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场

德威特与朗斯特里特证券经纪公司

九月五日,星期六,早晨九点整

星期六早晨,萨姆探长走入德威特与朗斯特里特证券经纪公司的分公司时,紧张的暗潮还没有翻涌到表面上来。他风风火火地走过房间,职员和顾客都抬起头,吓了一跳,但生意显然仍在正常进行。萨姆的手下也到了现场,他们没有干扰公司的正常工作,只是静静地走来走去。

在公司深处标有“约翰·O. 德威特”字样的私人办公室里,萨姆探长发现昨晚朗斯特里特的同行者全数到齐,由高度戒备的皮博迪副队长监管。隔壁办公室的玻璃门上标有“哈利·朗斯特里特”几个字,达菲警佐那穿着蓝色制服的宽大后背就靠在玻璃门上。

萨姆平静地扫视着众人,用低沉的嗓音打了个招呼,便示意乔纳斯探员跟上,一同走进朗斯特里特的办公室。萨姆在里面看到一名引人注目的年轻女子,正紧张地坐在椅子边缘——她高大丰满,皮肤浅黑,看上去很漂亮,但有点俗气。

萨姆一屁股坐进大办公桌前的转椅里。乔纳斯则坐到角落里,准备好铅笔和本子。“我想,你就是朗斯特里特的秘书吧?”

“是的,先生。我姓普拉特,安娜·普拉特。我担任朗斯特里特先生的私人秘书四年半了。”安娜·普拉特鼻子笔挺,鼻尖红红的,像小姑娘一样,眼中噙满泪水。她用一条柔软的手帕轻轻擦拭着眼角:“噢,太可怕了!”

“当然,当然。”探长挤出一丝苦笑,“现在别哭,小姐,咱们先干完正事你再好好去哭。你看上去是那种对老板的工作和私生活都了如指掌的女孩,告诉我——朗斯特里特和德威特的关系好不好?”

“不好,他们经常争吵。”

“那通常是谁赢呢?”

“噢,当然是朗斯特里特先生!每次觉得朗斯特里特先生做得不对,德威特先生就会提出反对意见,但最终屈服的总是德威特先生。”

“朗斯特里特对德威特是什么态度?”

安娜·普拉特绞拧着手指说:“我想,你是要了解实情……他总是欺负德威特先生。他知道德威特先生是更高明的商人,心里很不痛快,于是对德威特先生大肆打压,而且做事一意孤行,即便那样做不对,会令公司蒙受损失。”

萨姆探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女孩:“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普拉特小姐。我们继续吧。德威特是不是恨朗斯特里特?”

她害羞似的垂下眼帘:“是的,我想他非常恨朗斯特里特先生,而且我也知道为什么。这是尽人皆知的丑闻,朗斯特里特先生——”她的声音严肃起来,“和德威特太太有染,性质很严重……我相信德威特先生也知道这件事,虽然我从没听过他向朗斯特里特先生或其他人提过这件事。”

“朗斯特里特爱不爱德威特太太?为什么朗斯特里特后来同布朗小姐订婚了呢?”

“朗斯特里特先生谁都不爱,就爱他自己。但他也一直在拈花惹草,交往过的女人有好几十个,德威特太太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我猜,她就像朗斯特里特先生所有的女人一样,认为他疯狂地爱上了自己,而且只爱自己一个……我告诉你一件事,”她用聊天气似的口吻继续道,“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探长——我有没有称呼错?有一次,朗斯特里特先生还对珍妮·德威特动手动脚的,就在这间办公室,结果闹得不可开交,因为洛德先生进来撞见了这一幕,就把朗斯特里特先生打倒在地。德威特先生很快跑进来,把我打发走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似乎重归于好了。这是两三个月前的事。”

探长冷冷地打量着安娜·普拉特,这个证人的出现正合他的心意:“非常好,普拉特小姐,真的非常好。你认为德威特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朗斯特里特手里?”

女秘书犹豫起来:“这我就说不准了。不过,我知道朗斯特里特先生每隔一阵子就会找德威特先生要一大笔钱。朗斯特里特先生总是坏笑着说这是‘私人借款’,而且每次都会拿到钱。事实上,就在一个星期前,他又向德威特先生要了两万五千美元。德威特先生气疯了,我觉得他差点就要中风……”

“中风了也一点都不奇怪。”萨姆喃喃道。

“他们就在这个房间大吵了一架,但德威特先生还是屈服了——像往常一样。”

“他有没有威胁朗斯特里特?”

