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有一天,我的父亲帕迪沙皇帝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画厅里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拟像投影前。凭借母亲教我的方法,我觉察到他有心事。我发觉他们俩惊人地相像:父亲和这个画中人都有一张瘦削、高贵的脸,一双冷峻的眼睛镶嵌在轮廓分明的面庞上。“公主啊,朕的女儿。”我父亲说,“当年,这个男人选妻之时,朕多希望你的年纪能再大一点儿啊!”我父亲那时七十一岁了,看上去却并不比画像上的那个人老。虽然我只有十四岁,但我依然记得,当时我就推断出,父亲私下里多么希望公爵是他的儿子,对两人由于政治的缘故成为敌人是多么痛心疾首。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我父亲的家事》

凯恩斯博士收到的命令是要出卖这些人,可第一次见面,他就动摇了。他以自己是一名科学家而自豪,对他来说,传说只是有趣的线索,可以据此寻找文化的根源。然而这个男孩竟与古老的预言如此惊人地吻合。“探询的眼睛”“含而不露的率直”,无一不符。

当然,传说也留有余地,没有说明弥赛亚是圣母带来的还是在此地降生的。不过,传说和现实如此吻合确实已经够奇怪的了。

上午晚些时候,他在厄拉奇恩城外着陆区的行政楼外见到了他们。附近停着一艘没有标志的扑翼机,随时待命准备起飞。发动机嗡嗡作响,像昏昏欲睡的昆虫。一名厄崔迪卫兵手握出鞘的利剑站在一旁,身上的屏蔽场使周围的空气微微有些扭曲。

凯恩斯对屏蔽场冷笑了一下,心想:这方面,厄拉科斯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

行星生态学家举起一只手,示意他的弗雷曼卫兵们退后。他大步走向大楼入口——一个开在镀塑岩石上的黑洞。他觉得,建筑虽然庞大,却如此暴露。还真不如住山洞呢。

大楼里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脚步,整理一下罩袍和蒸馏服左肩上的装置。

大门豁然洞开,一批厄崔迪士兵出现在门口,全都全副武装:发射低速子弹的击昏器、佩剑、屏蔽场。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长着一张鹰脸,黝黑的皮肤,满头黑发。他穿着一袭宽大的朱巴斗篷,胸前印着厄崔迪鹰徽纹章。看得出来,他对这种斗篷并不熟悉,斗篷一侧紧贴着蒸馏服的腿部,没有弗雷曼人穿着时那种飘逸和摆动节奏。

他身旁跟着一位年轻人,同样是一头黑发,但脸庞显得更圆些。凯恩斯知道这年轻人应该有十五岁了,可他看上去似乎还要小些。这位年轻人身上散发着威严的领袖气度和气定神闲的自信心,仿佛对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能一眼看穿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穿着跟他父亲相同式样的长袍,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随意自在,让人觉得他穿惯了这种衣服。

预言说:“穆迪能够洞悉别人难以察觉的东西。”

凯恩斯摇摇头,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普通人。

凯恩斯认出了另一个人——哥尼·哈莱克——和公爵父子俩一样,穿着沙漠服装。凯恩斯深吸一口气,压下对哈莱克的不满。这家伙曾再三叮嘱凯恩斯,在与公爵及其继承人见面时要注意礼节。

“你要称呼公爵为‘大人’或‘殿下’,也可以称他‘血统尊贵的大人’,但这个称呼通常适用于更正式的场合。对公爵的儿子,可以称为‘少主’或‘大人’。公爵为人宽和,但不喜欢与人过分亲近。”

凯恩斯看着这群人越走越近,心想: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谁才是厄拉科斯的主人。他们竟然让那个门泰特盘问了我半个晚上!凭什么?指望我指导他们检查香料开采情况?

哈瓦特的真正意图没能瞒过凯恩斯——他们想得到皇家基地。他们显然是从艾达荷那儿听说的。

我要让斯第尔格把艾达荷的脑袋送给这位公爵。凯恩斯告诉自己。

公爵一行人离他只有几步远了,脚下的沙靴踩得沙子咯吱作响。

凯恩斯弯腰致意:“公爵大人。”

雷托走向独自站在扑翼机旁的生态学家,同时仔细地打量着凯恩斯:高个子,瘦削的身材,宽松外袍、蒸馏服、短筒靴——一身沙漠人的打扮;帽子甩在身后,面罩挂在一旁,露出沙黄色的长发,稀疏的胡须;浓浓的睫毛下是一双深不可测、蓝中透蓝的眼睛,眼窝里残留着几处墨斑。

“你就是那位生态学家吧。”公爵说。

“大人,我们在这儿更习惯于旧式的头衔:行星生态学家。”凯恩斯说。

“悉听尊便。”公爵低头望着保罗,“儿子,这位就是变时裁决官,解决争执的仲裁人,受命监督这儿的一切,保证我们的接管过程符合规定。”他看着凯恩斯说:“这是我儿子。”

“大人。”凯恩斯说。

“你是弗雷曼人吗?”保罗问。

凯恩斯笑道:“这儿的部落和村庄都把我当成他们的自己人,少主。但我是为皇帝效力的,是皇室行星生态学家。”

保罗点点头,此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强悍气势,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哈莱克刚才站在行政楼的窗前把凯恩斯指给保罗看,说:“就是那个带着一队弗雷曼护卫的人,正朝扑翼机走去。”

保罗用双筒望远镜观察了凯恩斯片刻,留意到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高高的额头。哈莱克在保罗耳旁低声嘀咕道:“是个怪人,说话像剃刀——简洁明了,直截了当,从不模棱两可。”

而站在他们身后的公爵则说:“典型的科学家。”

现在,保罗就站在距离此人几步远的地方。他感到凯恩斯身上有一股力量,是一种人格魅力,仿佛出身皇家,生来就是统领他人的。

“我知道,这些蒸馏服和斗篷是你送来的。谢谢你。”公爵说。

“希望它们能合身,大人。”凯恩斯说,“是弗雷曼人制作的,尽可能按您手下哈莱克所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有件事我很感兴趣。你说过,如果不穿这些服装,你就不能带我们去沙漠。”公爵说,“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带上大量的水。本来就没打算去很久,再说还有空中掩护,就是现在在我们头顶飞行的护卫队。我想不会发生迫降的事吧?”

