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他领着我拐过路口,沿着第十大道向南走了一个半街区,来到一家小酒馆,这地方只该出现在酒鬼见证词的最后一段里。我没记住它叫什么,也不确定它有没有名字,叫它“脱毒治疗前的最后一站”倒是挺合适。吧台前有两个老人肩并肩坐着,他们身穿旧货店买来的正装,默不作声地喝闷酒。一个四十来岁的西班牙裔男人站在吧台尽头,边喝一杯八盎司的红葡萄酒边看报纸。酒保骨瘦如柴,身穿T恤和牛仔裤,在看一台黑白小电视上放的某个节目。他把音量调得很低。

德金和我找了张桌子坐下,我去吧台买喝的,双份伏特加给他,姜汁汽水给我。我拿着饮料回到桌前时,他的视线落在我的姜汁汽水上,但没说什么。

也可能是中等浓度的苏格兰威士忌兑苏打水。颜色差不多。

他喝了一口伏特加,说:“哎,天哪,真管用。真他妈管用。”

我没说什么。

“刚才你问我什么来着?我们接下来怎么查。你自己就能回答吧?”

“应该能。”

“我叫我的亲姐姐去买新电视和新打字机,在门上多装几把锁,但别浪费时间打电话给警察。达吉南的案子往哪个方向走?我们哪儿都不去了。”

“我猜也是。”

“我们知道是谁杀了她。”

“钱斯?”

他点点头。

“我以为他的不在场证明相当靠得住。”

“哦,简直是镶金边的,完全滴水不漏。所以呢?但依然有可能是他。他说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但那些人都愿意为他撒谎。”

“你认为他们在撒谎?”

“不,但我也不会发誓说他们没撒谎,再说他也可能雇凶杀人。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

“对。”

“就算是他干的,他也干得非常干净。我们在他的不在场证明上连一个瑕疵都找不到。假如他雇凶杀人,我们也不可能找到他雇了谁,除非撞到狗屎运。当然了,这种事偶尔也会发生,你知道的。馅饼就掉在你手里。一个人在哪个下三滥酒吧说了些什么,对他怀恨在心的人把话传出去,忽然之间我们知道了我们以前不知道的某些事情。然而即便如此,我们离能立案也还差得远呢。另一方面,我们也没兴趣在这个案子上累死累活。”

听他这么说,我并不吃惊,但这几句话里有些东西让人心如死灰。我拿起姜汁汽水看。

他说:“警察当得好不好,有一半在于会不会估算成功概率。只查有机会破案的案子,剩下的就随便在风里飘吧。你知道这座城市的凶杀案发生率吗?”

“我知道越来越高了。”

“那还用你说?一年比一年高。各种案件的发生率都一年比一年高,不太严重的案件的统计数字却开始下降,因为人们懒得报案。就像我姐姐家的盗窃案。你回家路上被堵了,但罪犯只抢走你身上的钱?好,妈的,何苦非要立出一个联邦重案呢?对吧。你还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快回家祈祷,感谢上帝的恩典。”

“但金·达吉南——”

“去他妈的金·达吉南,”他说,“一个没脑子的小婊子从一千五百英里外赶来卖身,把钱交给一个黑鬼皮条客,她被开膛破肚又有谁在乎呢?我是说,她为什么不能在该死的明尼苏达好好待着?”

“威斯康星。”

“我想说威斯康星来着,但他们大多数来自明尼苏达。”

“我知道。”

“凶杀案以前一年一千起左右。全城五大区,一天三起。这数字看上去很高对吧?”

“够高了。”

“现在差不多翻了个倍。”他凑近我,“但是,马特,这都算不上什么。大部分凶杀案是夫妻不和,或者两个朋友一起喝酒,其中一个打死另一个,第二天自己都不记得有这回事。这种案子的发生率从不改变,现在和以前一样多。改变了的是陌生人凶杀案,凶手和受害者彼此互不相识。这种案子的发生率能告诉你住在一个地方安不安全。要是只看陌生人凶杀案,把其他案件都扔掉,用陌生人凶杀案的数字画图,你会发现那条线像火箭似的往上蹿。”

“皇后区昨天有个家伙拿出弓箭,”我说,“然后他隔壁的邻居用点三八打死了他。”

“我看见报道了,这件事和一条狗找错了草坪拉屎有关系?”

