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没过马路。烂脸断腿的年轻人不是附近唯一的抢匪,我可不想在体内有烈酒的情况下再碰到另外一个。

不,我必须返回我自己的地盘。我只打算喝一杯,也许两杯,但我无法保证自己只会喝这么多,也难以断定一两杯酒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返回我居住的街区,找个酒吧喝一杯,顶多两杯,然后带两罐啤酒回旅馆房间。

然而一旦喝酒就谈不上安全了。至少对我是这样,再也不会安全了。我还没有证明过这一点吗?我还要证明多少次给自己看?

所以我该怎么办?颤抖,直到我四分五裂?我不喝一杯就不可能入睡。老天在上,我不喝一杯都没法坐着不动。

唉,妈的。我必须喝一杯,这是治病用的,任何医生只要看我一眼就会开这个药方。

任何医生?罗斯福那位实习医生也算吗?我能感觉到他抓着我的肩膀,就是劫匪抓住我把我推进巷口的那个位置。“你看着我,听我说,你酒精成瘾,再喝下去,你就没命了。”

我反正会死,死于八百万种死法之一。但假如我有的选,至少我能死得离家更近一点。

我走向人行道,一辆无证出租车开近我时放慢了速度,只有无证出租车才会在哈莱姆漫游揽客。司机是个中年西裔女人,宽檐帽底下是一头红色卷发,她觉得我看着还行。我坐进后排座位,关上车门,叫她送我去五十八街和第九大道路口。

一路上我的思绪东西南北乱跳。我的双手还在颤抖,不过没刚才那么剧烈了,但内心的颤抖还是一样糟糕。车程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但还没等我醒过神来,那女人就在问我该在哪个路口停车了。我叫她停在阿姆斯特朗酒馆门口。红灯转绿灯,她开着出租车斜穿十字路口,停在我叫她停车的地方。我没有动弹,她扭头看我在干什么。

因为我刚刚想起来,我在阿姆斯特朗酒馆喝不到酒。当然了,他们有可能忘记了吉米禁止卖酒给我,但也可能没忘记,想到走进去却被拒绝服务,我觉得我已经怨恨得浑身发烫。不,去他妈的,我绝对不会走进他们该死的大门。

那去哪儿呢?波莉笼子肯定打烊了,他们从不坚持开到打烊时间。法雷尔酒吧?

金被杀后,我就是在那儿喝下第一杯酒的。拿起那杯酒之前,我整整八天滴酒不沾。我记得那杯酒,是早年时光。

真好玩,我总是记得我喝什么牌子的酒。全都是同样的烂货,但就是这种细节会钻进你的头脑再也不离开。

一段时间以前,我在戒酒会活动上听过有人做出相同的结论。

我戒断几天了?四天?我可以上楼回房间,强迫自己待在那儿,等我醒来,那就是第五天的开始。

但我不可能睡着,我甚至没法待在房间里。我可以尝试,但我无法待在任何地方,因为我此刻内心的感受,因为只有我狂暴的思绪与我自己作伴。就算此刻我不喝酒,一小时后我也会开喝。

“先生?你没事吧?”

我眨眨眼,看着女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摸出一张二十块。“我要打个电话,”我说,“就在路口的那个电话亭。你拿着钱,等我一下,可以吗?”

也许她会拿着那二十块扬长而去,我并不在乎。我走到路口,塞了个一角硬币,站在那儿听拨号音。

现在打电话似乎太晚了。现在是几点钟来着?两点多了,社交拜访好像太晚了。

妈的,我可以上楼回房间。我只需要再坚持一个小时,然后就风平浪静了。三家酒吧到时候全都打烊了。

那又如何?有一家熟食店会卖给我啤酒,合不合法是另一码事。五十一街一直往西走,十一和十二大道之间有一家通宵酒吧。不过也可能已经歇业了,我很久没去过那儿了。

金·达吉南家门口壁柜里有一瓶野火鸡,而房门钥匙就在我口袋里。

这个念头吓住了我。烈酒就在那儿,我随时都能拿到,要是我真的过去,我绝对不会小酌一两杯就停下。我会喝完一整瓶,等我喝完那瓶野火鸡,旁边还有很多瓶酒等着我去和它作伴。

我拨出我要打的号码。

她在睡觉。她接起电话时,我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

我说:“是我,马特。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

“没关系。现在几点?天哪,两点多了。”

“非常抱歉。”

“没关系。马修,你还好吧?”

