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星期天晚上没有下雨,星期一也没有,但天一直很灰,湿润的空气黏稠厚重。杜安的父亲决定星期三在皮奥里亚火化阿特叔叔的遗体,现在他需要处理各种琐事,通知各色人等。至少有三个人——其中一位是阿特叔叔的老战友,另一位是他熟识的表亲,还有他的一位前妻——坚持亲自前来送行,所以老头子还是在皮奥里亚唯一有火化设备的殡仪馆安排了一场简短的纪念仪式,时间是下午3点。

星期一一整天,老头子给J.P.康登打了无数个电话,但却一直没找到人。当天下午,治安官巴尼驱车来访,杜安站在门道里听到了他和老头子说的话。

“我说,达伦,”巴尼对老头子说,“J.P.正在到处宣扬,说你杀了他的狗。”

老头子龇了龇牙:“那只天杀的畜生想咬我儿子。那条蠢货杜宾空长了个大块头,但脑子恐怕只有康登的老二那么大。”

巴尼揉搓着手里的帽子,手指摩挲着帽子边缘的吸汗带:“J.P.还说,那条狗一直被他关在家里。而且他是在屋子里面发现尸体的。有人破门而入,杀了他的狗。”

老头子朝着路边的灰尘吐了口唾沫:“去他妈的,你清楚得很,J.P.康登完全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就跟他硬赖着说别人超速一样。我们敲门的时候,那条狗的确在屋子里面。后来我和儿子绕进后院看了一眼阿特那辆凯迪拉克。不管怎么说,那辆车不该出现在康登的院子里。你肯定知道,第三方在事故调查结束前购买涉事车辆,这是违法行为。总而言之,我们进入后院以后,那条狗才朝杜安扑了过去,这说明它是被康登那个王八蛋放出来的,他就是想让它咬我们。”

巴尼紧盯着老头子的眼睛:“但你没有证据,对吧?”

老头子笑了:“凭什么他就能向你投诉这事儿?难道康登能证明那条杜宾是我杀的?”

“他说有邻居看见你了。”

“狗屎。住在康登隔壁的杜蒙特太太是个瞎子,那一片的人只有米兹·詹森认识我,但她带着儿子吉米去了橡树山。另外,我进入后院是完全合法的。为了掩饰事故真相,康登非法扣押了我弟弟的车,还把车门给拆了。”

巴尼把帽子扣回头上,拉了拉帽檐:“这话从何说起,达伦?”

“我是说,那辆凯迪拉克司机侧的两扇车门都不见了,但那两扇门上有重要的事故证据。红漆。上星期一想撞死我儿子的那辆卡车喷的也是红漆。”

巴尼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簿,捏着秃铅笔头写了几个字,然后抬起头来:“这事儿你告诉康威警长了吗?”

“我他妈当然告诉他了。”老头子激动地搓着自己的脸颊,今天早上他刚剃过胡子,没了粗糙的胡楂儿,指尖传来的异样触感似乎让他有些迷惑,“他说他得‘了解一下情况’,我回答说,你最好了解一下情况,要是你们的调查不够彻底,我会像投诉康登一样投诉你。”

“所以你觉得,这不是一场事故?”

老头子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杜安。“我敢打赌,我弟弟绝不可能自己开着那辆凯迪拉克以70迈的速度撞到桥上。”他转头直视治安官巴尼,“阿特是个从不超速的傻瓜,哪怕在朱比利学院路这样的烂路上也不例外。所以他一定是被人撞下去的。”

巴尼走回自己车旁:“我会给康威打电话,告诉他我也在调查这事。”

站在纱门后面的杜安眨了眨眼。县高速公路上的命案不归镇治安官管。所以巴尼完全是在帮他们的忙,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治安官继续说道,“我也会告诉我们那位太平绅士,他的邻居肯定弄错了。没准儿那条狗是自然死亡的。那个浑球一直追着我问这事儿。”他向老头子伸出一只手:“阿特的事我真的非常遗憾,达伦。”

老头子惊讶地跟治安官握了握手。杜安走出大门站到父亲身边,和他一起目送治安官的车顺着长车道渐渐远去。杜安知道,要是这时候他扭过头去,准能看见父亲眼里的泪水,这是出事后的第一次。但他没有转头。