“呃,德威特先生说:‘事情绝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还说,他们必须一次性把事情说清楚,否则他们都会完蛋。”

“两万五千美元。”探长说,“老天,朗斯特里特要这么一大笔钱干什么?他单是从这家公司就能得到丰厚的收入吧。”

安娜眨了眨褐色的眼睛。“朗斯特里特先生比你见过的任何人花钱的速度都更快。”她恨恨地说,“他生活奢靡,又是赌博,又是赛马,又是买卖股票——而且几乎一直在赔钱。他本该拿的那部分收入眨眼间就挥霍殆尽,没钱了就找德威特先生索要‘借款’。借款!我敢说,他从来没有还过一分钱。哎呀,我还常常给银行打电话,替他解释支票透支的事。他很久以前就把债券和房地产证券兑现了。我打赌他一个子儿都没留下来。”

萨姆若有所思地敲着盖在办公桌上的玻璃板:“这么说,德威特从来要不回借出去的钱,而朗斯特里特像傍上了大款的小妞一样肆意索取。好,很好!”他紧盯着安娜,安娜突然惶恐地垂下视线。“普拉特小姐,”他用友好的语气继续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会相信白鹳送子[18]之类的美好童话。你和朗斯特里特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你是那种自由散漫、无拘无束的秘书。”

安娜怒气冲冲地跳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坐下,小姐,坐下。”萨姆露齿一笑,安娜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这只是我的看法。对了,你们同居多久了?”

“我没有跟他同居!”她厉声否认,“我们只是玩玩罢了,差不多有两年。仅仅因为你是警察,我就得坐在这里任你侮辱吗?我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正派体面的女孩!”

“当然,当然,”探长安抚道,“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我父母住在北部郊区。”

“我猜也是。朗斯特里特是不是也答应过要娶你?他肯定答应过。又一个好女孩误入歧途的故事。他甩了你,去追求德威特太太了,对吧?”

“呃……”安娜犹豫起来,闷闷不乐地打量着地板瓷砖,“呃——是的。”

“不过,无论如何,你都是个聪明的女孩。”萨姆再次带着欣赏的目光把安娜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没错,小姐!同朗斯特里特这种男人发生暧昧关系,被甩掉之后,还能保住自己的工作——真了不起呀,宝贝。”

安娜一言不发。她看出萨姆探长这是在诱她上钩,但她足够聪明,不会让他轻易得逞。萨姆哼着小调,默默端详着她仔细修剪过的短发。再度开口的时候,萨姆换了不一样的口吻,问了不一样的问题。他从安娜口中得知,星期五下午,朗斯特里特正要离开办公室,去格兰特酒店的房间找彻丽·布朗时,迈克尔·柯林斯脸色铁青、满腔怒火地冲进办公室,指控朗斯特里特是骗子。当时德威特不在。安娜·普拉特说,柯林斯之所以发出那种指控,是因为朗斯特里特曾建议柯林斯大量买入国际金属公司的股票,结果无可挽回地赔掉了五万美元。柯林斯咬牙切齿地要朗斯特里特弥补这笔损失。朗斯特里特似乎有点烦乱,但还是安慰那个爱尔兰人道:“你别担心,迈克,全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会让德威特帮你渡过难关的。”柯林斯又要朗斯特里特立刻找德威特解决问题,但德威特不在,朗斯特里特只好邀请柯林斯稍后到他的订婚晚宴上来,答应到那里后尽快跟德威特谈这件事。

安娜·普拉特已经没有别的线索可以提供。萨姆探长请她离开,然后把德威特叫进朗斯特里特的办公室。

德威特脸色苍白,但神情自若。萨姆开门见山地说:“我再问一遍昨晚问过的问题,请你务必回答。为什么你恨你的合伙人?”

“恐吓对我没用,萨姆探长。”

“你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德威特紧闭双唇。

“很好,德威特,”萨姆说,“但你正在犯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德威特太太和朗斯特里特的关系怎样——是好朋友吗?”

