很赶时间,经查询也没有直达的火车,所以建议客人包车前往……

“目的地是哪里?”

“H省,西原县。”

罗忠平在旁边听着,满意地点点头,拿了张酒店便签纸写了两个字放在茶几上。

童维嘉看了眼——“谢谢”。

驾车回程的路上,童维嘉问师傅,难道不用跟着去西原县再看看吗?万一陈芳雪三天后不回来,畏罪潜逃了怎么办?罗忠平反问说换了你是陈芳雪,跑路之前还要高调地参加展会住酒店,然后再伪装杀回老家去?童维嘉想想觉得也是,参加展会勉强可以解释为幌子,但到了上海真想跑路直接走人就是了,似乎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她这个时候突然回去做什么呢?

罗忠平说那边可以交给吴所,留意盯住敬老院就是了,西原县唯一能让陈芳雪惦记的就是她妈,所以不出意外她肯定会出现在敬老院。而相比浪费时间跟踪她,眼下明显有更重要的事——陈芳雪留下的回忆录中提到的“恐怖一夜”,明显就是指十二年前的无名女溺亡悬案,因此核实她回忆录中的内容真假才是当务之急。

回到中州的第一件事,罗忠平把十二年前的旧案宗找了出来。两相对照,很多困惑迎刃而解。比如那个骗取陈芳雪身份证的“寄居蟹”,应该就是溺死的无名女。回忆录还证实了她的死不是意外,现场确实有个“魔鬼”,虽然身份仍然未知,但可以推断这个“魔鬼”与冒名顶替一事有莫大关系。

换言之,他也一定与死在今年春节的冒牌程丽秋有密切关系。找出冒牌货的真实身份,就离挖出这个“魔鬼”不远了。

顶替学籍说起来容易,其实并非轻而易举。首先,要设法获得考生的录取通知书,凭通知书从招考办领取考生档案;其次,要篡改考生档案,更换照片及相关信息并盖上学校和主管部门的公章;再次,还需要迁户口,必须伪造一份“户口迁移证”;最后,拿着虚假档案到大学报到,蒙混过校方的审核。

四个主要环节中,前两个西原县龙山乡的吴所已经在调查;第三条要在冒名者的户籍地办理,目前无从下手;因此眼下最容易找到突破口的,便是搞清楚冒牌货是怎么拿着伪造的档案材料,通过校方审核顺利入学的。

所以回来的第二件事,便是再赴中州师大。

刚刚进入暑假,走在校园里,还有很多没有离校的师生,校庆的喜庆氛围仍随处可见。那些“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以及“立言、立行、立德”的标语高高悬挂在往来师生的头顶,此刻却分外讽刺。

钱主任搓着手将两位刑警让进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放在桌上。童维嘉拿起来看,是中州师范学院1996年度招生委员会的组成名单及各次会议的纪要。

“我们是国家公立的高等教育学府,流程上肯定没有问题的。你们看,每次会议上也都强调了招生工作的公开、公平、公正!”他紧张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当然也许细节管理上有一点儿疏忽……”

名单上,招生委员会主任为时任李姓副校长,两位副主任分别为校党委副书记及另一位副校长,委员则为各院系代表。

“这上面也有你的名字啊?”童维嘉指着名单说,“你当时是教务处副处长,但我们了解过了,正职处长一直病休,由你主持工作,所以你同时也是招生委员会的委员……”

“我是挂名的,教务处事情忙得很,主要他们在管,我只是从程序上配合一下……说实在的,学校也是个小社会,你们明白吧?”

童维嘉看了看师傅,罗忠平正面无表情地望着钱主任擦去额头的汗水。

“天气太热了。”童维嘉抽了一张纸巾给他,随即不留情面地继续问,“什么小社会?不是很明白,具体说说呗。”

钱主任接过纸巾,攥在手里:“那一年,我们当时的老校长到点要退了,高校长,是个老好人……反正都说肯定老李能接。老李这个人呢,大概比较有能力吧……”

“就是强势吧?直接说嘛!”

“对对,就是强势,所以我教务处这边只管配合,具体怎么安排,名额分配,保送点招什么的……当然!我不是说他故意搞什么违反原则的事,但百密一疏也难免……”

“这位李校长,应该不在学校了吧?”

“前年肝癌过世了……真的很可惜,挺有能力的人!”

