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芳城杀手 一、带刀却不用刀

有人说,现在警察破案,只要依靠DNA、监控视频等高科技手段就行了。

实则不然,有时候就算拿到了DNA,要在茫茫人海中锁定犯罪嫌疑人也并非易事。所以,传统的推理分析和技术手段,在案件侦办中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对准确划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和活动范围,起着十分关键的作用。

只有准确划定范围,准确刻画嫌疑人的样貌和心理特征,才能不虚耗人力、物力、财力,让高科技有用武之地,发挥效力。

3月19日,九案侦办组来到了黔贵省南阳市芳城区。

罗牧青第一次接触到代号为芳城“2?10”系列杀人案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是一名年轻男子。据南阳刑警介绍,这人长得颇为俊朗,并且很有可能是一名高级知识分子。在罗牧青身边,这样的人不少。她心里隐约生出了“重新认识身边人”的糟糕念头。

这起案件中一共有三名年轻女性被杀,在九案当中,是被杀害人数最少的。犯罪嫌疑人十分嚣张,在短短的两个月中,把三名年轻漂亮的姑娘变成了僵硬的尸体。芳城震惊了、恐慌了,流言四起。

有人说“他是一个变态杀人恶魔”,有人说“他专杀穿白衣、长头发的年轻姑娘”,有人说“他是大学城的学生”,有人说“他是一个因爱受伤的人”,有人说“他是附近兵营里的士兵”……年轻女孩晚上不敢独自出行。举报信息像雪片般飞来,网友们纷纷发帖帮警方分析,“变态杀人恶魔”成了整个芳城的热点话题。为了查证这些线索的真实性,芳城警察忙得马不停蹄。

其实,人们知道的还不够多。若知道这名案犯在连杀三人后,两次潜入警察重兵把守的包围圈伺机作案,大家恐怕真的就连家门都不敢出了。

“对,就是你站的这个地方。”罗牧青背对着两米多高的公园外墙站好,举起手机拍摄案发地环境时,朱会磊伸出右手指着她站立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邱处,郭盛应该就是倒在这个位置。”

他边说边观察罗牧青的表情变化。罗牧青虽然心里一惊,但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她慢条斯理地挪动着脚步,按动了几次快门,把周边环境拍摄了下来。

的确,这正是一个叫郭盛的年轻女子被杀害的位置。她出生于1981年8月,正是繁花盛开、烂漫璀璨的时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随着家人从四川来到了黔贵省南阳市。她是一个勤劳本分的姑娘,相貌姣好。十六岁时,她第一次出去打工,在田玉兰家做保姆。田玉兰非常喜欢郭盛,说她乖巧听话、手脚麻利,为人值得信赖。后来,郭盛到家具厂上了一段时间班,负责发货。家具厂倒闭后,她又到商场当了几个月的售货员。那时,她认识了沈云。

2009年,郭盛与沈云结婚,组成了小家庭。婚后,郭盛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一度靠沈云开摩托车拉客赚钱养家。2009年底,郭盛到工厂上班,负责给工人做饭,有时候也应老板的要求到他家做饭,时间不固定。就在案发前不久,郭盛又回到田玉兰家当了保姆。

沈云说,婚后他们关系很好。但是,郭盛遇害后,警方在调查中了解到,她和沈云经常吵架。2011年11月30日,郭盛曾打电话给沈云,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两个人在电话里吵了几句。12月18日晚,郭盛住在田玉兰家里。19日晚上7点35分,她打电话问沈云:“今晚不回家住行吗?”沈云说:“不行。”于是,郭盛让沈云在家里烧好洗澡水。

接下来,悲剧发生了。警方通过走访调查,根据视频资料和法医给出的伤情鉴定,逆推了整个事件。

12月20日早上10点,警方调取了田玉兰家小区内的监控录像。录像显示:12月19日晚上8点,郭盛走出小区大门,步行至医院大门口坐中巴车。

这时,沈云准备到芳城大道航天路十字路口接郭盛,后因修电视机的师傅打电话说已到家门口,便返回家中陪师傅修电视。8点40分拨打郭盛的电话,提示为“暂时无法接通”。待到9点修理完电视机,郭盛还未到家,沈云便出来寻找,再拨打手机,提示已经关机。沈云又打电话问田玉兰,田玉兰表示郭盛已于8点离开。

20日早上7点,沈云再次打电话问田玉兰,然后又拨打了郭盛所有亲朋好友的电话,大家一致说没见过郭盛。

中午,郭盛的姐姐和姐夫得知妹妹失踪了,便乘坐中巴车赶往芳城区郭盛的租住房。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家中无人,打电话得知沈云去小河边找人了。

12月21日,大家又分头去找。下午三点多,郭盛的姐姐和姐夫看到芳城区芳城大道旁有一个小山坡。坡上是一片松树林,树木高大茂盛。郭盛的姐夫独自走进去,看到墙边有一个女人躺在水管上,上身的衣服被掀到胸部以上,头部有很多血,面部被头发遮住了。他用手拨开头发,发现是郭盛,慌得大叫。郭盛的姐姐飞快地跑上来,确认是妹妹。过了几分钟,田玉兰和郭盛的丈夫也先后跑来了。同来寻找的朋友立即打电话向芳城公安分局溪北派出所报案,当时是下午3点30分。

