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6月12日,星期天,空气温暖,云层厚重,整个天空看起来像是个倒扣的灰碗。早上8点,气温还只有80华氏度,可是一到中午,气温就飙升到了90华氏度以上。老头子一大早就起床去了地里,所以杜安不得不先干完一部分杂活儿才有空读《纽约时报》。

他在谷仓后的一排排豆苗中穿行,拔掉长过了界的玉米秆子,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辆汽车拐进了门前的长车道。起初他以为那是阿特叔叔,但很快他意识到,这辆白车比叔叔的凯迪拉克小得多。直到这时候,他终于看见了车顶的红灯。

杜安离开豆子地,撩起敞开的衬衣下摆擦了擦脸。白色的警车不是巴尼那辆,驾驶室门外的绿色字母写着“碎心县警长”。一个皮肤黝黑、脸庞瘦削的男人探出头来,反光的飞行员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男人开口问道:“麦克布莱德先生在吗,孩子?”

杜安点点头,转身返回豆子地边缘,将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大声吹起了口哨。他看见远处父亲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回头望向这边,然后走了过来。这一刻,杜安隐隐盼望着维特根斯坦会拖着瘸腿从谷仓里跑出来。

警长已经从车里下来了,杜安注意到,他是个大块头,身高至少有6英尺4英寸。陌生男人戴着一顶宽檐骑警帽,他的身高、突出的下巴、墨镜、枪带和皮靴让杜安不由得想起了征兵海报,但卡其衬衫胳肢窝里半月形的汗迹多少破坏了这副形象带来的压迫感。

“出什么事了吗?”不知为何,杜安总觉得这位警官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派来收拾自己的。昨天晚上那位富翁显然很不高兴,杜安回到公园准备搭亨利叔叔和丽娜阿姨的车回家时,他已经离开了。

警长点点头:“恐怕是的,孩子。”

杜安站在那里,汗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淌,老头子终于摇摇摆摆地穿过最后30码的豆子地走了过来。

“麦克布莱德先生?”警长问道。

老头子点点头,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汗津津的脸,脏兮兮的手帕在他的灰胡楂儿中留下了一道泥痕:“是我。如果你想说的事和那部该死的电话有关,那我早就跟玛贝尔公司……”

“不,先生。我要说的是一场意外。”

老头子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僵在了原地。杜安盯着老头子的脸,看见他犹豫片刻,然后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现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把老头子的名字写在自己钱包里的紧急联系卡上。

“阿特。”老头子的口气相当笃定,“他死了吗?”

“是的,先生。”警长和杜安几乎同时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怎么死的?”老头子的眼神仿佛聚焦在警长身后的田野中。又或者他什么都没看。

“车祸。大约一小时前。”

“在哪儿?”老头子微微点着头,仿佛一切都不出所料。杜安熟悉这个动作,老头子每次听广播新闻或者抨击政治腐败的时候都会这样点头。

“朱比利学院路,”警长的声音虽然坚定,却不如老头子那么平静,“石头溪公路桥。大约两英里外……”

“我知道那座桥的位置。”老头子打断了他的话,“阿特和我去那儿游过泳。”他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焦距。父亲转头望向杜安,似乎打算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但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回过头面对警长:“他现在在哪儿?”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正在搬运遗体。”警长回答,“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

老头子点点头,钻进警车副驾驶座。杜安小跑着坐进后排。

这不是真的。警车呼啸着经过亨利叔叔和丽娜阿姨门前,以至少70迈的速度翻过第一座山坡,掠过墓园时,杜安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汽车再次下坡冲向树林,杜安的头差点儿撞上车顶。我们也会送命的。超速的警车扬起的尘埃和石子溅出去足有30英尺。汽车爬上山坡驶向黑树酒馆,公路两旁的树木、野草、灌木和树枝都蒙着一层粉笔灰似的苍白尘土。杜安知道,这些尘埃只是之前经过的那些车辆留下来的,但灰白的植物和天空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冥界。死亡的阴影潜藏在灰涩的虚无中,杜安小时候,阿特叔叔给他讲过奥德修斯勇敢地潜入冥界,拨开灰雾与亡母和曾经的盟友相会的故事。

县6号公路和朱比利学院路的交叉口竖着一块停车标志,但警长丝毫没有减速,白车一个甩尾,径直拐进坚硬的碎石公路。杜安这才意识到他们头顶的警灯一直在闪,但他没听到警笛声。他很想知道警长为什么这么急。坐在前排的老头子脊背挺得笔直,头微微前倾,只有在汽车转弯的时候才会跟着晃动一下。

他们向东疾驰了2英里。杜安转头望向左边,大片的田野尽头是绵延的树林,吉卜赛小径就藏在那里。公路两旁的玉米地一望无际,只有一座座小山脚下点缀着零星的小树林。

杜安默默数着下坡的次数,他知道石头溪就藏在第四座小山谷里。

第四次下坡的时候,警车骤然减速驶向公路左侧,迎着对面来车的方向停了下来。但公路上没有别的车。星期天上午特有的宁静笼罩着溪边的洼地和草木稀疏的山坡。

杜安注意到,混凝土公路桥附近的路肩上还停着几辆车:一辆拖车、J.P.康登那辆丑陋的黑色雪佛兰、一辆他不认识的黑色旅行车,最后还有榆树港东头厄尼家的德士古加油站派来的另一辆救援车。没有救护车!也没看到阿特叔叔的车!没准儿他们搞错了!

杜安一眼就看见了公路桥栏杆上的豁口。这座混凝土旧桥修建于四五十年前,3英尺高的桥架下方留着类似栏杆的空隙。现在,公路桥东头的混凝土护栏缺了4英尺长的一块,破碎的桥栏边缘露出几根锈蚀的钢筋,如同一只嶙峋的怪手张牙舞爪地指向下方的河岸。

杜安站在父亲身旁,越过护栏望向桥底。加油站的厄尼站在河堤上,旁边还有另外三四个人,其中包括獐眉鼠目的太平绅士。他看到了阿特叔叔那辆凯迪拉克。

看到眼前这一幕,杜安立即明白了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进入自行车道公路桥之前,凯迪拉克的位置过于靠右,大车的左前方径直撞上了桥头的混凝土护栏,引擎瞬间被挤进驾驶室,整辆车像扭曲的玩具一样打着旋儿飞向桥下的石头溪。重达两吨的汽车撞向对岸的小树林,砸断了好几棵树苗和一棵10英寸粗的橡树以后,它终于被山坡上另一棵更粗的榆树挡了下来。杜安仍能看见山坡上狰狞的伤痕,树干上长达3英尺的伤口汁液横流。他不着边际地想道,不知道这棵榆树会不会死。

