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无人能逃脱命运的安排——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为祖先所犯下的暴行付出代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大厅里传来一阵骚乱声,杰西卡打开床头灯。钟还没来得及调成当地时间,必须先减去二十一分钟,也就是说,现在大约是凌晨两点。

骚乱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响。

是哈克南人打来了吗?她猜测着。

杰西卡溜下床,打开监视器,想查看一下家人都在什么地方。屏幕显示:保罗正在临时改建成卧室的地下室里准备睡觉,吵闹声显然还没有传到他那儿;公爵的房间里没人,**整整齐齐,没有睡过的痕迹。难道他还在着陆区指挥部?

大宅前方还没有安装监视设备。

杰西卡站在卧室正中,留神细听。

有个人在大喊着什么,声音断断续续。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岳医生。杰西卡找到一件长袍,抓起来往肩上一披,随便蹬了双拖鞋,然后把晶牙匕绑到腿上。

又有人叫岳医生。

杰西卡束好长袍腰带,来到走廊上。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该不会是雷托受伤了吧?

杰西卡跑了起来,走廊似乎不断延伸着,永远跑不到头。她在走廊尽头穿过一道拱门,一路冲出宴会厅,沿着过道跑进大客厅,发现这里灯火通明,墙上所有壁灯都开到最亮。

在她右手边靠近正门的地方,只见两个卫兵架着邓肯·艾达荷正往里走,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众人一见到杰西卡,顿时僵住了,大厅里突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喘息声。

一名卫兵用责备的口气对艾达荷说:“瞧你干的好事!你把杰西卡夫人给吵醒了。”

巨大的帷幔在他们身后如波浪般起伏翻滚,这说明正门还开着。无论是公爵还是岳都不见踪影,梅帕丝站在一旁,冷冷地盯着艾达荷。她穿着一件棕色长袍,边上绘有蛇形花纹,脚上穿着没系带子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杰西卡夫人,又怎么样?”艾达荷嘟嘟囔囔地说。他抬起脸,冲着天花板大吼道:“我的剑最先沾上格鲁曼人的血!”

伟大神母啊!他喝醉了!杰西卡想。

艾达荷黝黑的圆脸拧作一团,鬈曲的头发像黑山羊皮上乱糟糟的羊毛,还沾着呕吐出的脏东西,外衣也扯破了,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先前参加宴会时所穿的衬衣。

杰西卡走到他面前。

其中一个卫兵朝她点点头,却不敢松手,扶着艾达荷说:“夫人,我们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在门口大闹一气,又不肯进来。我们担心当地人会跑来看热闹。这可不行,会败坏我们的名声。”

“他刚才去哪儿了?”杰西卡问。

“晚宴结束后,他送一位年轻姑娘回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个年轻姑娘?”

“您知道,夫人,就是那些陪同受邀的男性客人前来赴宴的姑娘。”他瞟了一眼梅帕丝,低声说道,“遇上秘密监视这些女士的特殊任务,他们总是要艾达荷去做。”

杰西卡想:这倒是,可为什么艾达荷会醉成这样?

她蹙起眉头,转身对梅帕丝说:“梅帕丝,拿点儿醒酒的东西来。我看最好用咖啡因,也许厨房还剩了些香料咖啡。”

梅帕丝耸耸肩,往厨房去了,她那没系鞋带的沙地靴踩在石头地板上,噼啪噼啪地响了一路。

艾达荷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斜眼看着杰西卡,大着舌头说:“为……公爵……杀了三……个哈克南人……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在这……儿,不能住在地……下,也不能住在地面。这是什么鬼……鬼地方,嗯?”

侧厅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引起了杰西卡的注意。她一扭头,看见岳朝他们走来,左手还拎着医药箱,每走一步药箱就跟着晃一晃。他穿戴整齐,脸色苍白,显得很疲惫,额头上的菱形文身非常显眼。

“哦,好……医生!”艾达荷叫道,“你去……哪儿了,岳医生?给人发……药丸去了?”他转身醉眼惺忪地看着杰西卡:“我……真该死的……出丑了,对吧?”

杰西卡皱着眉,一言未发,心想:艾达荷为什么会醉成这样?被人下了药吗?

