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举报与调查

大家一起望去,只见姜局长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深色夹克的中年人,两个人都拎着皮包,再后面是两名警官。其中一位傅朗认得,是分局督察支队的副队长殷宏亮,在局里开会时曾多次见面。

督察号称警察中的警察,专门处理内部人的违纪违法,所以殷宏亮有个绰号叫“阴无常”,意思是比无常鬼还狠。看他制服笔挺,今天肯定又是去处理人了。

“领导,您怎么来了?”

重案队的人全站起来。姜局长摆摆手,直接到会议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两个中年人和殷宏亮等人去了后排。姜局长冲刘苡岚说了句:“给我倒水去!给几位领导也各倒一杯。”然后对傅朗道:“和他们到附近办事,中午在松园派出所吃了他们的食堂,这不口渴嘛,到你们这里来喝喝茶!你们在开案情分析会?”

“是。”傅朗汇报道,“一川对这个案子有新想法,大家正在分析。”

“有想法好啊。”“雷神”局长说,看着投影上的时间线,“继续说吧,刚才说有三个可能,第三个是什么?”他转向一起来的人:“大家也都听听。”

“是。”王一川在重案队里习惯有什么说什么,在“雷神”局长面前却有点束手束脚,毕竟他现在的思路有可能与分局现在采取的措施不符。他深吸一口气,提出:“第三个可能是凌季雨根本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包括姜局长和傅朗在内,所有的人都用吃惊的目光看向王一川。

“说说你的理由。”

“好。我们现有对凌季雨的怀疑,主要是基于他和范桂花有仇,他跟踪范桂花,他知道范桂花被杀。但是,综合分析下来,凶手和凌季雨的意图似乎有矛盾之处。从手法上看,凶手是希望隐瞒死者被杀信息的,所以采取抛尸江中,在尸块被发现前,凶手也没有任何动作;而凌季雨却采取了向我们主动提供信息的动作,唯恐我们不知道死者是范桂花,你们觉得这两个行为是不是相互矛盾?”

“也许是为了故意挑战警方。”张云军说。

“那他之前为什么要隐藏尸块,抛到江里去?春申江与长江相连,离长江入海口很近,扔到江里要么沉下去,要么不到一晚上就能漂得无影无踪。尸块被发现完全是靠运气。”

王一川说完,就调出凌季雨住处墙上的那些图片和文字。

“你们看,他走的时候留下了这些东西,没有毁掉,是不是在故意给我们留信息?”

“他故意给我们留信息?”重案队的人面面相觑。

“难道不是我们突袭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毁掉?”姜局长问。

“我们突袭得不是太快,而是太慢。”王一川说,“技侦分析那房子好几天没人住过了,说明凌季雨几天前就搬离了那里,我们突袭那天他在一边走掉了,说明他早就躲在附近观察着那里。这足以证明,他对我们的突袭是有预计的,并且提前撤离,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毁掉那些东西。为什么没毁掉?只有一个解释——留给我们。”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案发后凌季雨来过重案队几次,那时我们的尸源协查早就发出去了。他表面上是来揽案子,实际上可能是在打听我们的破案进展。他说死者家属从外地来如何如何,很有可能是故意说的,想吸引我们的注意。随后他就搬出自己的住处,把那面墙留给我们。”

姜局长的手指点着桌子:“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把我们的目标引到范桂花、王大勇、李少萍、马东这几个人身上去。我们假设凌季雨在寻找王大勇和李少萍,他跟踪范桂花去过富利东联金控公司,去过东丰滨城小区,这些地方都不让人随便进入,再加上前几天我在富利东联金控公司楼下又看到他,所以他很有可能在这些地方发现了某人的踪迹,自己调查不了,就干脆把线索推给我们,让我们去找这个人。”

“你这个怀疑很大胆啊。”

“的确大胆,但是有一定道理。现在想来,我们不少线索都来自凌季雨,比如死者身份的确定,范桂花团伙成员的组成。严格来说范桂花和凌季雨之间的矛盾,还有范桂花与富利东联金控公司的关系,这些信息的源头也是从他那里来的。”王一川说,“除此之外,这个案子里有一些事情也是有疑点的。”

“哪些事情?”姜局长问。

“第一,深夜进入范桂花家的一男一女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去?拿走了什么东西?”王一川说,“拿走东西可能是为了隐藏什么,所以这两人很可能是认识范桂花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就是王大勇和李少萍?还有他们为什么会有范桂花家的钥匙?是因为他们比较熟,范桂花给了他们钥匙,还是说——他们杀了范桂花,拿到了钥匙?”