那天晚上,他们去阿特叔叔家取一套西服,好在第二天一早给他送到皮奥里亚的殡仪馆去。

“天杀的蠢货,”4英里的车程里,老头子坐在皮卡方向盘后面咕哝,“他们干吗要把他摆在那儿给人看,直接把他和棺材一起火化就行了。要我说的话,阿特没准儿更愿意什么都不穿。”

杜安觉得老头子的抱怨大约只有一半出于悲伤,另一半则是因为没有酒喝,所以他的心情很坏。他连续清醒的时间已经快要打破两年来的纪录了。

皮卡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阿特叔叔住在一幢小小的白色农舍里,离大路差不多有几百码。农舍周围的土地归房东耕作,今年夏天他们种了豆子,只有屋子后面的菜园由阿特自己打理。走进后门之前,老头子盯着菜园看了一会儿,杜安知道,他多半是在发愁,以后他们该怎么照料这些作物。再过几周,阿特叔叔钟爱的番茄就该上桌了。

房门没锁。走进大门的时候,悲伤和失落突然再次袭来,杜安眨眨眼,扶了扶眼镜。他意识到,这份感觉来自沉闷凝滞的空气中残余的熟悉烟草味。刹那间杜安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命有多短暂,一个人留存在世间的东西又是多么有限:几本书、你无法再舒心享用的烟草气味、还能回收利用的几件衣服、在所难免的几张快照、法律文件,以及对别人来说几乎毫无用处的个人信件。杜安震惊地意识到,作为一个人类,你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这就像用手去拂水,一旦抽出手来,水立即就会填满所有空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马上就好。”老头子说。虽然父子俩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小声说话,但他们还是默契地压低了声音:“你可以待在这儿等我。”他们穿过厨房,走进光线更暗的“书房”。

杜安打开电灯,点了点头。老头子消失在卧室门后,杜安听见了衣柜门打开的声音。

阿特叔叔的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厨房,一间权充“书房”的空置餐厅,一间勉强能放下单人皮沙发的起居室,很多书架,一张配有两把扶手椅的棋盘桌。杜安一眼就认出了他和阿特叔叔三周前留下的残局。一台巨大的遥控电视,最里面还有一间小卧室。前门小巧的水泥门廊外是方圆大约2英亩的院子。客人们从来不走前门,但杜安知道,阿特叔叔喜欢在傍晚坐在前门廊上,抽着烟斗眺望北边的田野。这里可以轻松听见朱比利学院路上的车声,但由于山坡的遮挡,你看不见路上的车辆。

杜安摇摇头,甩掉漫无边际的思绪,努力集中精神。阿特叔叔以前说过,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从1941年开始,他每年都会写一本日记。杜安觉得,哪怕叔叔在电话里提到的那本书真的丢了,被康登或者别的什么人拿走了,但他或许会在日记里留下一笔。

他打开了凌乱书桌上的台灯。改成“书房”的餐厅是整幢房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摆满了大部头精装本,房间中央权充书桌的门板两头放着好几个矮架。

杜安匆匆翻了翻书桌,各式账单、电话、信件、芝加哥和纽约的象棋专栏剪报、杂志和《纽约客》漫画摆得到处都是。一个相框里镶着阿特第二任妻子的照片,另一个相框里装的则是达·芬奇画的某种机械草图,看起来有点像直升机,然后还有一罐弹珠、一罐红色甘草糖。从小到大,这个罐子一直是杜安劫掠的对象。乱七八糟的纸片里有过期的购物清单,有卡特彼勒工厂的工会会员名单,还有诺贝尔奖得主名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没有日记。

这张书桌没有抽屉。杜安环顾四周,他听见老头子正在翻卧室里的抽屉,可能是在找阿特的**和袜子。没准儿下一分钟他就会出来。

阿特叔叔会把日记本放在哪里呢?杜安考虑了一下卧室的可能性。不,阿特绝不会在**写日记,这样的事他一定会放到工作桌边完成。但这里没有书,也没有抽屉。

书。杜安坐在书桌旁的老船长椅里,扶手上的清漆早已被叔叔的胳膊磨得一点不剩。他每天都会坐在这里写日记。很可能是每天晚上。杜安伸出左手。阿特叔叔是左撇子。

他的手正好能够着书桌左侧的矮书架。实际上这是一个双层书架,架子上的书有的书脊朝外,有的书脊朝里,还有十多本没有标题的册子,它们藏在书桌下方的阴影中,看起来毫不起眼。杜安抽出其中一本:皮革封面,厚重的纸张很有质感,一共大约500页。书里没有印刷的文字,只有老式钢笔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这些字迹填满了每一页纸,看起来不光潦草,而且根本无法辨认。真真正正的天书。