“香料啤酒喝多了。”艾达荷说,想直起身来。

梅帕丝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走进来,犹豫着在岳身后停下脚步。她看着杰西卡,杰西卡摇了摇头。

岳把药箱放在地板上,朝杰西卡点头致意。杰西卡说:“香料啤酒喝多了?”

“真该死的……好!从没……尝过这么好的……东西。”艾达荷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我的剑最……最先沾上格鲁曼人的血!杀了个哈……哈……克南人,为……为公爵杀……杀的。”

岳扭头看着梅帕丝手里的杯子,问道:“这是什么?”

“咖啡。”杰西卡回答道。

岳拿起杯子,把它举到艾达荷面前说:“喝吧,小伙子。”

“什……什么也不想喝了。”

“听我的,喝!”

艾达荷摇晃着脑袋朝岳凑过来,然后踉跄了一步,连扶着他的卫兵也跟着被向前拉了一步。“医生,为皇帝办差真……烦透了。这……一回,得按我的办法做……”

“先喝了再说。”岳说,“就一杯咖啡而已。”

“这地方……真该死的倒……霉!该死的……太阳……就是该死的亮!晒死人了!什么颜……色都不对……了,什么都……不……对劲,要不……”

“哦,现在是晚上。”岳通情达理地说,“做个好孩子,把这喝下去,这东西会让你好受些。”

“就不想……好……受些!”

“我们不能在这儿跟他吵一晚上。”杰西卡说。她心想:需要来点儿硬的。

“夫人,您没必要守在这儿。”岳说,“让我来处理吧。”

杰西卡摇摇头。她走上前,狠狠扇了艾达荷一个耳光。他拽着卫兵向后踉跄几步,恶狠狠地瞪着她。

“在公爵家里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她一边说,一边从岳手中夺过杯子,任凭咖啡从杯中泼溅出来,猛地把杯子塞到艾达荷嘴边,“喝了它!这是命令!”

艾达荷的身体猛地一挺,低头怒视着她,缓慢、清晰、一字一顿地说:“我才不服从该死的哈克南间谍的命令。”

岳身形一僵,立刻转身看着杰西卡。

杰西卡顿时面无血色,但她只是点了点头。一切都清楚了——这几天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所有那些奇怪的言行,过去就像支离破碎的镜头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现在全都清楚了。她感到怒不可遏,几乎难以自持。她把贝尼·杰瑟里特用以自制的方法全用上了,这才得以平复乱成一团的脉搏和呼吸。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怒火中烧。

遇上秘密监视这些女士的特殊任务,他们总是要艾达荷去做!

她向岳投去询问的眼光,医生低下了头。

“这件事你知道吗?”她质问道。

“我……听到一些传闻,夫人。但我不想增加您的心理负担。”

“哈瓦特!”她厉声说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来见我!”

“可是,夫人……”

“立刻!”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如此无稽的怀疑,来自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引起别人的重视。

艾达荷摇摇头,嘟囔着说:“真是该死的,糟透了。”

杰西卡低头看看手里的杯子,突然一扬手,把杯子里的咖啡泼在艾达荷的脸上。“把他关到东翼的客房里去。”她命令道,“让他在那儿睡一觉,清醒清醒。”

两个卫兵不情愿地看着她,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说:“也许,我们该把他弄到别的地方去,夫人。我们可以……”

“他就该待在这儿!”杰西卡厉声说道,“这里是他执行任务的地方。”她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恼怒:“要说监视女人嘛,他可太在行了。”

卫兵咽下已到嘴边的话。

“你们知道公爵去哪儿了吗?”她询问道。

“他在指挥所,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吗?”

“哈瓦特在城里,夫人。”

“你们马上去把哈瓦特带来见我。”杰西卡说,“我在起居室里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我自会通知公爵。”她说,“但我希望不必这么做。我不想为这事打扰他。”

“是,夫人。”

杰西卡把空杯子塞回梅帕丝手里,看到她那双蓝中透蓝的眼睛里满是疑问,于是说道:“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梅帕丝。”

“您肯定今晚不再需要我了?”

