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期五,我在图书馆待了一上午,然后步行去四十二街的街机厅找TJ。我们先见证了一个扎马尾辫、留两绺金色小胡子的年轻人在《太空人迷宫》上打出最高分。这个游戏和大多数游戏有着相同的背景设定,简而言之就是宇宙中存在某种敌对力量,它们会毫无预兆地蹦出来扑向你,企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伤害你。假如你动作敏捷,你也许能活上一段时间,但你迟早要死在它们的手上。对此我没法反驳。

年轻人最终还是在游戏里被消灭了,于是我们离开了。回到街上,TJ告诉我那个玩家叫“袜子”,因为他的两只袜子永远不成双。我没注意到。按照TJ的说法,“袜子”在堕落街是他那一行的头号高手,经常能用一枚硬币连打几个小时。以前还有几个玩家和他一样厉害或更厉害,但他们最近来得越来越少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前所未闻的系列杀人案动机,街机厂商一个接一个干掉游戏高手,因为他们侵占了他的利润,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TJ解释道,你会达到一定的境界,然后就没法继续进步了,而你迟早会丧失兴趣。

我们在第九大道的一家墨西哥馆子吃饭,他想方设法哄我谈我正在办的案子。我没透露细节,但最后还是说了些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他的内情。

“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他说,“你需要我为你工作。”

“做什么呢?”

“随便什么!你不需要自己一个人满纽约跑来跑去,看看这个,查证那个。你应该做的是派我去。你不认为我能找到线索吗?哥们儿,我每天都在堕落街混,做的就是调查的活儿。这是我的职业。”

“所以我给了他些事情去做。”我对伊莱恩说。我们在第三大道的男爵剧院见面,看四点钟的一场电影,然后去一家新开的店吃东西,她听说那地方供应英式茶配司康饼和凝脂奶油。“之前他提到了一件事,让我在待查事项里加了一条,所以我觉得让他替我去查也很公平。”

“什么事?”

“投币电话,”我说,“凯南和他哥哥去送赎金的时候,对方叫他们去电话亭。他们在电话亭里接到电话,打电话的人差遣他们去另一个电话亭,他们又在那

儿接到电话,对方让他们把钱留在车上,人去附近走一圈。”

“我记得。”

“对,昨天TJ打电话给我,聊到第一个硬币快用完的时候,我说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不行,因为他正在用的电话上没标号码。今天上午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我在我那儿附近看了看,绝大多数公用电话确实是这样的。”

“你是说标着号码的小牌子不见了?我知道什么东西都会有人偷,但这么愚蠢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电话公司拿掉的,”我说,“为的是不让毒贩使用。他们用投币电话打给寻呼机来互相联系,你能想象他们是怎么干的,现在不行了。”

“所以毒贩就没法做生意了,是吧?”她说。

“哈,反正登在报纸上肯定很好看。总而言之,这让我想到了布鲁克林的那些投币电话,不知道它们的号码有没有标出来。”

“有区别吗?”

“我不确定,”我说,“大概介于没什么和完全没有之间吧,所以我才没有自己去布鲁克林跑一趟。但我觉得掌握这个情报对我肯定没坏处,于是我给了TJ几美元,派他去布鲁克林。”

“他到了布鲁克林还认识方向吗?”

“等他回来就认得了。第一个电话亭离IRT[1]弗拉特布什大道地铁线路的终点站只有几个街区,因此很容易找,但我不知道他该怎么去韦特兰斯大道。我猜是先坐公共汽车离开弗拉特布什,然后步行很长一段路。”

“那儿附近情况怎么样?”

“我和库利兄弟开车经过的时候,看上去似乎挺正常。我没怎么留意。要是我没弄错,应该是个普通的白人工薪阶层居住区。怎么了?”

“你是说就像本森赫斯或霍华德海滩?我是说TJ会不会很显眼,就像个涂黑的大拇指?”

“我没想到这些。”

“因为在布鲁克林有些地方,见到一个黑人小子走在街上,人们的反应还是会很奇怪,就算他打扮得很保守,穿高帮运动鞋和突袭者队的夹克衫,而我凑巧知道他的发型很新潮。”

“他的后脑勺儿上剃了个几何图案。”

“我就知道。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他不会有事的。”

到了晚上,她说:“马特,你只是想找点儿事给他做,对吧?我说的是TJ。”

“不,他省得我跑那一趟了。否则我迟早要自己去看看,或者和库利兄弟里的一个开车去。”

“为什么?你不能用你以前当警察时的花招,哄骗接线员告诉你号码吗?或者在反查目录里查一查?”

“你必须知道号码,才能在反查目录里查。反查目录只是把电话号码列在前面,你查一个号码,目录告诉你地址。”

“噢。”

“但确实还有一份目录按照地理位置列出投币电话的号码。是的,我可以打电话给接线员,冒充警察,问出我要的号码。”

“所以你只是在照顾TJ。”

“照顾?按照你的说法,我是派他去送死。不,我不是在照顾他。查目录或哄骗接线员能告诉我投币电话的号码,但无法告诉我电话上有没有标号码。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哦,”她说。过了几分钟,她又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投币电话上有没有标号码?有区别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区别,但绑匪知道该怎么打给那两个电话亭。假如号码是标出来的,那就没什么不正常的了。但要是没有标,那他们就通过某种方法查到了号码。”

“不是哄骗接线员就是查过目录。”

“而这意味着他们知道怎么哄骗接线员,或者知道去哪儿查投币电话的目录。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没什么意义。我想掌握这个情况,也许是因为关于电话,我能查到的只有这么多。”

“什么意思?”

