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星期六下午令人忧郁。

12点一过,出了校门,穿过宽广的航空公园。住在这个地方,会觉得天空好大。今天也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在耀眼的阳光下,情侣、携带家眷的人们正舒服地散步。

一走出公园,美雪的心情顿时忧郁起来。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排放出废气,美雪位于国道旁的家,因为作为行道树种植的连绵榉树的遮挡使室内采光不好。然而,让美雪心情忧郁的真正原因,是在这个家里。

美雪家是干洗店。一楼是店铺和餐厅兼厨房,美雪、双亲与祖母四人住在二楼。

一进玄关,美雪便听到在店里工作的父母的声音。又吵架了。就算上了二楼,关上自己房间的门,高亢尖锐的叫喊和低沉的怒骂还是会从楼下传上来,美雪真的快烦死了。她把书包往**一扔,换下校服。她不想介入大人的事,但看着那两人,她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感到不可思议。

星期六学校不供餐,所以美雪肚子很饿,但她的神经和胃并没有强韧到可以听他们的互骂配饭吃。

出门去吧。难得的好天气,何必待在这种沉闷阴湿的地方?再继续待下去,身上搞不好会长出青苔。美雪选好外出服,又换了一次衣服,拿着钱包和包包下楼。

要去哪里呢?美雪在航空公园站的售票口想。从这里到新宿只要一班车就能到,只不过,虽然只去过几次,美雪却怕新宿那个地方。还是在所泽换车到池袋去吧。在阳光大道的电影院看场电影、买本书,再到东急手创馆买本可爱的笔记本,这样应该可以让她熬过回家后的忧郁。她只有四千日元,不过应该够。美雪买了票。

真叫人失望,没有电影让人想用掉宝贵的零用钱。美雪本就不是特别爱看电影,电影要和朋友、家人一起看才好看。不光是电影,进了东急手创馆看了各种造型的商品之后,她也发现一点都不好玩。独自一人走在阳光大道上,美雪觉得好寂寞。四周的行人每个看起来都好快乐。

她进了游乐场,夹娃娃机里有可爱的玩具熊。对身为初中生的美雪而言,来池袋一趟可要砸不少钱,她开始认为把那个玩具熊带回家是自己的使命。可是,花了一千多日元,却连碰都碰不到自己的目标。

美雪火了,无论如何都要得到那只玩具熊。每当玩具熊从夹臂滑落,美雪就气得咬牙切齿。

旁边的夹臂动了。一看,一个女孩正在操作按钮。那个女孩年纪和美雪差不多,穿着牛仔裙和粉红色开襟衫的模样看起来不太时髦。她的目标是和美雪同样的玩具熊。美雪也不愿认输,继续挑战,但再玩下去,明天以后就没钱可用,只好放弃。

美雪看着那女孩挑战。她大概也花了超过两千日元吧,当夹臂夹住玩具熊,掉进洞里的那一刹那,美雪也忘了懊恼,发出欢呼声。

女孩从夹娃娃机里取出玩具熊,转向美雪。

“给你。”

“咦?”美雪吃了一惊,呆呆地接过玩具熊,“可、可是……”

“我夹到就很开心了。”

那女孩好像看到美雪那个表情就很满足似的,向出口走去。

“等、等一下。”

女孩回头。

“你一个人?饿不饿?”

女孩微笑了。那笑容看起来就像第一次有人约她一起玩的转学生。

她们两人进了汉堡店,美雪请那女孩吃薯条。刚坐下来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女孩属于比较沉默的类型,好像不太会主动说话。不过,每拿起一根薯条,紧张便随之渐渐消失,两人开始天南地北地聊。她说她叫前田祥子,在福冈的初中读初三。和美雪同年。

祥子说,学校同学都说她很阴沉,没什么朋友,所以经常自己跑来池袋,但美雪不认为祥子有她说得那么阴沉。也许真的有合不合得来这种事吧,这时候她们就聊得很开心。

两人聊起学校的课和流行的东西──原来每一所学校都差不多嘛。虽然是一些漫无目的的闲聊,但对美雪而言,这是一段新鲜的时光。她开心得不敢相信她刚才还那么郁闷。两个人还模仿起各自的班主任,明明没看过对方的老师,却都笑翻了。