杰西卡狞笑道:“我肯定。”

“也许,这件事可以等明天再处理。”岳说,“我可以给您一服镇静剂……”

“回你自己的岗位上去,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处理此事。”杰西卡拍拍他的手臂,尽量不让他感到自己是在命令他,“这是唯一的办法。”

杰西卡猛地转身,高高扬起头,阔步穿过大厅,走向自己的房间。冰冷冷的墙——过道——一道熟悉的门。她一把拉开门,大步走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杰西卡站在那儿,愤怒地瞪着起居室里安装了屏蔽场、没有任何装饰的窗子。哈瓦特!他会不会就是哈克南人收买的间谍?我们等着瞧。

杰西卡走到盖着绣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挪到正对房门的位置。那把晶牙匕就插在腿上的刀鞘里,她突然异常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她把刀鞘解下来,又把它绑在胳膊上,甩了几下,看会不会掉下来,然后再次环顾四周,把里里外外每一处摆设都印在脑海中,以备不时之需。墙角有一架躺椅,靠墙有一排直背椅和两张矮桌,通向卧室的门边上靠着她的古琴。

吊灯发出苍白刺目的光,她把灯光调暗,坐进扶手椅里,拍了拍椅子上的衬垫。她很欣赏这把椅子的凝重感,觉得颇有气势,正适合这种场合。

现在,就让他来吧。她想,该怎样就怎样,我们会搞明白的。她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等待着,积累耐心,保存体力。

敲门声比她预计的要早些。征得同意后,哈瓦特走进屋内。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哈瓦特。从他亢奋的举止中看得出他刚服用过抗疲劳药物,但杰西卡同时看出了他骨子里的疲倦。他那浑浊的老眼闪动着光芒,苍老的皮肤在灯光下微微泛黄,持刀的右臂衣袖上染了一大块湿乎乎的污渍。

杰西卡嗅出了那上面的血腥味。

她指着一把直背椅对哈瓦特说:“把那把椅子搬过来,坐在我对面。”

哈瓦特欠了欠身,照做了。那个喝醉酒的笨蛋艾达荷!他在心里骂道。他仔细观察杰西卡的脸色,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扭转当前的尴尬局面。

“我们之间的误会早就应该说清楚了。”杰西卡说。

“出什么事了吗,夫人?”哈瓦特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

“别装蒜了!”她厉声说,“就算岳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召见你,你安插在我家的探子总跟你汇报过了吧。希望我们彼此至少能坦诚相见。”

“遵命,夫人。”

“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你现在是哈克南奸细吗?”

哈瓦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一沉,愤怒地质问道:“您竟敢如此侮辱我?”

“坐下。”她说,“你就是这样侮辱我的。”

他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而杰西卡仔细观察着面前这张熟悉至极的脸,认真分析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是哈瓦特。

“现在我知道了,你仍然忠于公爵。”她说,“因此,我准备原谅你对我的不敬。”

“我有什么需要被原谅的?”

杰西卡眉头一皱,心想:我该打出王牌来吗?需要告诉他我已经怀孕数周,怀上公爵的女儿了吗?不……连雷托都不知道,这只会使他的生活变得复杂,只会分散他的精力,而现在正需要他全力以赴解决我们的生存问题。不,还不到打这张牌的时候。

“找个真言师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说,“可我们没有获得最高当局认证资格的真言师。”

“是啊,如您所说,我们没有真言师。”

“我们中间出了个内奸?”她问,“我认真调查过我们的人。会是谁呢?不会是哥尼,当然也不是邓肯。他们手下的军官级别不够,所以用不着考虑。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罗。我知道不是我。那么,是岳医生?要不要叫他到这儿来,我们考验考验他?”

“您也知道,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哈瓦特说,“他是由皇家高等学院培养出来的,有特殊的心理机制。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更何况,他妻子是个贝尼·杰瑟里特,是被哈克南人杀害的。”杰西卡说。

“听说是这么回事。”哈瓦特说。

“他一提到哈克南,就恨得咬牙切齿,难道你听不出来吗?”

“您也知道,我没有这种分辨力。”

“那么,是什么使我遭到如此卑劣的怀疑?”她问。

哈瓦特皱起眉头说:“夫人,您这么说让我很为难。我首先必须效忠公爵。”

“正因为你忠于公爵,我才准备宽宏大量地原谅你。”她说。

“可我还是要问:我有什么需要被原谅的?”

“看样子,现在是陷入僵局了?”她问。

他耸耸肩。

“那好,我们先聊点儿别的。”她说,“邓肯·艾达荷是位可敬的斗士,在防卫和监察方面能力超群。可今晚,他喝多了一种叫香料啤酒的东西,醉得不省人事。有报告说,还有许多我们的人沉溺于这种混合饮料,醉生梦死。这是真的吗?”