“有一点一直在困扰我,”我说,“不是我派TJ去查的事情,无论有没有他帮忙,其实都很容易查到。但昨天夜里我睡不着,忽然想到绑匪只通过电话联系。他们只留下了这一丁点儿痕迹。绑架本身干净利落得就像吹了声口哨。尽管有几个人见到了绑架过程,之前那个老师在牙买加大道被绑走的时候,目击者更多,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能让你用来查证的线索。然而他们确实打过电话。他们打了四五个电话到库利在湾脊区的家里。”

“没有办法查到电话来源吗?通话结束后就不能查了?”

“应该有的,”我说,“昨天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找几个电话公司的工作人员聊了聊。我知道了很多关于电话的运作知识。你打的每一通电话都有记录。”

“包括本地电话?”

“嗯。所以电话公司才知道你在每一个计费周期内使用了多少个报文单位。电话不像煤气表,后者只需要记录走了几个数字就行。每一通电话都会留下一笔记录,然后算在你的账户上。”

“数据会保留多久?”

“六十天。”

“所以你能搞到清单——”

“从一个特定号码打出的所有通话,电话公司是这么存储数据的。比方说我是凯南·库利。我打电话给电话公司,说我想知道我在某一天从本机打过多少个电话,他们就可以给我一份打印件,上面有我打的所有电话的日期、时间和时长。”

“但你要的不是这个。”

“对,不是。我想要的是打给库利的电话清单,但电话公司的数据不是这么存储的,因为这么做没有意义。他们的技术能让你在接电话前就知道打给你的是哪个号码。他们可以在你的电话上装个液晶屏的小玩意儿,显示来电号码,这样你就能决定接不接了。”

“但这东西还没上市吧?”

“是的,在纽约还没有,而且有争议。一方面它能减少骚扰电话,让大多数电话变态狂失业,但另一方面,警方担心它会让很多人不再打匿名电话报告线索,因为忽然间电话不再匿名了。”

“既然已经有这种装置了,假如库利在他的电话上安装一个——”

“那我们就会知道绑匪打电话用的号码了。他们很可能用的是投币电话,因为他们在其他方面表现得相当专业,但我们至少会知道是哪几部投币电话。”

“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我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但讨论这个也没意义,因为我不可能查到。在我看来,既然所有通话记录都被保存在电话公司的电脑里,那就肯定有办法根据呼出号码排序,但和我谈过的人都说做不到。数据不是那么存储的,因此他们没法那么查询。”

“我对电话的运作知识一窍不通。”

“我也是,害得我很头疼。我很想和他们讨论,但他们说的话我有一半都听不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咱们看橄榄球比赛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感觉。”

我在她家过了夜。第二天上午,她去健身房的时候,我花了她很多个报文单位。我打给好几个警察,撒了很多谎。

大多数时候,我声称自己是记者,正在为一份真实罪案杂志做绑架犯罪的综合报道。大多数警察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就是没空陪我聊天,也有不少人乐于合作,但想谈的不是陈年旧案就是蠢得出奇的罪犯或办案手法特别高明的警察。而我想知道的是——唉,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其实并不知道我到底想知道什么。我是在钓鱼。

在理想的情况下,我也许能钓到一条活生生的大鱼:被绑架但死里逃生的受害者。不难想象,绑匪的罪行是一路升级到杀人的,他们此前还曾经合谋或单独做过案,而受害者最终被释放。同样有可能的是,受害者以某种方式逃脱了。然而,推测存在这么一个女人和找到她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我伪装成一名自由撰稿的罪案记者,然而这对于我搜寻一名死里逃生的证人没什么用处。执法系统相当擅长保护强奸案的受害者——至少在出庭做证前都没问题。受害者一旦上了庭,被告的辩护律师会当着上帝和所有人的面重新侵犯她们。但没人会在电话上泄露强奸案受害者的名字。

于是我把目标转向性犯罪调查科。我变回了私家侦探马修·斯卡德,受雇于一位电影制片人,他正在制作一部与绑架和强奸有关的周末档电视电影。女主角的扮演者(目前我无权透露她的身份)想要深入钻研这个角色,希望能和曾经遭受过如此磨难的女性面对面交流。简而言之,她想在不需要亲身经历一遍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了解当时的情况,为她提供帮助的女性将会作为技术顾问得到一份报酬,假如愿意的话,她的名字可以被列入片尾的致谢名单。