凯恩斯盯着公爵,看着他那水分充足的身体,冷冷地说:“在厄拉科斯,您不能说什么会什么不会,您只能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哈莱克脸一板:“称呼公爵要用‘大人’或‘殿下’!”

公爵一挥手,示意哈莱克别开口:“这儿的人还不习惯我们的方式,哥尼,应该允许例外。”

“遵命,殿下。”

“我们欠你的情,凯恩斯博士。”雷托说,“你送的衣服,你对我们人身安全的考虑,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保罗突然想起《奥兰治天主教圣经》里的一句话,冲动之下,朗声念道:“‘礼物就像赐予者的祝福。’”

一片寂静中,这句话回**不已。凯恩斯带来的弗雷曼卫队正蹲坐在行政大楼的阴影里休息,听到这句话,全都跳了起来,激动地嚷嚷着。其中一人高声叫道:“李桑·阿尔-盖布!”

凯恩斯迅速转过身,做了一个简短的向下劈的手势,示意弗雷曼人散开。护卫们绕着大楼退开了,互相嘀咕着。

“真有意思。”雷托说。

凯恩斯严厉地扫了一眼公爵和保罗,说着:“这儿的大多数沙漠土著都非常迷信。别理他们,他们没有恶意。”但他心中却在想传说中的句子:“他们将用圣语问候你们,而你们的礼物将是对他们的祝福。”

在此之前,雷托对凯恩斯的印象只来自哈瓦特简短的口头报告。哈瓦特对此人十分提防,戒心重重。此时,雷托对他的看法一下子明确了:凯恩斯完全成了个弗雷曼人。他带来一支弗雷曼护卫队,目的只有一个:弗雷曼人想试探一下,在新领主的统治下,他们进入城区的自由度有多大。但这队人马似乎只是仪仗队。从他的言谈举止上看,他是个高傲的人,自由自在惯了,谈吐举止只在心存戒备时才有所收敛。保罗问他是不是弗雷曼人,这个问题真可谓一语中的。

凯恩斯已经彻底本土化了。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殿下?”哈莱克问。

公爵点点头:“我乘自己的扑翼机去,凯恩斯可以跟我一起坐在前排,给我指指路。你和保罗坐后排。”

“请等一等。”凯恩斯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殿下,我必须检查一下您的蒸馏服。”

公爵正想开口,但凯恩斯已经抢先接着说道:“我和您一样关心自己的性命……大人。你们俩是在我的看顾下出发的,如果你们遇到任何意外,掉脑袋的是谁,我知道得很清楚。”

公爵皱起眉头,心想:这可真难办!如果我拒绝,就可能开罪于他,而这个人对我而言可以说是无价之宝。然而……我对他知之甚少,若让他进入我的屏蔽场,触摸我的身体,这……

这些念头迅速闪过脑海,公爵心一横,下定决心:“听你的。”他向前跨出一步,敞开自己的长袍。只见哈莱克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身边,摆出警觉的姿势,随时准备出手。公爵不动声色地说:“呃,能否请你为我们解释一下蒸馏服的原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将不胜感激。这种装备你天天要用到,由你来解释最合适不过。”

“当然。”凯恩斯说。他的手伸到长袍下,向上摸到肩上的密封阀。他一边检查一边向公爵解释说:“蒸馏服基本上是个微型复合结构,一种高效的过滤和热交换系统。”他调整了一下公爵肩上的密封阀,继续说:“与皮肤接触的那一层由多孔、易渗透的材料制成,汗水容易渗透出去,体表也就因此凉爽下来……和普通的蒸发过程很相似。外面两层……”凯恩斯替公爵紧了紧胸带,接着道:“……是丝状热交换材料和盐的析出装置。这些盐是可以回收的。”

公爵抬起胳膊,方便凯恩斯进行检查:“很有意思。”

“深呼吸。”凯恩斯说。公爵照做了。

凯恩斯检查着腋下密封阀,调整了其中一个。“身体的运动,尤其是呼吸和某些带来渗透压的动作,直接为装置提供动力。”他又把胸带稍稍松了松,“回收的水分流入储水袋。您脖子旁夹着一根管子,直通储水袋,您可以用这根管子吸水喝。”

公爵低下头,看到了凯恩斯所说的管子的一端。“高效便捷,”他说,“设计得真好。”

凯恩斯跪下来,开始检查腿部密封阀。“尿液和粪便由大腿上的衬垫处理。”他说着站了起来,摸摸衣领合不合适,然后从衣领附近翻起一片,“在开阔的沙漠里,您要把这个过滤面罩戴在脸上。这根管子插在鼻孔里,管子上还有塞子,可以保证鼻孔和管子间不留缝隙。记住,通过口腔过滤器吸气,用鼻管吐气。一套状态良好的弗雷曼蒸馏服可以让你即使被困在大沙海里,每天也只损失一丁点儿水分。”

“每天一丁点儿。”公爵说。

凯恩斯用手指压了压蒸馏服的前额垫说:“这东西可能会有点儿摩擦皮肤。如果不舒服就请告诉我,我可以往里面塞点儿东西,把它弄紧些。”

“多谢。”公爵说。他晃了晃蒸馏服里的双肩,感觉确实好了许多,比较贴身了,不那么恼人。

凯恩斯转身对保罗说:“小伙子,咱们再来瞧瞧你穿得如何。”

人是不错,但必须让他学会合适地称呼我们。公爵想。

保罗顺从地站着,让凯恩斯检查自己的蒸馏服。头一次穿上这套表面光滑、里面皱巴巴的怪衣服时,他便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明明知道自己以前从未穿过这种衣服,然而,在哥尼笨手笨脚的指点下,他觉得自己出于本能,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该怎么穿,该怎么调整。保罗收紧了胸带,利用呼吸运动以获取最大的泵压动力。他不仅清楚应该怎么做,还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第一次收紧项圈和前额垫时,保罗便知道这是为了防止擦出水疱。

凯恩斯直起身体,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他问:“你以前穿过蒸馏服吗?”