“您有您自己的情报来源啊,夫人。”

“那是自然。你看不出这种醉酒是一个征兆吗,杜菲?”

“夫人的话太深奥了。”

“那就运用你的门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厉声说道,“邓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用四个字把答案告诉你:他们没家。”

哈瓦特用手指猛戳了一下地板:“厄拉科斯,这儿就是他们的家。”

“厄拉科斯是个未知世界!卡拉丹曾经是他们的家,但我们切断了他们的根。他们现在没有家了。他们害怕公爵会战败。”

哈瓦特紧绷了起来:“要是别人讲出这种话来,就会——”

“噢,得了吧,杜菲。对一名医生来说,要想正确诊断病情,光扣一顶失败主义或耍阴谋诡计的帽子管用吗?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治好这种病。”

“这类事务,公爵一向是让我负责。”

“可你明白,我对这种弊病的发展态势有着某种完全出于本能的关注。”她说,“也许你也承认,在这方面我还算有些特殊才干。”

她想:我该狠狠敲打他一下吗?他需要当头棒喝——这样才能让他跳出例行公事的条条框框。

“您可能出于某种动机而对此事表示关注。”哈瓦特耸耸肩说。

“这么说,你已经认定我有罪啰?”

“当然不是,夫人。可我不能让敌人有任何可乘之机。形势所迫,不得不谨慎行事。”

“但是,就在这座房子里,我儿子的性命受到了威胁,你居然没查出来。”她说,“到底是谁有机可乘了?”

他的脸色一沉:“我已经向公爵递过辞呈了。”

“你向我……或保罗,递过辞呈吗?”

听到这话,他勃然变色,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鼻孔张得老大,两眼直直地瞪着她。杰西卡看见他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我是公爵的人,我……”后半句话他终于忍住没说出来。

“没有内奸。”她说,“威胁来自其他地方,也许与激光枪有关。也许,他们冒险藏匿了一些激光武器,装上定时装置,瞄准住宅屏蔽场。他们也有可能……”

“激光若撞上住宅屏蔽场,威力不小了。爆炸之后,谁还分得清是不是原子弹造成的?”他反问道,“不,夫人。要知道,原子弹可是违禁武器。他们不会冒险做这种违法的事,辐射会残留很长时间,证据难以消除。不,他们会遵守大多数规矩。一定是有内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冷笑道,“你会为救他而毁了他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如果您是无辜的,我自会向您负荆请罪。”

“瞧瞧你自己吧,杜菲。”她说,“人们只有各安其位才能过得最好,每个人都必须清楚自己在大环境里所处的位置。毁掉这个位置就意味着毁掉了这个人。杜菲,在所有爱戴公爵的人之中,你我二人的位置最能毁掉其他人的位置。难道我就不能夜夜吹枕边风,在公爵耳边说点儿你的坏话吗?杜菲,要想在公爵面前搬弄是非,什么时候最有效果,还用得着我再说得明白些吗?”

“您威胁我?”他低声喝道。

“说实话,没有。我只不过向你指出,有人企图打乱我们的基本生活秩序,用这种方法打击我们。这一招很聪明,也很恶毒。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建议搞好内部团结,同仇敌忾,这样一来敌人就无计可施了。”

“您是在谴责我搬弄是非,散布毫无根据的怀疑?”

“是的,毫无根据。”

“您打算以牙还牙,也去搬弄是非吗?”

“杜菲,你的生活就是成天跟各种各样的是非曲直纠缠不清,我可不是。”

“那您是质疑我的能力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杜菲,我希望你自己反省一下,看看在这件事情上感情因素对你的影响究竟有多大。自然人只是不讲逻辑的动物,而你把逻辑运用到一切事务中,所以这不是一种自然的方式,只是因为它十分有用,这种做法才不得不延续下来。你是一名门泰特,是逻辑思维的化身。对你而言,你所解决的一切问题都没有把你自己卷进去,只是与你无关的客体,听凭你翻来覆去从各个角度进行的审视。”