“是的。”

“那你女儿和朗斯特里特——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愉快吧?”

“你这是在侮辱我。”

“这么说,你们一家人和朗斯特里特相处得非常融洽,对吧?”

“嘿!”德威特猛地跳起来,吼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萨姆探长微微一笑,用一只大脚踢了踢德威特的椅子:“别激动。先坐下……你和朗斯特里特是不是关系平等的合伙人?”

德威特平静下来,两眼充血。“是的。”他闷声闷气地答道。

“你们合伙多久了?”

“十二年。”

“你们是怎么开始合伙的?”

“我们战[19]前在南美采矿发了大财,就一起回美国,合伙开证券经纪公司。”

“生意成功吗?”

“还不错。”

“那么,”萨姆依然语气友好地说,“既然你们俩都生意成功,财产充裕,为什么朗斯特里特还老是向你借钱?”

德威特纹丝不动地坐着:“谁告诉你这个的?”

“是我在问你,德威特。”

“荒唐。”德威特咬着一缕从硬挺的八字胡中落到唇边的胡须,“我偶尔借点钱给他,但纯粹是私人事务——小数额……”

“你把两万五千美元也叫作小数额?”

瘦小的德威特在椅子里扭动起来,如坐针毡:“哎呀——那根本就不是借款,而是私人之间的事情。”

“德威特,”萨姆探长说,“你在睁眼说瞎话。你给了朗斯特里特一大笔钱,他却从没还过钱,你很可能也根本没指望钱能还回来。我想知道为什么,而如果——”

德威特大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脸部扭曲,面色铁青。“你这是越权行为!我跟你说,这同朗斯特里特的死亡毫无关系!我——”

“别演戏了。去外面等着吧。”

德威特仍张着嘴,大口喘息着,然后恢复了平静,怒火渐渐熄灭。他挺起胸,摇晃着身子走出了房间。萨姆迷惑不解地注视着他。这个人呈现出相互矛盾的两面……

萨姆接着叫进来的人是德威特的太太弗恩。

对德威特太太的询问很快就结束了,收获甚微。这个年老色衰、满心怨恨、目中无人的女人同她丈夫一样古怪。她似乎怀有某种深沉而扭曲的情感。但她说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冷静地否认自己同朗斯特里特之间存在朋友之外的其他关系。萨姆暗示朗斯特里特可能对她女儿珍妮感兴趣,她对此嗤之以鼻。“他总是对更成熟的女人感兴趣!”她冷冷地说。至于彻丽·布朗,德威特太太说她只知道对方是“诡计多端的不入流的女演员”,靠一张漂亮的脸蛋迷住了朗斯特里特。最后,问到她是否怀疑自己的丈夫遭到勒索时,德威特太太断然否认:“噢,不会!多么愚蠢的问题……”

萨姆不禁在心里痛骂:这女人真是个泼妇,血管里流的净是醋。萨姆反复旁敲侧击,又是威胁又是引诱,却只从她口中套出两条事实:她和德威特结婚六年;珍妮是德威特前妻所生。萨姆只好把德威特太太放走。

德威特太太起身欲走,从手提袋里拿出小梳妆盒,打开盒子,开始在那张已经涂着厚粉的脸上扑粉。她的手一抖,梳妆盒的镜子掉下来,碎了一地。她泰然自若的神情一扫而空,胭脂下的脸霎时惨白。她赶紧在胸口画十字,眼神惊恐,用西班牙文喃喃念道:“圣母玛利亚!”不过,与此同时,她又恢复了平静,做贼心虚似的扫了萨姆一眼,忸怩作态地小步绕过碎片,匆匆离开了房间。萨姆笑了笑,捡起碎片,放在桌上。

他走到门口,叫富兰克林·埃亨进来。

埃亨是个大块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他腰背挺直,嘴角挂着微笑,眼神柔和明亮。

“请坐,埃亨先生。你和德威特先生认识多久了?”

“我想想……从我住到西恩格尔伍德算起,六年了。”

“你跟朗斯特里特熟不熟?”