“这是第一次。”

“那是有人帮你喽?”

“没有。”

“你的沙地靴没在踝骨处扣死,很容易脱下和穿上,谁告诉你这么做的?”

“这……我觉得应当这么做。”

“当然应该。”

凯恩斯擦着自己的脸颊,想到了那个预言:“他将知道你们的生活方式,仿佛生来如此。”

“我们别浪费时间了。”公爵指指等在一旁的扑翼机,带头走了过去,对一个敬礼的卫兵点了点头。他爬进机舱,系紧安全带,开始检查控制器和仪表盘。当其他人也尾随公爵上了扑翼机时,飞船吱嘎作响。

凯恩斯系好安全带,注视着舒适的机舱——柔软豪华的灰绿色内饰和闪闪发光的仪表盘。舱门一关,通风扇开始转动,机舱里弥漫着过滤后的清新空气。

太软弱!他想。

“一切正常,殿下。”哈莱克说。

雷托开始向机翼输送动力。机翼上下扑动着,一下,两下……直到离开地面有十米的高度。机翼有力地挥动着,尾翼发动机一加力,“嗖”的一声,他们陡直地升上高空。

“往东南方向越过屏蔽场城墙。”凯恩斯说,“我已经让您的开采工头把设备集中在那儿了。”

“好。”

公爵倾斜船身,转弯飞入空中护卫队,护卫机立即改变队形,紧随其后,一起向东南方飞去。

“这些蒸馏服的设计和制造显示出了极高的工艺水平。”公爵说。

凯恩斯应道:“哪天我带您去参观一个穴地工厂。”

“一定很有趣。”公爵说,“我发现,一些要塞城市里也生产这种服装。”

“拙劣的仿制品。”凯恩斯说,“任何爱护自己皮肤的沙丘人都只穿弗雷曼蒸馏服。”

“它真的可以保证身体每天只损失一丁点儿水分?”公爵问。

“如果穿戴正确,前额的帽檐够紧,所有的密封阀都正常工作的话,全身上下主要只有手掌心会损失一点儿水分。”凯恩斯答道,“如果无须用手做什么重要操作,您还可以戴上蒸馏手套。大多数在沙漠中行走的弗雷曼人都在掌心抹上三齿拉雷亚灌木的汁液,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从左窗向下看,屏蔽场城墙支离破碎。整座山体都由残破的巨岩组成,一片片呈黄褐色,间杂着黑色裂纹。这块土地仿佛被人从天上掷下,然后不再理会,任由它四分五裂。

他们掠过一个浅盆地,里面是灰色的沙子,周围是一圈岩石,界线分明。岩石圈南边有一个缺口,黄沙从缺口处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个干枯的三角洲,周围衬着深色的岩石。

凯恩斯在座椅上向后一靠,想着刚才触碰到的蒸馏服下水分充足的皮肤。他们的长袍外面都带着屏蔽场,腰间别着慢速击昏器,颈部有钱币大小的紧急信号发射装置。公爵和他儿子腰间都带着刀,刀鞘的皮革已经很旧了。这些人给凯恩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既温和,又强硬,真是奇怪的组合,与哈克南人完全是两种作风。

“向皇帝汇报这儿政权更迭的情况时,你会说我们是依法办事的吗?”雷托瞟了一眼凯恩斯,把话题引上正路。

“哈克南人走了,你们来了。”凯恩斯说。

“一切是否都按部就班呢?”公爵又问。

凯恩斯的下颌一下子绷紧了,他有点儿紧张了。他顿了顿,答道:“作为行星生态学家和变时裁决官,我受帝国的直接管辖……大人。”

公爵冷冷一笑:“但现实如何,我们都明白。”

“我提醒您,皇帝支持我在这里的工作。”

“真的吗?那你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回应的只有短暂的沉默。保罗心想:他把凯恩斯逼得太紧了。保罗看了一眼哈莱克,但这位游吟诗人勇士正盯着窗外荒凉的景色。

凯恩斯生硬地答道:“您指的当然是我身为行星生态学家的职责了。”

“当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学和植物学……还有一些地质工作,比如钻探、采样和测试。这么大的一颗星球,总有探索不完的奥秘。”

“你也调查香料的情况吗?”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注意到他两颊绷紧的线条。“这问题可真是有点儿奇怪,大人。”

“凯恩斯,别忘了,这里现在是我的封邑。我的管理方式与那些哈克南人完全不同。我不会阻挠你研究香料,前提是你给我共享你的研究成果。”他看着这位行星生态学家说,“哈克南人并不鼓励任何香料研究,对吗?”

凯恩斯看着公爵,并不回答。

公爵说:“你可以直说,用不着担心。”

“的确,皇家法院远在天边。”凯恩斯嘀咕说。他心想:这个从不缺水的入侵者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以为我会蠢到跟他们合作?

公爵哈哈大笑,他一边注意航向,一边说:“先生,我发觉你的语气不大友好嘛。你以为我们会怎么样?带着一大帮打手在这儿大开杀戒?我们原本还指望你能立刻意识到我们与哈克南人的不同之处呢。”

“我看过你们铺天盖地地发往穴地与村庄的宣传品。”凯恩斯说,“‘爱戴好公爵!’您的宣传部门……”

“够了!”哈莱克厉声喝道。他从窗口猛地转过头来,倾身向前。

保罗把一只手放在哈莱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人一直在哈克南人手下生活。”

哈莱克坐回到椅子上:“是。”

“您那位哈瓦特的手腕比这位先生更圆滑些。”凯恩斯说,“但他的目的仍然非常清楚。”

“那么,你会替我们找到那些基地吗?”公爵问。

凯恩斯的回答十分简洁:“基地是皇帝的财产。”

“可现在都被荒废了。”

“迟早会用上的。”

“皇帝也这么认为吗?”