杜安将翻开的册子往台灯底下凑近一点,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这些字迹不是英文,倒像是印地语或者阿拉伯语的某个变种,密密麻麻的字母、无所不在的圆圈和飞扬的弧线看得人头昏眼花。他甚至分不出独立的词语,连绵不断的曲线绘成了无数看不懂的符号。但每一栏文字上方都标着明文数字,杜安看了看现在翻开的这一页,上面写着19.3.57。

杜安知道,阿特叔叔常说,包括欧洲在内的世界上绝大部分地方人书写日期的时候先写几号,然后写月份,最后才是年份,这种方式比美国人的习惯合理得多。“从小到大。”他告诉6岁的侄子,“这样简单得多。”杜安一直赞同叔叔的意见。所以这篇日记是1957年3月19日写的。

他放下这本日记,抽出书架上最靠左边也是最好拿的那一册。第一页上的字迹写着1.1.60,最后一页题头标着11.6.60。看来阿特叔叔星期天上午没写日记,但星期六晚上他写了一篇。

“好了吗?”老头子拎着一套西装出现在卧室门口,衣服外面还套着干洗袋,他的另一只手抓着阿特叔叔的旧健身包。父亲走进台灯投下的光圈,冲着杜安刚刚合上的那本日记点了点头:“这就是阿特准备带给你的那本书?”

杜安只犹豫了一秒:“应该是吧。”

“那就带上。”老头子举步走向厨房。

杜安关掉灯,站在原地想了想留在书桌下面的日记本。阿特叔叔十八年来的私人想法都藏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对还是错。这些日记显然使用了某种私人密码,但破译密码是杜安的长项。只要解开了密码,他就能读到阿特叔叔本来不打算让他或者其他任何人知道的东西。

但他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我。他听起来很兴奋。严肃,但兴奋。可能还有一点恐惧。

杜安吸了口气,抓起沉重的日记本。他感觉叔叔的气息洋溢在他周围,无论是那熟悉的烟草味儿,还是几千册藏书散发的淡淡霉味儿,或者皮革封面独有的气味,甚至包括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汗味儿。工人阶级清爽的汗水气味闻起来令人愉悦。

现在屋子里很黑。阿特叔叔强烈的存在感让杜安有些不安,就像逝者的鬼魂正站在他身后,催促他现在就坐下来,打开台灯翻开日记认真阅读,而阿特叔叔会弯下腰来看着他。杜安甚至有些期盼,那只冰冷的手会轻轻拂过他的后颈。

他终于开始挪步。杜安不紧不慢地穿过厨房走向门外的皮卡车,去跟父亲会合。

尽管乌云低垂,空气潮湿得令人窒息,戴尔和劳伦斯还是玩了一整天的球;到了晚饭时分,兄弟俩满身的灰尘已经被涓涓流淌的汗水浸成了泥浆。妈妈透过厨房窗户看见他们回来,立刻勒令他们在后门楼梯下面脱掉衣裤,只准穿着**进屋。戴尔奉命将两个人的衣服送到地下室最里面的房间,他们家的洗衣机就放在那里。

戴尔讨厌地下室。这幢陈旧的大房子里只有这一个地方让他觉得神经紧张。夏天倒是还好,可是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饭他都得爬到地下室里,把取暖的煤炭铲进料斗。

通往地下室的每一级楼梯至少有两英尺高,感觉完全是为巨人准备的。外墙和厨房墙壁之间巨大的水泥楼梯向左下方划出一道弧线,无形中拉长了一楼和地下室之间的距离。劳伦斯直白地叫它“地牢楼梯”。

