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萨姆探长的办公室

九月十日,星期四,上午十点十五分

警察总局萨姆的办公室里,一个高大的男人在椅子里不安地扭来扭去,翻翻杂志,剪剪指甲,望望窗外单调昏暗的天空,嘴里的雪茄都咬碎了——门打开时,他嗖地跳了起来。

萨姆那张丑陋的面庞同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他阔步走进来,把帽子和外套猛地扔到衣帽架上,重重地跌坐在桌子后面的转椅上,自顾自地发着牢骚,对面前坐立不安的高大男人视而不见。

萨姆拆开信件,通过内线电话厉声下达了几道命令,向一名男秘书口述了两封信。然后才屈尊将凌厉的目光投向面前那个张皇失措的男人。

“我说,莫舍,你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在今天结束之前,你还可以去巡逻一圈。”

莫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可以把所有的事都解释一下,长官。我是……我是……”

“赶紧说,莫舍。你这是在说工作上的事,别磨蹭。”

莫舍倒吸一口气:“我昨天就像您吩咐的那样,全天都跟着德威特。我整晚都待在证券交易所俱乐部附近,十点十分看到德威特出来,钻进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去渡口。我坐上另一辆出租车继续跟踪。我坐的那辆车从第八大道转入第四十二街时遇到了堵车。我们同另一辆车发生了剐蹭,大闹了一场。我跳下来,又上了另一辆出租车,飞快地沿着第四十二街追下去,但德威特坐的那辆出租车已经消失在车流里了。我知道他正要去渡口,所以我们继续在第四十二街上行驶,到达码头时,正好有一趟渡船开出,得等两三分钟才有下一趟。我们乘船到了威霍肯,我连忙前往西岸铁路等候室,但没有见到德威特的踪影。我看了一眼时刻表,发现一趟前往西恩格尔伍德的火车刚刚出发,要到午夜才有另一趟。这种情况下,我能怎么想?我很确定,德威特一定坐上了那趟前往西恩格尔伍德的火车,于是我跳上一辆公交车,赶往西恩格尔伍德……”

“太倒霉了。”萨姆探长承认道,语气中的火药味消失了,“说下去,莫舍。”

探员长吸一口气,放松下来:“就这样,我赶超了那趟火车,等着它进站,可德威特竟然不在那趟车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说不定我最后还是把他跟丢了,或者在我因为出租车事故脱不开身时,被他甩掉了。于是我打电话回总局向你报告,楼下的金说你出去查案了,要我坚守原地,观察情况,所以我就跑到德威特的住处,在房外监视。午夜过后很久德威特才回家——应该在凌晨三点左右,坐出租车回来的。然后,负责跟踪他的格林伯格和奥哈勒姆出现了。他们告诉我,渡口那边发生了命案,还有其他种种情况。”

“好,好,你走吧。去接替格林伯格和奥哈勒姆。”

莫舍匆匆离去后不久,布鲁诺地方检察官就满面愁容地走进萨姆的办公室。

布鲁诺跌坐进一把硬椅里:“呃,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刚离开码头,哈德孙县的伦内尔斯就来了。我和他的手下一起去搜伍德住的出租屋。没发现什么线索,布鲁诺。只有一堆常见的垃圾。又找到了一些有他笔迹的样本。你找弗里克对比过匿名信上的字迹和伍德的其他字迹吗?”

“我今早碰到了他,他说匿名信上的字迹同其他字迹完全一致,无疑就是伍德所写。”

“呃,在我看来,我在伍德房间里发现的这几份样本,也都出自同一人之手。给你吧——你可以交给弗里克再鉴定一次。这肯定会让雷恩高兴的——那个老怪物!”

萨姆把一个长长的信封扔过桌子,落在布鲁诺那头。布鲁诺把信封叠起来,塞进皮夹。

“我们找到了——”萨姆继续道,“一瓶墨水和一些信纸。”

“笔迹核实一致的话,这些东西相对来说就不重要了。”布鲁诺地方检察官有气无力地说,“但我还是让人鉴定了墨水和信纸,结果也是一致的。”

“很好。”萨姆迅速翻了翻桌上的一摞文件,“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报告,其中一份是关于迈克·柯林斯的。为了套他的话,我们的一名探员故意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上星期六之后他偷偷找过德威特。柯林斯像先前那样火冒三丈,但也承认自己找过德威特,还承认他找那老小子是为了讨个说法,因为朗斯特里特的错误股票消息害他赔了钱。他说德威特冷冷地拒绝了他——我觉得德威特那老小子这样做无可厚非。”