凯恩斯严厉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不是因为厄拉科斯的统治者们贪婪地掠夺香料,这地方本可以变成一个伊甸园。”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公爵想。他问道:“没有钱,这个星球怎么能变成伊甸园呢?”

“如果买不到您所需要的服务,钱又有什么用?”凯恩斯反问道。

啊,说到点子上了!公爵想。他接着说:“咱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相信我们已到达屏蔽场城墙边缘,仍然保持航向吗?”

“保持航向。”凯恩斯嘟囔着答道。

保罗望向窗外。身下支离破碎的大地已经变成一堆乱糟糟的褶皱,向前延伸,成为一片贫瘠的岩石高原和一片刀削斧凿般的峭壁。峭壁后面,拇指大小的新月形沙丘连绵不断,一路延伸到地平线,远处不时可以见到一块灰蒙蒙的阴影,一片深黑色的斑块表明那里不是沙砾,也许是露出地表的岩层。但在蒸腾的高温空气中,保罗不能肯定自己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他问:“那下边有什么植物吗?”

“有一些。”凯恩斯答道,“这个纬度的植物通常是我们称为微型盗水者的东西。它们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掠夺彼此的水分,贪婪地扫**露水。沙漠中有些地方简直是生机盎然,但不管哪里的植物都得学会如何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生存。即使是你,只要陷在那下面,也得模仿它们的生存方式,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说互相盗取水分?”保罗问。这种想法使他愤慨,语气便不由得激愤起来。

“这种事也发生过。”凯恩斯答道,“但我的话还不是那个意思。你瞧,我这儿的气候条件决定了所有生命都必须对水特别珍惜。任何时候你都会面临水的问题,你也绝不会浪费任何含有水分的东西。”

而公爵却在想:“……我这儿的气候!”

“再向南偏两度,大人。”凯恩斯说,“西面有一股风暴正朝这边卷来。”

公爵点点头,他已经看到那边褐色的滚滚沙尘。他让扑翼机斜飞,转了一个弯,身后的护卫队也跟着倾斜以保持一致,在经过沙尘折射的阳光下,一排机翼泛起一片迷蒙的橙色光晕。

凯恩斯说:“这样应该能避过风暴了。”

“如果飞进沙雾里一定很危险吧。”保罗说,“沙子真能穿透最坚硬的金属吗?”

凯恩斯答道:“在这样的高度,不会有沙子,只有沙尘。主要的危险是能见度降低、紊乱的气流以及通风口堵塞。”

“我们今天能目睹开采香料的情况吗?”保罗问。

“非常有可能。”凯恩斯回答。

保罗靠回到座椅靠背上。刚才,通过提问和超感认知,他已经完成了母亲所说的“登记”。现在,凯恩斯的个人特征已经全部登记在案了——声线特征、脸部特征和身体语言的每一个细节。凯恩斯外套的左边袖子不自然地挽起,说明袖筒里藏有匕首;腰间奇怪地鼓了出来,当然不会是藏了个屏蔽场腰带在那儿,也许他在腰间扎着个袋子——据说,沙漠里的人都有腰袋,里面装着一些小型必需品;凯恩斯外套的衣领上别着个铜领章,上面雕了只野兔;他的兜帽甩在背后,边上还别着一个类似的小徽章。

坐在保罗旁边的哈莱克一扭身,从背后的储藏舱里取出他的巴厘琴。哈莱克调音的时候,凯恩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随即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航线上去了。

“你想听什么,小少爷?”哈莱克问。

“随便你,哥尼。”保罗回答。

哈莱克低下头,耳朵贴近音箱听了听,而后拨弄着琴弦,轻声唱了起来:

我们的父辈吃着沙漠里上帝赐予的吗哪,

在那灼热的地方,旋风骤起。

上帝啊,救我们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救救我们吧……哦——哦,救我们

逃离这片饥渴干涸的大地。

凯恩斯瞟了一眼公爵说:“大人,您出门旅行还带着这么能歌善舞的护卫。他们是否全都这么多才多艺呢?”

“哥尼?”公爵笑着说,“他是个特例。我喜欢带着他是因为他的一双眼睛,很少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法眼。”

行星生态学家皱起了眉头。

哈莱克接着刚才的节奏和调子继续唱道:

因为我是沙漠夜枭,哦!

哎呀!我是沙漠中的夜枭!

公爵从面前的仪表盘上拿起一只话筒,拇指推开开关,对着它说道:“指挥官呼叫杰玛护卫队,B区九点钟方向出现飞行物,请确认。”

“只不过是只鸟。”凯恩斯说道。随即他又补了一句:“您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仪表盘上的扬声器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然后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是护卫队,已将飞行物全面放大辨认,是只大鸟。”

保罗朝指示的方向看去,远处有一个黑点——一个走走停停的小黑点,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保罗这才意识到父亲是多么紧张——每个感官都绷得紧紧的。

“我不知道沙漠腹地还有这么大的鸟。”公爵说。

“看起来像只鹰。”凯恩斯道,“许多生物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扑翼机掠过一片光秃秃的岩石平原。保罗从两千米的高空向下看,他们的扑翼机和护卫队在地面上投下了一连串扭曲的阴影。下面的地势似乎还算平坦,但扭曲的影子却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以前可曾有任何人徒步穿越沙漠呢?”公爵问。

哈莱克的音乐停了下来,他倾过身去,想听听凯恩斯是怎么回答的。

“不是从沙漠腹地穿过去的。”凯恩斯答道,“从第二区倒是有几次。他们取道岩石区,那儿很少有沙虫出没,所以才能幸存下来。”

凯恩斯的语调与平时不同,这引起了保罗的注意。保罗受过的训练使他立刻产生了警觉。

“啊,沙虫。”公爵说,“什么时候我一定要见识一下。”

“可能您今天就能见到,”凯恩斯说,“哪儿有香料,哪儿就有沙虫。”

“总是这样吗?”哈莱克问。

“总是这样。”

“沙虫和香料有什么关联吗?”公爵问。

凯恩斯转过身来,保罗看见他说话的时候噘起了嘴唇。“它们保护有香料的沙地。每一条沙虫都有自己的……领地。至于香料……谁知道呢?对沙虫的取样分析使我们怀疑沙虫与香料之间有某种化学交换过程。我们在沙虫的排泄管中发现了氢氯酸的残留,其他地方还有更复杂的合成有机酸。我会给您几篇我写的专题论文。”

“据说屏蔽场起不到防卫作用?”公爵问。

“屏蔽场!”凯恩斯嗤之以鼻,“在沙虫活动的区域启动屏蔽场,等于自寻死路。沙虫会不顾领地的界线,千里迢迢,从四面八方冲过来袭击屏蔽场。使用屏蔽场的人,从来没能在这么疯狂的攻击下幸免于难。”

“那么,怎么才能制服沙虫?”