楼梯上挂着一盏光秃秃的灯,但微弱的光线几乎完全无法照亮通往锅炉的走廊。锅炉后面倒是还有一盏灯,但它的开关是一根拉绳,和煤仓里的那盏一样。经过煤仓入口的时候,戴尔往右瞥了一眼。这个入口根本没有门,只是在墙上开了一个4英尺宽的门洞,踏上阶梯才够得到高处的煤箱。小小的煤仓层高只有5英尺,戴尔知道,蜷缩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铲煤,对他的父亲来说实在是件苦差。锅炉料斗和煤仓走廊之间有一个角度,铲进料斗里的煤会直接滚到锅炉的燃料箱里,但这扇小门现在关着。料斗后方的古旧锅炉几乎填满了走廊尽头的所有空间。如今戴尔就站在这条短短的走廊里。锅炉看起来只是一大堆粗糙的金属,触手似的管路张牙舞爪地通往四面八方。

寒冷的冬夜里,铲煤这项任务最让戴尔厌恶的地方倒不是干活儿——虽然他的手每到冬天总是长满老茧——也不是喉咙里连刷牙都无法去除的煤灰味儿。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他真正讨厌的是煤仓后面的低矮空间。

隔开那片空间的后墙其实只有半堵,最下端离水泥地板差不多有3英尺,墙头再往上两英尺左右就是天花板,所以戴尔能看见墙后积满灰尘的石头地板、水管和蜘蛛网。戴尔知道,这片空间上方是他父亲的办公室和宽敞的前门廊。铲煤的时候,他常常听见老鼠和某些体形更大的啮齿动物匆匆跑过的声音,某个寒冷的冬夜,他猛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一双血红的小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戴尔的父母常常夸奖他铲煤又快又好,可是对戴尔来说,每个冬夜里的那二十分钟是一天里最糟糕的部分,所以他总是拼命加快速度,只求赶紧填满料斗,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最喜欢煤仓刚填满的时候,他只需要站在料斗旁边不停铲煤就行。可是到了月底,煤仓里的存货只剩下角落里的一小堆,他就只能穿过整个煤仓,舀起满满一铲煤块,再转身背对后墙,穿过9英尺宽的房间,将煤填进料斗里。

不用铲煤,这是戴尔热爱夏天的众多原因之一。只消一瞥,他已经看见煤仓里只有一小堆黑乎乎的无烟煤。楼梯顶上那盏电灯的光几乎照不进煤仓,墙后的低矮空间更是漆黑一团。

戴尔摸到了第一根灯绳,突如其来的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随后他绕过庞大的锅炉走进第二个房间。这间屋子唯一的用途就是容纳锅炉的炉膛。第三个房间的工作台上摆着他父亲的几件工具,往右再拐一个弯,妈妈的洗衣机和干衣机都放在最里头的小房间里。

戴尔的爸爸曾经说过,当初他不知道费了多大劲才把洗衣机和干衣机搬进这里,要是哪天他们打算搬走,这两台机器还是留给房东算了。这话不假。戴尔记得,搬机器的时候他爸、西尔斯公司的送货员、萨默塞特先生和另外两位邻居一起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最里面的洗衣房没有窗户,地下室的所有房间都没有,灯绳垂在房间正中央,南墙根下有个直径3英尺的圆坑,里面装着一台大型抽水泵。这幢房子的地下室挖得比本地的地下水位还深,虽然有抽水泵,但在他们搬进来以后的四年半里,地下室还是淹过四次,其中一次戴尔的爸爸不得不踩着两英尺深的积水下来修泵。

戴尔把脏衣服扔在洗衣机顶上,拉熄电灯,飞快地原路返回。从最里面的房间钻进工作间,然后穿过锅炉房进入走廊。这次他没有转头去看煤仓。他爬上十级陡峭的楼梯,终于回到了一楼。离开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再次触摸到透过纱门吹进房间的暖湿空气,看到格鲁姆班彻家西侧天际的温柔暮光,他简直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戴尔快步穿过厨房,现在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劳伦斯已经跳进了浴缸,这会儿他正在模仿潜艇攻击的激烈音效。幸好妈妈已经离开厨房去了外面的门廊,戴尔赤着脚一路小跑穿过门厅爬上二楼,趁着妈妈回来之前钻进卧室披上了浴袍。他打开小阅读灯,趴在**翻开一本旧的《惊奇科幻》杂志,等着弟弟从浴室里出来。