“差不多吧。”

“嗯,这个案子没法上统计图。那两个人互相认识。”

“对。”

“但道理是一样的。人们互相残杀,他们甚至不会停下来思考一下,而是冲出去抬手就干。你离开警队多久了?几年吧?我可以向你保证,如今的情况比你那会儿糟糕多了。”

“我相信。”

“我说真的。门外就是原始丛林,动物都带着武器。是个人就有枪。你知道街上有多少人随身带枪走来走去吗?普普通通的好市民,忽然觉得他有必要搞把枪保护自己,于是他去搞了一把,然后天晓得哪天他就会打死自己,或者他老婆,或者隔壁邻居。”

“拿弓箭的邻居。”

“随便什么人。但谁会叫他别去买枪呢?”他拍拍肚子,警用左轮别在他的裤腰上,“我必须随身带枪,这是规定。但我告诉你,不带枪我就根本不会上街,我会觉得自己没穿衣服。”

“我以前也这么想,你这是习惯成自然了。”

“你不带家伙?”

“不带。”

“不觉得少点什么?”

我去吧台又要了两杯饮料,他还是伏特加,我还是姜汁汽水。我拿着饮料回到桌边坐下,德金一口气喝完他那杯,轮胎跑气似的喟然长叹。他拢起双手点烟,深吸一口,使劲吐出来,像是急于摆脱那口毒气。

“这个狗娘养的城市。”他说。

没希望了,他说,他继续讲述它到底有多么没希望。他列举整个刑事犯罪司法体系的变化,从警察到法院到监狱,解释为什么没一个正常运转,而每一个都每况愈下。首先你没法逮捕罪犯,然后你没法给他定罪,最后你没法把这个浑球关进牢里。

“监狱里塞满了人,”他说,“因此法官不肯判处长期监禁,假释委员会每天都放人出去。地检署用减刑让犯人认罪,好好的案子被轻判得不痛不痒,因为开庭的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而法院小心翼翼地保护被告的人身权利,你必须拿出那家伙犯罪时的照片才能判他有罪,然后判决又被撤销,因为你未经许可拍摄他的照片,侵犯了他的公民权利。另一方面,警察越来越少。警队现在比十二年前少了一万人。街上少了一万个警察!”

“我知道。”

“人渣多了一倍,警察少了三分之一,走在街上越来越不安全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市政府破产了,没钱雇警察,没钱保障地铁畅通,干什么都没钱。整个国家像漏水似的漏钱,钱都流向了他妈的沙特阿拉伯。那些狗娘养的把骆驼换成了凯迪拉克,我们整个国家掉进他妈的屎坑。”他站起身,“轮到我了。”

“不,我请你。有人报销费用。”

“对,你有雇主。”他重新坐下,我拿着第三轮饮料回来,“你喝的是什么?”

“姜汁汽水。”

“哈,我就觉得看着像。为什么不喝点带劲的?”

“我最近算是在戒酒。”

“真的?”他的灰眼睛盯着我,大脑忙着处理这条情报。他拿起酒杯,喝掉一半,将杯子砰的一声放在磨损的木板桌面上。“你的想法不错,”他说,我以为他指的是姜汁汽水,但他已经换了个话题,“辞职,走人。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只想再熬六年。”

“然后你就满二十年了?”

“然后我就满二十年了,”他说,“然后我就有养老金了,然后我他妈就走人了。辞职,离开这个见鬼的城市。佛罗里达、得克萨斯、新墨西哥,找个温暖、干燥、干净的好地方。佛罗里达就算了,佛罗里达的各种故事我听得多了,满街该死的古巴佬,他们的犯罪率和这儿差不多。另外,毒品都是从他们那儿运进来的。疯狂的哥伦比亚人。你知道哥伦比亚人的情况吗?”