“不,我不好。”

“你在喝酒?”

“不,没有。”

“那就挺好。”

“我要崩溃了,”我说,“我打给你是因为只有这么做我才能不去想喝酒。”

“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能过来吗?”

一阵停顿。算了,我心想,当我没说。赶在法雷尔酒吧打烊前飞快地喝一杯,然后回到旅馆里。我本来就不该打给她的。

“马修,我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你一次戒一个小时,要是做不到就一次一分钟,愿意怎么打电话给我都行。我不介意你吵醒我,但是——”

我说:“一小时前我险些送命。我揍了一个小子,打断了他的两条腿。我在颤抖,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抖过。现在只有喝一杯才能让我觉得对劲,我不敢喝,但我害怕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喝。我觉得找个人陪着,和人说说话,也许能帮我熬过去,但实际上未必真的能,我很抱歉,我不该打给你的。我不是你的责任。对不起。”

“等一等!”

“我还在。”

“圣马可坊有个俱乐部,每逢周末就有通宵的戒酒会活动。指南里有,我可以帮你查。”

“行啊。”

“你不会去的,对吧?”

“我在聚会上没法起立发言。算了,简。我不会有事的。”

“你在哪儿?”

“第五十八街和第九大道路口。”

“你来我这儿需要多久?”

我望向阿姆斯特朗酒馆,非法出租车还停在店门口。“我有一辆出租车在等我。”我说。

“还记得怎么过来吗?”

“记得。”

出租车在里斯本纳德街她住的六层通层公寓楼门前停下。里程表吃掉了那二十块的大部分,我又给了司机二十块。钱给得太多,但我很感谢她,而且我也有钱能慷慨一把。

我按响了简的门铃,两长一短,然后回到楼门口,等她把钥匙扔给我。我乘货运电梯到五楼,走进她住的通层公寓。

“很快嘛,”她说,“你确实有出租车在等着。”

她有时间梳妆打扮。她穿着旧牛仔裤和红蓝棋盘格的法兰绒衬衫。她很有魅力,中等身高,体态匀称,体形更适合享乐而非竞速。她有一张心形的脸,垂到肩膀的黑棕色头发里夹着灰白色,两只灰色大眼睛之间的距离正合适。她没化妆。

她说:“我煮了咖啡。你的什么都不加,对吧?”

“除了波本威士忌。”

“刚好喝完了。你坐下,我去倒咖啡。”

她回来时我站在她的美杜莎雕像旁,用手指摸一根蛇发。“她的头发让我想到你的这个姑娘,”我说,“她的金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的样子让我想到你的美杜莎。”

“谁?”

“一个被杀的女人,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随便哪儿都行。”她说。

我说了很久很久,说得颠三倒四,从开头到当天晚上的种种变故,来回乱跳。她时不时起身去给我们补充咖啡,每次她回来时我从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说,或者换个地方开始说。似乎全都无所谓。

我说:“在我打昏他,搜他的身之后,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没法让警察逮捕他,也无法忍受放过他的念头。我想开枪打死他,但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抓着他的脑袋再撞几次墙也许会要了他的命,我实话实说,我肯定会为此感到高兴。但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真的没法开枪打他。”

“那是当然。”

“但我也没法就这么放过他,我不希望他继续横行街头。他会再找一把枪,再抢一个人。于是我打断了他的腿。骨头迟早会长好,他可以继续干他的老本行,但至少在此期间,他不能横行街头了。”我耸耸肩,“其实说不通对吧?但我想不到其他的任何办法了。”

“重点在于你没喝酒。”

“重要的是这个?”