紧接着凯迪拉克还顺着山坡往上冲了三四十英尺,右后门和右翼子板撞得凹了进去,山坡上的灌木和小树也被它连根拔起,最后汽车撞上一块巨石,车身整个弹了起来。这时候挡风玻璃终于支撑不住,在巨石旁边碎了一地。重力加上另一棵大树的撞击,剩余的残骸终于顺着山坡滚落到了溪水里。

现在它正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左前轮已经不见了,其他三个轮胎**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很不体面。杜安注意到,胎面上的花纹还很深;阿特叔叔最怕轮胎磨损。尽管底盘上的一部分变速驱动桥不知所终,但整个底盘相当干净,甚至可以说很新。

凯迪拉克的一扇车门开着,而且弯得几乎折成了两半。副驾驶座淹着1英尺深的水,不过还没完全沉入水下。虽然阳光不算明亮,但山坡上四处散落的金属片、镀铬条和碎玻璃依然闪闪发光。杜安还看到了别的一些东西:草地上搭着一只菱形图案的彩袜、一包散落在巨石旁边的香烟、几幅杂乱无章地摊在灌木丛里的公路地图。

“他们已经把尸体搬走了,鲍勃。”厄尼在桥下喊道,他正忙着将一根缆绳系在凯迪拉克的前轴上,“唐尼和默瑟先生开车跟……噢,你好啊,麦克布莱德先生。”他匆匆打了个招呼,然后立即低下头继续干活儿。

老头子舔了舔嘴唇,头也不回地对警长说:“你们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杜安看到小树林和山脊线的影子映在警长的墨镜上:“是的,先生。凯特先生开车路过这里,发现桥底下似乎有东西。当时他已经死了。差不多半小时后,我赶到了现场。默瑟先生——他是县里的验尸官,你知道吧——他说,麦克布莱德先——呃,你的弟弟……在撞击中当场身亡。”

J.P.康登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嘴里的威士忌味儿浓得呛人。他提了提腰间松垮垮的工装裤,开口说道:“我深感抱歉……”

老头子没有搭理太平绅士,自顾自地顺着陡峭的山坡走向桥底。山坡上的湿泥有点滑,他抓着树枝借了点力。杜安跟在父亲身后。警长小心翼翼地挑选着下坡的路线,生怕弄脏自己熨得笔挺的棕色休闲裤。

老头子蹲在溪边,直愣愣地望着那辆不成模样的凯迪拉克。车顶向内凹陷了一大块,倒灌的水淹没了仪表板。杜安看见,射线枪般的调光传感器已经被扯了下来。副驾驶舱还算完整,就连凹陷的车顶也没影响这边;但整个驾驶座已经被挤到了后排。方向盘不见了,不过支撑它的那根杆子还摇摇欲坠地挂在原地,仿佛随时可能掉进下方两英尺外的水里。一大团扭曲的金属引擎和撕裂的隔火板占据了曾经的驾驶舱,看起来就像一具被谋杀的机器人尸体。

警长提起裤脚蹲在老头子身边,擦得闪闪发亮的靴子小心避开岸上的泥泞和混浊的溪水。他清了清嗓子:“车辆失控后,你弟弟撞上了桥边的护栏,然后……啊……你应该能看出来,撞击的瞬间他就已丧生。”

老头子一如既往地点了点头。他的脚踝以下都没在溪水中,两只手腕撑在膝盖上。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个没完,就像那是什么天外来客一样:“他现在在哪儿?”

“默瑟先生把他送去了泰勒殡仪馆。”警长回答,“他有……呃……有一些东西需要清理,接下来的事情你可以跟泰勒先生联系。”

老头子轻轻摇了摇头:“阿特从来就不想要什么葬礼,更别说什么泰勒殡仪馆。”

警长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麦克布莱德先生,你弟弟平时爱喝酒吗?”

老头子转过头,第一次直视警长:“他不会在星期天一大早喝酒。”他的声音依然平和冷静,但杜安能听出下面潜藏的怒火。

“好的,先生。”警长回答。厄尼奋力摇动手柄,救援车上的绞盘慢慢收紧缆绳,所有人都避到了一边。凯迪拉克的车头向上升起,虽然车窗还在往外滴水,但车头开始慢慢地转向岸边。“呃,也许他的心脏病突然发作,或者有一只蜜蜂钻进了车里。车里的昆虫经常搞得人心烦意乱,失控也很正常。要是我告诉你这方面的案例到底有多少,你肯定会大吃一惊……”

“他当时的速度有多快?”杜安问道。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简直吓了一跳。

老头子和警长同时转头望向他,杜安注意到,自己在警长的墨镜中的倒影竟是那么苍白肥胖。

“我们推测,出事时的速度差不多有75迈,甚至80迈。”警长回答,“虽然我只是大略地查看了一下刹车痕,还没仔细测量,但他的速度绝对不慢。”

“我弟弟不爱超速,”老头子凑到警长身边说道,“他是个遵纪守法的人,虽然我总说他这样很傻。”

警长和老头子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望向桥头破损的护栏:“呃,不管怎么说,今天早上他肯定超速了。所以我们需要做点测试,看看他是不是喝了酒。”

“当心!”厄尼突然喊了一声,三个人后退几步,整辆凯迪拉克被拉出了水面。杜安看见一只蝲蛄和着脏水和泡胀的地图顺着车窗滑了下来,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几年前他和戴尔、麦克以及镇上的另外几个孩子在这儿抓过蝲蛄。

“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人把他从桥上撞下来的?”杜安问道。

警长盯着他看了很久:“我们没有发现这方面的线索,孩子。也没人报警。”

老头子嗤了一声。

杜安走到凯迪拉克的残骸旁边,现在车身转了个方向,他们正好能看到司机侧的情况。他指指驾驶室门外那道清晰可见的红色擦痕:“这道油漆会不会是把阿特叔叔挤下桥的那辆车留下来的?”