我想到罗亚尔·沃尔德隆。“我认识的一个人说他们还不错,”我说,“他说你反正别动蒙他们的念头就行。”

“太他妈对了,你绝对不会想蒙他们的。你看到长岛市那两个姑娘的报道了吧?六个月还是八个月前,姐妹俩,一个十二,一个十四,人们在一个歇业的加油站的里屋找到她们,手被捆在背后,脑袋上各挨了两枪,小口径武器,好像是点二二,但谁他妈在乎呢?”他喝完剩下的酒,“完全解释不通。没有性侵迹象,什么都没有。看着像黑帮处决,但谁会处决两个少女呢?”

“唉,后来事情自己水落石出了,因为一个星期过后,有人闯进她们家,打死了她们的母亲。我们在厨房里找到她的尸体,炉子上还在烧晚饭。你看,这家人是哥伦比亚人,父亲贩卖可卡因,在当地除了走私祖母绿,这是最主要的产业——”

“他们好像种了很多咖啡豆。”

“多半是幌子。我说到哪儿了?重点在于,一个月后,父亲被发现死在哥伦比亚的首都。他触怒了什么人,企图逃跑,他们最后在哥伦比亚抓住他,但先杀了他的孩子和妻子。你看,哥伦比亚人,他们做事的规矩完全不同。你招惹他们,他们不只杀你一个,他们会灭你满门。孩子必须死,年龄无所谓。你养的猫狗,甚至热带鱼,也是死路一条。”

“我的天。”

“黑手党对家庭向来网开一面。他们甚至会精心策划,确保刺杀时你家里人不会亲眼看见你受死。现在你猜怎么着,犯罪分子要杀得你全家鸡犬不留了,厉害吧?”

“我的天。”

他用手掌撑住桌子站起身。“这一轮我请,”他大声说,“我才不要喝用皮条客的钱买的酒呢。”

回到桌边,他说:“你的雇主就是他,对吧?钱斯?”我没法回答他,他又说:“唉,妈的,你昨晚见过他。他约你见面,现在你有了雇主,但不肯告诉我他是谁。二加二必然等于四,你说呢?”

“我没法告诉你怎么加。”

“就当我说得对,他是你的雇主吧,省得说话太麻烦,这样你也就不算泄露秘密了。”

“行。”

他凑近我。“他杀了她,”他说,“为什么要雇你调查呢?”

“也许不是他杀的。”

“哈,当然是他。”他挥挥手,消除了钱斯没有杀人的可能性,“她说她要离开他,他说没问题,第二天她就死了。省省吧,马特。要是这都不算确凿无疑,什么算呢?”

“那就回到你的问题了,他为什么要雇我?”

“也许是为了转移视线。”

“怎么转移?”

“也许他认为,当我们知道他雇了你,就会以为他肯定没杀人。”

“但你并不这么认为。”

“对。”

“你认为他真会这么想?”

“我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嗑药的黑鬼皮条客怎么想?”

“你认为他嗑药了?”

“他的钱总得有个去处吧,你说呢?不太可能是用来买乡村俱乐部的会员或者慈善舞会的包厢。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认为存在他没有杀她的可能性吗?雇凶杀人也算在内。”

“我认为有一定的可能性。”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他雇了我。雇我不是为了转移视线,因为他身上本来就没视线。你自己说过你们不会继续盯着他,你打算撂下这个案子,去查别的事情。”

“但他未必知道。”

我没接这个话茬。“换个角度看,”我循循善诱,“假设我从没打过电话给你。”

“哪个电话?”

“刚开始的第一个电话。假设你不知道她打算脱离她的皮条客。”

“就算不从你这儿听说,我们也会从其他渠道知道。”

“哪儿?金已经死了,而钱斯不会主动来报告。我不确定世上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除了伊莱恩,但我不打算把她牵扯进来,“我不认为你有可能知道,至少不会立刻知道。”

“所以?”

“所以,现在你会如何看待这个案件?”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几乎喝空的酒杯,额头中央皱出了两道纵纹。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会觉得这是起什么案件?”

“就是你打电话前我们的看法。变态狂。说起来,你知道我们现在不能这么叫他们了吗?一年前局里出来一个强制规定,从今往后我们不能叫他们变态狂了,而是要叫EDP。”

“EDP是什么?”

