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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久违的好天气。

桧山在闹钟响前三十分钟就醒了。他小心不吵醒爱实,起床后便走出房间,到门口拿报纸。他将待洗的衣物丢进洗衣机,坐在沙发上打开报纸喝着咖啡。

昨晚回家让爱实上床后,桧山便立刻翻开报纸。社会版上刊登了命案的消息:名叫泽村和也的十七岁高中夜校生在大宫公园遭到杀害。报道非常简单。

桧山看了那篇报道确认属实,想到明天之后的生活,再次感到忧郁。报道中当然完全没有提及泽村是祥子命案的加害者,但那只是没有写出来而已,媒体一定知道泽村和也过去犯下的案件吧。桧山认为,他们迟早会从泽村遇害联想到他。

抱着些许期待大略看过今天的早报,并没有泽村和也命案的相关后续报道。假如已经逮捕了凶手,烦闷的心情或许也能像今天的天气一样,稍微清爽一点吧。

“明天也会出太阳对不对?”爱实拉拉桧山的袖子说。

桧山盯着吊环的视线转向爱实。爱实正开心地望着车窗外一片晴空。

“爸爸,我昨天和美雪老师做了晴天娃娃哦。”

桧山挤出笑容。爱实一定非常期待明天到游泳池去玩吧。

“以后爱实每天都要做晴天娃娃。这样每天都会是好天气,生意就会很好。”爱实望着桧山盈盈一笑。

桧山看着爱实的笑容,察觉到爱实的言外之意。

原来自己从昨天三枝来访之后,脸色一直这么难看啊!爱实全部看在眼里,她一定是看到父亲愁眉不展,以为在担心每天的天气和店里的生意。

“是啊,生意一定会很好的。”桧山笑了。

看着爱实天真无邪的笑容,只觉一阵清风吹过心头,让他找回了平静。他从昨天起便一直担心的究竟是什么?自己根本什么坏事都没做啊!日本的警察很优秀,一定很快就会抓到杀害泽村的凶手。

在大宫车站一下车,桧山他们全身便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桧山把爱实送到青草绿幼儿园后抵达店里,笼罩在内心的湿气已经完全蒸发,烦躁不安也烟消云散了。

一走进自动门,凉爽的风便抚上桧山的脸。

“欢迎光临!”

早上的工作伙伴发出活力十足的问候。一看柜台,有五个人在排队。环视店内,几乎所有的位子都有人。

负责收银的步美似乎连看桧山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专心听客人点餐。桧山一面看着点餐的状况,一面着手整理收款机旁在售的咖啡豆和杯子的陈列。

“桧山先生。”

后面突然有人叫他,桧山回头一看,毫不掩饰就变了脸,并不单单是因为闷热汗臭味的关系。

“好久不见。”

高大但不结实的贯井哲郎身上穿着被汗浸湿的衬衫,一张留着胡子茬儿、显得有些邋遢的脸出现在桧山面前。看样子,桧山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桧山忍着不发出啧的声音,冷冷回应:“有何贵干?”

“好凶喔,我可是客人呢。桧山先生来之前,我已经续了三杯咖啡了。”贯井邀功似的举起杯子笑着,“好久不见了,想找桧山先生聊聊。”

他皱着鼻子笑的样子,令人联想到从深山来到市镇觅食的熊。那模样就像会出现在卡通里的人物,看起来虽然很好亲近,但是千万不能上当。

“没什么好聊的。”桧山从收款机里拿了办公室的钥匙,完全不看眼前的贯井,便往店后走。

“听说泽村和也被杀了。”跟在桧山后面的贯井站在店中央说。

“好像是。”桧山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很遗憾,那跟我无关。虽然你一定很想把事情写得很有趣。”面对贯井,他尽全力讽刺。

贯井是个自由文字工作者。他是周刊的签约记者,也写了好几本与少年犯罪有关的书,但桧山对这个人写的书完全不感兴趣。贯井看起来比桧山年长几岁,但从事自由文字工作这种不安定的职业,看得出他必须为生活汲汲营营。他专门刺探别人的不幸,写一些满足大众好奇心的报道来糊口,桧山才不要成为这种卑鄙小人的俎上肉。

“真的吗?”贯井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桧山的脸。

“废话!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桧山粗声说。

“泽村和也是在这附近遇害的,警方一定也来找过桧山先生了吧。你有提出不在场证明吗?”

贯井的脸上没有笑容,紧盯着桧山。

桧山知道四周的客人都在注意他们。

“跟我没有关系。”桧山丢下这句话,匆匆走向办公室。

“听说泽村已经离开所泽市,住在板桥那边,晚上在那边念高中夜间部,白天在附近的印刷厂工作。他为什么会死在大宫这个地方?”