死得太及时了,童维嘉想,正好把所有锅都背上。可如果钱主任一口咬死只是无心的疏漏,似乎还真没什么办法。

“你说具体招生的事不归你管,但学生纪律的处理,是教务处的分内事吧?”罗忠平突然开口问道,“期末考试作弊被抓现行,写了份悔过书就过关了,连个处分都没有,一般人应该没这待遇吧?”

钱主任笑起来,笑容十分尴尬。“你是指程丽秋吧?那时候确实宽松了些,但不是特别针对她。再说她的悔过书你们也看了,写得很诚恳!……当然后来我们也反思,教育还是要宽严相济……”

“可我们得到的反馈不是这样。”童维嘉拿出那份同学名单在他眼前晃了晃,“每个同学我们都挨个打过电话,都说学校给予程丽秋特别的照顾。大二大三的几次考试,都有老师提前给她透题,而毕业论文,干脆是一位研究生师姐帮她写的。那位师姐并不认识程丽秋,她说当初肯帮忙全因为你钱主任的面子。”

钱主任低下头,腮帮子微微颤动。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童维嘉又递上一张纸巾。

“我们也是没办法,哪个学校没几个关系户嘛……”许久,钱主任才幽幽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学校要发展,上面拨的经费又不够,还不得自力更生?就像你们办案子,不也得挑一挑……”

“别扯我们!我们不挑!”童维嘉气愤地瞪过去,罗忠平摆摆手让她别激动。

“程丽秋是哪儿的关系户?”

钱主任没有着急回答。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五十周年校庆的纪念册,翻到历年大事记。前几天校庆时童维嘉翻过这本纪念册,要么是冠冕堂皇的废话,要么是自吹自擂的傻话。

“我就不说什么了,你们自己看吧。”钱主任说完,拿起水杯出去了。童维嘉急忙伸脖子看去,翻开的一页正是1996年。那一年学校发生了许多大事——

高校长一行赴日本考察,与岩田师专结成兄弟校;教育学系升格为教育学院,成为全校第一个二级学院;本校由四名女生组成的辩论队经过艰苦训练和顽强比赛,勇夺全省大专辩论赛第三名的好成绩;作为“美丽校园计划”的一部分,芙蓉湖环境与水体综合整治工程完工,实现从校园到花园的华丽变身……

最后一条的配图,是两个男人在众人簇拥下于湖边栽树的场面。他们看向镜头,露出得体的微笑,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图片一角还有文字说明——

时任副校长李胜军同志与世纪诚天董事长杜传宗先生共同栽下芙蓉树

1996年9月,世纪诚天董事长杜传宗凭借与中州师范的合作关系,帮助一名暂不知真实姓名的女孩通过校方的入学资格审查,以“程丽秋”的名字顺利注册为该校的大一新生,而真正的考生程丽秋却因此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吊诡的是,在十三年后的2009年,已化名陈芳雪(陈雪)的受害者程丽秋却摇身一变成为公司的二把手、杜传宗身边最信赖的人。

童维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数个影视剧或小说中看过的卧底复仇故事,忍辱负重、一朝发难,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这真是陈芳雪的目的吗?如果是的话,又会是怎样的复仇呢?

此外,那个回忆录中的“魔鬼”,究竟是不是杜传宗?那个顶替的女孩,又与杜传宗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杜传宗离过婚的,他有孩子吗?女儿?”回队里的路上,童维嘉说出自己的猜测。

“杜传宗确实有个独生女儿,年龄也跟程丽秋差不多,1977年的,名字叫杜娟。”罗忠平的语气说明他早就想到了,“不过1993年他跟妻子离婚,孩子跟着妈妈出国了。”

年龄相仿,又是独生女——出国了当然也可以回来。

“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童维嘉想了想又问,“如果真是他女儿的话,为什么还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顶替别人上大学呢?家里那么有钱,下半辈子都不愁了,还要混个文凭?”

罗忠平笑起来:“你觉得杜传宗很有钱?”

“至少比咱们有钱多了吧?”

“1996年的时候,世纪诚天还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建筑公司,挣的都是辛苦钱,而且风险很大的。”老刑警耐心给徒弟科普,“做工程需要先垫资,利润就几个点,要是碰上原材料涨价或者开发商出问题……比如现在被世纪诚天害惨的那几家,老板都快跳楼了。”

“对了,我住的西苑豪庭也是他做的,看着很不错啊!”

