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威霍肯至纽堡的列车上

十月十日,星期六,凌晨零点二十分

一行人分成两组:珍妮、洛德和那位护花使者因佩里亚莱坐在车厢很靠前的位置,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德威特、雷恩、布鲁克斯和埃亨坐在靠近车厢中部面对面的座位上。

火车还停在威霍肯终点站时,一直用坦率的眼神盯着德威特的律师布鲁克斯转过头来,面朝坐在对面的哲瑞·雷恩,突然说道:“雷恩先生,您知道吗,您今晚说的一件事让我很感兴趣……您说‘无尽的岁月’被集中在一刻——一个人在被告席上等待陪审团判决的那一刻。他要么被判处死刑,要么走出法庭,获得新生。无尽的岁月!这句话很精彩,雷恩先生……”

“这句话很准确。”德威特说。

“您这么认为?”布鲁克斯偷偷看了一眼德威特沉着的表情,“这让我想起曾读过的一个故事——我想是安布罗斯·比尔斯[4]写的。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被绞死的人。就在——在,呃,在脖子被折断前的短短一瞬,这个人看到了他一生的细节投射在大脑里。雷恩先生,这就是您所说的无尽的岁月在文学中的体现吧?毫无疑问,许多其他作家也描写过类似的概念。”

“我想我知道这个故事。”雷恩回答说。

布鲁克斯身边的德威特点点头。

“正如我们的科学家多年来一直告诉我们的那样,时间是相对的。例如,梦——我们醒来时感觉似乎占据了整个寂静夜晚的梦——一些心理学家认为,梦实际上只占据了睡眠的潜意识和清醒意识之间的最后一个边缘时刻。”

“我也听过这个说法。”埃亨说。他坐在德威特和布鲁克斯的对面,面朝火车前进的方向。

“我真正想说的是,”布鲁克斯道,又看着德威特,“这种奇特的精神现象也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约翰。我不禁想知道——我猜我们很多人都想知道——今天,在宣判前的那一刻,你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哲瑞·雷恩温和地说,“也许德威特先生不想谈这个。”

“恰恰相反。”证券经纪人两眼发亮,神采焕发,“那一刻给了我人生中最惊人的一次经历。我认为,这次经历既证实了比尔斯的设想,也证实了雷恩先生刚才提到的有关梦的理论。”

“难道你想说的是,你的整个人生在那一刻闪过了脑海?”埃亨似乎难以置信。

“噢,没有。我想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跟这次审判毫不相干……”德威特沉重无力地靠在绿色靠垫上,急促地说,“是关于某人身份的事。大约九年前,在纽约这里的一场谋杀案审判中,我被叫去当陪审员。被告是个粗笨的老男人,被指控在廉价公寓刺死了一个女人。那是一级谋杀案——地方检察官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谋杀是蓄意策划的——那个人的罪行无可置疑。在短暂的审判期间,甚至在审判结束后的陪审室里,在我们讨论他的命运时,一种感觉始终萦绕在我心头,仿佛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被告。正如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会做的那样,我努力思索着他的身份,直到筋疲力尽,但我就是想不起他是谁,也想不起我在哪里或什么时候见过他……”

汽笛一响,火车抖了一下,哐当哐当地开动起来。德威特稍稍提高了声音:“长话短说。我当时同意了大家的意见:根据法庭上展示的证据,那人是有罪的。我投票赞成定罪。我们裁决被告有罪。那个人因此被判刑并处决了。我后来就把整件事都忘了。”

火车缓慢驶出终点站。德威特停下来,舔舔嘴唇,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根据我的记忆,随后九年里,我从未想起过那个人或那件事。但是,今天,当法官询问陪审团团长是否做出了那个对我意义重大的裁决时——就在法官正式询问的最后一个音节和陪审团团长正式答复的第一个词之间那极短的瞬间——不知为何,那个被处决者的面孔(他现在已经化为尘土了吧)突然浮现在我眼前。与此同时,我解决了他是谁以及在哪儿见过他的问题——说起来,我上次被这个问题困扰还是九年之前了。”

“那他是谁?”布鲁克斯好奇地问。

德威特笑了。“所以我才说这很奇怪……大约二十年前,当我在南美洲漫游时,碰巧来到一个叫巴里纳斯的地方,那里位于委内瑞拉的萨莫拉地区。一天晚上,在回住处的路上,我经过一条漆黑的小巷,听到一阵激烈的扭打声。当时我还年轻,我敢说比现在更大胆。”

“我带着一把左轮手枪,于是连忙把枪从枪套里拔出来,跑进小巷。两个衣衫褴褛的混血儿正在攻击一个白人。其中一个混血儿在那个白人头上挥舞着中南美洲土著用的大砍刀。我开了枪,没打中,但那两个拦路贼应该受到了惊吓,匆匆逃走了,留下那个白人。他身上已经有好几处刀伤,倒在地上。我走到他跟前,以为他伤得很重,他却自己站了起来,擦了擦沾满血迹的帆布裤子,粗鲁地咕哝了句谢谢,然后在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走开了。我只瞥了一眼他的脸。

“这个人,二十年前我救了他的命,十多年后,我却把他送上了电椅。这有点像上天的安排,对吧?”

“这个故事,”哲瑞·雷恩先生在接下来的沉默中说,“应该在不朽的民间传说中拥有一席之地。”

火车在威霍肯郊外灯光点点的黑暗中穿行。

“但这个故事的特殊之处在于,”德威特继续道,“我竟然在自己命悬一线时解开了这个恼人的谜团!要知道,我以前只见过他一次,而且是很多年之前……”

“这是我听过的最神奇的事情之一。”布鲁克斯说。

“在死前的一瞬间,人类的大脑甚至能做出比这更令人惊奇的事情。”雷恩说,“八个月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来自维也纳的新闻报道,详细描述了那里发生的一起谋杀案。事情是这样的:一名男子被发现死在酒店房间里,维也纳警方轻而易举就查明死者是一个黑社会小人物,据说过去曾充当警方的线人。犯罪动机显然是报复,很可能是死者向警方提供的线索对凶手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新闻报道说,死者已经在这家酒店住了几个月,很少离开房间,就连用餐都在房间里。他显然在躲什么人。尸体被发现时,餐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最后一顿饭。他是站在离餐桌七英尺的地方中枪的。那是致命的一击,但不会立即致死。这是根据现场痕迹推断出来的:地毯上有一条血迹,从他中枪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桌脚,而他的尸体就四肢摊开躺在那里。”

“现场有一个特殊情况。餐桌上的糖罐被打翻了,砂糖撒在桌布上,死者的手里紧攥着一把这种砂糖。”