杜安·麦克布莱德回到地下室的安静角落里打开电灯,只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他已经解开了日记的密码。

乍看之下,阿特叔叔的日记似乎是用印地语写的,但实际上他写的只是简单的英语,连词序都没换过。当然,杜安和叔叔都钟爱莱昂纳多·达·芬奇,这为他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文艺复兴时代的那位天才采用一种简单的密码来写日记:他的每一行字都是从右往左倒着写的,阅读时可以借助镜子。杜安带了一面手镜下来,所以他立即发现,阿特叔叔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只是他故意省掉了每个词之间的空格,以免被人一眼看穿。除此以外,他还把每个字母顶部的线条串在了一起,所以整段文字看起来就像变形的阿拉伯语或者吠陀梵语。句号也被替换成了倒写的F前面加上两个点,逗号则是倒写的F加一个点。

杜安随意翻开几页试了试,有些日记讲的是工作上的事,某位工会领袖被怀疑挪用了工会资金,另外还有一段阿特和哥哥讨论政治问题的对话。杜安瞥了一眼,立即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老头子喝得烂醉如泥,大声疾呼应该暴力推翻统治。然后他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11.6.60

发现了杜安想找的那口钟的信息!就在阿莱斯特·克劳利那本《经外书:律法之书增补》里。我早该想到克劳利,作为我们这个时代自封的先知,他肯定知道这方面的事情。

今晚我坐在门廊上想了几个小时。起初我不想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但小杜安那么努力地想要解开榆树港深藏的谜团,我觉得他有权利知道。明天我就带着书过去,给他看介绍“魔宠”的整段章节,这里面关于波吉亚家族的内容相当怪异。

其中两段这样写道:

“美第奇家族喜欢借助传统的动物魔宠来与魔法世界沟通,不过据说在文艺复兴最多产的那个年代(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波吉亚家族选择了一件无生命的物体来充当护符。

“传说它便是伟大的昭示之碑,这座埃及的铁方尖碑曾供奉在奥西里斯圣殿里。早在5世纪或者6世纪(基督教崛起的年代),这件宝物就被人从圣殿里偷走了,几百年来,它一直是西班牙瓦伦西亚波吉亚家族的权势之源。

“1455年,来自这个古老家族的一位巫师登上了教皇的宝座,但最具讽刺意味的是,由于这位教皇在政治上的崛起离不开原始的护符提供的黑暗力量,所以在登上大位以后,他许下的第一个宏愿是铸造一口大钟。大钟运抵罗马之时,波吉亚家族的这位教皇不幸辞世,很少有人怀疑,这口钟竟脱胎于昭示之碑:仆从熔化了异教徒的圣物,重新将它铸造成了罗马城里翘首以盼的教徒更欢迎的模样。

“当时摩尔和西班牙的每一个权贵家族几乎都有自己的魔符,但这口大钟绝非凡物:波吉亚家族将它视为‘万物吞噬者暨万物创造者’。而在埃及文化里,昭示之碑被称为‘死神的皇冠’,《深渊之书》还曾预言过它的变身。

“有生命的魔宠通常只是一种媒介,但昭示之碑需要接受献祭,哪怕它已化身为钟。传说1455年,唐·阿方索·波吉亚在奔赴罗马之前将自己刚刚出生的孙女献给了这口钟,随后他果然——出人意料地——被枢机团选为教皇。但在成为嘉礼三世教皇之后,不知道是缺乏进一步的野心,还是相信自己获得的成就并未耗尽昭示之碑的力量,无论如何,唐·阿方索没有继续献上祭品。嘉礼三世薨逝后,大钟被他的侄子罗德里戈·波吉亚送进了宫殿的钟塔,这位罗马红衣主教接过瓦伦西亚大主教的位置,成为波吉亚王朝第一位真正的继承人。

“不过根据传说,直到这时候,昭示之碑,或者说它化身而成的大钟,仍未得到足够的献祭。”

洗完澡以后,戴尔·斯图尔特回到楼上的卧室里。劳伦斯已经爬到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小男孩盘着腿坐在小床中央,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