“情绪失常人员[1]。中央街[2]某个浑球吃饱了没事干想出来的。城里的精神病多得连疯人院都关不下了,我们最关心的却是该怎么称呼他们。我们不想伤害他们的感情。不,我认为就是个变态狂,现代版本的开膛手杰克。他打电话召妓,请她进门,大卸八块。”

“假如真是个变态狂呢?”

“那你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你指望采集的某件物证能撞上大运。在这个案子里,指纹毫无用处,那是间人来人往的酒店客房,能采到一百万个潜指纹,根本无从查起。要是有个血手印就好了,你知道它肯定属于凶手,但我们的运气没那么好。”

“就算有——”

“就算有,单独一个指纹也无法说明任何问题,除非我们本来就有嫌犯。光靠一个指纹,你没法从华盛顿判定凶手的身份。他们总说迟早能做到,但——”

“这话已经说了好些年。”

“但美梦还没成真。以后也许会,但我再过六年就熬到头了,我要去亚利桑那。没有可供追查的物证,我猜我们只能等疯子再次犯案了。你会再碰到几起手法相同的案件,他迟早会搞出纰漏,被你抓住,然后你发现他和银河酒店的某几个潜指纹对得上,你就总算能立案了。”他喝光杯里的酒,“然后他认过失杀人罪,求轻判,顶多三年就能出来,到时候继续杀人,但我没兴趣再从头做一遍了。我向上帝发誓,我没兴趣再从头做一遍了。”

下一轮我请。先前是酒精激起他的义愤,让他觉得用皮条客的钱买酒喝很丢人,这会儿依然是酒精消解了他的情绪。他显然已经醉了,但你必须有经验才能发现。他眼神发直,整个神态都带着与之相配的呆滞。这是一场典型的酒鬼交谈,两个醉汉彬彬有礼地大声自言自语,而他尽责地扮演着他在其中的角色。

假如他喝一杯我也喝一杯,我就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然而我是清醒的,随着酒精逐渐控制住他,我感觉我和他之间的鸿沟越拉越远。

我竭力把交谈留在金·达吉南的话题上,但我做不到。他想谈纽约所有出了毛病的东西。

“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凑近我说,压低声音,就好像这会儿酒吧里除了我们和酒保还有其他人,“我告诉你到底为什么。是黑鬼。”

我没说话。

“还有西崽。黑人和西班牙裔。”

我说警察也有黑人和波多黎各人,他理也不理。“你听着,别说话。”他说,“我认识一个人,我和他经常搭档办案,拉里·海恩斯是他的名字,也许你认识——”不,我不认识,“——他能有多好就有多好。我肯定把我的命托付给他。妈的,我已经把我的命托付给他了。他黑得像煤球,但无论局里还是局外,我都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然而这和我说的事情没关系。”他用手背擦擦嘴。“你看,”他说,“你坐过地铁吗?”

“非坐不可的时候就坐。”

“唉,妈的,有的选的时候谁会去坐?那东西就是这座城市的缩影,设备成天出故障,车厢被喷漆涂得一塌糊涂,尿骚味直冲鼻子,车务警拿底下的罪犯一点办法都没有,但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妈的,我坐上地铁,左右看看,知道我在哪儿吗?我他妈在外国。”

“什么意思?”

“我是说周围不是黑人就是西班牙裔,或是东方人,中国移民如今那叫一个蜂拥而至,还有韩国人。韩国人现在都算完美市民了,他们把像样的蔬果超市开遍全城,他们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送孩子上大学,但他们全都是阴谋的一部分。”

“什么阴谋?”

“唉,妈的,这话听上去既无知又偏执,但我就是忍不住。这儿曾经是座白人的城市,现在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全城仅剩下的唯一一个白人。”

寂静越拖越长,然后他说:“如今他们在地铁里抽烟,你发现了吗?”

“我发现了。”

“以前可没有。一个人也许会用消防斧砍死他爹妈,但绝对不敢在地铁车厢里点烟。如今你会看见中产阶级的人点起香烟,喷云吐雾。就在最近这几个月。你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吗?”

“怎么开始的?”

“记得一年前吗?一个人在PATH地铁上抽烟,一名PATH乘警请他灭掉,那家伙掏出手枪,当场打死警察。记得吗?”