“我觉得是。”

“我险些喝酒。要是我在我自己的地盘上,或者要是我没打电话给你。上帝知道我有多么想喝酒,我现在还是想喝。”

“但你不会去喝。”

“对,不会。”

“马修,你有担保人吗?”

“不,没有。”

“你应该找一个,帮助很大。”

“怎么帮我?”

“怎么说呢,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你的担保人,你可以对他说任何想说的话。”

“你有吗?”

她点点头:“我和你谈过后就打给了她。”

“为什么?”

“因为我紧张,因为和她谈话能让我平静下来,因为我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她怎么说?”

“说我不该让你过来。”她哈哈一笑,“还好你已经出发了。”

“她还说了什么?”

灰色的大眼睛躲避我的视线:“她说我不该和你睡觉。”

“她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第一年之内发展关系不是个好主意,另外也因为和一个刚开始戒酒的人交往是个坏主意。”

“天哪,”我说,“我过来是因为我快把自己逼疯了,而不是因为饥渴难耐。”

“我不知道。”

“你的担保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吗?”

“我尽量。”

“这个在世间传达上帝之声的女人是谁?”

“就是一个女人,和我年纪差不多,其实还比我小一岁半,但她戒酒已经快六年了。”

“真的很久。”

“对我来说非常久了。”她拿起咖啡杯,发现已经空了,然后又放下,“你认识什么人愿意当你的担保人吗?”

“非得这样吗?你必须请别人为你担保?”

“没错。”

“要是我请你呢?”

她摇摇头:“首先,你应该找个男性担保人。其次,我戒酒还不够久。再次,咱们是朋友。”

“担保人不能是朋友?”

“不是那种朋友,是戒酒的朋友。第四,应该是你所在互助小组的成员,方便你们频繁联系。”

我不情愿地想到吉姆:“有个家伙,我和他聊过几次。”

“找个聊得来的人也很重要。”

“我不知道我和他聊不聊得来,应该还行吧。”

“你尊重他的节制吗?”

“我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嗯,你是否——”

“今天晚上我对他说报纸上的消息让我难过。街头犯罪,人们对彼此做的坏事。简,这些东西在影响我。”

“我知道。”

“他对我说你别读报就是了。你笑什么?”

“这么说也太机械了。”

“人们一开口就说该死的无聊话。‘我丢了工作,我母亲得癌症快死了,我要做手术切除鼻子,但我今天没喝酒,所以我是胜利者。’”

“他们就是这么说话的,对吧?”

“有时候。你笑什么?”

“‘我要做手术切除鼻子。’切除鼻子?”

“别笑,”我说,“这种问题很严肃的。”

没过多久,她开始说她所在的互助小组的一名成员,他儿子死于交通肇事逃逸。这位老兄去参加戒酒会活动,讲述人生故事,从团体中汲取力量,事情似乎从头到尾都变成了某种灵性体验。他保持清醒,他的节制赋予他力量,让他能够应付如此变故,在体验悲痛的同时安慰家庭的其他成员。

我不知道一个人能够体验悲痛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然后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几年前我打出一颗流弹,反弹后害死了六岁的小女孩爱斯特丽塔·里维埃拉,事后若是我能滴酒不沾,现在的情况会怎么样。我用波本威士忌淹没因此而来的情绪,在当时看来这似乎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也许并不是。也许根本不存在捷径和便道。有些事情也许你必须咬牙熬过去。

我说:“你在纽约从不担心被车撞倒,但这种事在这儿一样会发生。警察抓住逃逸的司机了吗?”

“没有。”

“他多半喝醉了。通常都是。”

“也许他喝断片儿了。也许他第二天清醒过来,到现在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我的天,”我说,想到那天晚上的发言者,捅死情人的那位同性恋,“翡翠城有八百万个故事,也有八百万种死法。”

“**都市。”

“我说什么了?”

“你说翡翠城。”

“是吗?我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绿野仙踪》。不记得了?堪萨斯的多萝西和托托?朱迪·嘉兰唱《跨越彩虹》?”

“当然记得。”

“‘沿着黄砖路走。’它通往翡翠城,伟大的魔法师就住在那儿。”

“我记得。稻草人、铁皮人、胆小的狮子,整个儿都记得。但翡翠是我从哪儿摸出来的?”