“你今天早上对德威特的看法改变了呀?”布鲁诺叹气道。

“哪有!”萨姆低吼道,“这是另一份报告。我手下一个伙计发现,自上星期六以来,德威特搭过两次查理·伍德的电车。那伙计叫莫舍——他昨晚被派去跟踪德威特,但他搭的出租车撞到别的车,结果他就把德威特跟丢了。”

“有意思。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太糟了。如果这个叫莫舍的家伙昨天整晚都盯着德威特,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莫舍有可能会目击德威特杀人。”

“呃,我现在感兴趣的是这份报告:自上星期六以来,德威特搭过两次伍德的电车。”萨姆用低沉的声音说,“你有没有想过,伍德是怎么知道谁杀了朗斯特里特的?谋杀发生当晚他当然一无所知,否则肯定会多少告诉我们一点。布鲁诺,这份两次搭电车的报告非常重要!”

“你的意思是,”布鲁诺沉吟道,“伍德可能无意中听到了什么……嘿!莫舍有没有发现德威特是跟什么人一起搭电车的?”

“没那么走运。德威特是一个人搭电车的。”

“那他可能掉了什么东西,被伍德发现了。萨姆,我觉得这条线索值得好好调查。”布鲁诺脸色一沉,“如果他写信时没有那么恐惧就好了……哎,木已成舟,多想无益。还有其他发现吗?”

“就这些了。朗斯特里特办公室那边的信件呢?有新发现吗?”

“没有。但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布鲁诺地方检察官答道,“你知道吗,萨姆,我们根本没找到朗斯特里特的遗嘱!”

“但我记得彻丽·布朗说过——”

“那似乎是朗斯特里特哄骗女人上钩的手段。我们搜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家、他的漂亮公寓、他的保险箱、他的俱乐部柜子,还有其他所有的地方,完全没有类似遗嘱的文件。朗斯特里特的律师,那个讼棍尼格利说,朗斯特里特从来没有委托他立过遗嘱。事情就是这样。”

“只是哄骗彻丽女士的,对吧?就像哄骗其他女人一样。他就没有亲戚吗?”

“没发现。萨姆,老小子,处置朗斯特里特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遗产可是相当棘手。”布鲁诺做了个鬼脸,“他没有留下任何财产,只有一大笔债务。他唯一的资产是德威特与朗斯特里特证券经纪公司的股份。当然,如果德威特愿意买下朗斯特里特的股份,那就有些实实在在的财产……”

“请进,医生。”

席林医生走进萨姆探长的办公室,头上仍然戴着那顶布帽——每个人都猜他是秃头,但从没有人证实过。他眼圈红了,圆眼镜后面的眼睛呆滞无神。他正用一根不卫生的象牙牙签剔着牙。

“早上好,二位。你们会不会说‘席林医生,您忙了一个通宵呀’?不,你们不会说的。”他叹了口气,坐进萨姆的一把硬椅子里,“我在哈德孙县那间高级停尸房里一直待到凌晨四点后才出来。”

“验尸报告出了?”

席林医生从胸袋里取出一张长长的纸,扔到萨姆面前的桌子上,头靠椅背,转眼就睡着了。他那张圆胖可爱的脸松弛下来,肥肉层层堆叠;他大张着嘴,牙签仍插在齿间晃**;然后,他毫无预警地突然打起鼾来。

萨姆和布鲁诺连忙阅读那份字迹工整的报告。“什么都没有嘛。”萨姆嘟哝道。“一堆司空见惯的废话。嘿,医生!”萨姆怒吼起来,席林奋力睁开小小的圆眼睛,“这儿可不是廉价旅馆,想打瞌睡就回家去,我会设法保证二十四小时左右不发生谋杀案的。”

席林医生挣扎着站起来。“好,那就拜托了。”他说,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却忽然停下脚步,因为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他发现哲瑞·雷恩先生正面带微笑地俯视着他。席林医生直瞪瞪地望着雷恩,道了声歉,站到一边。雷恩步入房间,法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出了门。

萨姆和布鲁诺站起身。布鲁诺苦笑道:“请进,雷恩先生,请进。昨晚我还以为您凭空消失了呢。您到底上哪儿去了?”

雷恩坐到椅子上,将黑刺李木手杖夹在双膝之间:“我是演员,当然会有戏剧性的表现,布鲁诺先生。保证舞台效果的首要原则就是戏剧性地退场。但不幸的是,我的消失并非别有用心。有必要见到的情况,我都已经见到了,留下来也是无事可做,所以我就回我的庇护所哈姆雷特山庄去了……啊,探长!在这个阴沉的早晨,你心情如何?”