更令郭盛的家人感到遗憾与悲伤的是,发现尸体的地方与她的居住地仅隔一条公路。几百米的距离,阴阳两隔。郭盛遇害时,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谢菲是南阳市公安局的一名有着二十多年经验的法医,四十八九岁,中等身材,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扎成个马尾辫,简单利落地系在脑后,刘海儿被一只黑色的卡子卡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干练。案发时,是她出的现场。

谢菲对“2?10”系列案件非常熟悉,已经研究过无数遍了。据她说,郭盛的尸体被发现时,呈仰卧状态,但家属说发现时是俯卧状态,翻过来看是郭盛才报警。

谢菲带着九案侦办组来到了案发现场。

从芳城大道旁上了小山坡,走进茂密的树林,罗牧青才知道,原来黔贵人说的松树与北方人说的松树大相径庭。

这是一片十分茂密的大叶藤类灌木,枝蔓相互缠绕。他们去的前一天刚下过一阵雨,地面泥泞湿滑、坑坑洼洼。地面上厚厚地叠着黄色、褐色、灰色的落叶。一年又一年,植物在静静地生长,同时也目睹了人间的聚散离合。林子里蚊虫飞舞,个头儿很大,叫不出名字。有的比蜜蜂还要“健硕”一些,见到有人进入林子,高兴坏了,轮番“轰炸”。他们的脸上、脖子上、手上被叮咬了数不清的肿包。

罗牧青大受蚊虫的喜爱,手腕上的包尤其之大,很快就红肿起来。还是经常出现场的法医有经验,从树林里出来,只见朱会磊从包里拿出一瓶药水,递给大家轮流抹一下。

他看到罗牧青手腕上的包肿得厉害,又从包里拿出一小瓶药膏,一边递给她,一边嘲笑道:“你中毒太深,那个药水不管用,得用这个药膏以毒攻毒。”

罗牧青尴尬地说了声“谢谢”,隐隐感觉朱会磊说的“以毒攻毒”另有所指。

郭盛被杀时正是冬天,黑夜的树林应该萧条清冷很多。大概是因为下过雨,地面湿滑,郭盛自己卷起了裤脚,然后被犯罪嫌疑人劫持进了树林。

“卷裤脚这个动作,说明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生命受到了威胁。”邱实说。

“被陌生人挟持到这么黑的树林里都不害怕?不可能吧!”罗牧青诧异地说。

朱会磊从牙缝里挤出个“切”字来,一脸不屑地小声嘀咕着:“人家说的是没有意识到生命受到威胁,没说害不害怕的事。”

罗牧青脸上立时开始发热,暗暗埋怨自己话多。话一多,就露出“外行人”的马脚来。

关鹤鸣问:“劫持的工具是什么?”

“没有特殊的痕迹来印证,但根据推断很可能是刀。”谢菲回答。

谢菲介绍了法医检验的结果。郭盛的尸体在湿地公园的高墙旁,头部流血,地面上全是树叶。一块带血的砖头被扔在旁边,重量为五百六十九克。头旁有一块红色塑料片,是摩托车头盔砸在地上形成的。尸体东侧十九米处有一条红布条,是电信公司做广告用的横幅,展开后上面写有“创新改变世界”。尸体旁的黑色提包内有一只手套,上面有血迹。郭盛的米白色羽绒大衣位于距尸体九点五米处,上面有血迹。拉链头脱落分离,是暴力扯断所致。拉链齿掉落了三颗,一颗变位。郭盛的眼睑、左耳、右耳裂伤出血,颈部环形皮下血,右侧头部粉碎性骨折,食道、气管内有血性**,颅骨骨折。胃内容物存留了两小时以上。经鉴定,郭盛的死因是勒颈窒息加颅脑损伤,死亡时间为12月19日晚上8点至9点。郭盛当日穿的衣服都检验过了,均未检出其他人的DNA。

“创新改变世界?这红布条上的字还挺励志。”朱会磊有感而发,“这布条是从一条很长的宣传红布条上截取下来的,如果是犯罪嫌疑人带来的,那么可以推测这个人年龄不会太大。而且,他好像心理上有点儿问题。邱处,这方面您是专家。”

“犯罪嫌疑人可以分为两大类:其一是有危险人格的犯罪;其二是有危险心结的犯罪。所谓危险人格,是指因人格问题导致其对他人或社会具有重复威胁或持续危害的一种人格心理现象。所谓危险心结,是指因心理创伤而致的心结使其出现了令人意外的犯罪行为现象。现在,还很难判断本案的嫌疑人属于哪一种。”邱实平静地说。

半天不语的关鹤鸣突然发问:“既然怀疑现场的红布条是勒颈用的工具,那么这上面怎么没有检出任何人的DNA呢?”