她们在巴而可逛街看衣服。虽然现在买不起,但光是两个人挑挑看看,“这个很适合你”“那个不错”的,就很开心了。走出巴而可时,暮色已经包围四周。她们坐在西口公园的石阶上喝了罐装果汁。美雪身上只剩下回家的车钱了。虽然有点凉意,但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就像陆陆续续向小小的火堆中扔进小树枝一样。只是,时间已经晚了,非回家不可了。

这时候,假如她们其中有谁站起来,回到无趣的现实,也许美雪和祥子的友情就能永远继续下去。

祥子没有显露出要回家的样子,美雪也舍不得开口道别。

就是因为处在这种时候,她们才会答应那样的邀约吗?

有三个男人来跟她们搭话。说到男人,美雪只看过穿着学生服、顶着五分头或三分头的同学,所以这几个头发染成咖啡色、穿着宽松的男人在美雪看来显得颇为帅气。他们像电视上的新生代搞笑艺人般有趣,就好像在眼前表演短剧般,愉快地出言邀约她们。

“一下子而已,有什么关系?”

美雪和祥子对看一眼。

拓也、纯二和阿健说他们在东京一所高中念高二。

一行五个人前往他们号称常去的居酒屋。美雪她们说没钱,他们就体贴地说别担心,他们请客。美雪和祥子各自被男生左右包夹着坐下。和祥子分开,美雪觉得有些胆怯,小口小口地喝着酸味饮料。一开始谈话还算融洽,他们也尽力营造欢乐气氛、取悦她们。但是,时间一久,美雪便渐渐开始感到不安,往坐在拓也对面的祥子一看,她似乎也和美雪一样。话变少了。

“我得回家了……”

美雪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祥子也应声“对啊”,站了起来。

“还早嘛!”拓也粗鲁地抓住祥子的手,把她拉回来。

这时候,他们露出了粗暴的真面目。全场充斥着他们威逼的气势和香烟的烟雾。坐在旁边的男人挤了过来,美雪对他们产生了厌恶感。

“去唱歌吧。”

听到他们这么说,美雪稍微松了一口气:可以从这种气氛中解放了,到外面去以后,随便找个理由回家吧,和祥子跑到车站,交换联络方式就回家,回那个无聊的家。

但就算走出了居酒屋,美雪的手还是被阿健牢牢抓住。能不能甩开他的手逃跑?虽然这么想,走在她前面的祥子却被拓也和纯二包夹。祥子回过头来,视线和她对上了。祥子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害怕。

他们来到荒凉的公园。只有电话亭的灯光明晃晃地亮着。拓也在电话亭前给了美雪和祥子小包面巾纸。美雪和祥子不明白他的意思,互相对看。

“我们得筹点钱。”拓也冷笑。

美雪和祥子把面巾纸拿起来看。里面有电话交友的广告。

“不要。”

祥子的反抗让他们笑了。

“你可别误会,不是真的要你去卖。你们只要打电话就好,其他的我们会搞定。”

“不要。”祥子还是不愿意。

“帮忙打个电话会怎样?”拓也露出胁迫的眼神,“你们也有玩嘛,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是吗?通过这种渠道买春的人是社会的败类,我们只是稍微教训他们一下而已。”

看到他们三个恶狠狠的目光,她们不敢拒绝。祥子和美雪轮流打了电话。

接美雪电话的男子说他是三十岁的上班族,一问她几岁,美雪便回答二十岁。约好三十分钟后在西池袋公园碰面,就挂了电话。

五个人躲在厕所后面窥视公园的情况。美雪心中祈祷男子放她鸽子,祥子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三十分钟后,一名男子在昏暗中出现。男子在电话亭四周徘徊,穿着西装,提着黑色的公文包,拿着美雪指定作为标记的周刊。

“是找你的吧。”拓也推了推美雪的背。

美雪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回头,祥子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她走向男子。男子发觉美雪后,笑容满面地对她说“你好”。三十岁是骗人的吧,他看起来年纪更大一点,搞不好已经结了婚,也有小孩了。

男子凝视着美雪的脸,笑容变成诧异的表情。

“你说二十岁是骗人的吧。是高中生吗?”男子边思考边喃喃说着,“还是更小?”