“您是想教我如何干我的本职工作吗?”他毫不掩饰地用轻蔑的口气道。

“一切身外之事你都能看得很清楚,也能充分应用你的逻辑思维能力。”她说,“但当遇到个人问题时,越是与我们自身密切相关,我们也就越难置身事外,运用逻辑能力加以分析,这是人类的天性。我们常常会纠缠不清,责怪周围的一切,可就是无法做到自我反省,无法面对内心深处真正折磨着我们的症结所在。”

“您是有意想要诋毁我作为门泰特的工作能力,想让我失去自信心。”他厉声说道,“要是我发现有人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在我们的部队里蓄意搞破坏,我会毫不犹豫地告发他、消灭他。”

她说:“最优秀的门泰特都有健康的心态,都会正视计算分析中出现的错误。”

“我从来没说过反对自我反省。”

“那就请你自己反省一下,这些征兆我们都看得很清楚。人们酗酒、吵闹、闲聊,四处散播有关厄拉科斯的各种谣传,甚至忽略最简单的……”

“闲得无聊罢了,没什么。”他说,“不要把简单问题搞得神秘莫测,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她瞪着他,心想:公爵的人在军营里互相大吐苦水,气氛越来越紧张,简直能嗅到火药味,就像烧焦了的绝缘橡胶一样。他们正变得像宇航公会之前的时期里所传说的“安波里罗斯”,那些迷失在太空里的寻星人——厌倦了手里的枪——永远不停地搜寻、准备,永远没完没了。

“在为公爵效力时,为什么你从不充分利用我的贝尼·杰瑟里特能力?”她问,“是害怕你的地位不保吗?”

他怒视杰西卡,两眼冒火:“我也知道你们贝尼·杰瑟里特接受过某些特殊训练……”他突然停下不说了,皱着眉头。

“接着说,说出来呀。”她说,“贝尼·杰瑟里特女巫。”

“我知道她们教过您一些真本事。”他说,“我从保罗身上看出来了。虽然你们学校的口号是‘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服务’,但这糊弄不了我。”

杰西卡想:要想敲醒他就必须狠狠震慑一下他,反正他差不多就要准备好了。

“开会的时候,你总是一副毕恭毕敬聆听我发言的样子。”她说,“可你很少重视我所提出的建议,为什么?”

“我不信任你们贝尼·杰瑟里特,你们动机不纯。”他说,“您或许以为自己可以看穿一个人的内心,以为能让别人对您言听计从……”

“你这可怜的傻瓜,杜菲!”她气愤地喝道。他皱起眉头,坐回到椅子上。

她继续说道:“不管你听到什么有关我们学校的谣言,都与事实相去甚远。若我真想毁了公爵……或是你,或任何我够得着的人,只要我愿意,你根本无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为什么我会为傲慢所驱使,说出这番话来?学校里可不是这么教的,我不该这样打击他。

哈瓦特一只手滑到外衣下边,那儿藏着一个微型毒镖发射器。她没有屏蔽场。他想:她是在吹牛吗?我现在就能宰了她……可,嗯,要是我错怪了她,后果……

杰西卡发现了他伸手摸口袋的动作,说道:“希望你我之间永远无须兵戎相见。”

“非常好的愿望。”哈瓦特表示同意。

“但现在,我们之间出现了猜忌。”她说,“我必须再问你一遍:如果我跟你说,哈克南人故布疑云,要我们相互猜忌,彼此不和,你是否认为这种解释更合理些?”

“我们似乎又回到刚才的僵局上了。”哈瓦特说。她叹了口气,心想:他差不多就要准备好了。

“公爵和我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说,“这个地位……”

“公爵并没有正式娶您为妻。”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静,心想:有力的还击,不错。

“可只要我还活着,他绝不会娶其他任何人进门。”她说,“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的身份已经得到认可。为了瓦解我们阵营中的自然秩序,扰乱我们的生活,分裂我们的阵营,使我们陷入混乱之中——对于哈克南人来说,谁会是最诱人的下手目标呢?”

他知道她这番话的意图,皱起了眉头,一脸愁容。

“公爵?”她说,“确实是个相当诱人的目标,但要说起戒备森严来,除了保罗,没人比他受到更严密的保护。我呢?当然,我对他们而言也算是个大目标了,但他们肯定明白,贝尼·杰瑟里特不是好惹的。因此,他们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目标,这个人的职责本身就形成了一个盲点。对他而言,猜忌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的一生都是建立在含沙射影和秘密行动上。这人就是——”她突然伸出右手,指着他说:“你!”