“不是很熟,探长。没错,我们三人都住在同一片区域,但我是退休工程师,同他们两位没有业务往来。不过,我跟德威特先生很快就喜欢上了对方——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朗斯特里特。他是个靠不住的家伙,探长。他喜欢吹牛,表面上热情洋溢——你知道,就是所谓的男子汉气概——但其实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我向你保证,那是他自作自受!”

“扯句题外话,”萨姆冷冰冰地说,“昨天晚上彻丽·布朗对德威特的指控,你怎么看?”

“一派胡言。”埃亨跷起二郎腿,盯着萨姆的眼睛,“那种话难道不是荒谬透顶吗?只有歇斯底里的女人才会做出那种荒诞不经的指控。我认识德威特六年了,他没有一点刻薄恶毒的影子,特别慷慨大方,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他根本不可能杀人。我敢说,除了他自己的家人,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们每周都要一起下三四次棋。”

“下棋,对吧?”萨姆看起来很感兴趣,“呃,这很好。你是高手吗?”

埃亨轻笑起来:“哎呀!你没看报纸吗,探长?你正在跟本地区冠军棋手说话哩。嗯,就在三个星期前,我刚拿下大西洋沿岸地区公开赛的冠军。”

“真的吗!”萨姆惊呼道,“很高兴能认识一位冠军。我曾经同杰克·登普西[20]握过手。那么,德威特的棋艺如何?”

埃亨探出身子,热情洋溢地说:“萨姆探长,就业余棋手来说,他的棋艺相当惊人,这些年我一直鼓励他认真对待下棋,多去参加比赛。但他太害羞、太内向了——极其敏感,你知道。他的思维快如闪电,几乎是在凭本能下棋,从不举棋不定。噢,我们可下过不少好棋。”

“他神经质,对吧?”

“非常神经质,对一切都敏感,他实在需要休息。当然了,我们并不会讨论他的生意。但老实说,我认为朗斯特里特扰得他心神不宁,坐卧难安。现在朗斯特里特死了,我相信德威特也将迎来新生。”

“我想他会的。”萨姆说,“我问完了,埃亨先生。”

埃亨爽快地站起来,摸出大大的银怀表看了一眼。“天哪!该吃胃药了。”他对萨姆探长微微一笑,“我的胃总跟我闹别扭——我是个素食者,你知道。年轻时做工程师,天天吃牛肉罐头,把胃吃坏了。呃,长官,那我告辞了。”

他神情坚定地阔步走了出去。萨姆哼了一声,对乔纳斯说:“如果他有胃病,那我就是美国总统。他只是个疑病症患者罢了。”

萨姆走到门口,叫彻丽·布朗进来。

不一会儿,桌子另一侧面对萨姆的女演员已与昨晚判若两人。她似乎恢复了天生的快乐活泼,脸上仔细化过妆,涂了蓝色眼影,一身时髦的黑衣,回答问题果断明确。五个月前,她在舞会上认识了朗斯特里特。她说,朗斯特里特“执拗地追求”了她几个月,最后他们才决定宣布订婚。朗斯特里特承诺会在订婚后立刻“修改遗嘱”,给她好处——她特别相信这一点——她似乎天真地认定朗斯特里特是个从国外归来的大富翁,坐拥巨额财富。

她瞥见了桌上的镜子碎片,微皱着眉,转过头去。

她承认,她昨晚指控德威特是杀人凶手只是歇斯底里式的爆发。不,她在电车里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她只是凭“女人的直觉”做出那番陈述。萨姆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但哈利常常跟我说,德威特恨他。”她用谨慎而优美的声调坚持道。

“为什么?”

她耸耸肩,样子相当迷人。

探长为她打开门。她出去的时候,还给探长抛了一个大大的媚眼。

克里斯托弗·洛德踱着方步走进办公室,萨姆正对他站着。两人注视着对方。没错,洛德坚定地说,他曾经把朗斯特里特打翻在地,而且一点也不后悔——那家伙坏透了,挨揍是自找的。事后他曾向直系上司德威特提交辞呈,但德威特安抚了他。洛德继续说,他之所以不再纠缠这件事,一方面是因为他真心喜欢珍妮·德威特;另一方面是因为,仔细想想就明白,倘若朗斯特里特胆敢再对珍妮动手动脚,他就可以当场保护她。

“方特勒罗伊小爵爷[21],对吧?”萨姆嘟哝道,“好吧,我们换个话题。在我看来,德威特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自己的女儿明明受了欺负,他怎么会急着把这事儿抹平呢?”