警长上前两步,推起墨镜仔细打量还在滴水的残车。“我觉得这道擦痕像是旧伤,孩子。不过我们会调查的。”他退回原地,双手搭在枪带上轻笑起来,“能把这么一辆凯迪拉克挤下桥的车可没多少。”

“收尸车那种尺寸就够了。”杜安回答。他抬起头,正好迎上J.P.康登居高临下的视线。

“我们得把这个见鬼的玩意儿吊到上面,这会儿最好谁都别挡道!”厄尼没好气地高声嚷嚷。

“走吧。”老头子说道。自从警长出现以后,这是他跟杜安说的第一句话。父子俩踩着滑溜溜的堤岸向上爬去,老头子握住了杜安的手,这也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父子俩回到家里,整座农场似乎变了副模样。空中的乌云散开了一点,充沛的阳光洒满田野。他们的房子和谷仓沐浴在阳光中,看起来就像刚刚漆过,就连停在车道上的旧皮卡都变得焕然一新。杜安若有所思地站在鸡舍门外,老头子还在听警长的最后几句叮嘱。警车离开以后,杜安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我得去镇里一趟,”老头子说,“你在家等我回来。”

杜安举步走向皮卡:“我也去。”

父亲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不行,杜安尼。我得赶在泰勒动手给阿特涂脂抹粉之前阻止那只秃鹫。我还得问他们几件事。”

杜安刚准备开口抗议,然后他看到了父亲的眼神,于是他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希望独处。他需要独处,哪怕只是开车去镇上的短短几分钟。杜安点点头,转身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他想了想要不要继续清理最后几排豆子里的玉米秆,然后决定算了。就在这时候,他满怀愧疚地发现自己饿了。尽管他的喉头火辣辣的,比维特死的那次严重得多,胸口也被不断膨胀的压力挤得快要爆炸,但杜安还是饿了。他摇摇头,拖着脚步走回屋里。

嚼着肝泥香肠、奶酪、培根和生菜做的三明治,他信步走进老头子的工作室,琢磨着那份《纽约时报》被他放到了哪里。与此同时,那辆凯迪拉克扭曲的画面在他脑子里不断回放,散落的镀铬条和玻璃从他眼前掠过,还有驾驶室门外那道猩红的擦痕。

老头子的电话答录机绿灯闪烁。杜安嚼着三明治,心不在焉地按下了倒带回放。

“达伦?杜安?活见鬼,你们就不能关掉机器好好接电话吗?”是阿特叔叔的声音。

杜安张着嘴僵在原地,条件反射地按下了暂停键。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然后骤然加速——他甚至听见了自己胸腔里的咚咚声——紧接着又被巨大的痛苦淹没。杜安艰难地吞下嘴里的三明治,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按下倒带回放按钮。

“接电话吗?杜安,这通电话是打给你的。我找到了你要的线索。那口钟的事。原来所有来龙去脉都藏在我的书房里。杜安,真是太惊人了。真的。非常精彩,但也让人不安。我问了榆树港的差不多10位老朋友,但谁也不记得有这么一口钟。不过没关系,这本书上说……呃,我还是直接跟你面谈吧。现在是……呃……9点20分左右。10点30分之前我准到。一会儿见,孩子。”

杜安把这段留言重放了两遍,然后关掉机器,摸索着找到身后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胸口胀得无法忍受,他只能任由那股压力冲破藩篱。泪水顺着男孩的脸颊涔涔而下,无声的啜泣让他的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他时不时摘下眼镜,用手背揉揉眼睛,再咬一口手里的三明治。过了很久以后,他才起身走回厨房。

电话簿上警长办公室的号码无人接听,但杜安最终打通了他家里的电话。今天是星期天,他差点儿忘得一干二净。

“书?”警长疑惑地反问,“呃,我没看见什么书。这东西重要吗,孩子?”

“是的。”杜安回答,然后他补充说,“对我来说很重要。”

“嗯,我在现场真没看见。当然,整个现场还没清理完毕,那本书说不定掉进了树丛……但肯定不在车里。”

“现在那辆车在哪儿?厄尼家?”

“是的。不然就在J.P.康登家。”

“康登?”杜安把面包皮扔进垃圾桶,“为什么要把车送到康登先生家里?”

杜安听见警长吐出一口长气,仿佛有点反胃:“呃,J.P.平时就很留意警务频道里的车祸,有时候他会跟厄尼做买卖。J.P.付钱给厄尼买下受损车辆残骸,再倒手卖给橡树山的废旧汽车处理场。至少我们认为他是这样操作的。”

和镇上的大部分孩子一样,杜安也听大人说过太平绅士倒卖赃车的传言。杜安有些好奇,难道撞成这样的车还能拆出来有用的零件?他追问道:“那你知道今天这辆车到底拖去哪儿了吗?”

“不清楚。”警长回答,“大概在厄尼的停车场,归根结底,他总得把救援车开回去。星期天只有他一个人看店,他老婆讨厌加油站的活儿。不过别担心,孩子,我们找到的所有私人物品最后都会交给你和你爸。毕竟你们是他最近的亲属,不是吗?”

“是的。”杜安回答。“亲属”,真是个出人意料却又光荣的称呼。他记得乔叟——阿特叔叔简直就是这位作家的翻版——在书中将这个词写作“cyn”。阿特叔叔是他的亲属。“是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好啦,别担心,孩子。如果你说的那本书真的放在车里,我们肯定会还给你,和别的所有东西一起。明天一早我就亲自去厄尼那边查看。另外我还得确认几件事情,报告里要写。今晚你和你爸在家吗?”

“在的。”

挂断了电话,屋里顿时显得空落落的。杜安听见炉子上方的大钟嘀嗒嘀嗒往前走,西边远远传来牧场上母牛哞哞的叫声。乌云再次开始聚集,天气依然炎热,但阳光已经敛去。

当天下午,戴尔·斯图尔特从母亲那里听说了杜安叔叔的死讯。戴尔妈妈的消息来自格鲁姆班彻太太,后者又是从斯珀林太太那里辗转听说的,那位女士是泰勒太太的好朋友。当时戴尔和劳伦斯正在制作叶绿素仪模型,妈妈低声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劳伦斯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他说:“天哪,可怜的杜安。他的狗才死了几天,现在又轮到了他的叔叔。”

戴尔情不自禁地在弟弟肩上狠狠擂了一拳,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进前厅,拿起电话开始拨杜安的号码。共用线路的电话响了两声,然后咔嗒一声,那台古怪的答录机接通了,他听见杜安的声音毫无感情地说:“你好,我们现在没法接电话,不过你可以在录音里留言,回头我们再给你回电。请默数到三再开始讲话。”