“要想杀死沙虫并保留完整的虫体,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对沙虫的每一环节分别进行高压电击。”凯恩斯答道,“炸弹可以把它们震昏,可以把它们的身体炸成几截,但沙虫的每一节都有独立的生命。据我所知,除了原子弹,目前还没有什么炸弹有足够的威力完全消灭一条巨型沙虫。它们的生命力顽强得让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没人采取行动,试试看把它们全干掉?”保罗问。

“花钱太多。”凯恩斯回答,“要清除的区域也太多。”

保罗靠回到椅背上。他能判断真伪的直觉注意到了凯恩斯说话时音调最细微的变化,直觉告诉他此人正在撒谎,说的话半真半假。他想:如果沙虫和香料之间真有着什么关联,那么杀死沙虫就会毁了香料。

公爵说:“很快就不会再有人不得不徒步穿越沙漠了。只要开启装在我们颈部的这种微型信号发射器,营救人员就会马上出发。用不了多久,我们所有的工人都将配备这种装置。我们正在建立一套专门的营救服务。”

“非常值得赞许。”凯恩斯说。

“听口气,你并不赞同。”公爵说。

“赞同?我当然赞同,但这玩意儿用处不大。沙虫发出的静电屏蔽会干扰许多信号,所以,发射器会短路,没多大用处。您知道,以前也有人试过。厄拉科斯的气候条件对设备的要求很高。而且,沙虫一开始攻击,留给您的时间就不多了,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

公爵问:“你有什么建议?”

“您问我的建议?”

“当然了,你是行星生态学家嘛。”

“您会采纳我的建议吗?”

“如果我觉得你的建议够明智的话。”

“那好吧,大人,永远不要单独旅行。”

公爵把注意力从仪表盘上挪开,问道:“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永远不要单独旅行。”

“如果遇上风暴,走散了,被迫紧急降落,那该怎么办?”哈莱克问,“难道你任何事都做不了吗?”

“‘任何事’这个词,覆盖面相当大呀。”凯恩斯说。

保罗问:“你会怎么做?”

凯恩斯回过头来,看了保罗一眼,然后重新面对公爵说道:“首先我要注意保护我的蒸馏服,保证所有部件都正常工作。如果我在沙虫区以外,又或是在岩石区,我就不离开扑翼机。如果是在沙漠开阔地带,我会尽快远离飞船,大约一千米就够了。然后,我会藏到自己的斗篷下面。沙虫会发现飞船,却有可能注意不到我。”

“然后呢?”哈莱克问。

凯恩斯耸耸肩说:“等沙虫离开。”

“就这些?”保罗问。

“等沙虫离开后,你可以试着走出来。”凯恩斯说,“你必须蹑手蹑脚地走,避开鼓沙和潮汐尘低地——往最近的岩石区走。这样的岩石区有很多,你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鼓沙?”哈莱克问。

凯恩斯答道:“这是沙子处于特殊密度下形成的特殊地形,在鼓沙区,即使是最轻微的踩踏也会产生鼓点般的响声。沙虫总是闻声而来。”

“那潮汐尘低地呢?”公爵接着问。

“这是沙漠中历时数百年而形成的凹坑,里面全是沙尘。有些非常大,甚至会出现沙浪和沙潮。但无论大小,它们都会吞没任何不小心误入其中的生物。”

哈莱克坐回椅子里,继续弹起琴来。过了一会儿,他唱道:

沙漠中的野兽在那里狩猎,

等着无辜的猎物经过。

哦——哦——不要**沙漠之神,

除非你是在寻找孤独的墓志铭。

危险是——

他突然停下来,倾身向前,说:“前面有沙尘,殿下。”

“我看见了,哥尼。”

“我们要找的就是它。”凯恩斯说。

保罗在座位上挺直身子朝前看,前方大约三十千米处的沙漠上,一阵黄云贴着地面滚滚而来。

“那儿有台你们的香料机车。”凯恩斯说,“就在地表。这说明它正在开采香料。采到矿砂后,要用离心机将香料与沙子分开,这股沙尘就是采到香料后排出的沙,跟别的沙尘截然不同。”

“机车上方有飞船。”公爵说。

“我看到两架……三架……四架侦察机,”凯恩斯说,“它们在观察,看有没有虫迹。”

“虫迹?”公爵问。

“沙虫在地下行进时,地面上就会出现相应的沙波。侦察机要注意的虫迹就是朝爬行机车方向移动的沙波。他们还在沙漠地表设置了地震仪。有时沙虫潜得太深,就看不见沙波了。”凯恩斯朝空中左顾右盼,细细搜寻,“应该有运载器在附近的,怎么看不见呢?”

“沙虫常来骚扰,是吗?”哈莱克问。

“常来。”

保罗倾身向前,碰了一下凯恩斯的肩:“每条沙虫的领地有多大?”

凯恩斯皱起眉头,这小孩问的全是大人的问题。

“这要看沙虫有多大。”他说道。

“有何不同?”公爵问。

“大沙虫可能会控制三百到四百平方千米的地方,小的……”公爵突然踩下制动器,凯恩斯的话也因此被打断了。尾翼发动机安静下来,扑翼机随之一震。短短的机翼张开,兜住空气,飞行器便浮在半空中。公爵微侧机身,让机翼轻轻扇动,把扑翼机完全转入扑翼模式。他用左手指着东边香料机车后面说:“那是虫迹吗?”