洛德把一双大手插进口袋。“探长,”他立刻答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完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除了和朗斯特里特相处这件事,他在各方面都是一个敏锐、机警、独立、高尚的人,也是华尔街最精明的证券经纪人之一。他精心守护着女儿的幸福和名誉。照理说,倘若有人敢凌辱他女儿,他一定会把那禽兽拽过来痛揍一顿。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妥协了。为什么会这样,想破头我也不知道。”

“照你这么说,德威特从始至终对朗斯特里特的态度都与他的个性不符?”

“他肯定没有表现出真实的自我,探长。”

洛德接着说,德威特和朗斯特里特常常在私人办公室吵架。为什么?他耸耸肩。德威特太太和朗斯特里特关系如何?这个金发小伙子委婉地将目光投向虚空。迈克尔·柯林斯是什么情况?洛德说他自己在德威特手下工作,所以不太清楚朗斯特里特的客户。朗斯特里特私下里建议柯林斯买股票,德威特是否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凭他对朗斯特里特为人的了解,洛德说,德威特很可能不知情。

萨姆坐到桌子边缘:“朗斯特里特后来有没有再骚扰珍妮·德威特,小伙子?”

“有啊。”洛德面色阴沉地答道,“我当时不在场,但后来安娜·普拉特告诉了我。珍妮好像拒绝了朗斯特里特,从办公室跑出来了。”

“你知道后有没有做什么?”

“你觉得我是孬种吗?我当然做了。我找到朗斯特里特,撂了狠话。”

“吵架了?”

“呃……我们进行了一场十分激烈的对话。”

“我问完了。”萨姆突然说,“叫德威特小姐进来吧。”

然而,珍妮·德威特并没有提供新的证词可以写进乔纳斯探员的笔记本。她热切地替父亲辩解,萨姆无精打采地听着,然后把她送回了隔壁办公室。

“因佩里亚莱先生!”

这个高大肥壮的瑞士人几乎填满了门口。他衣着整洁,显然经过精心打扮;短而尖的胡须柔滑光亮,至少令乔纳斯大感惊异,用敬畏的眼神盯着他。

目光明亮的因佩里亚莱注视着桌上的镜子碎片,厌恶地噘了噘嘴,微微皱眉,转身面对萨姆,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他说,他和德威特是好朋友,至今已相识四年。他是在德威特去瑞士阿尔卑斯山旅行时认识德威特的。两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德威特先生非常和蔼。”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道,“后来,我为公司业务先后四次来到你们国家,每次都住在德威特先生家。”

“你的公司叫什么名称?”

“瑞士精密仪器公司。我是公司总经理。”

“我明白了……因佩里亚莱先生,对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因佩里亚莱摊开那双保养良好的手:“我什么看法也没有,探长。我跟朗斯特里特先生只是点头之交。”

萨姆让因佩里亚莱离开。瑞士人刚出门,萨姆就面色一沉,叫道:“柯林斯!”

这个壮硕的爱尔兰人东倒西歪地走进办公室,肥厚的嘴唇不满地耷拉着。探长问他话,他总是凶巴巴、气哼哼地回答,似乎很不情愿。萨姆走到他面前,恶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臂。“喂,给我听好了,你这油滑的政客!”萨姆说,“我一直在等着跟你说这些话。我非常清楚你昨晚跟我耍花招,想今天不到这儿来接受询问。但你终究还是来了,不是吗?你这该死的政客!你昨晚说,你跑到这里来找朗斯特里特,要他说清楚那个让你赔钱的投资建议是怎么回事,你还说你们没有吵架。我昨晚姑且信了你的说辞,但今天早上我就不信了。你现在就给我讲实话,柯林斯!”

柯林斯浑身发抖,竭力压制着怒火,粗暴地挣脱了萨姆的手。“你真是个聪明的警察,对吧?”柯林斯咆哮道,“你觉得我做了什么?亲他?我当然把他痛骂了一顿——但愿他的卑鄙灵魂下地狱!他把我害得倾家**产!”