谢菲答道:“被害人遇害的时间是12月19日晚上。19日夜里下了雨,直到21日才发现尸体和布条。雨水对DNA的提取有影响。从目前的情况看,只能说是吻合,有可能是勒颈工具。”

话音刚落,只听朱会磊语气坚定地接过话头说:“根据被害人颈部的勒痕和红布条的褶皱情况看,红布条基本上可以确定为勒颈工具。由于勒颈力度大,上面一定附着有大量的皮屑。案件发生的时间段是黔贵的阴雨季节。在这种条件下,DNA降解速度很快,下雨、浸水等方式会造成DNA成分的冲刷和稀释。综上所述,检出条件很差。但是,不一定就检不出。”

谢菲瞟了他几眼,一脸的不高兴,但没有说话。

罗牧青心里暗暗同情谢菲,觉得朱会磊当着关鹤鸣的面说这些话,太不给人留面子了。一个男人,又这么年轻,厚道一点儿没毛病,没必要这么嚣张。

不过,朱会磊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大概只是就事论事,似乎根本没有关注到谢菲的不满。

根据调查,勒颈用的红布条出自电信公司在案发前两个月做宣传用的横幅。那么,案犯是否与这家电信公司存在某种关联呢?

关鹤鸣观察了一下案发地点周边的环境,问道:“杀人的过程,推测是先勒颈吗?”

“是先勒颈,然后用钝器击打,都是致命伤。”谢菲回答。

关鹤鸣又问:“勒颈动作能描述得具体些吗?”

谢菲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照片上显示,被害人的外衣被脱掉,棉毛衫和内衣被掀到胸部以上,这是一种与性相关的行为。但是,法医检验结果显示,并没有发生过性行为。

“外衣是钝器打击以前脱掉的,还是打击以后脱掉的?”关鹤鸣问。

谢菲迅速回答:“打击以后脱的。”

朱会磊故作惊讶地看了一眼谢菲,反驳道:“从伤情看,是打击之前脱的外衣。肩臂伤得很厉害,只有脱掉外衣后才能打击得这么重。在案犯脱扯衣服时,被害人反抗,这激怒了案犯。案犯用力拉扯,造成羽绒大衣上的拉链被破坏。大衣脱掉之后,被害人继续反抗,案犯捡起砖头进行击打。”

关鹤鸣示意把现场照片拿给他看一下。

谢菲从IPAD里调出了照片。

关鹤鸣仔细看着几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道:“衣服距离尸体九米多,在树林中部。也就是说,案犯先把人劫到树林中部,在那里想要动手。被害人的衣服被强行脱掉后,在撕扯中,她想要逃跑,但慌不择路,跑到了墙边,无路可逃,只能反抗。案犯随即实施勒颈、击打行为,直至被害人死亡。砖头可能是在现场随手拾取的,可是勒颈用的布带也是就地取材吗?要杀人却不准备工具?”

罗牧青好奇地说:“也许并不想杀人,只是情急之下出手太重?”

“这个案子的嫌疑人有谋人的意图。从整个作案过程来看,他下手很重,杀人的决心很大。从勒颈用的红布条上的痕迹可以看出来,是非置人于死地不可的力度。砖头击打的地方,伤都很重。头部击打不止一次,每次都是致死的力度。”关鹤鸣指着尸体照片说,“你看,他打偏了的这一下,造成了肩部骨折,肩关节有明显肿胀。”

罗牧青“哦”了一声,怪自己乱说话。

转而,关鹤鸣问朱会磊:“你看过照片没有?确定没有锐器伤?”

朱会磊自信地说:“没有。从成伤机制上看,杀人工具确实是红布条和砖头。”

邱实倒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去,然后慢悠悠地说:“不对,感觉这个案子里,劫持的时候应该还是带着工具的。”

朱会磊说:“应该有。”

他把IPAD从谢菲手里拿过来,翻到了一张死者羽绒大衣的照片,说:“你们看这里,非常明显,衣服上有刀尖划和挑的痕迹,说明劫持的时候带着刀。带刀又不用刀,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案例?”

“这种还真没有。”邱实说。

关鹤鸣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倒是碰上过使用三种作案工具的。我在省里工作的时候,有一回碰上一起杀人案,现场出现了单刃刀、斧子、棍子三种工具。这可让大家犯了难,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等抓到犯罪嫌疑人一问才知道,他当时情绪太激动,先用的自己带来的刀。打斗中,刀掉到地上了,当时没来得及捡;随手抄起一把斧子,砍在桌子上,拔不下来了;又看到棍子,就拿起来用了。等把人杀了,他把刀的事给忘了,直接就跑了。我们还是要按常理去推测,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反而理不清思路。”

好像经办过的每一案,都在关鹤鸣的记忆中十分清晰。

邱实和朱会磊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罗牧青仔细地听着关鹤鸣惟妙惟肖的讲述,看着他沉浸其中的表情,深感眼前的这个人经历丰富,所见非常人所见,所感非常人所感。他显然看到了人生更深邃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