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唐娜·坎皮昂的公寓在东十七街一幢白色砖石公寓楼的十层。客厅窗户朝着西面,我进门时断断续续露面的太阳刚好出来了,阳光洒满整个房间。到处都是植物,而且全都郁郁葱葱、蓬勃生长,地上和窗台上摆着盆栽,窗口挂着花盆,房间里所有的壁架和桌子上都放着植物。阳光穿过植物枝叶织成的帷幕,把复杂的图案投在深色的拼花地板上。

我坐在柳条扶手椅里喝黑咖啡,唐娜侧身坐在一张四英尺宽的橡木靠背长椅上。她说这曾经是一张教堂座椅,英国橡木,来自詹姆斯党或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岁月流逝让它颜色发暗,三四百年虔诚信徒的屁股把它磨得发亮。德文郡乡下的一位教区牧师决定重新装修教堂,因此她才有机会在大学城的拍卖会上买到这张座椅。

她的脸与座椅搭配得很好,这是一张长脸,从高阔的额头到尖尖的下巴一路变窄。她的肤色非常白,就好像她只晒过由植物枝叶层层过滤的阳光。她穿小圆领的白色细亚麻罩衫,灰色法兰绒褶裥短裙底下是黑色紧身裤。她脚上是母鹿皮的尖头凉鞋。

她长而窄的鼻子底下是嘴唇很薄的一张小嘴。她深棕色的头发长到肩头,从精致的美人尖向后梳得一丝不乱。她有黑眼圈,右手的两根手指被烟草染黄。她没涂指甲油,不戴首饰,看上去像是没化妆。她当然谈不上漂亮,但有某种接近美丽的中世纪气质。

她看上去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妓女,但也不像诗人,至少不是我想象中诗人应有的样子。

她说:“钱斯吩咐我完全配合你的工作,他说你在追查是谁杀死了奶品皇后。”

“奶品皇后?”

“她看着像个选美女王,后来我得知她来自威斯康星,我就想到了牛奶喂养出来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天真。她就像个皇家的挤奶女工。”她微微一笑,“这些纯粹是我的想象,我并不怎么了解她。”

“你见过她的男朋友吗?”

“我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她也不知道金最近打算离开钱斯,她似乎觉得这个消息很有意思。“我在想,”她说,“她是迁徙而来还是背井离乡?”

“什么意思?”

“她是想逃跑还是想投奔?两者的重点不同。我最初来纽约是想投奔这儿,当时我确实也刚切断和家里还有我成长的小镇的联系,但那是次要的。后来我和我丈夫分开时,我就是在逃跑了。离开的行为比具体去哪儿更加重要。”

“你结过婚?”

“三年。更确切地说,是在一起三年。同居一年,结婚两年。”

“那是多久以前了?”

“四年前?”她算了算时间,“开春就五年了。不过从法律上说,我依然是已婚的。我懒得花时间去办离婚,你认为我该去办吗?”

“不知道。”

“也许应该,好歹做个了结。”

“你跟钱斯多久了?”

“快三年了,怎么?”

“你不像那种人。”

“有专门的那种人吗?我似乎确实不像金。既不像皇家成员,也不像挤奶女工。”她哈哈一笑,“我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但我们就像上校夫人和朱迪·奥格莱迪。”

“迥异外表下的姐妹[1]?”

她像是吃了一惊,因为我居然知道这个典故。她说:“离开我丈夫后,我住在下东区。你知道诺福克街吗?斯坦顿街和利文顿街之间。”

“不怎么熟。”

“我非常熟。我住在那儿,在附近打各种零工。我守过自助洗衣店,我做过女招待,也在商店当柜员。有时候我辞职,有时候被解雇,手里始终没几个钱。我厌恶自己住的地方,慢慢开始厌恶我的生活。我想打电话给我丈夫,求他带我回家,好让他继续养我。我总在动这个念头。有一次我都拨了他的号码,可惜占线。”

就这样,她几乎在偶然间开始卖身。同一个街区有个店主经常撩拨她。有一天,她不假思索地对他说:“我说,要是你真想搞我,不如给我二十块吧?”他惊慌失措,脱口而出说他不知道她是妓女。“我不是,”她说,“但我需要钱。另外,我觉得我**功夫很好。”

于是她开始每周接几个嫖客。她从诺福克街搬到了附近一个比较好的街区,然后又搬到第九街汤普金斯广场的东头。她不再需要工作,但有新的烦恼要担忧。她挨过一次打,被抢过几次。她不由得又在考虑打电话给前夫了。

然后她认识了附近一个在中城区按摩院工作的姑娘。唐娜去店里试了试,挺喜欢那儿的私密性。店堂里有个男人,专门应付企图找麻烦的人,工作本身很机械,就像医院里一样超然。几乎所有嫖客要的都是**或**,她的肉体不会受到侵犯,除了纯粹物理性的身体接触,这儿不会让你产生任何关于亲密接触的幻觉。

刚开始她觉得这样很好。她将自己视为一名性技师,某种理疗师,但情况很快就逆转了。

“那地方有黑手党的气氛,”她说,“你在帘布和地毯里能闻到死亡的气味。还有,它就像一份工作,我正常时间上下班,我坐地铁来回跑。它吸干了——我喜欢这个词——它吸干了我身体里的诗意。”

于是她辞职了,继续自己单干,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钱斯找到她,一切步入正轨。钱斯安排她住进这套公寓,这是她来纽约后住进的第一个体面地方,钱斯把她的电话号码传播出去,替她挡掉所有烦恼。账单有人付,公寓有人清理,所有事情都替她安排好,她只需要写诗寄给杂志社,在电话铃响后展现魅力。

“你挣的钱全都交给钱斯,”我说,“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应该觉得吗?”