萨姆冲乔纳斯咧嘴一笑:“记下来了没有,乔纳斯?”他又朝柯林斯微微转过身,“你有充足的理由干掉他,不是吗?”

柯林斯爆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我想,我一定是早就准备好了那个插满针的软木塞,等着股票下跌?回去好好想想吧,萨姆。你太蠢了,没法做探长。”

萨姆眨眨眼,但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德威特不知道朗斯特里特建议你买股票的事?”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柯林斯尖酸地答道。“话说,这到底是什么野鸡证券交易公司呀?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萨姆,”他探身向前,脖子上青筋毕现,“德威特要赔偿那条错误消息给我造成的损失,不然我就要让他好看!”

“把这话记下来,乔纳斯,把这话记下来。”探长嘟哝道,“这家伙是拿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呀……柯林斯,我的伙计,你投了五万美元买国际金属公司的股票,你到底是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的?凭你那少得可怜的薪水,不可能拿得出五万美元。”

“少多管闲事,萨姆!小心我拧断你的脖子……”

萨姆的大手揪住柯林斯的外套前襟,猛地一拉,柯林斯发现两人的脸只相隔一英寸。“如果你这张臭嘴再蹦出一个脏字儿,我真会拧断你的脖子。”萨姆探长怒吼道,“现在给我滚出去,你这恶棍!”

萨姆猛地推开他,柯林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办公室。萨姆抖抖身子,娴熟地咒骂了两句,把留着尖尖八字胡的波卢克斯叫了进来。

这个演员有一张瘦削的、狼一样的意大利人面孔,看上去非常紧张。萨姆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

“你给我听好了!”萨姆用粗大的手指在他的衣领边缘滑动,“我不介意告诉你,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耗在你身上。关于朗斯特里特被杀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

波卢克斯斜瞥了一眼桌上的镜子碎片,用意大利语兀自嚷嚷起来。他惧怕萨姆探长,但又不肯被驯服。他用平板而做作的腔调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彻丽身上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纯洁无辜,对吧?就像吃奶的婴儿?”

“听着,探长。朗斯特里特这恶棍是罪有应得,他差点毁了彻丽的一生。他是百老汇有名的浪**哥儿。告诉你吧,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他早晚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跟彻丽很熟吗?”

“谁?我吗?我们是朋友。”

“为了她什么都肯干,是吗?”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滚吧。”

波卢克斯在盛怒下冲出房间。乔纳斯突然站起来,惟妙惟肖地学着波卢克斯忸怩作态的样子走路。萨姆哼了一声,走到门边,喊道:“德威特!再进来一两分钟。”

德威特冷静下来,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进门时,敏锐警觉的目光就紧盯住桌上的镜子碎片。

“谁打破的?”他尖声问道。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啊,不是吗?是你妻子干的。”

德威特坐下来叹了口气:“太不幸了。我这下耳根子不得清净了。她准会连续几星期,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怪这块打碎的镜子。”

“她很迷信啊?”

“迷信极了。你知道,她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她妈妈是卡斯蒂利亚[22]人,她爸爸则是新教徒。她妈妈自己脱离了教会,却设法将她培养成了天主教徒。弗恩有时候会非常麻烦。”

萨姆将一块碎片弹下桌子:“我想你是不相信这一套的吧?我听说你是个相当脚踏实地的生意人,德威特。”

德威特直视着萨姆,那坦率的样子足以解除对方的防备。“我知道,我的朋友跟你说了些情况。”他柔声道,“不,萨姆探长,我当然不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萨姆突然话题一转:“我叫你进来的真实目的,德威特,是希望得到你的保证,以后能配合我的手下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调查人员。”

“这个你不用担心。”

“你知道,我们必须调查朗斯特里特的生意通信和私人邮件,还有他的银行账户之类的。你可以保证尽可能协助我派到这儿来的人吧?”

“这点你可以放心,探长。”

“好极了。”

萨姆探长让在隔壁办公室里候命的众人离开,又对皮博迪副队长和布鲁诺地方检察官的一位看上去很认真的年轻手下做了一连串指示,之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德威特与朗斯特里特证券经纪公司的分公司。

萨姆的脸色非常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