戴尔默默数了三声,然后挂断了电话。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这会儿要跟杜安通话就够为难他了,更别说要让他对着一台录音机表达哀悼。劳伦斯还在专注地摆弄模型,他无意识地吐着舌头,眼睛差点儿就瞪成了斗鸡眼。戴尔留下弟弟一个人继续干活儿,自己骑上自行车去了麦克家。

“咕——咕!”戴尔跳下车大声叫喊,任由自行车向前滑行几码,一头栽倒在草坪上。

“叽——叽!”高大的枫树浓密的树荫深处传来了麦克的回答。

戴尔后退几步,顺着仅有的几级阶梯爬上离地15英尺的树屋,然后继续穿过树枝爬向30英尺外的秘密平台。麦克背靠粗壮的树杈,双腿垂在三块木板搭成的平台边缘。戴尔奋力爬上平台,靠着树干的另一面坐了下去。他低头向下看了一眼,但浓密的枝叶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知道地上的人也看不见自己。“喂,”他说,“我刚刚听说……”

“嗯,”麦克打断了戴尔的话,他的嘴里嚼着一片长长的草叶,“我刚才也听说了一点。我正打算一会儿过来找你。你和杜安比较熟。”

戴尔点点头。他和杜安四年级时就交上了朋友,因为他们都喜欢书和火箭。区别在于戴尔只会梦想火箭,杜安却真正动手做过。戴尔对书的口味算得上早熟,四年级他就开始读《金银岛》和全本的《鲁滨孙漂流记》了,但杜安的书单深奥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如此,他们俩还是成了朋友。暑假里他们常常一起玩耍,隔几天总会见上一面。杜安想当作家,这个梦想他可能只跟戴尔一个人说过。“我刚给他打了个电话,”戴尔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但没人接。”

麦克盯着自己刚才嚼的那片草叶研究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把它扔向了脚下的层层树叶:“嗯,今天下午我妈也给他们家打过电话。是那台机器接的。待会儿她们几位女士准备送点吃的过去,说不定你妈也会跟她们一起。”

戴尔再次点了点头。只要镇里或者附近的农场死了人,总会有一大帮女士带着食物像女武神一样从天而降。女武神的故事还是杜安给我讲的。戴尔不太记得女武神的具体事迹,只知道她们会在死人的场合从天而降。他说:“杜安的叔叔我只见过几次,不过他看起来很好相处。聪明但随和,不像杜安老爸那么难搞。”

“杜安的老爸是个酒鬼。”麦克说。他的语气里毫无批判谴责的意味,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戴尔耸耸肩:“他的叔叔……头发全是白的,以前还留过白胡子。我去农场玩的时候跟他说过一次话,那个人……很有趣。”

麦克摘下一片树叶,一点一点撕着:“我听萨默塞特太太跟我妈说,泰勒太太告诉大家,他整个人被方向盘撕成了两半。她还说泰勒太太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绝不可能在葬礼上敞开棺材给大家瞻仰遗容。她说杜安的老爸赶到殡仪馆威胁泰勒先生,不许他碰他弟弟,不然就给他开个新的屁眼。我是说,麦克布莱德先生的弟弟。”

戴尔自己也摘了一片叶子。他点了点头。“开个新屁眼”的说法过于新鲜,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真是个生动的比喻。然后他想起了现在他们聊的主题,笑意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瓦诺神父去了殡仪馆,”麦克继续说道,“谁也不知道麦克布莱德先生——我是说杜安的叔叔——信什么教,所以为防万一,神父给他做了临终傅油礼。”

“什么是临终……什么来着?”戴尔问道。他手里的树叶所剩无几,于是他又摘了一片。几个女孩蹦蹦跳跳地从树下经过,她们绝不会想到,头顶40英尺外有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就是最后的仪式。”麦克回答。

戴尔点点头,虽然他还是和刚才一样懵懂。天主教徒总以为人人都懂他们那套古怪的礼仪。四年级的时候,戴尔亲眼见过格里·戴辛格拿麦克的念珠开玩笑。格里把念珠挂在自己脖子上,怪模怪样地跳起了舞,他取笑麦克成天戴着项链。麦克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戴辛格脸上狠狠揍了一拳,然后摁着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把那串念珠取了下来。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拿这事儿跟麦克开玩笑。

“杜安老爸赶到的时候,卡神父正好在场。”麦克继续说道,“麦克布莱德先生根本不想沟通,他只是警告泰勒先生不许碰他弟弟,还让他们直接把尸体送去火葬场。”

“火葬场。”戴尔喃喃念道。

“就是把你烧掉,而不是直接装进棺材下葬。”

“我知道什么是火葬场,蠢货。”戴尔突然发起了脾气,“我只是……有点惊讶。”还有一点解脱,他恍然惊觉。刚才的十五分钟里,他满脑子想着去泰勒殡仪馆参加葬礼的情景,他得坐在杜安身边,和大家一起瞻仰遗容。不过火葬……这意味着没有葬礼,难道不是吗?“他们准备什么时候送去?”他问道,“我是说火葬。”这个代表生命终点的词语听起来格外严肃。

麦克耸耸肩:“你想去看他?”

“看谁?”戴尔反问。他知道迪格尔·泰勒有时候会在告别仪式之前带着朋友溜进存放棺材的房间偷看尸体。查克·斯珀林曾经吹嘘说,迪格尔亲眼见过杜甘太太赤身**地躺在防腐室里。

“谁?当然是杜安。”麦克回答,“不然你觉得我们还能看谁,傻蛋?”

戴尔一时语塞。他扔掉最后一片碎叶子,擦擦沾在手上的树汁,透过头顶稀薄的树冠看了看天:“天就快黑了。”

“早着呢。至少还有几个小时。这一周的白天是一年里最长的,傻瓜。只是今天云有点厚。”

戴尔想了想,骑车去杜安家还有很长一段路,他记得杜安说过,那辆收尸车想撞死他。现在他们要走的就是那条路。但他觉得自己必须跟麦克布莱德先生或者在场的其他大人说几句话。还有什么事能比拜访死者家属更艰难呢?