“你怀疑范桂花是被同伙杀的?”傅朗问。

“这是我的猜测。”王一川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凌季雨杀了范桂花,他应该会拿到范桂花家的钥匙才对。”

大家都想起凌季雨深夜撬门失败的场景,纷纷点头。

“第二,有一家公司的角色很奇怪。”王一川说,“这家叫作富利东联金控的公司在凌季雨跟踪的路线里出现过。范桂花在这家公司有投资,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范桂花转账,说是分红。我之前问过他们的老总殷柔,殷柔很肯定地说不认识范桂花,当初负责范桂花的那个业务员也因病死亡了。可是,我今天上午查看欧阳从银行调回的新的明细,发现殷柔的陈述有问题。”

他点开银行明细,展示给大家看。

“考虑到范桂花可能会有隐藏的、注销的账号,里面可能会有她社会关系的线索,昨天我们的同志去人民银行查了范桂花所有的账户信息,并且拉了明细。这张农行的卡是2011年底注销的,大家请看明细第二页,2011年5月11日是谁给范桂花打了10万元?”

“殷柔!”小顾指着投影上的名字,“是殷柔!”

“对,是殷柔。”王一川说,“她给范桂花打过钱,我统计了一下,一共打过两次。她说她不认识范桂花,是不是在撒谎?”

“也可能是业务员借用公司老总的私户给客户打分红,”姜局长指出,“这不少见,因为可以逃税。”

“可是按照富利东联金控公司提供给我们的资料,范桂花是5年前才成为他们的投资人的。”王一川说,“大家再看一下,凌季雨跟踪范桂花的路线里有东丰滨城小区,你们看我在东丰滨城小区的业主名单里找到了谁?”

“殷柔!……冯天海!”傅朗说。

“巧合吗?是不是太巧合了?所以,我由此推论,殷柔其实是认识范桂花的。”王一川说,“我再向大家展示两份材料。”

他按着遥控器。

“这是老苏、小顾、刚子昨天下午分别在江书路派出所和北码头派出所调回来的材料,一份是王大勇2009年因为嫖娼被江书路派出所拘留罚款的资料,另一份是马东2010年因赌博被拘留罚款的资料。你们注意看一下这两张罚款的签收名字。”说着他放大了图片,“帮王大勇交罚款的人,是范桂花;帮马东交罚款的人,是李少萍。这说明什么?”

傅朗答道:“四个人都在沪海市,而且彼此之间有联系!”

“所以我觉得,不排除殷柔除了认识范桂花以外,还认识其他三个人。凌季雨在富利东联金控公司那幢楼前盯着,很有可能是希望通过殷柔寻找王大勇或者李少萍。”

“你的建议是什么?”姜局长问。

“一、调查李少萍、马东、王大勇的去向,找到他们,可能就能引出凌季雨,还有助于我们更了解范桂花这个人,这样我们可能会有更多线索。二、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到这个富利东联金控公司上来,调取他们全部人员的资料,看有没有李少萍和王大勇的踪迹,我始终觉得凌季雨盯着这家公司是有原因的。三、对凌季雨的调查不能放松,我建议派人去一趟凌季雨的母校,了解一下猥亵事件发生后凌季雨在学校的处境,学校又是怎么处理的,这可能有助于我们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执着。”

姜局长深邃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答道:“我同意。你们把今天会议谈的内容写成报告,给我送过来。”

“谢谢局长!”王一川点点头。在本次会议召开之前,他对自己的观点能不能被接受持相对悲观的态度。姜局长的突然到来和对他观点的接受是意外之喜。

“好了,会开完了,你们大家散会吧。傅朗和王一川留下。”姜局长说。

大家纷纷收拾文件,敬礼出去,留下傅朗和王一川坐在桌边,等着姜局长的指示。坐在后面的两位中年人和督察支队的两位同事坐到桌子对面,打开笔记本。傅朗和王一川对视一眼,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一川,”姜局长的口吻很平静,“你对案子的分析很精彩,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整个沪东分局,论办案能力,没几个比得上你。老傅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家里有好几个人需要照顾,所以局里已经讨论过,等这个案子办完了,就要把他调到后勤去,不再让他没日没夜地办案子。说到他的接班人,重案队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性子直,重情义,这是好事。老柯和周少君的死在你心里有个坎儿,所以你有时候热血一上头就会犯错误,尽管如此,我始终认为你是个好警察。这些年,我对你很严厉,只要犯了错,我就会撸你,这不是针对你,我是想打磨你的性子,我想让你学会站在全队的角度看问题。”