“我不知道。”

“反正不是真正的钱,”她说,“快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留得住,股票交易所就会归毒贩子所有了。这种钱,怎么来就怎么去。”她把双腿放下来,面对前方坐在教堂长椅上,“再说,我要的东西全都有了。我从小到大渴望的无非是一个人待着。我想要一个体面的住处,想要有时间做我自己的事情。我说的是写诗。”

“我猜到了。”

“你知道绝大多数诗人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教书,或者做普通人的工作,或者玩诗歌界的游戏,朗诵会,讲演,写申请书恳求基金会拨款,认识对路的人,拍正确的马屁。我从来不想做这些烂事,我只想写诗。”

“你知道金想做什么吗?”

“天晓得。”

“我觉得她和什么人有了情感纠葛。我觉得就是这个害死了她。”

“那我肯定是安全的,”她说,“我从不和任何人发生情感纠葛。当然,你可以争辩说我和全人类息息相关,你认为这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危险吗?”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闭上眼睛,说:“‘每个人的死亡都在减损我,因为我和全人类息息相关。’约翰·多恩。你知道她有什么样的情感纠葛吗?是和什么人?”

“不知道。”

“你觉得她的死亡减损了我吗?我不确定我是否和她有情感纠葛。我不认识她,至少不熟,但我为她写了首诗。”

“我能看看吗?”

“应该可以吧,但我不认为这首诗能告诉你任何东西。我为大熊座写了首诗,但假如你真的想了解大熊座,那就该去找天文学家,而不是我。你知道的,诗歌表现的从来不是它们描写的对象,而是写诗的作者。”

“但我还是想看一看。”

这个要求似乎让她高兴。她走到写字台前,那是一张老式翻盖书桌的现代版本,她几乎立刻就找到了那首诗。诗用鹅毛笔写就,斜体字落在白色书写纸上。

“投稿时我会用打字机打,”她说,“但我喜欢看文字像这样排列在纸张上。书法是我看书自学的,写起来比看上去容易。”

我读道:

用牛奶沐浴她,让白色的乳液流淌

乳汁洗礼中的纯洁,

治愈最早阳光中

最细微的裂痕。抓住她的

手,告诉她没关系的,

不必为牛奶哭泣。散射的

种子来自一把银色的枪。打碎她的

骨头在研钵中,摔碎的

酒瓶在她脚下,让绿色的玻璃

在她手上闪耀。让它完成吧。

让牛奶流淌。

让它流下去,流入古老的草丛。

我问我能不能抄到我的笔记本上。她的笑声轻快而愉悦:“怎么?能从里面看出来是谁杀了她?”

“我不知道我能从里面看出什么。也许留在身边,以后我能想通我到底从里面看出了什么。”

“要是你想到了它的意思,”她说,“希望你能告诉我。不,这么说有点夸张。我算是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但你别费劲抄写了,这张纸你拿去吧。”

“别说傻话,这是你的底稿。”

她摇摇头:“还没完成,需要继续加工。我想把她的眼睛写进去,要是你见过金,就肯定不会忘记她的眼睛。”

“当然。”

“我原本想用绿色的玻璃对比蓝色的眼睛,那个意象最初就是这么出现的,但等我写出来,眼睛却消失了。我记得先前一份草稿里有眼睛,但写着写着就丢掉了。”她微笑,“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我写到了银色、绿色和白色,但漏掉了眼睛。”她起身,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低头看那首诗,“有多少,十二行?我觉得应该是十四行才对。商籁体的长度,尽管诗句不遵守格律。另外‘裂痕’这个词我也不确定,似乎押半韵反而更好。**、深渊,诸如此类的。”

她继续说下去,更多的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我说,探讨有可能如何修改这首诗。“无所谓,你留着吧,”她最后说,“离完成还早着呢。说来有意思。她被杀以后我还一眼都没看过。”

“诗是在她被杀前写的?”

“非常正确。尽管我用笔和墨水抄了一遍,但我根本不认为这首诗已经完成了。我会抄写草稿,这会让我搞明白某个写法行不行得通。要是她没有被杀,我肯定会继续改下去。”

“你为什么停下?因为震惊?”

“我震惊吗?我觉得肯定是的。‘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但实际上我并不这么认为。就像肺癌,总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每个人的死亡都在减损我’。金的死亡减损了我吗?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认为我像约翰·多恩那样与全人类息息相关,至少不像他声称的那样。”

“那你为什么搁置这首诗呢?”

“我没有搁置它,而是暂时放开。这么说有点抠字眼,对吧?”她思考片刻,“她的死亡改变了我看待她的方式。我想修改这首诗,但不想把她的死亡写进去。诗里的颜色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加上血的颜色。”

[1] 出自吉卜林《夫人》:“因为上校夫人和朱迪·奥格莱迪,乃是迥异外表下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