“有意思。”德威特喃喃道。

“解释似乎很简单。他在离餐桌七英尺的地方中了枪,爬到餐桌旁,用超人的力量勉强站起来,从罐子里抓起一把糖,然后瘫倒在地,死了。但为什么呢?糖的意义是什么?如何解释一个垂死之人最后的绝望举动?新闻报道结束时说,维也纳警方对此案大惑不解。”哲瑞·雷恩先生对听众微微一笑,“我想到了这些颇具挑战性的问题的答案,于是写信给维也纳警方。几星期后,我收到了当地警察局局长的回信,说在我的信寄到之前,凶手已经被捕,但我的推理澄清了死者和糖之间的关系——即使在凶手被捕之后,警察仍然无法解释这一点。”

“您的推理是什么?”埃亨问,“从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中,至少我看不出可能的解释。”

“我也看不出来。”布鲁克斯说。

德威特眉头紧锁,嘴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德威特先生,你呢?”雷恩问,又微微一笑。

“恐怕我看不出糖本身的意义,”证券经纪人沉吟道,“但有一件事似乎非常明显。就是说,那个垂死之人留下了关于凶手身份的线索。”

“太棒了!”雷恩叫道,“正是这样,德威特先生。非常好——想想看,糖本身会是线索吗?换言之,死者是在告诉我们,凶手——这是十分滑稽的牵强附会——是糖果爱好者吗?或者是在暗示凶手是糖尿病患者?这当然太离谱了。我不相信这一点,因为这条线索无疑是死者留给警察的启示,而按理说,警察凭借这个垂死之人留下的线索,是很有希望破案的才对。另一方面,糖还能有什么含义呢?砂糖在外形上与什么相似?嗯,它是一种白色晶体物质……于是我写信给维也纳警察局局长说,虽然糖可能表示凶手是糖尿病患者,但更可能的解释是,凶手是可卡因成瘾者。”

众人盯着雷恩。德威特呵呵一笑,轻拍大腿:“当然是可卡因!白色晶体粉末嘛!”

“那个被捕的人,”雷恩继续说,“被我们这里的小报戏称为可卡因瘾君子——维也纳警察局局长在信中这样写道,还献上了许多华丽的赞美之词。然而,在我看来,这只是简单的推理罢了。我感兴趣的是被害者的心理。他绝不可能是智力平庸之辈。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留下了关于凶手身份的唯一线索,而这条线索是他在死前的一刹那找到的。所以你看,在生命终结前那独特的、神圣的瞬间,人类的心智可以迅速提升到无限高的境地。”

“是的,您说的千真万确。”德威特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雷恩先生。尽管您觉得您的推理很简单,不值一提,但我认为,这整件事充分说明,您具有看穿表象直达本质的特殊才能。”

埃亨说:“要是雷恩先生在维也纳的话,警察破案就省事多了。”

北伯根消失在火车窗外的黑暗中。

雷恩叹了口气:“我常想,人在面临潜在的凶手时,只要能留下可以查明凶手身份的线索,无论多么模糊,罪与罚的问题都会变得非常简单。”

“无论多么模糊?”布鲁克斯用争辩的语气反问道。

“当然,布鲁克斯先生。有线索总比没有线索好吧?”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车厢前端进来,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眼睛,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四个正在谈话的人身边,重重地靠在座椅的绿色格子靠背上,身子随火车的颠簸来回摇摆,怒视着约翰·德威特。

雷恩住了嘴,恼怒地抬头看了一眼来者。德威特厌恶地说了声:“柯林斯。”听到这句话,老演员好像又产生了兴趣,重新打量起男子来。布鲁克斯说:“你喝醉了,柯林斯。你想要干什么?”

“我没有跟你说话,骗子。”柯林斯用沙哑的声音说。他充血的双眼中满是疯狂,好不容易才把视线集中在德威特身上。“德威特,”他尽量礼貌地说,“我想单独跟你谈谈。”他把帽子往上一推,努力露出愉快的微笑。德威特用怜悯和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两人谈话时,哲瑞·雷恩的灰色眼珠不停地来回转动,一会儿瞅瞅柯林斯那张神情沉重的脸,一会儿又看看德威特那张皱纹细密的脸。

“听着,柯林斯,”德威特的语气温和下来,“我已经多次告诉过你,在那件事上我帮不了你。你知道为什么,而你正在让自己变成讨厌鬼。你看不出你打扰了一场私人聚会吗?做个好兄弟,走吧。”

柯林斯紧绷的嘴唇松弛下来,泪水模糊了他血红的眼睛。“听着,德威特,”他嘟哝道,“你得让我跟你谈谈。你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德威特。这是……这是生死攸关的事。”

德威特犹豫了,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柯林斯。这人可怜巴巴的样子和**裸的谦卑态度令人非常为难。

柯林斯抓住德威特的犹豫带来的微弱希望,连忙说:“我保证,我发誓,如果你让我跟你私下谈谈,我绝不会再打扰你——就这一次。求求你,德威特,求你了!”

德威特冷冷地打量着他:“你是说真的吗,柯林斯?你不会再来烦我了?不会像现在这样纠缠我?”

“是的!你放心好了!”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燃起可怕的希望。

德威特叹了口气,站起来,告辞离开。两人沿着过道向车厢尾部走去,德威特低着头,柯林斯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边打手势边恳求,紧盯着德威特转向一边的脸。德威特突然转身回到三个同伴身边,留下柯林斯一人站在过道里。

证券经纪人把手伸进背心左上角的口袋,掏出在终点站买的单程票,把新回数票簿留在口袋里。他将单程票交给埃亨。“票还是你拿着吧,乘务员会来检票,弗兰克。”他说,“我不知道这个讨厌鬼会讲多久。我回头再给乘务员看我的回数票簿。”

埃亨点点头,德威特顺原路折回车厢尾部,柯林斯站在那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德威特一走近,柯林斯这个大块头就立刻恢复了精神,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央求。他们穿过车厢门,来到后连廊。有一小会儿,留在车厢里的三人还能看见他们的模糊影子,然后柯林斯和德威特继续往前走,穿过车厢连接部,来到最后一节车厢的前连廊。那里光线昏暗,根本没法看清。

布鲁克斯说:“有个人玩火自焚,注定一败涂地。德威特要是帮他,那就太蠢了。”

“我猜,他还想让德威特为朗斯特里特那条让他赔惨了的建议做出补偿。”埃亨说,“就算约翰心软了,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你们知道吗?他心情很好,很可能完全出于重获新生的喜悦,把朗斯特里特的愚蠢行为造成的损失扛下来。”