哈瓦特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没让你走,杜菲!”她大喝一声。

老门泰特几乎是跌回到椅子上的,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地立即服从了。

她微笑着,笑容却是冰冷冷的,毫无欢欣之意。

“不是想知道学校里真正教我们些什么吗?现在你总算是见识过了。”她说。

哈瓦特嗓子发干,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充满帝王气势,强硬专横——发号施令时的语气和态度让他根本无法抗拒。他还没来得及想,身体已经服从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做出这种反应——无论是逻辑还是纯感性的愤怒……全都不起作用。要做到这一点,她必须掌握命令对象心中最薄弱敏感的要害,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这种对人的深度控制是哈瓦特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已经跟你说过,大家应该互相理解。”她说,“我是说,你应该理解我,因为我已经充分理解你了。现在我告诉你,在我这儿,你对公爵的忠诚是你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着杰西卡,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想要操控一个傀儡,公爵早就娶我为妻了。”她说,“他甚至会以为,自己是心甘情愿那么做的。”

哈瓦特低下头,透过稀疏的睫毛偷偷往上看。他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叫警卫。控制这种冲动……还有心中的怀疑,这女人可能不会再允许他有这种想法。他的皮肤还在起鸡皮疙瘩。哈瓦特难以忘记刚才受制于人的感觉。在他神思涣散的那一瞬,她完全可以拿出武器,杀死他!

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个盲点吗?哈瓦特想,别人可以利用这一点对我们发号施令,我们甚至来不及产生抵抗的念头就乖乖地听命于人了吗?这念头使他震惊不已。有谁能阻止拥有这种力量的人?

“你刚才瞥见了贝尼·杰瑟里特柔软手套包裹下的铁拳。”杰西卡说,“很少有人见过而且活下来。但对我们贝尼·杰瑟里特而言,刚才那一手不过是小试牛刀。你还没见过我全部的手段呢。想想吧!”

“那您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去摧毁公爵的敌人?”他问。

“你要我摧毁什么?”她问,“你想让我把公爵变成一个懦夫,要他永远依靠我吗?”

“可,您有如此的威力……”

“威力是柄双刃剑,杜菲。”她说,“你以为:‘她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变成一枚利器,直刺敌人的要害。’不错,杜菲,我甚至可以击中你的要害。然而,成功了又怎么样?如果很多贝尼·杰瑟里特都这么干,岂不是让所有贝尼·杰瑟里特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别人猜忌的对象?我们不想有这样的结果,杜菲。我们不希望自取灭亡。”她点点头:“我们的存在确实只为服务。”

“我无法回答您。”他说,“您知道我回答不了。”

“这儿发生的一切决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说,“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努力咽下一口唾沫。

他想:是的,她的确拥有超凡的能力。难道这就能保证她不会成为哈克南人更可怕的工具吗?

她说:“最可怕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公爵的朋友一样可以迅速瓦解公爵的力量,毁掉公爵。我相信,你一定会审查你的疑虑,并最终打消它。”

“如果能证明我的疑虑是空穴来风的话。”他说。

“如果?”她讥讽地说。

“如果。”

“你很固执。”她又说。

“只是谨慎。”他说,“而且不放过任何可能出错的因素。”

“那么,我要问你另外一个问题。当你无助地站在某人面前之时,这人手里拿着刀,刀尖直指你的咽喉,可他没有杀你,反而放了你,而且还把刀也给你了,让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杜菲。”

老门泰特犹豫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把手伸向衣服下面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斗牛场和公爵的父亲(不管他有什么缺点,老公爵毕竟是一位勇敢的人),还有很久以前的那场斗牛赛:那头黑色的巨兽站在那里,头朝下,岿然不动,满心困惑的样子;老公爵转身背对牛角,火焰般的大红披风挂在他的手臂上,看台上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

哈瓦特想:我就是那头黑牛,而她则是斗牛士。他把手从武器上移开,瞟了一眼空****的手心里闪闪发光的汗渍。

他明白,无论最后真相如何,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眼前的这一刻,也不会丧失对杰西卡夫人的至高敬意。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房间。

一直紧盯着玻璃窗上影子的杰西卡垂下眼帘,转过身,盯着紧闭的房门。

“现在,我们总算可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