见美雪迟疑不答,便对她说教:“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做什么。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赶快回家。”

“大叔,你对我的女人做什么!”

后方响起怒骂声。男子困惑地看着美雪。美雪别开了眼。

“我什么都没……”

三人不理会男子的辩解,对他猛踢。男子挨了拓也一脚倒下,三人像踢足球般你一脚我一脚地踢着,发出肉和骨头撞击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美雪呆望着眼前的景象。拓也拉起男子的头,向他亮出从长裤后口袋取出的刀子。

“别把人看扁了,大叔。”

然后看着美雪她们,露出冷笑。

美雪背上汗毛直竖,只觉得这句话是对她们说的,心脏因为恐惧而紧缩。

“警察会来的!”祥子尖叫。

他们从男子的口袋抢走了钱包,抓了美雪和祥子的手就跑。美雪已经连试图抵抗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好怕,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跑进KTV包厢,为今晚的战绩放声大笑。拿出钱包里的钱,心情极佳,请美雪她们喝饮料。

碰在嘴上的杯子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不管再怎么忍耐,美雪还是一直发抖。那个人不会有事吧?

“那个人不会有事吧?不会死掉吧?”

祥子低声说出美雪心里的话。

听到她这么说,三人大笑:“死不了,死不了,人没有那么简单就死掉啦。”

“我要回家了!”

祥子下定决心般站起来。“回家吧。”她对美雪伸出手。

“现在出去就完了。”拓也阻止她们,“现在出去保证被条子抓。在这里等风头过去,搭最后一班车回去就好了。来,唱歌唱歌。”说着把选歌本丢过来。

美雪和祥子都没有唱歌的心情,他们似乎也没那个意思。难堪的沉默持续着。

“真没情调。”阿健把灯关掉。

美雪才刚要提高警惕,原本在旁边的纯二就朝她压过来。她的双手被抓住,身体被推倒在沙发上。

“不要!”祥子尖叫。拓也在对面沙发上和祥子一起倒下。美雪也大声尖叫。

“我朋友在这里打工,而且这里有隔音设备,再怎么叫都没有用的。”拓也讥笑她们。

阿健也加入纯二的行列,一起按住美雪,硬是把美雪的大腿分开。

“住手!”

“好痛!”拓也大叫着跳起来。他的叫声让男生们停止了动作。

祥子蹒跚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灯打开。

看到祥子的样子,压住美雪的阿健和纯二倒抽一口气,看着拓也。只见他按着手臂呻吟。他流血了。

“这女人抢走了我的刀子。”拓也大骂。

祥子拿刀指向阿健和纯二。

“放手!”

阿健和纯二呆住了,静止不动。

“放手!我是认真的!”祥子红着眼说。

阿健和纯二从美雪身上离开,美雪连忙爬起来,跑到祥子身边。祥子一面往门边退,一面拿刀威吓。

然后,她们逃走了,不顾一切地跑过闹市区的小巷。喘着气停下来的时候,美雪发抖着哭了。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祥子抱着美雪的肩。

她们尽可能挑没有人的小巷走向车站。好凄惨的一天。这时候才回家,一定会被爸妈痛骂一顿的。

“我爸妈一定很担心,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美雪跑向停车场旁的公用电话,一面从钱包里拿出电话卡,一面想借口。这时候,有人抓住她的肩。巨大的压力令美雪在一阵哆嗦中回头。

男子的头发碰到美雪的鼻尖。脸朝下的男子缓缓抬起头来,说:

“把钱包还来。”

一看到男子的脸,美雪发出细细的尖叫:扁掉的鼻子、整张脸发黑肿胀,再加上充血的眼睛,和短短一个小时之前的样子完全不同。

“把我的钱包还给我。带我去找你的同伙!”

男子一抓住美雪的手,便使劲硬拉。

“对不起,我不是他们的同伙。”

美雪挣扎着想甩开男子的手,但男子不肯听,在盛怒中拉扯着美雪。

祥子跑过来了:“住手!”她想把美雪和男子分开,但被男子的左手推开。

“快带我去!”