哲瑞·雷恩一言不发,转头向后连廊望去,但看不见那两个人。这时乘务员从车厢前门进来,开始为乘客检票打孔。车厢中部的三人转过头,紧张的气氛消失了。洛德向乘务员指了指车厢中部,发现只有三个同伴,德威特不见了,连忙来回扫视,显得有些惊讶。乘务员走过来,埃亨把六张单程票交给他,解释说还有一个同伴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好的。”乘务员说着,在车票上打了孔,把票塞进埃亨座位上部的票夹里,然后继续向车厢后部走去。

车厢中部的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但很快话题就枯竭了。埃亨说了声抱歉,站起身,把手插进口袋,开始在过道里来回踱步。雷恩和布鲁克斯开始讨论遗嘱问题:雷恩提到了一个奇怪的案例,那是他多年前在欧洲巡演莎翁剧目时偶然遇到的;布鲁克斯则举出了几个遗嘱含混不清的例子进行反驳,这些遗嘱都引发了复杂的法律问题。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雷恩两次回头去看,但德威特和柯林斯都不见了。老演员的两眼之间浮现出一道细细的皱纹。与布鲁克斯交谈的间隙,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然后他笑了笑,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胡思乱想似的,继续同布鲁克斯讨论起来。

火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位于哈肯萨克郊区的波哥大站。雷恩盯着窗外。当火车再次启动时,他两眼之间的皱纹再次浮现,而且更深了。他看了看手表表盘,指针指向零点三十六分,布鲁克斯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雷恩突然跳起来,布鲁克斯吓得低呼一声。“请原谅,布鲁克斯先生,”雷恩急忙说,“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但德威特还没回来,我不禁感到非常不安。我要到后面调查一下。”

“您觉得出事了吗?”布鲁克斯惊慌起来,立刻起身,和雷恩一起大步沿着过道走去。

“我真心希望没事。”

他们经过焦急踱步的埃亨。

“出什么事了,先生们?”埃亨问。

“德威特一直没回来,雷恩先生认为有些可疑。”律师厉声道,“一起去看看,埃亨。”

雷恩领头,三人穿过车厢后门,突然停下来。连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跨过摇晃的车厢连接部,最后一节车厢的前连廊里也没有人。

他们面面相觑。“唉,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埃亨嘟哝道,“我没看见他们两个回来,你们呢?”

“我没有特别留意,”布鲁克斯说,“但我认为他们都没回来。”

雷恩没有理会另外两人,径直走到连廊中的一扇门前,从上方的玻璃窗向外面黑沉沉的乡野望去,然后走回来,端详着昏暗得几乎看不清的后车厢的前门。他透过玻璃窗往车厢内部看;很明显,这是一节加挂车厢,正被拉去这条铁路的终点站纽堡,准备在早高峰时返回威霍肯。雷恩下巴绷紧,吐字清晰地说:“先生们,我要进去看看。布鲁克斯先生,麻烦你顶住门,好吗?里面几乎没有光。”

他抓住门把手,使劲一推。门毫不费劲地打开了,原来没有上锁。三人眯着眼睛站了一会儿,以适应几乎完全黑暗的环境,这段时间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然后,雷恩突然转过头,深吸一口气……

门左边是一个有墙的隔间——硬座车厢的入口处常常看到这种隔间。车厢前壁和隔间外第一个座位背后的墙构成两个边;外侧是一扇普通车窗,车窗对面就是雷恩站的空地。隔间里和车厢其他部分一样,有两条面对面的长椅。面朝前墙的长椅上,约翰·德威特坐在靠窗的座位,身下压着垫子,头低垂在胸前。

雷恩的眼睛在黑暗中眯起来,证券经纪人似乎睡着了。雷恩顶住在身后推搡的布鲁克斯和埃亨,慢慢挤到两条长椅之间的区域,轻轻碰了碰德威特的肩膀。没有反应。“德威特!”他用坚定而锐利的声音说,晃动着那具不动弹的身体。仍然没有反应。但这次德威特的脑袋微微转了一下,雷恩看到了他的眼睛;接着,德威特的脑袋又转了回去……

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那是一双死不瞑目的空洞眼睛。

雷恩蹲了下来,在德威特的心脏上摸了摸。

他直起身,搓搓手指,退出车厢。埃亨像白杨树叶般瑟瑟发抖,低头盯着那个依然模糊不清的身影。布鲁克斯哆哆嗦嗦地说:“他……他死了。”

“我手上有血,”雷恩说,“请让那扇门开着,布鲁克斯先生,我们需要光——至少在我们找到人打开电灯开关前是这样。”他从埃亨和布鲁克斯身边走到连廊上,“请不要碰他。你们两个都不行。”他严厉地说。两人都没有回答,本能地蜷缩在一起,带着惊恐又出神的目光注视着那具尸体。

雷恩朝头顶望去,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伸出长胳膊,用力拉了几下——那是紧急信号线。随着嘎吱嘎吱的刹车声,火车颠簸着、颤抖着往前滑行,最后停下来。埃亨和布鲁克斯抓住彼此,以免摔倒。

雷恩穿过车厢连接部,打开他们座位所在的车厢的门,那里亮着灯。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因佩里亚莱正独自坐在座位上打瞌睡。洛德和珍妮紧紧依偎着,头几乎碰在一起。车上还有几个乘客,大多都在打盹儿或看报纸杂志。车厢另一头的门被撞开,两名乘务员沿过道朝雷恩跑去。乘客立即惊醒,或者扔下报刊,意识到肯定出事了。珍妮和洛德惊愕不已地抬起头。因佩里亚莱站起来,一脸茫然。

两个乘务员冲上来。“是谁拉的紧急信号线?”第一个乘务员叫道,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雷恩低声说:“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乘务员。请和我去看看。”

珍妮、洛德和因佩里亚莱朝他们跑来;其他乘客蜂拥而至,张皇失措地问着问题。

“不,德威特小姐。你最好不要和我们去。洛德先生,带德威特小姐回到座位上。因佩里亚莱先生,你也可以留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洛德;那个小伙子脸色苍白,抓住六神无主的女孩的胳膊,强拉着她穿过车厢,回到前面的座位。第二个乘务员,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开始把挤在一起的乘客往后推:“请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别提问。现在就回去……”

雷恩在两名乘务员的陪同下回到最后一节车厢。布鲁克斯和埃亨没有动;他们被吓呆了,仍然紧盯着德威特的尸体。一名乘务员拨动了车厢墙上的一个开关,灯亮了,一直处在昏暗中的车厢立刻清晰可见。三人进入车厢,把布鲁克斯和埃亨推到前面,高个子乘务员关上了车厢门。

更矮、更年长的乘务员慢慢走进隔间,弯下腰,挂在背心上的沉重金表摇来**去。他苍老的手指指着死者的左胸。“弹孔!”他喊道,“谋杀……”

他直起身子,盯着雷恩。雷恩平静地说:“我建议你什么也不要碰,乘务员。”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老乘务员。“在最近几起谋杀案中,我一直以警方顾问的身份参与调查。”他说,“我想,我有权处置这件事。”

年长乘务员将信将疑地检查了名片,然后递回去。他脱下帽子,挠了挠白发苍苍的脑袋。“呃,怎么说呢,”他带着一丝恼怒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糊弄我?我是这趟火车的高级乘务员,法律规定,在任何时候和任何紧急情况下,我都是火车的负责人……”

“听着,”布鲁克斯插话道,“这位是哲瑞·雷恩先生,他一直在协助调查朗斯特里特和伍德谋杀案。你肯定在报纸上看到过相关报道吧。”

“噢!”老乘务员揉了揉下巴。

“你知道死者是谁吗?”布鲁克斯继续道,声音沙哑,“是约翰·德威特,朗斯特里特的合伙人!”