“你酒精成瘾,”她推测道,“你损失了不少脑细胞,就是这样。”

我点点头。“肯定是。”我说。

我们去睡觉时,天色已经转亮。我睡在沙发上,裹着两条多余的毯子。刚开始我以为我睡不着,但疲惫像滔天巨浪似的扑向我。我放弃抵抗,让它带我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不知道它带我去了哪儿,但我睡得像个死人。就算做了梦,我对梦境也一无所知。煮咖啡和煎培根的香味唤醒了我,我冲澡,用她留给我的一次性剃刀刮脸,穿上衣服,和她一起坐在厨房里的松木餐桌前。我喝橙汁和咖啡,吃炒蛋、培根、全麦松饼和桃子干,我不记得上次我这么胃口大开是什么时候了。

她告诉我,她家往东几个街区有个星期天下午的互助会活动。那是她定期去参加的聚会之一。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

“我有工作要做。”我说。

“星期天?”

“有什么区别?”

“星期天下午你真能取得什么进展吗?”

自从开始调查,我还没有任何真正的进展。今天有可能改变这个现状吗?

我取出笔记本,拨出桑妮的号码,没人接。我打给我住的旅馆,没有桑妮的留言,没有丹尼男孩贝尔或昨晚我见过的其他人的消息。好吧,这个时间丹尼男孩肯定还在睡觉,其他人多半也一样。

有个留言叫我打给钱斯。我开始拨他的号码,但又停下了。假如简去参加聚会,我可不想坐在她的公寓里等钱斯回电。她的担保人恐怕不会赞成。

会场在福赛斯街一所犹太教会堂的二楼。这儿不允许抽烟。坐在匿名戒酒会活动的会场里,周围却不是烟雾腾腾的,这是一种颇为不寻常的体验。

现在有五十来个人,她似乎认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她向几个人介绍我,他们的名字我过耳就忘。我觉得很尴尬,引起别人的注意让我不舒服。我的外表更加雪上加霜。尽管我没有和衣而睡,但怎么看都像是这样的,还带着昨晚小巷扭打留下的痕迹。

我也感觉到了那场搏斗的后遗症。直到走出她的公寓,我才意识到我浑身酸痛。我用头槌撞他的地方在疼,我的一条胳膊和一侧肩膀变成了青紫色,疼得厉害,其他肌肉一动就疼。刚打完架我毫无感觉,但一夜过后,这些疼痛全都浮出水面。

我拿了咖啡和曲奇饼,默默地从开始坐到结束。感觉还行。发言者的见证很简单,剩下的时间全都交给讨论。你要发言就必须先举手。

离结束还有十五分钟,简举起手,说她对自己能够戒酒感到无比庆幸,她的担保人在她的戒酒过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每次她碰到烦心事,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女人就会给她最大的帮助。她没有详细阐述。我觉得她在向我传递某种信息,我对此并不怎么热衷。

我没有举手。

聚会结束,她和几个人去喝咖啡,问我要不要一起坐坐。我不想再喝咖啡了,也不需要别人的陪伴。我婉言谢绝。

来到外面,在我们各奔东西之前,她问我感觉如何。我说我感觉挺好。

“还想喝酒吗?”

“不想了。”我说。

“我很高兴你昨晚打给我。”

“我也是。”

“随时打给我,马修,要是非打不可,半夜也没问题。”

“希望没这个必要。”

“但要是必须打,就打给我。可以吗?”

“当然。”

“马修,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除非先打给我,否则一滴酒也别碰。”

“我今天不会喝酒的。”

“我知道。但以后只要你想喝,假如你马上就要开喝,先打电话给我。答应我?”

“好。”

坐地铁去上城区的路上,我回想这段对话,觉得我被迫向她保证有点傻乎乎的。算了,能让她高兴就好。只要能让她高兴,保证一下又有什么坏处呢?