“好吧,”他说,“我们这就走。”

他们爬到树下,骑上自行车直奔郊区。东边的天空一片漆黑,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空气凝滞如死。快到县6号公路的时候,他们望见一辆卡车拖着滚滚烟尘疾驰而来。戴尔和麦克忙不迭地远远避到路边,就差没跳进沟里。

皮卡车载着杜安和他的父亲飞驰而过,他们没有停留。

杜安看见了骑自行车的两位朋友,他也知道他们多半是去农场看他的。胖男孩回过头,正好看到戴尔和麦克站在路边目送皮卡远去,紧接着车轮扬起的灰尘淹没了他们的身影。老头子甚至没注意到路边还有两个人。杜安也没有开口。

那本书真的很重要,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老头子连夜去找。杜安甚至特地给他听了电话留言。

“这他妈说的到底是什么?”老头子问道。从泰勒殡仪馆回来以后,他的心情一直非常糟糕。

杜安只犹豫了一秒。他可以告诉老头子一切,就像之前对待阿特叔叔那样。但现在时机不对。老头子刚刚痛失亲人,波吉亚钟的天方夜谭和他现在的情绪格格不入。所以杜安只是简单地解释了几句,他和阿特叔叔正在研究这口钟……这件工艺品是阿什利-蒙塔古家的人从欧洲带回来的,但现在似乎大家都把它忘了。杜安极力轻描淡写,仿佛这不过是他和阿特叔叔合作完成的无数项目之中的一个,就像有一阵子他们迷上了天文学,然后开始动手自制望远镜,或者那年秋天他们干劲十足地想把莱奥纳多·达·芬奇设计的所有小玩意儿都造出来一样。诸如此类。

老头子接受了杜安的说法,但他不认为有必要连夜赶去镇上搜查凯迪拉克的残骸。杜安知道,暂时的清醒正撕扯着老爸的灵魂,就像数不清的钢针扎在他的身上。他还知道,如果他任由老头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头扎进卡尔家或者黑树酒馆,那恐怕他几天内都不会再露面。从理论上说,星期天酒馆不开门,但某些主顾总能轻而易举地溜进后门。

“也许我可以找找那本书,你也能顺便出门喝点酒,”杜安提议道,“你知道的,为阿特叔叔干一杯。”

老头子盯着儿子的脸,但他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他很少和自己妥协,但这并不代表他缺乏这方面的判断力。杜安知道,老头子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阿特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保持清醒,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现在他真的很需要喝一杯。

“好吧,”最后老头子回答,“我们去那边看一眼,顺便买点喝的带回来。你也可以敬他一杯。”

杜安点点头。迄今为止,他最怕的东西只有一样……那便是酒精。他一直担心自己传承了家族的弱点,只消一杯他就会沉沦,就像三十多年前的老爸一样。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父子俩盯着晚餐看了半天,但谁都没碰,最后他们终于收拾碗碟,开车前往镇上。

加油站已经打烊了。星期天厄尼关门的时间通常不会超过下午4点,今天也不例外。后院里停着三辆破车,但阿特的凯迪拉克不在其中。杜安把警长在电话里说的事告诉了老头子。

老头子开始掉头,但杜安分明听见他喃喃骂了一句:“他妈的小偷资本家。”

皮卡沿着第二大道掠过阴影笼罩的老中心学校,然后拐进了德宝街。杜安看见戴尔·斯图尔特的父母坐在长门廊上,看到飞驰而过的皮卡,他们霍地站起身来,显然是认出了这辆车。父子俩沿着德宝街继续向西,穿过布罗德大道。

康登那辆黑色雪佛兰既不在院子里,也没停在破房子旁边下陷的泥地上。那里可能曾经有过一条车道。老头子敲了敲门,但迎接他们的只有一阵疯狂的吠叫,这条狗的个头听起来不小。杜安跟着老头子绕向屋后,杂草丛生的停车场里乱七八糟地扔着弹簧、啤酒罐、一台旧洗衣机和各种生锈的零件,一座窝棚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

这里一共停了八辆车。其中两辆勉强算是完整,似乎还有修复的可能,其他几辆像金属尸体一样死气沉沉地趴在高草丛中,阿特叔叔的凯迪拉克离窝棚最近。

“别进去。”老头子警告道,他的声音有点古怪,“看到了那本书就告诉我,我去把它取出来。”

现在凯迪拉克重新翻了过来,整辆车遭到的破坏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车顶几乎被压到了齐门的高度,现在他们面对的正好是副驾驶的位置,虽然这一侧的损伤相对较小,但也不难发现,与桥梁的撞击直接将这辆沉重的汽车拧成了麻花。前引擎盖不见踪影,康登或者别的什么人已经把发动机零件拆出来摆在了草地上。杜安绕到司机那边。

“爸。”

老头子闻声而来,驾驶座车门和左后门都不见了。

“他们把车从水里吊起来的时候,这两扇门都还在。”杜安说,“我还指给警长看过门上那道红色的擦痕。”

“我记得。”老头子捡起一根金属拉杆,开始拍打周围齐腰深的野草,仿佛觉得失踪的车门就藏在草丛里。

杜安俯身查看,然后绕到后面,透过破碎的后车窗张望了一番,最后拉开右后门,钻进去检查后排的残骸。

扭曲的金属、撕裂的衬垫、无数弹簧、各种织物和绝缘件像钟乳石一样倒挂在车顶,破碎的玻璃,车里充盈着血液、汽油和机油的复杂气味。没有书。

老头子在屋后的树林里绕了一圈:“我没看到那两扇门。你找到书了吗?”

杜安摇摇头:“我们得去车祸现场找找。”

“不行。”老头子断然否决,他的口气十分坚定,“今晚不行。”

杜安转过身,失望沉甸甸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甚至压过了刀锋般锐利的悲伤。他举步走向角落里的窝棚,不由得想到了即将到来的长夜和老头子的酒。这笔买卖他真是赔了个底儿掉。

走到窝棚角落的时候,他的手还揣在兜里。所以当他看到那条狗迎面扑来,他甚至来不及抽出双手。

电光石火间,杜安甚至没认出来那是条狗。他只感觉一个黑色的庞大物体咆哮着冲了过来,杜安从来没听过这么凶狠的叫声。然后那东西跳了起来,闪着寒光的白牙几乎和他的眼睛一样高,一惊之下,杜安仰面摔倒在弹簧和碎玻璃中,大狗从他的身体上方飞跃而过,然后立即转身,狺狺地再次冲了上来。

那个瞬间,杜安再次体会到了直面死亡的感觉。他躺在满地的垃圾中间,双手已经从兜里抽了出来,但却抓不到任何能用的武器。时间仿佛凝固了,而他自己也凝固在时间之中,天地间会动的物体只剩下那条大狗。它的动作如此之快,看起来就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它正在扑向杜安,庞大的身影高得像一座山,狰狞的大嘴唾液飞溅,惨白的牙齿即将撕开杜安·麦克布莱德的喉咙。