“不会吧!”乘务员叫道,难以置信地看着德威特半隐半现的脸庞,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仔细想想,他看起来确实有点眼熟,应该长久以来都在搭乘这趟火车。好吧,雷恩先生,我听你的。你要我们怎么做?”

布鲁克斯与老乘务员谈话期间,雷恩默默地站着,但眼中透着烦躁之色。他立刻厉声道:“车上所有的门,甚至窗户,都要锁好、看守好。让司机把火车开到最近的车站——”

“下一站是蒂内克站。”高个子乘务员主动说。

“不管是什么站,”雷恩继续道,“让司机都尽快赶到。派人给纽约警察局的萨姆探长打电话——总局找不到就往家里打——可能的话,还要联络纽约县的布鲁诺地方检察官。”

“我会让站长去办。”老乘务员想了想,答道。

“很好。抵达蒂内克后,要获得授权,任何必要的授权,把火车从主干道转到岔道上。你叫什么名字,乘务员?”

“他们叫我博顿利老爹。”老乘务员严肃地说,“您的吩咐我都明白了,雷恩先生。”

“要完全明白才行,博顿利。”雷恩说,“请马上执行。”

两名乘务员走到门口。博顿利对他的下属说:“我要去给司机传话,你去看门。听懂了吗,埃德[5]?”

“当然。”

他们跑出车厢,从拥挤在另一节车厢门口的乘客中钻出去。

乘务员离开后,凶案现场一片寂静。埃亨突然虚弱地靠在过道另一侧的厕所门上,布鲁克斯则背靠在车厢门上。雷恩面色阴沉地审视着约翰·德威特的遗体。

他头也不回地说:“埃亨,你是德威特最好的朋友,虽然很难受,但把这个噩耗告诉他女儿是你的责任。”

埃亨身体僵硬,舔了舔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车厢。

布鲁克斯又靠到车厢门上,雷恩像哨兵一样站在死者身边。两人都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前面的车厢传来微弱的哀号。

不一会儿,火车沉重的钢铁车身颤抖着缓缓启动,布鲁克斯和雷恩依然站在刚才的位置。

车外夜色深沉。

* * *

蒂内克站岔道

稍后

灯火通明的火车像一条无助的毛毛虫,匍匐在蒂内克站附近锈迹斑斑的岔道上,四周一团漆黑。车站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一辆汽车从夜色中呼啸而来,一个急刹,在铁轨旁停下,里面立刻跳下许多高大的人影,向那辆停着的火车冲去。

刚刚赶到的是萨姆、布鲁诺、席林医生和一小群探员。

他们匆匆经过一群人——乘务员、司机、车站工人——这些人正在刺眼的灯光下,在火车外低声交谈。萨姆等人冲到最后一节车厢紧闭的车门前,一个车站工作人员举起提灯为他们照明,萨姆探长把提灯从脸前拂开,用硬邦邦的拳头敲门。车厢里传来轻微的叫喊:“他们来了!”乘务员博顿利推开门,门撞在墙上的挂钩上,发出砰的一声。博顿利拉起活动铁连廊,露出一段铁台阶。

“是警察吗?”

“尸体在哪儿?”萨姆探长问。其他人随他拥上台阶。

“这边。最后一节车厢。”

萨姆等人冲进最后一节车厢。雷恩一直没动。他们的目光立刻投向死者。旁边站着一名当地警察、蒂内克站站长,以及初级乘务员。

“谋杀,对吧?”萨姆看向雷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雷恩先生?”

雷恩稍稍动了动身子:“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探长……一桩胆大包天的命案。胆大包天。”他轮廓分明的面庞略显苍老。

席林医生把布帽推到后脑勺上,敞开轻便大衣,跪在尸体旁边。

“有人碰过尸体吗?”他嘟哝道,手指忙碌地摸索起来。

“雷恩。雷恩先生,”布鲁诺提醒道,他对雷恩的表现颇为费解,“席林医生在跟你说话呢。”

雷恩机械地答道:“我摇了摇他。他的头转到一边,然后又转回原来的位置。我弯下腰,去摸他的心脏。我手上沾了血。除此以外,没有人碰过他。”

然后,众人再次陷入沉默,注视着席林医生。法医嗅了嗅弹孔,抓住外套,用力拉拽。子弹穿过外套左胸装手帕的口袋,直接射入心脏。外套撕开,发出黏糊糊的微弱声响。“子弹穿过他的外套、背心、衬衫、内衣和心脏。干净利落,毫无疑问。”席林医生宣布。衣服上几乎没有血迹;每件衣服上的弹孔周围,都有一个被血濡湿的不规则红圈。“大概死了一小时。”法医继续道,看了看手表,接着摸了摸死者的胳膊和腿上的肌肉,还古怪地试图弯曲死者的膝关节。“是的,死于凌晨零点三十分左右,也许还要早几分钟,我说不准。”

众人盯着德威特僵硬的面庞。一种可怕的、不自然的表情扭曲了他的五官。他的表情并不难理解——那是**裸的恐惧,这种恐惧让他眼睛上翻,下巴肌肉绷紧,并在每一条皱纹里注入使人丧失勇气的毒素……

席林医生轻声惊呼起来。众人的目光从死者可怕的脸庞移开,齐刷刷地转向尸体的左手。法医正举着这只手供大家检视。“看看这些手指。”席林医生说。众人依言望去,只见死者的中指紧紧地缠在食指上,呈一种奇特的姿势,拇指和剩下的两根手指向内弯曲,这才是死者应有的状态。

“见鬼——”萨姆咆哮道。

布鲁诺弯下身子,眼睛睁得老大。“天哪!”他叫道,“是我疯了,还是产生幻觉了?哎呀——”他笑道:“这不可能。不可能啊。现在又不是欧洲中世纪……可这是抵御邪眼[6]的手势呀!”