王一川诧异地点着头,不知道姜局长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过于严厉,让你心理不太平衡;也许我们给了你太大的压力,让你看不到希望。但是,我们毕竟是警察,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做的。”

王一川有些茫然,感觉姜局长的口气不对,傅朗也一脸惊疑。姜局长站起来,隔着桌子拍了拍王一川的肩膀:“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就还是好同志。人生的路有很多条,但是岔路,不能走。一川,记得说实话。傅朗,你是他的领导,坐在旁边听一下。”

姜局长说完就出去了,留下王一川和傅朗面面相觑。坐在对面的两位便衣中年人和两位督察分别把录音笔放在桌上,打开胸前的记录仪,他们用复杂和惋惜的目光看着王一川,其中一位带着微笑开口道:“王一川同志,我是沪东区纪委驻公安局纪检监察组的组长唐志坚,我旁边的这位是组员王旭。这两位是沪东分局督察支队的副队长殷宏亮同志和督察崔光明同志。我们接到了对你的举报,今天来这里代表组织和你谈话,希望你如实陈述,解答一下我们的问题。”

仿佛一道炸雷在天空炸响,炸得王一川目瞪口呆。傅朗在他身边睁大眼睛,看看王一川,又看看桌子对面的人,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意思?你们调查他?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傅朗同志,之所以让你坐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王一川同志的领导,”唐志坚客气地说,“我们是代表组织谈话,希望你带着耳朵听,而不是坐在这里发言。”

督察支队查的是警察的轻微违纪行为,驻局纪检组就不一样了,只要他们出动,就一定是掌握了什么比较严重的违法乱纪行为,可能留置,甚至可能双规。今天来找王一川的既有纪检组的人,又有督察支队的人,可以说非常罕见了。

唐志坚转向王一川:“王一川同志,我们开始了。”

首先是对身份信息的核实,比如个人及家庭情况,什么时候参加工作,受过什么奖励和处罚等。当这些讲完时,唐志坚郑重地对王一川说道:“王一川同志,今天我们代表组织向你提出问题,请你如实回答,坦诚地向组织交代。说假话、作伪证可能承担不利的后果,你明白吗?”

“明白。”

“好的。”唐志坚看了看笔记本,开始提问,“王一川同志,你有没有接受过犯罪嫌疑人家属的请托,联系派出所的同志,要求他们放人或者减轻处罚?”

“没有!”

“确定吗?”

“确定。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王一川说。

“139××××××××是不是你的手机号?”

“是。”

“我这里有几张照片,这是我们从路家嘴派出所董琛所长、五里派出所蒋代高所长的手机上取得的,上面显示你的手机在这两天分别给他们发送过两条短信,一条是请董琛帮忙,把一个寻衅滋事的嫌疑人给放了;另一条是请蒋代高所长协助,压迫故意伤害案件的受害人写谅解书。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王一川大吃一惊,“这不可能!”

“你可以看看。”

王旭把两张照片放到桌子上,王一川抓过那两张照片看去,果然,照片里的手机界面上,两条短信的文字非常清晰,而发件人——就是王一川!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董琛打来的电话,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不可能!我根本没有发过!你们看一下时间,我可以拿手机来核对。”王一川掏出手机,打开短信箱,这时坐在唐志坚身边的王旭伸出了手。

“把手机交给我们,让我们来翻。”他面无表情地说。

王一川把手机推给他,两位纪检干部就低头查看他的发件箱,过了一会儿,王旭抬头问:“你不会是删了吧?”

王一川的脸涨红了,他怒视着王旭,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要着急。”唐志坚说,“小王这句话也确实是我们想问的,你确定你没有发过?”

“我申请组织到移动公司去查,”王一川气愤地说,“我那个时间段发没发短信,你们是能查出来的!”

“好。我们会的。”唐志坚在笔记本上简单地记了一下,又问,“你平时有工作外的收入吗?”

“没有。”

“那你是否曾于上个月28号,到塞纳左岸会所去消费过?”

王一川愣了一下,答道:“那天我的确去过那个会所,但是没有消费。”

“也就是说你去过那个会所了?”