罗忠平点头说:“西苑豪庭是世纪诚天从房建领域进入地产开发的头一炮,确实做得不错,所以也树立了口碑,后面几年顺风顺水。”

童维嘉皱眉望向车外。师傅说的事自己也有所耳闻,1998年,后来因贪腐下台的原市委书记强推“新世纪新中州”的改造计划,西郊市场也被列入了拆迁范围。后来省里刮起反腐风暴,中州当时最大的一家地产公司随之倒台,旗下的西苑豪庭经适房小区项目差点儿烂尾,最后让世纪诚天抓住了机会……

不,重点不在这里……她苦思冥想,似乎从刚才几句闲谈中捕捉到了什么,但那瞬间的灵感偏偏玩儿起了捉迷藏,转眼又不知道哪儿去了。

独生女,辛苦钱,西苑豪庭,陈芳雪……她努力回想刚才提到了哪些关键词,在舌尖轻轻玩味……跑到哪儿去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却一直被忽略了……西苑豪庭,魔鬼,跳楼——

灵光终于再次闪现,这一次被她死死抓住。

跳楼!

“师傅,我想到一个问题!”童维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1997年3月西郊市场那次意外,陈芳雪是陪着女死者讨债去的,那冒牌程丽秋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呢?”

“她的口供里有吧,去玩儿的,那边有酒吧和KTV。”

“可西郊市场离中州师范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她为什么偏偏去那儿呢?明明师大南路就有几家酒吧。”

“你的意思是……”

“她跟同学关系不好,但有人说,见过她跟外面的小流氓混在一起!”

罗忠平皱眉道:“所以你的意思,她的真实身份,那些龙兴娱乐城的小混混可能会知道?”

“在学校她必须伪装,在酒吧应该没必要了吧?而且喝多了,舌头恐怕也就不太听话了!”

罗忠平点点头。其实之前并非没有从这个思路想过,但龙兴娱乐城早就随着西郊市场的拆迁而关张,现在只剩下改做物业的那栋建筑。但徒弟的话确实提醒了自己,这个地方同陈芳雪和程丽秋有关,也与后来的杜传宗有关,因此说不定在整个案子中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对了,还有一处关联!罗忠平忽然想到——

“宋光明当年判刑坐牢的原因是什么来着?”

“哦,嫖娼纠纷,打伤了人。”童维嘉挠了挠头说,“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儿蹊跷,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居然去嫖娼……”

“在哪里嫖娼?打人的事发地在哪里?”

“这个,没问……有关系吗?”

有关系,而且有很大的关系……罗忠平大脑中的记忆网格开始发挥作用,1998年夏天,辖区内嫖资纠纷引发的伤人案,最终进入司法程序的一共有两件,其中一件就发生在西郊市场的龙兴娱乐城。

师徒二人立刻回到队里,找到尘封的案件卷宗,嫌疑人的名字正是宋光明。结案报告中写道,嫌疑人因嫖资纠纷,殴打受害人并将其从消防梯上推落,造成腰椎骨折。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全,本人亦对伤害他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建议检察机关以故意伤害罪追究法律责任……

翻看犯罪嫌疑人的讯问笔录,疑问却出现了——尽管现场有多人证实嫌疑人与受害人就嫖资多少发生纠纷并引发肢体冲突,但宋光明始终没有承认自己的嫖娼行为。

“这有什么问题吗?他没承认,可也没否认啊。”

当年负责这起案件的正是霍达。他扫了一眼自己写的结案报告,皱着眉头向罗忠平和童维嘉发问,显然对他们在这样旁枝末节的地方纠缠感到不满。

罗忠平问:“审讯全过程,始终一言不发?”

霍达点头:“对!这种人咱也见得多了,想负隅顽抗到底,那也没用,有物证、有人证!”

确实,从证据链条的角度来说,定宋光明的罪一点儿问题没有。不止一个人看到他追赶受害人到消防梯上、掐住她的脖子并殴打,最终致使受害人从消防梯上摔下。受害人脖颈的勒痕、身上的伤痕也都与证人和受害人描述的一致。

“伤人没问题,但嫖娼有谁看见了?就凭受害人一句话?”

“除了受害人,还有那个旅馆老板的证词,你们仔细看啊!写得清清楚楚!”

“这就怪了,”老刑警慢条斯理地盯着霍达说,“这得多缺心眼儿的老板,会主动告诉警察,自己的地盘有卖**嫖娼的行为?”

霍达目瞪口呆,童维嘉忍不住笑:“也许真有呢,觉得自己正好碰上了同样缺心眼儿的警察?”