凯恩斯侧过身子,越过公爵,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保罗和哈莱克也挤到一块儿,朝同一方向张望着。保罗注意到,护卫队没料到公爵会突然停在空中,一下子冲到前面去了,现在正转弯折回。香料机车就停在他们前方,大约还有三千米远。

就在公爵所指的地方,新月形的沙丘一路投下无数阴影,就像浪涛般连绵不绝地铺向天际。而远处有条长线划破沙浪,一挺一挺地向前突进,在沙表泛起了层层波纹,就像大鱼在靠近水面的地方游过时划出的涟漪。

“沙虫。”凯恩斯说,“这个很大。”他向后一靠,抓着仪表盘上的麦克风,按动按键输入一个新频率,然后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方位图表,对着麦克风说:“呼叫德尔塔-阿加克斯九区的爬行机车,虫迹警告。德尔塔-阿加克斯九区的机车请注意,虫迹警告。请回答。”他等着。

仪表盘的扬声器里传来一阵静电噪声,然后一个声音回答道:“谁在呼叫德尔塔-阿加克斯九区的机车?完毕。”

“他们似乎很冷静嘛。”哈莱克说。

凯恩斯对着麦克风说:“本机未列入飞行计划——在你们东北方向大约三千米处,有沙虫波正急速向你处移动,预计二十五分钟后抵达。”

另一个隆隆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这里是观测控制台。目标已确认,正在计算沙虫抵达的时间,请随时待命。”那声音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沙虫二十六分钟后抵达。未登记航班,时间估计得真准。上面是谁?完毕!”

哈莱克已经解开了安全带,急冲到公爵和凯恩斯中间:“这是常规的工作频率吗,凯恩斯?”

“是啊,怎么啦?”

“都有谁在听?”

“只有这个区域的工作人员。干扰太大,信号传不出去。”

扬声器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这里是德尔塔-阿加克斯九区的机车,这次的沙虫警报奖金由谁获得?完毕。”

哈莱克看了一眼公爵。

凯恩斯说:“谁最先发出沙虫警报,谁就可以从采来的香料中提成一笔奖金。他们想知道——”

“告诉他们是谁最先看见沙虫的。”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

凯恩斯犹豫了一下,随即拿起话筒说:“沙虫警报奖金属于雷托·厄崔迪公爵,雷托·厄崔迪公爵,完毕。”

“现在再告诉他们,把奖金自己分了。”哈莱克命令说,“告诉他们这是公爵的意思。”

凯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公爵要你们侦察机组自己把这笔奖金分掉,收到了吗?完毕!”

“知道了,谢谢。”扬声器答道。

公爵说:“我刚才忘记说了,哥尼还是一位非常有天分的公共关系专家。”

凯恩斯皱着眉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哥尼。

“这会让那些人知道,公爵关心他们的安全。”哈莱克说,“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会自然而然地传出去。对讲机使用的是本区域内的工作频率,不大可能被哈克南人的间谍听到。”他看了一眼空中护卫队:“再说我们的武器相当强,冒得起这个风险。”

公爵朝不断喷出沙云的爬行机车斜飞而去:“现在怎么办?”

“这附近应该有一艘运载器的,”凯恩斯说,“它会飞来把机车运走。”

“如果运载器失事了该怎么办?”哈莱克问。

“有些设备确实损失掉了。”凯恩斯答道,“飞近点儿,到爬行机车上方去,大人。您会发觉这很有意思。”

公爵板起脸,忙着操纵飞行器,一头冲进采矿区上空的湍流中。

保罗向下望去,看到下边那头由钢铁与塑料制成的大怪物仍在不停地向外喷沙。这东西像一只巨大的蓝棕色甲壳虫,机体四周的手臂延展出去,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宽宽的痕迹。他还注意到,机车上有一个倒转的漏斗形大铁嘴,深深戳入机车前方深黑色的沙地里。

“从颜色上看,是个产量颇丰的矿床呢。”凯恩斯说,“他们会继续开采,直到最后一分钟。”

公爵将更多动力输出到机翼,让机翼不再扇动,保持稳定。扑翼机开始陡然下冲,然后停在低空,在爬行机车头顶盘旋。他朝左右各瞥了一眼,看见护卫队仍保持高度,在上方盘旋。

保罗仔细观察爬行机车排沙管中喷出的黄色沙雾,又抬头看看远处沙漠中不断推进的沙虫。

“怎么听不见他们呼叫运载器呢?”哈莱克问。

“运载器常常使用另一个频率。”凯恩斯说。

“每台爬行机车附近不是应该有两艘运载器待命吗?”公爵问道,“下边那台机器上应该有二十六个工人,更别提还要加上设备。”

凯恩斯回答说:“您没有足够的……”

扬声器里传来了愤怒的吼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有谁看见运载器了?它没回话。”

接下来是一场混乱,扬声器里七嘴八舌地传出许多人声,一时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接着突然出现了一个高权限通信信号,压下了所有声音,然后便是一片寂静。片刻后,最开始的那个人开口说道:“依次报告,完毕!”

“一号机:没有发现,完毕。”

“二号机:没有发现,完毕。”

“三号机:没有发现,完毕。”

沉默。

公爵朝下看去,他的飞行器的影子刚刚掠过爬行机车。他问:“只有四架侦察机,对吗?”

“对。”凯恩斯说。

“我们这边有五架扑翼机。”公爵说,“我们的扑翼机容量较大,每架可以再挤进三个人。他们自己的侦察机每架应该可以带走两个人。”

保罗心算了一下,说:“还少三个位子。”

“为什么不给每台爬行机车配备两艘运载器?”公爵咆哮道。

“你们没有足够的保障设备。”凯恩斯说。

“所以更应该保护我们现有的设备!”

“运载器会飞到什么地方去呢?”哈莱克问。

“可能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迫降了吧。”凯恩斯说。

公爵抓过话筒,手指按在开关上,却犹豫起来:“他们怎么会找不到运载器了?”