“怎么了?”戴尔问道。

白得吓人的脸色衬得劳伦斯脸上的雀斑格外明显:“我……我不知道。刚才我走进来打开电灯,然后……呃,我听见了一点声音。”

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记得几年前有一次,妈妈出门买东西去了,他和弟弟独自在家看电视。那是一个冬天的周六下午,他们看的是一部惊悚片,《木乃伊的复仇》。刚看完电影,劳伦斯立即“听见”厨房里有声音——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和电影里那个蹩脚的木乃伊一模一样。当时戴尔还跟弟弟一起恐慌了一会儿;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他们吓得放下防风窗逃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妈妈回家的时候,兄弟俩只穿着袜子和T恤,站在前门廊上瑟瑟发抖。

呃,现在戴尔已经11岁了,不是8岁。“你听见什么了?”他问道。

劳伦斯惊慌四顾:“我不知道。其实我也没有真的听见什么……而是感觉到了那个东西。房间里好像不止我一个人。”

戴尔叹了口气。他把袜子扔进脏衣篮,拉熄了头顶的电灯。

壁橱门开着一条缝。戴尔一边走向自己的小床,一边随手把它按了回去。

但门没有关上。

也许是被拖鞋之类的东西挡住了,戴尔停下脚步,手上加了点劲。

门缝开始扩大。壁橱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

地下室里,杜安用一张大手帕擦了擦脸。哪怕在夏天最热的时节,这里也很凉爽,但现在他浑身都在冒汗。摊开的日记本放在门板搭成的“写字台”上,刚才杜安一直在奋笔疾书,尽可能地把相关的信息抄到自己的笔记簿里,但是现在,他索性放下铅笔,开始专心阅读。

熟悉了叔叔倒写的字迹以后,他不必借助镜子也能流畅阅读,但杜安依然没有放下小手镜:

波吉亚家族的第一位教皇献祭了自己的孙女,借此激活了昭示之碑——现在它已经被重新熔铸成了一口钟——的部分威力。不过根据《奥塔维亚诺之书》的描述,波吉亚家族的人害怕昭示之碑蕴含的力量,传说它的彻底觉醒意味着天启的降临,但他们还没做好准备。根据《律法之书》的记载,昭示之碑会赋予供奉者强大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一旦获得了足够的牺牲,这件护符本身将化为末日的丧钟。在昭示之碑的推动下,最后的天启将于六十年零六个月零六天后降临。

作为波吉亚王朝的第二位教皇,罗德里戈将这口钟送进了梵蒂冈宫殿他主持加建的钟楼里。传说为了镇压大钟,避免它彻底觉醒,亚历山大六世——这是罗德里戈的封号——请一位名叫宾杜里乔的侏儒疯癫画家在波吉亚塔里画满了神秘的壁画。这些怪诞的画面来自罗马的地下洞穴,它们能够抑制昭示之碑的邪恶气息,同时不影响波吉亚家族继续汲取这件护符的力量。

至少亚历山大六世教皇曾经这样以为。

《律法之书》和奥塔维亚诺的秘本都曾提及,有迹象表明,昭示之碑开始逐渐控制波吉亚家族的成员。多年后,亚历山大六世将这口钟送去了墙高壁厚的圣天使堡,然而即便他将这件工艺品深深埋进了巨石和白骨垒成的坟墓,也完全无法减轻那些曾经试图控制它的人遭到的反噬。

奥塔维亚诺简短地记载了波吉亚家族和罗马那几十年的疯狂历史:谋杀和阴谋层出不穷,即使以当时的残酷标准而言也算得上骇人听闻;恶魔在罗马地下墓穴中游**的流言从未停歇;神秘的非人之物在圣天使城堡和城市的街道上出没;随着昭示之碑不断觉醒,它的力量也变得越来越强大。

但在奥塔维亚诺不幸横死之后,昭示之碑的传说便湮没在了黑暗之中。我们只读到了波吉亚家族覆灭的记载。据说几十年后,美第奇家族的第一位教皇登上宝座以后,他颁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这口钟从罗马运走销毁,大钟熔化后的金属汁液也被视为不祥之物,最终它们都被埋葬在了远离梵蒂冈的圣地里。