“是。”

“为什么去那里?”

“是因为富利东联金控公司的殷柔董事长要把新调到的资料给我,让我过去拿一下。”

“王一川同志,”唐志坚望着他,“公安部‘六项规定’的第五项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严禁出入私人会所或参与‘一桌餐’。”

“那你认为你进入这个会所的行为违规吗?”

“我承认违反了规定。”王一川说,“但是我没有消费,拿了文件就走了。”

“你为什么不另约个地方?即便去那里,为什么不让他们送下来呢?”

“地点是殷董事长确定的,因为是她要给我文件,属于配合我的工作,所以在地点上我听从了她的安排。”王一川说,“在会所的时候,我觉得人家本来就帮忙了,我还要人家跑腿送下来,太不好意思,所以就上去了。”

“你和殷董事长很熟吗?”

“不熟。因为工作建立了联系。”

“可是据我们了解,你们在里面待了至少半个小时,还开了酒。拿个文件有必要用这么长时间吗?有必要喝酒吗?”

“哦……”王一川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下去,这样的行为确实难解释,“我在里面等了殷总一会儿,当时服务员给我开了啤酒,我没敢碰,因为怕那里的啤酒太贵,碰了就得付钱。”

听到这句话,坐在一边的两个督察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唐志坚也笑了。

“后来殷总来了,把文件给我,说借着我在的机会,逃一下另一个房间的酒,我就陪着坐了一会儿。”

“你就去过这一次?”

“是。”

“那么为什么我们从那家会所查到你是他们的金卡会员?”

“你胡说什么?”王一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拍什么桌子?你给我坐下!”对面的王旭站起来喝道。

傅朗连忙站起来,半拉半劝地把王一川摁到椅子上,扭头对唐志坚道:“领导,这绝对是搞错了!王一川这个同志平时抠得很,他怎么会去会所办什么金卡?”

“这个可由不得他否认。”王旭冷漠地说,把几张纸扔过来,“金卡,额度为80万元。人家这卡不是随便办的,要有你的身份证才能办,自己看一下,这身份证照片是不是你的?你不提供身份证原件给人家,人家怎么给你办卡?”

王一川抢过那几张纸,气得浑身发抖。他终于意识到这是有人精心给自己设置了圈套,一只无形的手想要把自己拉入深渊。

到底是谁要害自己?

他狠狠地把纸扔回桌子上,嚷道:“这是圈套!身份证确实给过他们,因为会所的人说我不是会员,进入时要登记身份证。我没有办卡!我也没有办卡的钱!”

“王一川同志,你确定你没有工资外的收入?”

“没有!”王一川怒喝道。

“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工资卡里会有七八笔不同的人打给你的钱款呢?”

唐志坚把一份银行卡明细交给王一川,账号是王一川的工资卡账号,上面用荧光笔做着标记。

“十几天内,有个叫杨文雄的账号给你打过两笔,一笔5万,一笔7万;有个叫车文杰的给你打过一笔15万;还有叫潘丽红的,叫谢慧娟的,总共打给你的金额有72万。五天前,这几笔钱被统一划到了一位叫谭小雅的账户上。这个谭小雅你认识吗?”

“认识。”王一川脸色阴沉,“之前是我女朋友,现在分手了。”

“为什么会分手?”王旭插话问。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王一川感觉自己要爆掉了。

“那这些钱你知道吗?”唐志坚问。

“不知道。”王一川说。

“为什么呢?这是你的卡。”

“之前……”王一川压抑着内心的暴躁说,“我的工资卡是女朋友保管的,所以这些钱款的往来我不清楚。”

“那工资卡现在在哪里?”唐志坚问。

“在我这里。三天前分手的时候她还给我了。”

“这是你的解释。”唐志坚慢慢地说。

“是。”

“其实,我们在来之前,去找谭小雅女士了解过。”唐志坚叹了口气,“她和你说的不一样。谭小雅女士明确说,她从来没有拿过你的银行卡,对里面的钱款往来一无所知。”

“什么?”王一川一愣,“她、她这么说?”

“所以,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上,你是不是通过关说案情获利,所得钱财用于会所这样的高消费?”

王一川坐在那里,寒意一直渗到了内心深处。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或者威胁到了谁,让对方编织出这样一张大网,想把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最让他感到难以接受的是,在这股把自己往下拖的黑暗力量里,谭小雅竟然也在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