众人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萨姆咕哝道:“见鬼,这简直就是侦探小说里的情景嘛。十有八九这儿的厕所里藏着个长着尖牙的怪物。”

没人发笑。席林医生说:“不管这手势意味着什么,反正保持下来了。”他抓住那两根缠在一起的手指,想用力掰开,可脸都涨红了也没成功。他耸了耸肩。“死后强直。僵硬得跟木板一样。我猜德威特有轻微糖尿病,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快就形成了尸僵……”他抬起头,眯着眼,“萨姆,你来试试看,把手指这样缠在一起。”

大家像机器人一样紧盯着萨姆探长。他二话没说,举起右手,好不容易才把中指缠在食指上。

“压住,萨姆。”席林医生说,“压紧,像德威特那样。现在保持这个姿势几秒钟……”

探长用力压下去,脸微微涨红。

“费了很大的劲吧,萨姆?”验尸官冷冷地说,“这是我法医生涯中最有趣的经历之一。手指紧紧相扣,即使在人死后也分不开。”

“我不能接受邪眼的说法。”萨姆松开手指,不动声色道,“这太像小说了。在我看来根本站不住脚。哎呀——公众会嘲笑我们的!”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布鲁诺道。

“这个,”萨姆粗声粗气地说,“好吧,也许是凶手把德威特的手指弄成这样的。”

“胡说八道,”布鲁诺厉声道,“这个解释比刚才并无新意的邪眼说更荒谬。凶手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呃,你会明白的。”萨姆说,“你会明白的……您怎么看,雷恩先生?”

“我们非要在这个案子里寻找耶塔托雷[7]吗?”雷恩动了动身子。“我想,”他无比疲倦地说,“约翰·德威特把我今晚早些时候一句无心的话当真了。”

萨姆正要请雷恩进一步解释,但见到席林医生挣扎着站起来,就没有问出口。

“好啦,我在这里能做的都做完了。”医生说,“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当场就死了。”

隔了这么久,雷恩终于做了第一个大幅度动作——他抓住法医的胳膊:“你肯定吗,医生——当场死亡?”

“是的,绝对肯定。子弹很可能是点三八口径的,从右心室穿过心脏。顺便说一句,这也是这次表面检查中发现的唯一伤口。”

“他的头没事吧?没有其他遭到暴力攻击的痕迹——没有瘀伤吧?”

“一处都没有。他是被贯穿心脏的子弹打死的,不是别的。相信我,这颗子弹就足以要他的命了。这是我几个月来见过的最干净利落的弹孔。”

“换句话说,席林医生,德威特不可能在濒死挣扎时把手指扭成这个样子?”

“听好了,”席林医生略带恼怒地说,“我刚才不是说他当场就死了吗?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怎么会有濒死挣扎呢?子弹穿过心室——噗!像灯灭一样,死了,结束了。你知道,人可不是做实验用的豚鼠。老天,当然不是。”

雷恩没笑,转向萨姆探长。“我认为,探长,”他说,“我们这位暴躁医生的意见澄清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那又怎么样?就算他一声不吭就当场死了,那又能说明什么?我见过几百具当场翘辫子的尸体,这没什么新鲜的。”

“这事有点蹊跷,探长。”雷恩说。

布鲁诺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但雷恩没有再作声。

萨姆摇摇头,从席林医生身边挤过去。他俯身去看死者,开始不慌不忙地搜查死者的衣服。雷恩挪了挪身子,以便看到萨姆的脸和死者。

“这是什么?”萨姆咕哝道,在德威特外套的内侧胸袋里发现了一些旧信、一本支票簿、一支钢笔、一张火车时刻表和两本铁路回数票簿。

雷恩冷冷地说:“那是他的旧回数票簿,可以坐五十趟车,在他被拘留在监狱时过期了,还有一本新回数票簿,是他今天晚上在我们上车之前买的。”

萨姆探长哼了一声,翻了翻那本旧回数票簿里打过孔的车票。票簿的边缘都卷角了。在票簿表面和里面的车票上,有许多德威特闲来无事留下的涂鸦,有些勾勒的是打孔的形状,有些描摹的是印刷体文字,但最多的是几何图案,从头到尾都有,这表明德威特的思维是多么严谨。大多数票都被撕掉了。然后,萨姆仔细检查了新票簿。它完好无损,没有打孔。雷恩说这是德威特在终点站买的。

“谁是乘务员?”萨姆问。

穿蓝色乘务员制服的老人答道:“我是。我叫博顿利老爹,是这趟车的高级乘务员。你想知道什么?”

“你认识这个人吗?”

“呃,”博顿利拉长腔调说,“在你们来之前,我正在对那边的雷恩先生说,死者看起来有点面熟。我想起来,他好像常坐这趟车,已经好多年了。住在西恩格尔伍德,对不对?”

“你今晚在火车上见过他吗?”

“我没有。他没有坐在我检票的那一头。你见过他吗,埃德?”

“今晚没有。”那个魁梧的初级乘务员怯生生地说,“我当然认识他,但我今晚没见过他。我走到前面那节车厢的时候,见到一群乘客,一个高个子男人递给我六张票,说他们的一个同伴暂时离开了。之后我也没见过他们这个同伴。”

“你没去找他,对吗?”

“见鬼,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还以为他多半在厕所呢,从没想过他在这节漆黑的车厢里。从没人进过这里。”

“你说你认识德威特?”

“这是他的名字?嗯,他经常坐这趟车。我当然认识。”

“他坐过多少次?”

埃德摘下帽子,若有所思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我不知道,长官。我也说不清他坐过多少次。我想有很多次了。”

身材瘦小的博顿利老爹兴冲冲地挤上前来:“我想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长官。你知道,我和我的搭档每晚都在这趟火车上检票,所以我们可以查到这个人坐过我们火车多少次。嘿,把那本旧票簿给我。”他从萨姆手中拿过那本卷角了的票簿,翻开,举起来给萨姆看。其他人都围过来,从探长肩膀上望过去。“喏,你看,”博顿利指着剩下的票根,殷勤地说,“每次检票的时候,为慎重起见,我们都会撕下车票,在车票和票根上打孔。你只需要将圆形孔——它们是我打的,看到了吗?——还有十字形的孔——它们是埃德·汤普森打的——都加起来,就能知道他坐了这趟火车多少次,因为这趟火车上就只有我们两名乘务员。明白了吗?”

“是的,”老博顿利说,“早上的火车是去纽约的——上面有别的乘务员,每个乘务员打孔的方式都不一样。”

“好吧,”萨姆继续说,“那么,晚上回西恩格尔伍德时打的孔就还剩二十个。这二十个孔当中——”他飞快地数着:“让我看看,你和你的搭档打了十三个。那他就搭了十三趟车。这意味着,他搭这趟火车比下午六点左右出发的普通通勤列车更频繁……”

“我也算是个侦探哩。”老乘务员咧嘴笑道,“你说得对,长官。乘务员打的孔可不会说谎!”他高兴地呵呵笑起来。

布鲁诺皱起眉头:“我敢打赌,凶手知道德威特习惯搭这趟火车,而不是普通通勤列车。”

“有可能。”萨姆探长耸了耸肩,“好了,我们还要把别的情况弄清楚。雷恩先生,今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德威特怎么会碰巧跑到这节车厢来的?”