打开门正要走进办公室的桧山第一次听到这个情报,忍不住回头。

“很难相信和那起事件完全无关──”

“这样的话,周刊一定会大卖吧?”桧山对贯井投以轻蔑的眼光。

“我希望不是你。”贯井用盯着洞穴中猎物的眼神看着桧山。

桧山用力甩上门,好杜绝那扰人的视线。

贯井头一次找上桧山,是那几个少年接受保护辅导后的十天左右。当时的桧山因连日的媒体攻势而疲惫不堪,这时,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和牛仔裤的可疑男子出现在门口,桧山还误以为他是听说别人的不幸前来传教的。

贯井递出只写有自家住址与电话的简洁名片,表示自己是调查少年犯罪事件的作家,希望能够听听被害者这一方的想法。

桧山让他吃了闭门羹。即便如此,贯井仍然不死心,来找了桧山好几次,以“想让世人知道被害者这一方的感受与想法”为由,不断说服桧山。

起初桧山不太想理他,但渐渐感觉到贯井与其他媒体之间明显的不同。电视台的采访小组毫不顾及桧山的时间和精神状态,只问他们想问的问题、拍他们想拍的画面,问完、拍完就走人,但贯井与他们不同,从来不催不赶,仔细倾听桧山说话。

终于,桧山开始对贯井一点一点地说出自己的感受,说祥子对自己有多重要,还有以如此悲惨的方式失去重要的人的悲伤。

至于《少年法》这部法律对被害者而言是多么不合情理,他也就此向贯井提出他的疑问:为什么光凭“身为未成年人”这一点就能够减刑?对被害者而言,无论加害者是成年还是未成年,失去的东西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为什么从死于未成年加害者之手的那一刻起,被害者的生命价值便就此降低?为什么他不能知道有关加害少年的任何事情?为什么他不能知道少年们为何犯下那样的罪,他们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为什么他不能参与审理,甚至无法看到少年们的长相、不能向他们宣泄心中的痛苦?

贯井对桧山的话一一附和点头,以同情的表情记录下来,一副诚心接纳的样子。但是,桧山很快就领教到,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既然国家不处罚他们,那我就亲手把凶手杀了。”

当八卦节目播出桧山发言的录像片段时,以评论者身份出席的一名女性教育人士发出强烈的谴责。只要一发生青少年犯罪,这名经常上电视的女性就会站在犯罪青少年这一边,她眼里从来就没有被害者,只会高声嚷嚷着要保护青少年。

贯井以另一位评论者的身份坐在她旁边。桧山虽然感到生气,仍期待贯井的发言。

“我能了解桧山先生的心情,但还是不应该说出这种话。”

贯井的发言令人心寒。

贯井为了迎合现场的气氛,弃桧山于不顾,令桧山大受打击。

他还以为贯井对他的感受有所共鸣,会在摄影机前代替被害者诉说他们的哀恸。他却只是一脸得意地发表一番论述。桧山觉得他被出卖了。

那时候,社会正掀起修正《少年法》的论战。起因是1993年发生的初中生死亡事件[5]。一名初中男生以倒栽葱的姿势死在体育馆内体育用品室的体操垫中。这起事件中,有七名同年级学生遭到逮捕和保护辅导,家庭法院与上级法院对于少年们的犯罪事实却做出了不同的判决。这起事件揭露了在少年案件审理过程中,所有事情由一位法官进行审理所导致的事实认定困难的问题;而且那几年,青少年的恶性犯罪让媒体不愁没有话题,也使得“即使是青少年,也应予以严惩”的修正《少年法》的呼声高涨。

日本律师联合会成立了少年司法改革对策总部,对这样的趋势予以强烈抨击。反对修法的律师与学者再三主张,青少年犯罪并未增加,严惩无法防止青少年犯罪,严惩派与保护派的争论也趋向白热化。

电视新闻和谈话性节目也一再上演严惩派与保护派的论战,而当中必定可见贯井的身影。贯井以熟悉青少年犯罪的文字工作者身份,和律师、教育人士、政治家同台,展开意见攻防战。

桧山总是冷眼看着电视上的贯井,因为他觉得贯井的发言没有一致性,既不赞成保护派的意见,也不偏向严惩派的意见,只不过是炫耀丰富的知识,挑保护派、严惩派双方发言的语病,指出他们之间的矛盾而已。

对贯井而言,青少年犯罪也不过就是糊口的工具罢了,纯粹是一种最赶得上潮流、最好赚的题材而已。桧山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后悔自己一度对这种人敞开心扉,吐露自己的心声。