老头子挡在大狗和摔倒的儿子之间,果断地挥出手中的铁棍。金属拉杆狠狠砸在杜宾犬胸口,带着它的身体向后飞出了足足10英尺远。大狗发出一声令人牙碜的惨叫,听起来就像齿轮错位的变速箱。

“起来。”老头子喘着粗气说道。他猫腰守在儿子和挣扎起身的大狗之间,一时间杜安有些拿不准父亲说话的对象是自己还是那条杜宾。

大狗再次冲上来的时候,杜安刚刚跪坐起来。这次杜宾必须先过了老头子那关才能扑倒男孩,它显然极力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大狗咆哮着飞身跃起的时候,杜安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

铁棍正中杜宾犬的下颚,大狗的脑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起,整个身体向后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狠狠砸在窝棚的墙壁上,然后顺着墙滑了下去。

杜安终于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但这次杜宾犬没有再站起来。老头子走过去踢了踢那头畜生的下巴,大狗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像是被一根绳子松松地系在脖子上一样。它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外已经蒙上了一层死气。

“天哪。”杜安低声咕哝。他迫切地感觉自己必须开点玩笑,不然他只能再次跌倒在地号啕大哭:“康登先生一定会大吃一惊。”

“去他妈的康登。”老头子骂道,但他的声音里毫无情绪。自从八小时前警长的车驶入农场以后,他似乎第一次放松下来:“跟着我,别离太远。”

老头子领着儿子离开后院,那根铁棍依然紧握在他手中。他狠命砸了几下前门,但房门紧锁,屋里还是没人应声。

“听到什么声音了吗?”老头子停止砸门,轻轻弹了弹手里的铁棍。

杜安摇摇头。

“我也没听到。”

杜安一下子明白了。要么是刚才在屋里叫的那条狗现在聋了,要么它已经变成了躺在后院里的尸体。之前有人把它放了出来。

老头子走到街边,顺着德宝街向远处张望。街道笼罩在浓重的树荫中,东方的天边不时传来沉闷的隆隆声,暴风雨随时可能到来。“走吧,杜安尼,”老头子说,“我们明天再来找你那本书。”

皮卡车开到水塔附近的时候,杜安终于停止了颤抖。然后他想起来了。“你的酒。”他说。他不想提醒老爸,但他觉得老头子配得上这份回报。

“去他妈的酒。”老头子瞥了杜安一眼,微微一笑,“我们可以敬阿特百事可乐。你们俩最爱喝那玩意儿,不是吗?我们可以为他干杯,讲一讲他的光荣事迹,共度一个货真价实的守灵夜。然后我们早点上床,明天才能一大早起来,把该修的东西都修好。如何?”

杜安点了点头。

不多不少住了整整一周院以后,吉姆·哈伦在星期天出院回家了。他的左臂仍打着沉重的石膏,脑袋和胸口还缠着绷带,瘀青的双眼黑得像浣熊,每天依然需要靠药物止痛,但医生和母亲还是决定让他回家。

但哈伦自己不想回家。

他不太记得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当然,实际上他记得的东西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要多一点:星期六的晚上,他没去看免费电影,反而偷偷摸摸地跑去跟踪老肥特,甚至决定爬到教学楼外面偷窥。但他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以及导致坠落的原因,哈伦真的一点也不记得。在医院里的时候,他每晚都喘着粗气从噩梦中醒来,心脏和脑袋突突直跳。男孩双手紧紧抓住病床两侧的金属栏杆,仿佛这样才能得到一点支撑。头几个晚上,他的母亲一直守在床边,后来他学会了按铃呼唤护士,他只希望病房里能有个大人。医院里的护士,尤其是年纪比较大的卡朋特太太总爱取笑他,但她们还是留了下来,有时候还会摸摸他头顶的短发,直到他再次入睡。

母亲的一位朋友——哈伦从没见过他——开车送他们回家。哈伦躺在旅行车后排,觉得自己愚蠢透顶;胳膊上的石膏也让他感觉难堪,他勉力从一堆枕头里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从橡树山到榆树港只有十五分钟车程,旅行车每向前行驶1英里,他就觉得外面的光线暗淡了一分,仿佛他们正在一步步奔向幽冥。

“看起来好像快下雨了。”他母亲的男朋友说道,“老天保佑,地里的庄稼正需要这个。”

哈伦不满地咕哝了一声。不管这个蠢货是谁——哈伦已经忘了他的名字,虽然母亲刚才故作轻松地向他介绍了一番,就像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是哈伦熟悉爱戴的家庭老友一样——不管这人是谁,他肯定不是农民。打了蜡的干净旅行车、男人不见一点老茧的双手和花里胡哨的都市风西装都确凿无疑地证明了这一点。这个笨蛋根本不知道庄稼是不是需要雨水和肥料,当然他也不在乎。

他们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已经6点了。妈妈本来应该2点来接他,但她迟到了好几个小时。那个蠢货殷勤地把哈伦搀回了楼上的房间里,仿佛他摔断的不是胳膊而是腿一样。哈伦不得不承认,虽然只爬了短短几级楼梯,但他还是觉得头昏脑涨。他坐在自己的**,环顾自己的房间。它看起来那么奇怪而陌生。他眨着眼睛试图摆脱头疼,他妈已经飞奔下楼找药去了。哈伦听见楼下的人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然后是长时间的静默。他想象他们在楼下接吻。那个蠢货的舌头伸进他母亲的嘴巴,她情不自禁地屈起右腿,高跟鞋在半空中晃悠,就像她和之前的那么多蠢货吻别时,哈伦躲在卧室窗户后面看到的那样。

病态的昏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房间,给所有东西镀上了一层硫黄的颜色。哈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房间看起来为什么那么奇怪:母亲帮他整理了房间。地上成堆的衣服和漫画书,玩具兵和坏掉的模型,还有床底下的垃圾全都不见了,就连角落里放了好几年的那叠《男孩生活》也不见踪影。突如其来的内疚感暖暖地攫住了哈伦,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发现他藏在衣柜深处的**杂志。他试图走过去查看,但眩晕和头痛重新将他压回了**。真他妈见鬼。仿佛是为了凑热闹,他的胳膊也开始痛了起来,每天傍晚他都能体会到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天哪,他们在他的骨头里面钉了一根钢钉。哈伦闭上眼睛,试图想象那根和铁路道钉差不多长的钢钉如何穿过自己破碎的肱骨。

谁也别想拿我的肱骨开玩笑。吉姆·哈伦愤愤不平地想道,然后他蓦然惊觉,自己刚才差点儿哭了。她到底去哪儿了?这会儿到底去哪儿了?