哲瑞·雷恩摇摇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火车离开威霍肯不久,迈克尔·柯林斯就——”

“柯林斯!”萨姆喊道。

布鲁诺挤上前来:“天哪,柯林斯也卷进这个案子了吗?你怎么不早说呢?”

“拜托,探长,冷静一点……柯林斯要么逃走了,要么就还在车上。我们一发现德威特的尸体,乘务员就关闭了门窗,确保没人能离开。就算柯林斯在尸体被发现之前就下车了,也不可能逃到很远的地方。”

萨姆哼了一声。雷恩用平静的语气,将柯林斯恳求德威特最后一次私下谈话时车厢里发生的事都讲了一遍。

“他们进入了这节车厢,对吧?”萨姆问。

“我可没这样说,探长,”雷恩反驳道,“这只是你的猜想。你也许是对的,但我们只看到那两个人穿过我们那节车厢的后连廊,站在这节车厢的前连廊上。”

“嗯,我们很快就会弄清这一点的。”萨姆派出几名探员在火车上搜寻失踪的柯林斯。

“你想把尸体留在这儿吗,萨姆?”席林医生问。

“就留在原地吧。”萨姆抱怨道,“我们去前面车厢问几个问题。”

众人结队离开了发生命案的车厢,只留下一名探员守在死者身边。

珍妮·德威特瘫倒在座位上,靠着洛德的肩膀抽泣。埃亨、因佩里亚莱、布鲁克斯呆呆地坐着,不知所措。

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已被清空。他们都转移到前面的车厢去了。

* * *

席林医生静静地沿过道走来,低头看着那个虚弱地哭泣的女孩。他默默打开医务包,拿出一个小瓶子,叫洛德去取了杯水,把打开的瓶子放在女孩**的鼻孔下。她喘着气,眨着眼睛,身体颤抖起来。洛德拿水回来后,她贪婪地喝着,像个口渴难耐的孩子。医生拍了拍她的脑袋,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喉咙。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闭眼躺下,头枕在洛德的大腿上。

“德威特怎么样?”布鲁诺问道,“开心吗?”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开心过。”埃亨低声说,“审判、不安——然后是判决……我还以为他终于躲过了被送上电椅的厄运……”他浑身颤抖起来。

律师的脸上掠过一丝愤怒:“这无疑是德威特无罪的最有力证据,布鲁诺先生。如果你们没有以那个荒谬的罪名逮捕他,他今天可能还活着!”

布鲁诺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问:“德威特太太在哪儿?”

“她没跟我们在一起。”埃亨很不客气地说。

“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布鲁克斯说。

“你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不用担心离婚的问题了。”布鲁克斯冷冷地回答。

布鲁诺地方检察官和萨姆探长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她根本不在这趟车上?”布鲁诺问。

“据我所知不在。”布鲁克斯转过身。埃亨摇了摇头,布鲁诺看着雷恩,雷恩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一个探员报告说车上没有找到柯林斯。

“嘿!那两个乘务员到底在哪儿?”说着,萨姆向面朝他的那两个穿蓝色制服的人招招手,“博顿利,你看见一个高个红脸的爱尔兰人了吗——记得今晚检过他的票吗?”

“他戴着一顶毡帽,”雷恩平静地说,“玩世不恭地拉下来遮住眼睛,穿着粗花呢大衣,有点醉醺醺的。”

老博顿利摇摇头:“我很确定没有检过他的票。你呢,埃德?”

初级乘务员摇摇头。

萨姆站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前面的车厢,开始粗声粗气地询问与德威特一行人同坐一节车厢的少数几个乘客。没有人记得柯林斯,也没有人记得他的行踪。萨姆回来,又坐进椅子里:“有没有人记得柯林斯返回这节车厢?”

雷恩说:“我肯定他没有回来,探长。他十有八九是从最后一节车厢的两个连廊中的一个跳下车的。打开连廊里的门跳下车非常简单。我敢肯定,在德威特同柯林斯离开和悲剧发生之间的某个时间点,火车曾经进站停靠。”

萨姆向老乘务员要了一张火车时刻表,仔细研究了一番。通过比较各个条目,他得出结论:火车在小渡口、里奇菲尔德公园、西景,甚至波哥大停靠时,柯林斯都有可能从车上溜下来。

“好的。”

“他看起来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搭上回纽约的火车,所以别忘了去问问车站附近的出租车司机。”

探员离开了。

“好了,你们两位,”萨姆对两名乘务员说,“好好想想,有没有乘客在小渡口、里奇菲尔德公园、西景或波哥大下车?”

乘务员立即回复说,在上述每个站都有几名乘客下车,但他们都不记得乘客的人数或身份。

“如果我们见到他们,也许认得出来几个。”博顿利老爹慢吞吞地说,“但就算他们是常客,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字。”

“偶尔搭乘的就更不可能认识了。”汤普森主动说。

布鲁诺说:“你知道吗,萨姆,凶手和柯林斯一样,有可能在某个车站溜下火车而不被发现。他要做的就是等待火车靠站,打开面朝轨道而不是车站的门,然后跳下车,从车下关上门。毕竟,这列火车上只有两个乘务员,他们不可能监视所有的车门。”

“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做到这点。”萨姆粗声粗气地说,“要是让我碰上一桩凶手拿着枪站在尸体旁边的谋杀案就好了……对了,那把枪到底在哪儿?达菲!在后面的车厢里找到左轮手枪了吗?”

警佐摇了摇头。

“把所有车厢都搜一遍。凶手可能把枪落在火车上了。”

“我建议,”雷恩说,“你派人去沿着我们来时的铁路搜索,探长,凶手也有可能把左轮手枪扔出火车,手枪又掉到了铁轨上的某个地方。”

“好主意。达菲,赶紧去办。”

警佐迈着艰难的脚步走开了。

“好了,”萨姆用一只手疲惫地摸了摸额头,继续道,“现在该干脏活儿了。”他怒视着德威特的六个同行者:“因佩里亚莱!请到这边来,好吗?”

瑞士人站起身,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走过来。他因为疲惫而眼圈乌黑,就连短而尖的胡须也脏兮兮的。

“咱们走走形式,”萨姆的话中透着浓浓的讽刺味道,“你在车上做什么?当时坐在哪儿?”