这回男子抓住美雪的头发猛扯。他气疯了。

“好痛!好痛!”美雪哭出来。

“请你放开她!”

祥子过来恳求,但又被用力推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美雪在路上绊倒。但男子依然不松手,拉着美雪的头发,想把她硬拉起来。好痛!好痛!再也受不了了!

有一阵奇异的震动。一抬头,祥子和男子的身体贴在一起静止不动。男子抓住美雪头发的手松开了,接着他发出低声呻吟,双膝着地。

美雪抬头呆望着祥子,却只看到祥子失神地握着刀子。她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被带到池袋警察署。说了什么,她几乎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哭。侦讯她的女性调查员说被刺的男子死了。只有这句话一直在她耳中环绕。

祥子因涉嫌杀人遭到逮捕,美雪则遭到警方拘留。明明是自己引起的,明明自己也应该同罪才对──美雪内心充满了罪恶感。

来到警局的双亲虽然为女儿闯下大祸苍白了脸,但一知道不是美雪亲手置人于死地,便明显地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父母这种态度,使美雪更加内疚。祥子现在是什么心情呢?她受到四周的人多严厉的苛责?美雪的心难过得几乎快炸开了。

美雪因深夜游**、打电话到电话交友中心等有违良俗的行为,以涉嫌违法少年的身份接受少年法庭的审理。

报纸、周刊都报道了这起事件,但对美雪和祥子都抱持着同情的论调。家庭法院的调查官告诉美雪,一位大力提倡保障孩童权利的律师自愿担任祥子的辅佐人,为她辩护。据说移送少年法庭的事件中,有辅佐人的只有百分之一左右,美雪安慰自己,至少祥子还有这一点帮助。

少年法庭对美雪处以保护管束处分,而她从调查官那里听说祥子的处分是移送少年院。自从出事之后,她就再也没见到祥子。

美雪定期和帮助其改过自新的辅导员见面,接受面谈。一开始,她的生活如坐针毡,但进了高中后不久,便又回到出事前正常的生活了。

美雪每天都和对事件一无所知的同学一起度过。多少会念书,不至于让父母担心功课,也参加社团活动流流汗,偶尔出去玩,日子乏善可陈。

可是,无论过了多久、过着多普通的生活,沉淀在心底的罪恶感都不会消失。

祥子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还有,那名男子的家人又怎么样了呢?他们该有多么痛苦啊。但想归想,美雪并没有求证的勇气。

她从辅导员那里得知被害者家属就住在附近。虽然问到了住址,但美雪不敢去拜访。

美雪把辅导员给的住址纸条放在钱包里。她暗自下定决心,要一直带着这张纸条,绝对不能忘记,将来等自己有勇气的时候,一定要去见家属,向他们道歉。这个念头她一直放在心里。只是,时间过得越久,门槛就变得越高。美雪不断地逃避着。

考虑高中毕业后的出路时,美雪想成为育婴师。虽然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从事儿童教育实在是自不量力,但她想过了,要把育婴师的工作当成自己一生的赎罪。

就在这时候,她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消息。

电视里出现了祥子的大头照。祥子还是和认识那天一样清秀。她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同时得知了她的幸与不幸,让美雪在房间里哭了一整晚。

要不要参加祥子的守灵仪式让美雪很犹豫。万一出席的人和家人问起她们的关系,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美雪很不擅长说谎,可是她实在很想去。不,她不能不去。

尽可能不要引人注意──美雪怀着这样的心思上香,可是没有用。面对祥子的遗照、看到她留下的丈夫和孩子,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祥子的母亲带她到守灵的筵席时,她说出了自己和祥子的关系。祥子的母亲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恳求她:“对案件的事保密。”

因为祥子的丈夫桧山贵志什么都不知道。美雪答应了。

她欠祥子一份很深的情,是怎么也还不完,不,是再也无法偿还的情。我要彻底保守这个秘密──美雪在心中坚定地发誓。然后尽最大的努力帮忙养育祥子的孩子,因为这一定是祥子最放心不下的。美雪认为,这是她能够为祥子做的最起码的赎罪。

她说了,她究竟还是说出来了。美雪无法直视桧山的脸,也没有脸面对祥子了。对不起,祥子。我真的对不起你。

[1] 即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