“来,把你的药吃了,我这就去做晚饭。”她尖声说道。

妈妈直接把整个药瓶塞进他手里,而不是像护士那样按照处方剂量数出几粒。哈伦一口气吞了三片可待因,虽然平时护士只给他吃一片。去他的疼痛。妈妈忙着在房间里来回穿梭,拍松枕头,整理刚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行李箱,压根儿没空注意儿子吃了几片药。哈伦意识到,就算她打算郑重其事地处理那些下流杂志,至少不会是今天。

反正他也不在乎。她大可以现在就下楼去,烧焦她准备做的晚饭。她一年大约会下两次厨,每次结果都很糟糕。哈伦已经感觉到了药物带来的昏昏睡意,他迫不及待地想飘进那片温暖惬意的无墙空间。刚进医院的头几天,他们给他用的止痛药比可待因更强,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那片天堂里。

他咕哝着问了妈妈一句。

“什么,亲爱的?”她正在往衣柜里挂他的睡袍。

哈伦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含糊了,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我朋友来过吗?”

“你的朋友?噢,来过的,宝贝,他们都很担心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谁?”

“你说什么,亲爱的?”

“都有谁?”哈伦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努力控制了一下声音,“都有谁来过?”

“呃,那个有礼貌的农场孩子……他叫什么来着,唐纳德?上周他来过医院……”

“杜安。”哈伦纠正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个耳朵后面夹稻草的农场孩子而已。我是说,有谁来过我们家吗?”

他的母亲皱起眉头,心烦意乱地绞着手指。哈伦觉得鲜红的指甲油将她雪白的手指变成了染血的树桩。想到这里,他不禁又觉得有些好笑。“是谁?”他继续追问,“奥罗克?斯图尔特?戴辛格?还是格鲁姆班彻?”

他的母亲叹了口气:“我记不住你那些小朋友的名字,吉米,但他们确实打过电话。至少他们的妈妈打过电话。他们都很担心你,尤其是那位在A&P超市上班的好心女士。”

“那是奥罗克太太。”哈伦叹了口气,“可是麦克和其他人都没来过我们家吗?”

她把他在医院里穿过的睡衣叠起来夹在胳膊下面,仿佛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清洗这几件衣服,虽然哈伦住院之前,他的脏睡衣和**常常在地板上一扔就是几个星期:“我相信他们肯定来过,亲爱的,可我一直……呃,一直很忙,你看,我在医院里守了那么长时间,除此以外,我还需要处理一些……别的事情。”

母亲给了他一个吻,他从她身上闻到了那个蠢货的古龙水味。他厌恶地把脸转到一边,她呼吸里的烟味和那个蠢货留下的气息都让他恶心想吐。

“你好好睡吧,宝贝。”她帮他掖了掖被角,就像他还是个小婴儿一样。只是毯子根本盖不住他胳膊上的石膏,她只得尽量用被单偎紧他的左臂,就像垫在圣诞树脚下的地毯。疼痛突然消失了,哈伦暖洋洋地飘浮在舒适的麻木中,这周以来他从没感觉这么轻松过。

天还没黑。哈伦允许自己在白天入睡……他痛恨天杀的黑暗。他需要小睡片刻,这样才有精力继续默默守望,时刻保持警惕,万一它来了……

万一谁来了?

药物解放了他的思绪,包裹那团迷雾——他到底看见了什么——的藩篱变得摇摇欲坠。帘幕即将升起。

哈伦试图翻身,但石膏再一次阻碍了他。他断断续续地呻吟了几声,疼痛似乎变得十分遥远,但却始终挥之不去,就像一只小狗不停地撕扯他的衣袖。他不会放任那道藩篱倒塌,让帘幕真正升起。不管是什么东西夜夜将他惊醒,让他大汗淋漓心跳加速,他都不愿意再看到它回来。

去他的奥罗克、斯图尔特和戴辛格。让他们都见鬼去吧。反正他们也不算什么真朋友。谁稀罕他们?哈伦痛恨这座该死的小镇,痛恨痴肥的镇民和该死的蠢小孩。

还有那所学校。

吉姆·哈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卧室墙纸上硫黄般昏黄的光线开始慢慢变红,随后又逐渐转黑。伴着呜咽的风声,暴风雨正在迫近。

德宝街东边几个街区外,戴尔和劳伦斯坐在门廊栏杆上,抬头仰望撕裂夜空的热闪电。天已经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们的父母坐在柳条编织的休闲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每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街对面树荫掩映的老中心学校就会被蓦然照亮,闪电给古老的砖石墙壁镀上了一层幽幽的蓝光。空气凝滞而沉重,暴雨前的狂风尚未抵达。

“这天气感觉不太像龙卷风。”戴尔的爸爸说道。

他们的母亲呷着柠檬水,没有回答。暴风雨即将来临,空气厚重得令人窒息。每当无声的闪电照亮学校、操场和向南伸向哈德路的第二大道,她总会微微瑟缩一下。

闪电的涟漪顺着东方和南方的地平线扩散,在树冠上方如狂野的北极光般骤然炸开。戴尔记得,亨利叔叔给他讲过“一战”期间炮火封锁的瑰丽景象。“二战”时戴尔的爸爸也在欧洲服过役,但他从来不提战场上的事儿。

“看哪!”劳伦斯指着学校操场轻声喊道。

戴尔弯下腰,顺着弟弟伸长的手臂向外望去。一道热闪电划过,他看见一条土垄切开了校园里的棒球场。自从学校放假后,球场上就多了几条这样的土垄,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挖沟埋设管道。但戴尔和他的家人从没在白天看见过球场上有人干活儿。话又说回来,既然这所学校早晚要拆,为什么现在还要给它铺管子呢?