前台又有钱斯的留言。我从大堂打给他的应答服务,说我已经回到旅馆了。我买了一份报纸,带上楼消磨时间,等他打给我。

头条消息是个宝库。皇后区的一家人,父亲、母亲、不到五岁的两个孩子,开着亮闪闪的新梅赛德斯轿车出去兜风。有人在他们旁边停车,往车里打空了两把霰弹枪的弹仓,一家四口悉数毙命。警察搜索了他们在牙买加庄园的公寓,查获大量现金和一批未稀释分装的可卡因。警方推测称血案与毒品有关。

真他妈不是开玩笑。

报纸上没提被我扔在小巷里的年轻人。好吧,本来也不会提到他。他盯上我的时候,星期天的早报已经送上街头。当然了,他恐怕也上不了明天的报纸,或者后天的。要是我杀了他,他也许能在某个犄角旮旯得到一小段文字,但一个黑人青年断了两条腿有什么新闻价值可言?

我正在思考这个,忽然有人敲门。

有意思。清洁女工星期天不上班,偶尔来找我的那几个人都会从楼下打电话。我拿起椅子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点三二。我还没处理掉它,也没扔掉断腿朋友的那两把匕首。我拿着枪走到门口,问是谁。

“钱斯。”

我把枪塞进口袋,打开门。“大多数人会先打电话。”我说。

“楼下的小伙子在读报,我不想打扰他。”

“真会体谅人。”

“这是我的招牌。”他的眼睛在打量我,估摸我的情况。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扫视整个房间。“小窝不错嘛。”他说。

这话听着很讽刺,但语气并非如此。我关上门,指了指椅子,他却站着不动。“似乎挺适合我。”我说。

“看得出来。斯巴达人似的,没几件东西。”

他穿着海军蓝的运动上衣和灰色法兰绒休闲裤,没穿外套。也行,今天比较暖和,而且他有车可以开着跑来跑去。

他走到窗口向外看。“昨晚找你来着。”他说。

“我知道。”

“你没打回来。”

“我没几分钟前才收到留言,去了个别人联系不上我的地方。”

“昨晚没回来睡觉?”

“对。”

他点点头。他扭头面对我,表情戒心重重,很难看出点什么来。我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他说:“你和我的姑娘们全谈过了?”

“除了桑妮。”

“嗯。你还没见过她?”

“对。我昨晚找过她几次,今天中午又打过电话,但一直没人接。”

“找不到她?”

“是啊。昨晚我收到她的一通留言,但等我打回去,她又不在了。”

“她昨晚打过电话给你?”

“没错。”

“几点?”

我努力回忆:“我八点左右离开旅馆,十点刚过才回来,那时留言已经在等我了。我不知道是几点打进来的。前台应该把时间记在字条上,但他们总是偷懒。另外,字条已经被我扔掉了。”

“没理由留着。”

“是啊。她几点打电话给我有什么重要的?”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看见他深棕色眼睛里的金色斑点。他说:“妈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不习惯这样。绝大多数时候我至少觉得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没有吭声。

“你为我做事,所以你算是我的人,但我不知道我确不确定这能代表什么。”

“钱斯,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妈的,”他说,“问题在于,我究竟能信任你几分?我总要去想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我能不能信任你。我确实信任你。我是说,我带你回家,哥们儿,我从没带任何人去过我家。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不知道。”

“我是说,我在炫耀吗?我是不是等于在说,你看看这个黑鬼活得多有格调?还是说我邀请你进去看看我的灵魂?无论如何,妈的,我都认为我已经信任你了。但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我不能替你做决定。”

“是啊,”他说,“你不能。”他用拇指和食指捻下巴,“昨晚我打电话给她。桑妮。打了好几次,和你一样,但没人接电话。嗯,怎么说呢,倒也没问题。答录机没响,但同样没问题,因为有时候她会忘记打开答录机。然后我又打过去,大概一点半或者两点,还是没人接,那我该怎么办?我开车过去。我当然有钥匙,公寓是我租的,我为什么会没钥匙?”

我已经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了,但我让他自己说下去。

“唉,她在家,”他说,“现在也还在。但是啊,你看,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