时至今日,昭示之碑最后的下落和命运早已无从追寻,但在巫术的世界里,它“吞噬万物,创造万物”的传说却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杜安放下阿特叔叔的日记。他能听见老头子在楼上的厨房里忙忙碌碌,紧接着传到他耳边的是几句含糊的咕哝和纱门被甩上的声音;然后杜安听见皮卡轰鸣,伴随着轧轧的换挡声,汽车沿着车道开了出去。看来老头子终于决定跟酒精握手言和。杜安听不出来老头子去的是卡尔家还是黑树酒馆,但他知道,父亲至少要过好几个小时才会回来。

杜安坐在台灯的光晕里望着桌上的日记本和笔记簿发呆了几分钟,然后起身上楼锁好纱门。

壁橱的门慢慢开了。

4英寸宽的门缝里只有绝对的黑暗,戴尔整个人顶在门上阻止门板继续打开,他回头望向劳伦斯。他的弟弟坐在**,眼睛瞪得老大。

“来帮忙啊。”戴尔低声喊道。门板另一侧的力量越来越大,门缝又扩大了1英寸,戴尔的短袜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缓缓向后滑动。

“妈妈!”劳伦斯跳下床奔向哥哥,嘴里大声叫喊。兄弟俩齐心协力用肩膀顶住门板,将它往前推了两英寸。“妈!”现在他们俩都喊了起来。

门板停了下来,但涂着黄漆的木板后面力量还在不断积聚,没过多久,柜门又开始倔强地向外移动。

戴尔和劳伦斯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的脸颊贴在粗糙的木板上,兄弟俩都感觉到了门板后面几乎无从抵挡的巨大力量。

门缝又扩大了3英寸。壁橱里一片死寂,听不见一丝声响。门板外面的两个男孩倒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戴尔的袜子和劳伦斯的赤脚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声音。

门又往外开了几英寸。现在门缝已经扩大到了1英尺,一股阴冷的气息从里面透了出来。

“老天爷啊……我……顶不住了。”戴尔喘着气抱怨。他的左腿死死顶在旧门板上,但就算这样也无法将它推动分毫。不管壁橱里的东西是什么,它的力气至少相当于一个成年人。

门又往外开了两英寸。

“妈!”劳伦斯喊得撕心裂肺,“妈妈,救命啊!妈!”

前门廊上有人应了一声,但戴尔绝望地意识到,他们恐怕撑不到妈妈赶过来了。“跑吧!”他竭力喊道。

劳伦斯看了哥哥一眼,他惊慌的脸庞离戴尔只有几英寸远。小男孩转身就跑,但他没有离开房间,而是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自己**。

少了劳伦斯的助力,戴尔一个人根本顶不住。门板后方传来的力量强得不像话,他干脆松开手转身跳上4英尺高的梳妆台,然后迅速把腿收了上去。原本放在桌面上的台灯和几本书哗啦啦地砸向地板。

骤然弹开的门板撞到了戴尔的膝盖,劳伦斯尖叫起来。

戴尔听见了楼梯上母亲的脚步声,她似乎大声问了句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感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就像他刚刚推开了一扇通往冻肉仓库的门,有什么东西从壁橱里面钻了出来。

那东西又矮又长,长度至少有4英尺,看起来像影子一样虚无,却比影子黑得多。细长的阴影蜿蜒滑过地板,就像刚刚从罐子里放出来的歇斯底里的虫子。戴尔甚至看到了影子两侧疯狂挥舞的细丝,那应该是它的腿。他拼命将自己的脚收到梳妆台上面,一个相框啪地摔到地板上。

“妈!”他和劳伦斯再次齐声喊道。

黑色的影子在地板上灵活地扭动,快得令人眼花。戴尔觉得它就像一只蟑螂,如果蟑螂能长到4英尺长、几英寸高,样子也和一团黑雾差不多的话。影子两侧纤细的肢体还在疯狂地刮擦地板。

“妈!”

那东西飞快地游进了劳伦斯的床底。

劳伦斯一声不吭地跳到戴尔**,动作比蹦床杂技演员还要利落。

他们的母亲出现在门口,疑惑的视线从一个尖叫的男孩扫向另一个尖叫的男孩。

“有东西……从壁橱里……它钻到了床底下……”

“床底下……黑色的东西……很大!”