“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地面,搜寻虫迹。”凯恩斯解释道。

公爵抓起话筒,拇指放在开关上,犹豫了一下,说:“我是你们的公爵。我们现在下来营救德尔塔-阿加克斯九区的员工。所有侦察机听我指挥。侦察机在机车东边着陆,我们在西边,完毕。”他伸手向下,打开自己的指挥频率,对自己的护卫队重复了刚才的命令,然后把话筒还给凯恩斯。

凯恩斯拨回正常工作频率,扬声器里传来了爆炸似的咒骂声:“……香料差不多要装满了!我们已经快装满一车了!不能把它留给混账沙虫!完毕。”

“见鬼的香料!”公爵咆哮道。他一把抓过话筒说:“我们总能找到更多的香料的!我们的扑翼机还有空位,但还剩下三个人带不走。你们自己用抽签或是别的方式决定谁走谁留。但你们必须离开,这是命令!”他将话筒重重地丢给凯恩斯,见凯恩斯甩了甩被碰伤的手指,嘟囔着说道:“对不起。”

“还有多少时间?”保罗问。

“九分钟。”凯恩斯答道。

公爵说:“这架扑翼机的功率比其他几架大。如果我们在喷气状态下以四分之三翼展起飞,还可再多装一个人。”

“沙地是软的。”凯恩斯说。

“多载四个人又采用喷气式起飞,可能会导致机翼折损,殿下。”哈莱克说。

“这架扑翼机不会。”公爵说。扑翼机滑至爬行机车旁边时,他向后拉动操纵杆,机翼随即扬起,借阻力使飞行器减速,扑翼机在离爬行机车不到二十米处停了下来。

爬行机车已不再轰鸣,排沙管里也不再喷出沙雾,只发出微弱的隆隆声。公爵一打开舱门,机器空转的隆隆声便更加清晰了。

随着一阵机翼扑击气流的轰鸣,侦察机在沙地上滑行了数米,停在爬行机车的另一边。而公爵自己的护卫队则急降在他的座驾旁边。

保罗看着这台巨大的香料机车,所有的扑翼机在它旁边都显得很渺小——像巨型战车甲虫旁的小虫子。

“哥尼,你和保罗把后座扔掉。”公爵说。他用手动调节方式将机翼伸展到四分之三长度,设好仰角,然后检查动力表:“他们怎么还不从那鬼机器里走出来?”

“他们希望运载器会现身。”凯恩斯解释说,“他们还有几分钟时间。”说完他朝东边望去。

大家扭头朝同一方向看,没有沙虫的踪迹,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沉重而紧张的焦虑气息。

公爵抓起话筒,狠狠地拨到指挥频率,说道:“让两架护卫机扔掉屏蔽场发生器,按编号依次执行。这样就可以分别多载一个人。我们不能把任何人留给那个怪物。”他把对讲机调回工作频率,大声吼道:“好啦!德尔塔-阿加克斯九区机车上的家伙!出来!马上!这是你们公爵的命令!快跑!不然我就用激光枪把爬行机车切成两半!”

靠近机车前部的一扇舱门猛然打开,接着是尾舱的舱门,还有一个舱门在机车的顶部。人们连滚带爬地跳了出来,有的从梯子上溜下来,有的从滑竿上滑下来,纷纷冲进沙地。一个穿着带格纹工作袍的高个儿男人最后出来,先跳到一条履带上,再跳进沙里。

公爵把话筒挂在仪表盘上,一偏身,踏上机翼舷梯,大叫道:“两人一组上你们的侦察机!”

穿格纹袍子的高个子开始把他的人两两分开,推着他们朝等在另一边的飞行器跑去。

“四个人到这儿来!”公爵叫道,“四个人上后边的扑翼机!”他用手指点了点紧跟在后边的一架护卫机,卫兵正忙着把屏蔽场发动机使劲往外推。“四个人上那边的扑翼机!”他指着另外一艘已经扔掉屏蔽场发动机的扑翼机,“其余的,三个一组上其他扑翼机!快跑,你们这些家伙!”

高个子将手下全部分配好了,这才带着另外三个人步履艰难地从沙地上跑过来。

“我听见沙虫了,但看不见它。”凯恩斯说。

随即,其他人也听见了——一种刺耳的滑动声,还有一定距离,但声音越来越大了。

“该死的拖拖拉拉。”公爵嘀咕道。

周围的扑翼机开始起飞,拍动的机翼扬起一片沙尘,公爵不由得想起在故乡星球的丛林中所做的一次紧急迫降——空地上,腐烂的野牛尸体周围,一群食腐鸟惊得振翅飞起。

香料工人艰难地从扑翼机一侧往上爬,在公爵身后鱼贯而入。哈莱克出手相助,使劲把他们拽进后舱。

“小伙子们,快进去!”公爵厉声叫道,“赶快!”

最后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进了后舱,喊道:“沙虫!快追上我们了!快起飞!”

公爵滑进座椅,皱着眉头说:“根据原来的估算,我们差不多还有三分钟,对吗,凯恩斯?”他关上门,开始检查设备。

“几乎一秒不差,大人。”凯恩斯心想:这公爵够镇定的啊!

“全部安全抵达,殿下。”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看着最后一架护卫机起飞。他调整好点火器,又看了一眼机翼和仪表,这才输入喷气式起飞命令。

起飞使公爵和凯恩斯深深地陷进座椅里,后面的人则被紧紧压在后舱壁上。凯恩斯观察着公爵操纵飞船的方式——动作轻柔且信心十足。扑翼机现在已经完全升空,公爵注视着仪表,时时观察左右两翼的情况。

“扑翼机很沉,殿下。”哈莱克说。

“哦,仍在这架扑翼机的承载范围内。”公爵说,“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拿这架扑翼机上的人命冒险吧,哥尼?”