见霍达脸上有点儿挂不住,罗忠平瞪了徒弟一眼,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来翻旧账的。“其实你没错,龙兴娱乐城确实不干净,我当年也没少去,跟老板也算认识。但这个宋光明,多半是被人下套了。”

“仙人跳?”霍达尴尬地用力搓了搓脸,“这宋光明要真遭了仙人跳,他为什么不说啊?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说吧?”

童维嘉拿起旅馆老板的笔录看。没错,就是他了,不但知道宋光明到底有没有嫖娼,应该还能回答那个关键问题——冒牌货究竟是不是杜传宗的女儿?

这个名叫龙诚的家伙,在陈芳雪的回忆录中被叫作龙哥。

龙诚生于1971年,父母都是中州市食品厂的职工。他从小便是问题少年,念初中时因聚众斗殴进了工读学校,后来更成为远近闻名的街头一霸。十八岁那年因为打架伤人被判了两年,出来后在西郊市场帮人看摊,后来又和朋友集资租下了一栋闲置仓库,翻修改造为娱乐场所。

罗忠平对当年的龙诚印象颇深。头发染成黄色,总穿一件黑色皮衣,酷爱骑摩托。进去之前是个愣头青,打架不要命,下手没轻重;出来后改变很多,见了谁都笑嘻嘻的,又仗义疏财,身边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小兄弟。

龙兴娱乐城刚开张的时候,罗忠平去过两次,龙诚又是递烟又是倒茶,伺候得极为殷勤。他说自己真的洗心革面了,两年大牢让他想明白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时间就这么多,要用在真正有意义的事上。什么有意义呢,就是让自己跟父母的生活变得更好。

龙诚是出了名的孝子,这一点连最讨厌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平常住在西郊市场自己的娱乐城里,但每周六晚上雷打不动要回家跟父母一起吃顿饭,而且每次都要买一堆东西。因为儿子在外面名声不好,要面子的父亲对他非常冷淡,他也不以为意。

就因为龙诚的孝顺,那时的罗忠平觉得他还有药可救。到1998年年底,市里力推“新世纪新中州”,西郊市场被列入拆迁计划,龙兴娱乐城也不得不关门停业。那时罗忠平还问过他今后的打算,龙诚说考虑做点生意。

龙诚的户口跟随父母落在幸福大街东侧的食品厂小区,按照辖区划分,属于城东分局的管辖范围。电话打到食品厂小区所属的派出所,结果却出人意料,户籍警甚至都没花时间查档案,直接脱口而出说龙诚已经死了。

“2001年4月,食品厂小区发生煤气爆炸意外,龙诚当场死亡。”

罗忠平和童维嘉对视一眼:“他父母呢?确定是意外?”

“确定是意外,消防勘验过!”户籍警回答,“他父母?他父母没事啊,只是后来伤心过度,房子卖了搬走了……哦,发生意外的不是他父母家,是别人家的房子,只不过也在食品厂小区。”

“别人家?这家人叫什么?”

“稍等,我查一下……”电话对面是噼里啪啦敲电脑的声音,“一个男的,姓宋,叫宋光明,从中介手里租的小区二号楼一门102……”

童维嘉几乎跳起来。她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追问——

“这个宋光明,受伤了吗?”

“没有,他没事。”

“怎么可能呢?你们难道不怀疑——”

“哦,怪我没说清楚,当时也怀疑过,会不会有人为因素,不过出事当天,宋光明正在我们所里蹲着解决问题呢……”

2001年4月17日的夜里9点13分,食品厂小区二号楼一门102发生煤气爆炸。消防队于七分钟后赶到现场扑灭余火,并发现室内有一名年轻男性死者。经邻居和房产中介辨认,死者并非此套房子的租户宋光明,而是同小区龙姓夫妇的儿子龙诚。关于龙诚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家中,宋光明本人也给不出合理解释,只说他和龙诚有纠纷,龙诚好几次喝多了上门找他打架。

儿子莫名其妙地死在别人家里,龙诚的父母当然不干,向警方报案说儿子遭人谋害。城东分局接警后起初也有所怀疑,但当晚宋光明有事正在派出所接受处理,事发前后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此外经消防队事后勘验,煤气泄漏的特征明显,确实符合意外。最后此事不了了之,只苦了房主……

听电话那头的民警介绍完,罗忠平问:“宋光明有事在派出所接受处理,什么事?”