“记得。”

“然后就开始了。你读到这篇报道,无论你是谁,是警察还是普通市民,都不会急着叫过道对面的那家伙别他妈抽烟了。于是几个人点烟抽,没人阻止,跟着学的人越来越多,入室盗窃这种大案报警都是浪费时间了,谁他妈还在乎在地铁车厢里抽烟的人呢?你不执行法律,人们就不会再尊重它。”他皱眉道,“但你想想那位PATH乘警。你喜欢他那种死法吗?你叫一个人别抽烟,结果砰的一声,你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说起鲁丹科的母亲,她死于炸弹爆炸,就因为她的朋友搬了一台不该碰的电视机回家。我们就这样交换恐怖故事。他讲述一位社工被骗上公寓楼屋顶,遭到**,最后被扔下去摔死。我回忆一篇我读到过的报道,一个十四岁少年被一名同龄少年开枪打死,两人互相不认识,凶手坚称受害者嘲笑他。德金讲了几个最终以命案告终的虐待儿童案例,还有一个男人闷死了女朋友的未成年女儿,因为每次两个人去看电影,他都要花钱请保姆看孩子。我提到格雷夫森德的那个女人,正在壁橱里挂衣服的时候被霰弹枪打死。我们的交谈里弥漫着“看看谁厉害”的味道。

他说:“市长觉得他找到了答案。死刑。把黑椅子给我拉回来。”

“你觉得能成功吗?”

“公众无疑希望这样。死刑有一个你没法否认的好处,那就是在你电死一个浑球后,至少你知道他不会再犯法了。去他妈的,我会投赞成票。把椅子拉回来,电视直播该死的处决,插广告挣钱,多雇几个警察。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什么?”

“我们其实有死刑,但处决的不是杀人犯,而是普通市民。你走在马路上,死于非命的可能性高于凶手上电椅的可能性。咱们每天都有五次六次七八次死刑呢。”

他的嗓门越来越大,酒保这会儿在听我们的交谈。我们把他的注意力从电视节目上吸引了过来。

德金说:“我喜欢电视机爆炸的那个案子,真不知道我怎么会错过它。你以为你一个个全都听说了,但总有你不知道的新鲜事,对吧?”

“我看是的。”

“这座**都市有八百万个故事,”他吟诵道,“记得这个节目吗?几年前电视上播的[3]。”

“记得。”

“每一集结尾都是这句台词。‘这座**都市有八百万个故事。刚才这个就是其中之一。’”

“记得。”

“八百万个故事,”他说,“知道这座城市能给你什么吗?这座操蛋的**都市,狗娘养的臭屎坑?知道它能给你什么吗?八百万种死法。”

我拉着他走出酒吧。来到外面,冷飕飕的夜风一吹,他沉默下去。我们绕着几个街区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警察局门前的那条路。他的车是辆水星,已经开了几年。边边角角有些磕碰的痕迹。车牌最前面几个字母告诉其他警察,这是一辆警务车,不能开罚单。比较有经验的江湖人也能认出这辆车属于警察。

我问他能不能开车,他没把这个问题当回事。他说:“你是什么人,警察吗?”他忽然想到这句话有多么荒谬,于是放声大笑。他抓住打开的车门支撑身体,笑得直不起腰,趴在车门上前后摇晃。“你是什么人,警察吗?”他说,吃吃笑,“你是什么人,警察吗?”

这种情绪转瞬即逝,就像电影里的快速剪辑。他立刻变得严肃,看似清醒,他眯着眼睛看我,下巴向前伸,活像一只牛头梗。“听着,”他说,声音低沉而凶狠,“别他妈那么高人一等,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这个自命清高的浑球。狗娘养的,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他启动车子,然后开走。就我所能看到的,他似乎开得挺正常。希望他要开的路不算太远。

[1] 情绪失常人员:英文为Emotionally Disturbed Person,缩写即是EDP。——编注

[2] 中央街:曼哈顿的一条街道,汇聚了纽约的多个法院和政府部门。

[3] “这座**都市有八百万个故事”是剧集《**都市》(Naked City, 1958—1963)的著名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