哈莱克咧嘴笑了,说:“一点儿也不,殿下。”

公爵从容地倾斜机身,绕了一个大弯,在爬行机车上方开始爬升。

被挤在角落里的保罗紧靠在舷窗旁,他低头盯着在沙地上沉寂的机器。沙虫波在距离机器约四百米处消失不见了,而现在,香料机车周围的沙地却好像开始震**起来。

“沙虫现在就在香料机车下面。”凯恩斯说,“你们即将看到极少有人看到的一幕。”

一片片烟尘笼罩了机车周围的沙地,庞大的机器开始向右倾斜。机车右边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沙旋涡,越转越快。方圆数百米的空中满是沙尘。

接着,他们看见了!

沙地上现出一个大洞,阳光照在洞里的一根根白色辐条般的虫牙上,反射出道道白光。保罗估摸着这洞的直径至少是香料机车长度的两倍。只见机车随着滚滚沙浪“轰”的一声滑进洞里。巨洞随即坍塌。

“天哪,真是头大怪物!”坐在保罗身边的人咕哝着。

“把我们辛辛苦苦采来的香料全吞掉了!”另一个人愤愤地说。

“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公爵说,“我向你们保证。”

在父亲那非常平淡的语气里,保罗感到了深藏着的怒气。他发觉自己也同样生气:这种浪费根本就是犯罪!

一阵沉默以后,大家听到凯恩斯念念有词地说:“保佑造物主和它的水,保佑那位圣者平安往来,愿他的到来能洁净这个世界,愿他为他的子民保护这个世界。”

凯恩斯不说话了。

保罗瞥了一眼挤在周围的人,发觉他们都极其敬畏地盯着凯恩斯的后脑勺。其中一人悄声说道:“列特。”

凯恩斯转过头来,眉头紧锁。那人吓得向后一仰,局促不安。获救的另一个人干咳起来,声音很刺耳,过了一会儿,也喘着粗气说:“诅咒那个地狱般的洞!”

最后一个走出机车的高个儿沙工说:“科斯,省省吧,那只会让你咳得更厉害。”他在人群中转动身体,让自己能看见公爵的后脑勺,然后说道:“我敢说您就是雷托公爵。谢谢您救了我们的性命。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们已经准备死在那儿了。”

“安静,伙计。让公爵专心驾机。”哈莱克低声说。

保罗瞥了一眼哈莱克。他和哈莱克一样,看到父亲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碰上公爵发怒时,别人连走路都得小心。

雷托公爵开始调整航线,不再斜飞绕大圈了。他突然停在空中——沙地上有新动静。沙虫已退到沙地深处,但就在刚才机车所在地附近,只见两个人影正离开刚才发生沙陷的地方,一路朝北走去。他们似乎是在沙表滑行一般,所经之处竟连半点儿沙尘也没扬起来。

“下边的人是谁?”公爵咆哮着问。

“两个跑来搭机车的家伙,先桑(先生)。”高个儿沙工说。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这两个人的事?”

“是他们自己愿意冒险的,先桑。”

“大人。”凯恩斯说,“这些人知道,只要困在沙虫出没的沙漠地带,怎么做都没用。”

“我们从基地派一架扑翼机来接他们。”公爵厉声道。

“悉听尊便,大人。”凯恩斯说,“可看样子,等扑翼机来时,只怕已经没人可救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派一架扑翼机来。”公爵说。

“离沙虫现身的地方那么近,”保罗说,“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当时洞穴边的沙都在往里倾泻,所以会给人一种距离上的错觉。”凯恩斯解释道。

“殿下,您在浪费燃料。”哈莱克壮着胆子告诉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飞船掉了个头,朝屏蔽场城墙飞去。他的护卫队也由先前的盘旋位置俯冲下来,在公爵座驾的上方及左右两侧各就各位。

保罗回想起刚才凯恩斯和高个儿沙工说的话。他感应到了,这些话不仅不实,还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沙漠上的那两个人一路在沙表滑行,相当自信。他们行进的方式明显精心设计过,很安全,绝不会把钻进地下的沙虫引出来。

弗雷曼人!保罗想,除了他们,谁还能那么信心十足地走在沙地上?谁还会那么理所当然地不把沙漠中的危险放在眼里?因为他们知道根本就不会有危险!他们知道在那种地方该如何生存!他们知道如何智取沙虫!

凯恩斯猛然转过身来。

那个高个儿沙工也转身盯着保罗,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双蓝中透蓝的眼睛。“这小伙子是什么人?”他问。

哈莱克挺身插到保罗和那人中间,答道:“这位是保罗·厄崔迪,公爵的继承人。”

“为什么他说我们的机车上有弗雷曼人?”高个儿又问。

“他们与我听说到的弗雷曼人的描述相符。”保罗说。

凯恩斯哼了一声说:“光凭外貌是分不出弗雷曼人来的!”他看着高个儿沙工问道:“你说,那些是什么人?”

“是别人的朋友。”高个儿沙工说,“只是从村里来的几个朋友,想看看香料田。”

凯恩斯转回头去:“这些弗雷曼人!”

然而,他记起了传说中的话:“李桑·阿尔-盖布能洞悉真伪。”

“现在他们多半已经死了,小少牙(小少爷)。”那高个儿沙工说,“我们不该说死人的坏话。”

但保罗听得出他们是在撒谎,也听出了对方话中的威胁之意。哈莱克同样感应到了,本能地摆出了防卫姿态。

保罗淡淡地说:“死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凯恩斯并不回头,只是说道:“当上帝决定让某个生命在某个地方结束时,他会诱导那人的意愿,引他到达指定的方位。”

雷托扭过头,严厉地瞪了凯恩斯一眼。

凯恩斯迎着公爵的目光,没有退缩。今天所目睹的一切,使他内心深感不安。他想:这个公爵关心人胜过关心香料,为了救人,不惜拿自己和儿子的生命去冒险。损失了一台香料爬行机车,他摆摆手就过去了;几条人命,不过是受到了威胁,却使他怒不可遏。这样的领袖必然赢得属下狂热的爱戴。要击败他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与自己的期望和之前的判断相反,凯恩斯暗暗承认:我喜欢这位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