“不好不坏。”萨姆兴味索然地答道,“对一个老演员来说,您起得可真早,不是吗?我以为你们戏子——对不起,雷恩先生——我以为演员都是一直睡到午后才起床的。”

“你这话有些刻薄,探长,”哲瑞·雷恩眨了眨清澈明亮的眼睛,“我从事的这一行,是寻找圣杯不再流行之后最具活力的职业。我今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按惯例早饭前游泳两英里;然后在餐桌前满足了我向来旺盛的食欲;接着试戴了奎西昨天制作的新假发,他对此颇为自豪;后来我和我的导演克罗波特金、我的舞台设计师弗里茨·霍夫商讨问题,再阅读我收到的大量信件;最后我饶有兴致地研究1586年至1587年同莎士比亚有关的资料——然后十点三十分就来到了这里。对一个平凡的日子而言,这是个美好的开始,你说呢,探长?”

“当然,当然。”萨姆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和蔼可亲,“你们退休的人没有我们这些上班族那些头疼事,比如说——谁杀了伍德?不过,雷恩先生,我不会再向您请教您所谓的X是谁了——尽管您已经知道是谁杀了朗斯特里特。”

“萨姆探长!”老演员喃喃道,“你要逼我用勃鲁托斯的话答复你吗?‘您还有些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我也愿意耐心静听,等有了适当的机会,我一定洗耳以待,畅聆您的高论,并且还要把我的意思向您提出。在那个时候没有到来以前,我的好友,请您记住这一句话。’[2]”雷恩笑起来,“你们拿到伍德的验尸报告了吗?”

萨姆看着布鲁诺,布鲁诺也看着萨姆,然后同时放声大笑,心情多少愉悦了一点。萨姆探长拿起席林医生的报告,一言不发地递给雷恩。

雷恩把报告高举在眼前,专心致志地研读。这是一份简洁的报告,用德式花体字一丝不苟地写成。阅读的时候,雷恩偶尔会停下来,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思考。

报告上说,伍德被抛下船时已经昏迷,但并未死亡。昏迷是头部遭到重击造成的,但颅骨并未破裂。这个推断可由伍德肺部有少量积水证明,这表明死者在落水后的头几秒还活着。于是报告得出推论:伍德遭到钝器袭击头部,失去知觉后被从船上抛入水中,落水时还活着,但很快就夹在“默霍克号”侧面与松散的码头木桩之间,被挤压身亡。

报告继续写道,死者肺部还有微量尼古丁,并无异常,很可能是因为死者生前只是普通吸烟者。左腿的伤疤估计至少有二十年历史。那是一条又长又深的丑陋伤口,当年处理伤口的人相当不专业。血糖虽然有点高,但不足以导致糖尿病。有明显的酒精中毒迹象,很可能死者生前比较喜欢喝烈酒。从身体状况判断,死者是强壮的中年男子,红发,手指张开,指甲形状不规则,表明他是体力劳动者。右腕有骨折迹象,但有些年头了,而且愈合良好。左臀有一小块胎记;还有一道两年前留下的阑尾炎手术伤疤;一根肋骨也有断裂的痕迹,至少有十一年的历史,现在已充分愈合。体重二百零二磅,身高六英尺半英寸。

哲瑞·雷恩读完报告,微笑着还给萨姆探长。

“您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吗,雷恩先生?”布鲁诺问。

“席林医生做事真是一丝不苟,”雷恩答道,“这是一份非常优秀的报告。如此残缺不全的尸体,他居然能检查得如此全面,真是了不起。到今天早晨为止,你们查出约翰·德威特的嫌疑有多大?”

“您对他这么感兴趣?”萨姆没有正面作答。

“非常感兴趣,探长。”

“我们派了人手,”布鲁诺连忙说,仿佛这就算回答了问题,“昨天监视了他一天。”

“你没有对我隐瞒什么吧,布鲁诺先生?”雷恩轻声道,接着站起来,理了理披肩,“但我相信你没有……探长先生,谢谢你给我那张朗斯特里特的清晰照片。在一切落幕之前,这张照片可能很有用。”

“噢,别客气。”萨姆回答道,语气突然亲切起来,“我说,雷恩先生,我觉得应该坦白告诉您,布鲁诺和我都认为德威特最可疑。”

“真的?”雷恩灰绿色的眼睛从萨姆扫到布鲁诺地方检察官身上,然后眼神模糊起来,把手杖握得更紧了些,“我就不再打搅二位的工作了。我自己今天的行程也排得很满。”他大步走过房间,在门口转过身。“不过,请允许我诚恳地劝告二位,现阶段不要对德威特采取明确行动。我们正处在关键时刻,二位,我说的是‘我们’。”雷恩鞠了一躬,“请务必相信我。”

雷恩轻轻关门离开时,萨姆和布鲁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