妈妈转身回到走廊壁橱旁取出一把扫帚。“出去。”她一边吩咐儿子,一边拉亮了头顶的灯。

戴尔犹豫了一秒,然后立即跳下梳妆台奔向妈妈背后的门口。劳伦斯不敢下地,他直接从戴尔**跳到自己**,最后才跳到母亲身后。两个男孩径直冲进走廊,一路跑到了二楼的栏杆边上,直到这时候,戴尔才敢回过头朝着卧室的方向张望。

妈妈整个人趴在地板上,掀开了劳伦斯床脚的防尘褶边。

“妈!别去!”戴尔吓得惊叫起来,他立即冲上前想把她拉回来。

母亲放下扫帚,伸出双臂搂住了大儿子:“戴尔……戴尔……冷静一点。别怕。床底下什么都没有。你看。”

戴尔大口喘着粗气,喉头甚至有些呜咽,但他还是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劳伦斯的床底下空空如也。

“它可能钻到戴尔的床下面去了。”劳伦斯站在门口喊道。

妈妈搂着戴尔,转身掀开另一张床的防尘褶边。那个瞬间,戴尔的心脏差点儿停止了跳动,妈妈趴在地上望向床底,扫帚摆在身前。

“看,”她起身拍了拍裙子和膝盖,“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跟我说说,你们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

两个男孩抢着说了起来。听到自己的声音,戴尔这才意识到,他的描述落到旁人耳朵里是这样的:某个又大又黑又矮的长得像影子一样的东西推开壁橱门钻了出来,然后像只大虫子一样溜进了床底。

啊哈。

“也许它又回到壁橱去了。”劳伦斯猜测。小男孩拼命忍着眼泪,鼻子还有点抽搐。

妈妈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到壁橱旁边,霍地拉开柜门。戴尔情不自禁地往门口退了两步。母亲挪开挂在横杆上的衣服,踢开柜底的网球鞋,顺着柜门边缘检查了一圈。壁橱其实一点也不深,里面没有任何异样。

妈妈双臂抱胸,什么也没说。兄弟俩站在门口,回头望了望楼梯口、父母卧室黑漆漆的门洞和另一个空房间,似乎觉得那抹黑色的影子随时可能从背后的硬木地板上冒出来一样。

“你们俩肯定是在互相吓唬,没错吧?”妈妈问道。

两个男孩都不承认,他们争先恐后地把那个可怕的东西又描述了一遍,戴尔还示范了他们刚才怎么顶住柜门不让它出来。

“但那只虫子还是把门推开了?”妈妈嘴角浮出一缕笑意。

戴尔叹了口气。劳伦斯抬头望着哥哥,仿佛是在说,无论如何,那东西还在我的床底下,只是我们看不见它。

“妈,”戴尔尽量冷静地说,他的语气听起来既正式又合理,“今晚我们能不能去你的卧室里睡觉?我们可以带着睡袋打地铺。”

母亲迟疑了一秒。戴尔猜测,她大概想起了兄弟俩因为害怕“木乃伊”而把自己锁在屋子外面的事情,又或者去年夏天,他们俩大晚上跑到球场附近的野地里,试图用心灵感应联系外星飞船,结果被一架飞机的灯光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家里。

“好吧。”她说,“带上你们的睡袋和折叠帐篷。我得出去告诉萨默塞特太太一声,我家的两个大男孩之所以会惊声尖叫打断我们聊天儿,完全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只影子虫。”

她一手牵着一个儿子下了楼。等到母亲回屋,兄弟俩才跟着她重新上楼。两个男孩在空房间里寻找睡袋和帐篷的时候,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戴尔搭的帐篷紧挨着床边,几乎没留下一丝缝隙。虽然妈妈很久以前就已经睡着了,但戴尔能感觉到,他的弟弟还醒着,而且神经紧绷,满怀警惕,和他自己一样。

所以当劳伦斯的手从毯子下面悄悄伸进他的帐篷时,戴尔没有把他推开。当然,他确认过了,那的确是他弟弟的手和手腕,而不是从床底黑暗中钻出来的什么东西。然后他紧紧握住了劳伦斯的手,直到他终于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