“我同德威特小姐和洛德先生坐了一会儿。后来,我看到他们不喜欢被第三者打扰,就告辞离开了。我一定是睡着了。接下来我只记得雷恩先生站在门口,两个乘务员从我身边跑过。”

“睡着了?”

因佩里亚莱眉毛一扬。“是的,”他用尖锐的声音说,“你怀疑我的话吗?坐渡船和火车让我头疼。”

“噢,是的,”萨姆嘲笑道,“所以你不能告诉我们其他人在做什么,对吗?”

“很抱歉。我睡着了。”

“很抱歉打扰你,德威特小姐,”萨姆粗声粗气地说,“但如果你回答一两个问题,会对我有所帮助。”

“你疯了吗,伙计?”洛德厉声道,“你看不出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吗?”

萨姆盯着洛德,他立刻安静下来。珍妮低声说:“你尽管问,探长。只要能找出……找出是谁……”

“交给我们吧,德威特小姐。你还记得火车离开威霍肯后,你和洛德先生在做什么吗?”

她茫然地望着萨姆,仿佛没有听懂问题。“我们……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一开始因佩里亚莱先生和我们坐在一起,然后就去别的地方了。我们一直在谈话……”她咬着嘴唇,热泪盈眶。

“然后呢,德威特小姐?”

“基特离开过我一次。我单独待了几分钟……”

“他离开你了,是吗?好吧。他去哪儿了?”萨姆狡黠地瞥了眼那个年轻人,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噢,就是从那扇门出去的。”她含糊地指了指车厢的前门,“他没说要去哪儿。你说了吗,基特?”

“没有,亲爱的。”

“因佩里亚莱先生离开你和洛德之后,你见过他吗?”

“基特不在的时候见过一次。我转过头,看见他坐在不远的座位上,正在打瞌睡。我还看到埃亨先生在来回踱步。然后基特回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叹了口气:“我记不清了。”

萨姆直起身子:“我想和你单独谈谈,洛德。喂,因佩里亚莱!……或者席林医生也可以,你们能和德威特小姐坐一会儿吗?”

洛德不情愿地站起来,矮胖的法医坐到他的位置上,立刻开始用交谈的口吻同那个女孩说话。

萨姆和洛德沿过道走出一段距离。“好了,洛德,”萨姆说,“坦白吧。你当时是要去哪儿?”

“说来话长,探长。”年轻人沉着地答道,“我们坐渡船过来的时候,我碰巧注意到一件事——嗯,很反常。我看见彻丽·布朗和她那个声名狼藉的男朋友波卢克斯在同一条船上。”

“真的!”萨姆慢慢点了点头,“嘿,布鲁诺,过来一下。”

地方检察官依言过来。

“洛德说,他今晚坐渡船过来的时候,看见彻丽·布朗和波卢克斯也在船上。”

布鲁诺吹了个口哨。

“这还不是全部,”洛德继续说,“我在威霍肯终点站又看到了他们,就在码头附近。他们在争论什么。打那以后,我就一直瞪大眼睛留意他们,因为——呃,在我看来,这事太可疑了。我在等候室没看到他们。上车时我也仔细观察了,但我也不记得见到他们上车。反正火车开动后,我感到非常不安。”

洛德皱起眉:“那个叫布朗的女人是个泼妇。考虑到在朗斯特里特案调查期间她对德威特的疯狂指控,我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来。总之,我起身离开了珍妮一会儿,我要确保他们不在火车上。我看了,他们不在。于是我回来了,感觉放心多了。”

“你检查过最后一节车厢吗?”

“天哪,没有!我怎么会认为他们在那儿呢?”

“你找人的时候,火车行驶到哪个车站附近?”

洛德耸了耸肩:“我知道才见鬼。我没有留意。”

“你回来的时候看见别人在干什么了吗?”

“呃,我似乎记得,埃亨还在踱来踱去,跟我离开时一样。我还记得看到雷恩先生在同布鲁克斯谈话。”

“你回来的时候,注意到因佩里亚莱了吗?”

“不记得。”

“好吧。回到德威特小姐身边去,我想她需要你。”

洛德匆匆离去,布鲁诺和萨姆低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萨姆示意一个在车厢前门站岗的探员过来:“叫达菲在车上找找彻丽·布朗和波卢克斯——他认得他们。”探员走了。

不一会儿,身材粗壮的达菲警佐冲进车厢:“没什么发现,探长。他们不在这里。而且没有人记得见过和他们相像的人。”

“好吧,达菲,那你就负责继续追寻这两个人。马上派人去。这事儿你最好自己去办。回城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踪迹。那个女人住在格兰特酒店。如果他们不在,试试夜店,去波卢克斯常去的地方。他们可能在地下酒吧。一有线索就给我打电话,必要的话就通宵调查。”

达菲警佐咧嘴一笑,转身离开。

“现在,轮到布鲁克斯了。”萨姆探长和布鲁诺地方检察官沿着过道走回来。布鲁克斯和雷恩坐在一起,布鲁克斯凝望着窗外的火车站,雷恩则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萨姆在对面坐下时,雷恩忽然睁开眼,眼中熠熠生辉。布鲁诺犹豫了一下,退到车厢前部,去前面的车厢了。

“你呢,布鲁克斯?”萨姆懒洋洋地问,“老天,我累坏了。这该死的案子害我不得不半夜从**爬起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在这趟列车上做了什么?”

“我一直坐在这个座位,直到雷恩先生起身去调查德威特和柯林斯为什么没回来。”

萨姆看向雷恩,雷恩点了点头。

“那你没事了。”萨姆转过脑袋,“埃亨!”

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上来。

“火车开动以后,你一直在干什么?”

埃亨冷笑一声:“你在跟我玩捉迷藏这种古老的游戏吗,探长?我没干什么特别的事。雷恩先生、布鲁克斯先生和我聊了会儿天,然后我想活动下腿脚,就站起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就是这样。”

“说实话,我没有留意。我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难道你什么都没看见?”萨姆怒吼道。

“你说的那个方向我什么都没看见,探长。说起来,别的方向我也什么都没看见。事实上,我当时在思考一种相当独特的开局让棋法。”

“思考什么?”

“一种开局让棋法。一连串走棋方法,探长。”

“噢,想起来了,你是象棋高手。好吧,埃亨,你没事了。”萨姆转过头,发现雷恩灰色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

“当然,探长,”雷恩说,“你也必须盘问我。”

萨姆哼了一声:“如果您在这节车厢里看到了什么,您会告诉我们的。不过很遗憾,就连您也看漏了,雷恩先生。”

“事实上,”雷恩喃喃道,“在我一生中,从没感到像现在这样屈辱。竟然让这可怕的事情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么近……”他抬起头,“不幸的是,我太专注于同布鲁克斯先生愉快地讨论了,什么也没注意到。不过,我感到越来越焦虑。正是这种焦虑促使我后来起身去调查那节黑暗的车厢。”

“我猜,您没有留意您坐的这节车厢的所有状况吧?”