2001年4月,修正后的《少年法》正式实施。这部“二战”战败后,随即以美国版为蓝本出台实施的《少年法》,历经半个世纪,终于有了大幅变更。修正后的《少年法》有条件地纳入了对被害者公开信息、允许被害方进行意见陈述的相关规定,而且也部分同意检察官参与青少年案件审理,十四岁以上未满十六岁的少年也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若十六岁以上少年因为故意犯罪行为而导致被害者死亡的话,原则上将由家庭法院移送检察厅,接受刑事判决,这对青少年来说可以说非常严苛了。

在保护青少年立场一边的人们至今仍对这项修正表示异议,但桧山这些被害者家属则对于法律多少考虑到他们的权利而姑且认同。

只是,虽然被害者的权利获得某种程度的承认,但在桧山心中,仍然憋着一口气无法释怀。

从祥子遇害到《少年法》修正,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这期间,他听着严惩派与保护派的种种争论,只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撇在一旁,完全不曾在双方的论点中出现过。

敲门声响起,步美端着托盘进来。

“我可以休息一下吗?”

桧山抬起头来,对她说:“啊,辛苦了。”

步美垂下视线,将托盘放在桌上,立刻从包包里拿出参考书翻开。步美在休息时间似乎总是像这样用功。

桧山看着视线专注在参考书上的步美,想起两周前面试时的情景。

其中一名兼职工因为开始找正式工作,只做到这个月,所以必须招新的兼职工,步美就是这时来应招的。这次应招的除了步美,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二十一岁的大学生,另一个是二十六岁的自由打工者。步美希望暑假期间能每天工作八小时,但等开学之后,希望每周有三天能从傍晚才开始工作;对店里来说,条件很难配合。从雇主的角度来说,最理想的是像福井这种随时都能工作且工作时长跟生活收入息息相关的自由打工者。

面试时,步美一直微微低着头说话,偶尔才偷看桧山一眼,从她的神情能感觉到初入社会的迷惑,以及有所希冀的期待。桧山问起打工的理由,步美回答将来想当护理师,所以想攒学费。因为至今给父母添了太多麻烦,所以至少学费要自己出。

听了步美的话,桧山觉得这是一种缘分,因为当初祥子来这家店面试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知是否因为紧张,步美的每个表情都显得不太自然,但看到她谈起将来梦想时那真挚的眼神,桧山产生了祥子就在眼前的错觉。最后,三个人当中,桧山决定录取步美。

“有什么事吗?”步美从参考书里抬起头来问桧山。

“啊,没有……”桧山连忙将视线移开,“今天人很多呢。收银的工作没问题吗?”

“嗯,还好。虽然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有福井帮忙。”

“他是老手了,也很会教。说到这,福井很欣赏你,说仁科既认真又可爱。”

桧山觉得拿起杯子喝东西的步美脸颊似乎有些泛红。

“好好用功吧。”桧山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店内已不见贯井的人影,来到柜台前一看,客人已经排到店外了。大概因为今天是放暑假到现在好不容易出现的好天气,准备到大宫公园游玩的人群都来买饮料外带。桧山连忙进了吧台。

桧山站在咖啡机前,负责收银的福井陆续把订单传过来。桧山默默地制作饮料。在吧台专心工作,也许就能甩开郁闷的心情。虽然这么想,但他也只是机械性地处理福井传来的点单,脑子里却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事。

在意贯井所说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泽村住在板桥,大宫与他的学校和工作都无关,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被杀?这是偶发事件吗?还是他在大宫有朋友,来玩的时候偶然遇到强盗或杀人魔?或者又跟其他不良少年混在一起,跟另一群混混打群架吗?

这是桧山所能想到最乐观的推测。虽然他很想让这种安慰自己的想法停留在脑海里,但思绪的片段却擅自列举出可能怀恨泽村的人。

首先仍然非桧山本人莫属,其次是祥子的血亲澄子。祥子没有姐妹,祥子的父亲在与澄子离婚后,在祥子初中时便已去世。

桧山脑中浮现出为祥子之死而难过的人:高中夜校同学、在百老汇咖啡一起打工的伙伴,初中时代的好友早川美雪的脸也出现了。她一定也痛恨凶手吧。然而,他实在不认为这些人当中有谁会恨到去杀害凶手。更何况,知道泽村和也姓名的,就只有有资格阅览记录的桧山和澄子而已。

经过一番苦思,桧山趁没客人的时候,走向吧台后面的仓储区。他拿出手机,思索着开场白后,按下了按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