“他原来有个女朋友,分手了还总纠缠不放,还在街上动手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童维嘉看了眼师傅,问:“他女朋友,叫陈芳雪吧?”

半个小时后,罗忠平和童维嘉来到食品厂小区。

中州市食品厂曾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明星企业,可惜随着改革开放,厂子受到外资和民营企业的不断冲击,昔日的光环迅速褪去。进入20世纪90年代,虽然又靠着卖地苟延残喘了几年,但最终也没能熬到新世纪。卖出的地皮上建起了一栋栋高楼大厦,其中包括全市最奢华的娱乐夜场——天歌夜总会,而天歌夜总会又伴随着腐败书记的下马盛极而衰,那座气派的欧式宫廷建筑成了今天的中州市青少年科技活动中心。

与青少年科技活动中心仅隔一条小街的食品厂小区,是计划经济年代辉煌的仅存记忆。六栋建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红砖家属楼年久失修,由于厂子倒闭也成了“三不管”,漏水停电都是家常便饭。罗忠平想起当年事故发生后同事们还议论过,这样的地方出事不算稀奇,一年太平无事才算意外。只是当时不知道,事故中死亡的竟然是龙诚。

由于不属于自己所在的城西分局管辖,童维嘉倒是第一次来食品厂小区。来之前她还问师傅进入现场要不要戴鞋套和手套,到楼前才明白自己想多了——空****的窗户只象征性地盖了块塑料布,任何不怀好意的小偷或者流浪汉都可以随意出入。

陪同的房产中介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屋内,一阵臭味立刻袭来。地上好几摊野屎,墙上画满了色情涂鸦,中介大哥不住地摇头叹气,说附近的野孩子都喜欢来这里探险,他们起先还想办法阻拦,后来烦不胜烦只好放弃。

“房主呢?也不管了?”

“人家有钱不在乎,而且也只能认倒霉……重新装修要花不少钱,死过人又租不出价,当时以为很快会拆迁呢,所以就放着了,没想到一放就放到现在。”

罗忠平拿了根棍子,捡垃圾似的到处翻看。确实也只有垃圾了,任何可能值钱的东西都已被洗劫一空。童维嘉皱着眉头跟在师傅身后,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污秽。

“找找。”罗忠平扬起下巴,向徒弟示意。

童维嘉一头雾水,找什么?但又不好意思问,只好也装模作样地到处扒拉,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回头看,罗忠平却蹲在塌了一半的双人床边,歪着脖子向床下张望。“掀起来看看。”

童维嘉屏住呼吸,想了想又用衣领遮住鼻子,然后才用力掀起床板。轰隆一声响,床板的一头从床架脱落,砸到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中介大哥直接退到了门外。童维嘉止住咳嗽,看到罗忠平仍然保持着蹲姿,正盯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看。

童维嘉取出塑料袋,吹掉上面一层土,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有小半袋浅褐色树皮似的东西,长满了发霉的黑点。

“像是中药。”童维嘉捏起一片嗅了嗅,扔回去又掸掸手,“不管是什么,反正跟龙诚的死没关系吧?也许真是意外呢?”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童维嘉心里不得不承认,实在太过巧合了。宋光明在龙诚的地盘打人被抓,判了一年半,出来后半年,龙诚便在他家被炸死……

“当初这套房子,是宋光明直接找你们中介租的吗?”罗忠平回头问中介。

“租房协议是他签的,不过最开始来看房的是他女朋友。”

“陈芳雪?”

“叫什么不知道,反正看上去感情挺好,可惜最后分了……”

“为什么分了?”

“这个嘛,反正道听途说,说错了不负责啊。”中介大哥笑笑说,“男的有问题,守着挺漂亮的女朋友还在外面嫖,结果出事给判了,这女的一气之下,大概出于报复,就到对面天歌坐台去了。”

童维嘉心里咯噔一下。前一半是知道的,后一半却是头一次听说。

罗忠平递出一支烟:“仅仅是道听途说?”

“其实有两次我亲眼看见了,她从里面出来,上了不同男人的车……但人家的事跟咱也没关系不是?”

童维嘉想到什么,忙问:“男的坐牢一年半,他女朋友一个人住这儿?”

“反正正常交房租,咱们也不管她一个人住还是几个人住……”中介大哥的笑容忽然有些猥琐,“偶尔还有个挺有钱的女孩来找她,所以说不定,人家男女通吃呢……”

童维嘉与罗忠平对视一眼。

有钱女孩,那一定是冒牌的程丽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