“非常惭愧,探长,我没有。”

萨姆站起来。地方检察官走进车厢,靠在过道对面的座位上。

“我刚才在问其他乘客,”他说,“这节车厢的人都不记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也不记得谁经过了过道谁没有。我从没见过这么一群睁眼瞎。至于其他车厢的乘客,问他们也没用。该死!”

“好吧,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萨姆走开,开始下达命令。在他回来之前,其他人都默不作声;雷恩以专心思考时的惯常姿势坐着,双眼紧闭。

一个探员朝探长跑来。“发现线索了,长官!”他喊道,“刚接到搜寻组的电话,说发现柯林斯的行踪了!”

沉闷的空气中突然爆出了火花。“好家伙,”萨姆叫道,“什么情况?”

“有人在里奇菲尔德公园站见过他。他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纽约。一个伙计从城里打电话来报告,因为他猜柯林斯回家了,就去他家打探,果然发现柯林斯几分钟前就回去了。出租车似乎直接把他送回家了。伙计们随后会去找那个司机调查的——司机还没回来呢。他们这会儿在柯林斯的公寓外监视,请求指示。”

“好,好,城里的伙计还在电话上吗?”

“有一个在。”

“叫他别打草惊蛇,除非柯林斯想开溜。我一小时左右就到。不过告诉他,如果那个爱尔兰浑蛋跑了,我就让他滚出警队!”

“怎样?”

那人摇了摇头:“伙计们还没有找到那把枪。车上找遍了都没找到。我们也搜查了所有乘客,一无所获。沿铁道搜索的伙计们还没传来任何消息。他们在努力,但外面黑黢黢的。”

“继续找……达菲!”萨姆突然满脸惊讶。

身材健硕的达菲警佐跌跌撞撞地闯进车厢,他本该前往纽约市的。

“达菲!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达菲脱下帽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咧嘴笑道:“我也做了点侦探工作,长官。我想,鉴于这个姓布朗的女人常在格兰特酒店鬼混,我应该先给那里的服务台打个电话,问问她在不在,然后再走。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你回去之前为你打探到消息。”

“嗯,那结果呢?”

“她果然去了,长官!”达菲咆哮道,“她就在那儿。我敢打赌,那个叫波卢克斯的家伙跟她一起进了酒店!”

“什么时候的事?”

“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在我打电话前几分钟就登记入住了,然后一起去了她的房间。”

“看见他们离开了吗?”

“没有。”

“干得好。我们在去柯林斯老巢的路上,先到酒店一趟。你先赶去格兰特酒店,监视他们的行动。打辆出租车。”

达菲警佐奋力穿过车厢时,遇到了一群陌生人。他们纷纷涌进车厢,领头的是一个中等身材、亚麻色头发的男人。“喂!你去哪儿?”达菲咆哮道。

“闪一边去,警官。我是这个县的地方检察官。”

达菲骂骂咧咧地下了火车。布鲁诺赶忙上前,同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简单握手。这男人介绍自己是卑尔根县的地方检察官科尔,还抱怨说,布鲁诺的一条消息就把他从**撵出来了。布鲁诺领着科尔回到最后一节车厢,科尔在那里检查了德威特已经僵直的身体。他们就法律管辖权问题进行了彬彬有礼的讨论。布鲁诺指出,虽然德威特是在卑尔根县被谋杀的,但这起谋杀案无疑与哈德孙县的伍德谋杀案和纽约县的朗斯特里特谋杀案有关。说完,两人面面相觑。

科尔举起手:“我猜下起谋杀案会发生在旧金山。好吧,布鲁诺,这是你的案子,我会尽量帮忙的。”

他们沿原路返回。最后两节车厢突然乱成一锅粥。两名实习生跳下一辆新泽西医院的救护车,在席林医生的监督下,将德威特的尸体抬出火车。法医疲惫地挥手告别,跟着救护车走了。

火车上,所有的乘客都聚在一起。萨姆探长对他们严厉训话,登记了他们的姓名和住址,然后就把他们释放了。铁路官员为他们安排的专列轰隆隆地驶出蒂内克站。

“我会竭尽全力。”科尔沮丧地答道,“但老实说,我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无罪的乘客会主动与我们联系,而有罪的凶手会躲得远远的。就是这样。”

“还有一件事,科尔。萨姆的手下正在铁道附近沿铁轨和路基寻找那把左轮手枪,希望它被从车上扔了下来。你可以派新泽西的人手去接替他们继续搜寻吗?天快亮了,到时他们就能看得更清楚了。当然,我们已经搜查了德威特的同行者和其他乘客,但没有找到枪。”

科尔点点头,离开了火车。

德威特的同行者在前面的车厢重新集合。萨姆吃力地穿上轻便大衣。“嗯,雷恩先生,”他说,“您对这起犯罪有什么看法?这是否证实了您的其他想法?”

“您还认为,”布鲁诺插话道,“您知道是谁杀了朗斯特里特和伍德吗?”

自从发现德威特的尸体后,雷恩第一次笑了:“我不仅知道是谁杀了朗斯特里特和伍德,还知道是谁杀了德威特。”

他们盯着雷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从认识雷恩以来,萨姆第二次像挨了一记重拳的拳击手一样摇摇头,好让自己恢复神志。“哎呀!”他说,“您真是让我甘拜下风呀。”

“但雷恩先生,”布鲁诺抗议道,“让我们做点什么吧。如果您知道凶手是谁,就告诉我们,我们会抓住他的。我们不能让他一直这样逍遥法外啊。他是谁?”

雷恩一下子形容憔悴,有些为难地答道:“对不起,二位。你们必须相信我——很奇怪,不是吗?——相信我,现在揭开X先生的面具一点好处都没有。你们必须有耐心。我正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而操之过急将导致满盘皆输。”

布鲁诺呻吟了一声,无助地向萨姆求助。萨姆若有所思地吮吸着食指,突然坚定地看着雷恩清澈的眼睛:“好的,雷恩先生。您说什么我都信。我会尽我所能奋斗到底,我知道布鲁诺也会如此。如果我信错您了,我会像男子汉一样承认失败。因为我现在——这话我只对您说——现在完全处于进退两难的状态。”

雷恩脸红了——这是他参与案件调查以来第一次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反应。

“如果我们让这个疯狂的杀手继续任意来去,就可能会发生另一起谋杀。”布鲁诺最后一次绝望地请求道。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布鲁诺先生。”雷恩的声音中充满冷冷的自信,“不会再有别的谋杀了。X已经达成了所有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