当然了,对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不需要直接给我,我也绝对不会去主动联络对方。我的想法是,某个办案人员——最好是个做受害者心理辅导的女人——能帮忙联系一下她认为有可能答应的受害者。我解释道,在电影设置的情境中,女主角会被一对施虐狂强奸犯绑架,挟持她进入一辆货车,残酷虐待她,用可怖的肉体伤害威胁她,特别是威胁要把她弄残废。显而易见,假如有哪个受害者的遭遇与这个虚构的故事类似,那就是我们最理想的人选了。假如这样的女性愿意帮我们一把,借此机会为有可能遭遇如此不幸的其他女性尽一份力,或者为有过如此经历的人提供一个宣泄甚至疗愈的机会,指导一位好莱坞女明星扮演这个有可能成为经典的角色——

这套故事的效果好得出奇。即便在纽约,一个你随时都会碰到电影剧组在街头拍摄外景镜头的地方,仅仅提到电影业,依然足以勾起人们的兴趣。“要是有人感兴趣,让她打个电话给我。”我最后总结道,并留下我的名字和号码,“她们不需要向我透露姓名。她们愿意的话,可以全程匿名参与。”

我正在向曼哈顿性犯罪调查科的一个女人讲这套故事时,伊莱恩走了进来。我放下电话,她说:“你在旅馆怎么接这么多电话?你很少待在房间里。”

“可以留言给前台。”

“但她们不会想要留下名字和回电号码的。算了,把我的号码给她们吧。我通常都在家,就算不在,答录机里至少也是个女人的声音。我来当你的助手吧,我可以帮你筛选出愿意留下姓名和地址的人。有什么不行的吗?”

“当然没有,”我说,“你确定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当然。”

“那我可太高兴了。刚才那是曼哈顿的,之前我给布朗克斯区打过电话了。我打算把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留在最后,因为我们知道他们在那儿作过案。我想在打电话给这两个地方前把我的故事编得更真实合理一点儿。”

“现在够真实合理了吧?倒不是我想管天管地,但你觉得由我来打电话会不会比较好?你的语气已经尽可能温柔和有同情心了,但要我说,只要‘强奸’这两个字从男人嘴里吐出来,我就总是怀疑他会不会在借此过干瘾。”

“我明白。”

“我是说,你光是说‘周末档电影’这几个字,女人听到的潜台词就是女性权益又要在另一部下流的剥削电影里受到侵犯了。但要是换成我来说,对方潜意识里得到的信息则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得到了全国妇女组织的支持。”

“你说得对。我觉得进行得还算顺利,尤其是刚才打给曼哈顿的时候,但确实存在很大的阻力。”

“亲爱的,你已经很有说服力了。但要是换成我呢?”

我们先对了一遍台词,确保她完全消化了,然后我拨通皇后区地检署的性犯罪调查科的电话,把听筒递给她。她这通电话打了近十分钟,语气既诚恳又老练,一听就是业内人士,等她挂断电话,我都想鼓掌了。

“你觉得如何?”她问,“会不会太诚挚了?”

“我觉得简直完美。”

“真的?”

“嗯。你撒谎撒得这么熟练,都有点儿吓人了。”

“我知道。听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心想,他为人这么诚实,从哪儿学会那么撒谎的?”

“我认识的那些优秀警察,个个都是撒谎高手。”我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扮演角色,面对不同的人摆出不同的态度。做私家侦探的时候,这个技能就变得更加重要了,因为你经常需要询问你在法律层面无权获取的信息。假如我真的擅长撒谎,那大概就是工作要求的一部分吧。”

“我也一样,”她说,“现在仔细想来,我其实永远在演戏,演戏就是我的职业。”

“顺便说一句,昨晚你演得很不错。”

她白了我一眼:“但让人厌烦,是不是?我说的是撒谎。”

“你想退出了?”

“胡说什么,我才刚热好身。还有哪儿要打电话,布鲁克林和斯塔滕岛?”

“斯塔滕岛就算了吧。”

“为什么?斯塔滕岛没有性犯罪?”

“性在斯塔滕岛就是犯罪。”

“哈哈。”

“不开玩笑了,他们应该也有性犯罪调查科,但比起另外几个大区,那儿的犯罪率几乎等于零。而且我也没法想象三个满脑子想着强奸和伤害他人的男人会开着一辆厢式货车驶过韦拉扎诺大桥。”

“所以我只剩一通电话需要打了?”

“也不是,”我说,“每个大区的警察局也都有自己的性犯罪调查科,各个分局通常也有专门办理强奸案的警探。你只需要请前台警员转接相应人员就行。我可以列个单子,但我不知道你能花多少时间做这件事。”

她递给我一个勾人的眼神。“只要你有钱,宝贝儿,”她调笑着说,“我就有时间。”

“说到钱,没理由让你给我打白工。库利没理由不发你一份薪水。”

“唉,行了吧。”她说,“每次我找到一个爱好,就有人非要塞钱给我不可。不,我说真的,我不要钱。等这件事过去了,你带我去个超级豪华的餐厅吃顿饭吧,怎么样?”

“你说了算。”

“吃完饭,”她说,“你可以塞给我一百美元叫出租车。”

[1] 跨区捷运公司(Interborough Rapid Transit Company)曾是纽约地铁运营商,于1904年开始营收,现今则为纽约地铁A部门。——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