“跟我来。”戴尔低声招呼。他和弟弟跳下栏杆跨过石阶,奔向前院的草坪。

“别跑太远!”妈妈在他们身后叮嘱,“马上就要下雨了。”

“我们不会走远的!”戴尔回头应声。兄弟俩小跑着穿过德宝街,跳进街道旁边权充雨水管的浅沟,踩着丛生的野草向前跑去。哨兵般的高大榆树伸出嶙峋的树枝,遮住了浅沟上方的天空。

戴尔环顾四周,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巨树结成了一道多么坚固的屏障。虽然他可以轻松穿过树干之间的缝隙进入操场,但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座城堡围墙高耸的庭院。

夜色中的老中心学校就是这样一座庄严的城堡。闪电在高处没有封死的采光窗上跳跃,又被窗玻璃反射回来,石头和砖块砌成的墙壁在电光中呈现出一种怪诞的绿色。大门的拱顶下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

“就是这里。”劳伦斯说。现在他的位置离球场正中的土垄还有6英尺。看起来像是有人在校园里铺了一条管道,这条管子从教学楼出发——戴尔已经看见了地下室某扇窗户旁边土垄与砖墙相交的位置——穿过棒球场二垒,径直通往投手丘。但土垄却在球场中央戛然而止。

戴尔转头顺着中断的土垄原本应该延伸的方向向外望去。看不见的虚线对准了30码外他家的前门廊。

劳伦斯惊叫一声,往后跳了两步。戴尔霍然回过头来。

借助天空中短暂的电光,戴尔看到地面的泥土被什么东西顶了起来,但泥土上方的青草还在,地上的土垄瞬间向前延伸了4英尺,又在他脚边骤然停了下来,隆起的土丘离他的运动鞋还不到1码。

闪电从窗帘外划过的时候,麦克·奥罗克正在喂姆姆吃饭。给老太太喂饭的任务并不愉快。虽然她的咽喉和消化系统还能勉强工作,不然他们就没法在家照料她,只能把她送去橡树山的养老院了,但她只能吃流质的婴儿食品,而且每吃一口都需要有人帮她把嘴巴掰开再合拢。吞咽的动作更是艰难无比,喂下去的大部分食物最终总会顺着老太太的嘴角流出来,滴落到他们给她戴的宽围嘴儿上。

刚刚吞下一口食物,姆姆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她开始疯狂地眨眼,仿佛拼了命地想说点什么。麦克时常希望在姆姆中风前他们全家能学会摩斯电码,但谁又能预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需求呢?如果能用摩斯电码,大家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老太太只需要眨眨眼,暂停一下,然后再眨眨眼,这样就行。

“怎么了,姆姆?”麦克俯身用手帕擦了擦姆姆的下巴,低声问道。他回头望了望,隐隐期盼会在窗边看到某个黑影,但窗外只有无尽的黑暗。紧接着,一道热闪电呼啦啦照亮了椴树的叶子和街对面的田野。“没事的。”麦克轻声安慰姆姆,又给她喂了一勺胡萝卜泥。

但姆姆显然觉得有事。她的眼睛越眨越快,喉头的肌肉上下颤动,麦克甚至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凑上前检查了一番,生怕她呛到,但她的呼吸似乎依然顺畅。眨眼开始变成疯狂的**,麦克不禁想道,她该不会是又中风了吧,这次她会死吗?但他还是没有出声呼唤爸妈。暴风雨前的宁静似乎悄悄渗入了他的情绪和动作,让他整个人僵在椅子里,保持着身体前倾、将勺子送到姆姆嘴边的姿势。

眨眼突然停了,姆姆的眼睛瞪得极大。就在这个瞬间,老房子的地板下面传来了令人牙碜的抓挠声。虽然麦克知道,地板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低矮的逼仄空间。抓挠声最初出现在房屋西南角的厨房下面,然后快速——比猫或者狗奔跑的速度更快——穿过厨房、起居室一角、半条走廊和客厅,也就是姆姆的房间,出现在麦克和老太太躺着的这张巨大黄铜床下面。

麦克低下头,越过自己仍未收回的手臂望向两只运动鞋之间的旧地毯。那声音响亮得像是地板下面有什么人正坐着一辆轨道推车飞奔而来,手中的长刀或金属棍毫不留情地划过地板下方的每一根加强筋和龙骨。现在抓挠声变成了猛烈的敲击,就像那个人正试图用同一把刀凿开地板。

麦克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脚下,等待那东西冲出破碎的地板。在他的想象中,刀锋般的手指已经抓住了他的双腿。他抽空瞥了一眼姆姆,老太太早已紧紧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地板下的**骤然平息。麦克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妈!爸!佩格!”他高声喊道,尽量压抑自己尖叫的冲动。他握着勺子的手仍伸向前方,但现在这条手臂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的父亲从走廊后面的厕所闻声赶来,连裤子背带都没来得及系好,肥硕的肚皮和贴身的汗衫松垮垮地垂在腰带外面。母亲也从卧室里出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匆匆系着身上的旧睡袍。楼梯那边传来一阵响动,不过探出头来的却不是佩格,而是玛丽,女孩靠在门框上,朝着客厅的方向张望。

麦克环顾几位家人的脸:“难道你们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严厉。

麦克低头望向两只运动鞋之间的地毯。他有一种感觉,那东西还在那里。它正在等待。他望向姆姆,老太太的眼睛依然紧闭,身体僵得像石头一样。

“那个声音。”麦克越说越觉得心虚,“屋子下面传来的可怕声音。”

父亲摇摇头,掀起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我在厕所里什么都没听见。肯定又是那些见——”他瞥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妻子,“那些见不得人的野猫。不然就是黄鼠狼。我这就拿手电筒和扫把去把它赶走。”

“别!”麦克情不自禁地喊道,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玛丽做了个鬼脸,他的父母表情都很困惑。“我是说,快下雨了。”麦克说,“明天白天再说吧。到时候我自己就能下去把它赶走。”

“小心碰上黑寡妇蜘蛛。”玛丽故作夸张地打了个寒战,咚咚咚跑回楼上。麦克听见她的收音机正在放摇滚音乐。

父亲转身折回厕所,母亲走进客厅摸了摸姆姆的头,轻抚她的脸颊,然后说道:“看来妈妈睡着了。如果你想上楼准备睡觉的话,我可以在这儿守一会儿,等她醒了再继续喂饭。”

麦克咽了口唾沫,放下颤抖的手臂紧紧按住自己发软的膝盖。他能感觉到,地板下面有东西。那东西和他之间只隔着四分之三英寸厚的木板和一块足有四十年历史的旧地毯。他能感觉到,它就潜藏在地板下方的黑暗中,等待他离开。

“不,”他拒绝了母亲,“我会留在这里,喂姆姆吃完这顿饭。”他露出微笑,母亲摸摸他的头,自己回了房间。

麦克坐在原地等待。片刻之后,姆姆重新睁开眼睛。窗外的热闪电无声地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