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湖奇遇

濠州(今安徽凤阳)钟离县西边的太平乡有个孤庄村,当地有一百多户人家,有一条小河绕着村边缓缓流过,河边是一排排大柳树,树上鸟鸣不断,为淮西大地上的破落村庄增添了几许生机。

一位十二三岁、面色略显蜡黄的细挑少年,正脱光了衣服在河里抓鱼。虽已入秋,水有些凉,但少年浑然不顾,抓得非常卖力。别看他年纪不大,抓鱼的技巧却非常纯熟,可见平日里没少干这种事。

正午时分,眼见一辆破旧的驴车不疾不缓地进了孤庄村,引起了村民们的一阵**。好多人都走出家门来跟驴车上的人打招呼,更多的人则是出于好奇,想看看驴车上那位长相枯瘦的“老神仙”。

“重八哥!来了,来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少年匆匆跑向河边,向河里抓鱼的少年喊道,“恁爹用驴车拉着恁姥爷来了!咱村里的人都跑出来看呢!”

抓鱼的少年只是答应了一声“知道了”,但内心已经是无比激动。只见他头也不回,继续去往河水更深处疯狂抓鱼,水面上顿时翻腾起不小的波澜。岸上的少年看了看边上的鱼篓子,里面已经有几条拃把长的草鱼,他笑道:“恁姥爷都快一百岁了,牙都掉光了,你还想着叫他吃什么鱼嘛。”

河里的少年听了,一边继续抓鱼,一边笑骂道:“你小子懂什么!俺姥爷可以喝鱼汤,也可以把鱼肉炖得烂烂的,拌在汤里喝下去!”

“那你不怕有刺?”

“咱挑得干干净净的,怎么可能有刺?”

“哎呀,你可真孝顺!”岸上的少年赞叹了一声,然后转身说着“我回家告诉恁娘一声”,就走了。

过了午饭时间,抓鱼少年终于如愿抓到了一条成斤重的大鱼。他不待洗去身上的鱼腥味,立即背起鱼篓子往家里跑。他知道,对于自己贫寒的家而言,除了这几条鱼,就再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了。前几年家里养鸡的时候,还能有几个鸡蛋,这几年连喂鸡的粮食都没有了,把鸡赶到外面散养,又怕被人偷去或跑了,索性就不再养了。

不过让少年重八高兴的是,每次姥爷来家里,都会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让自己大饱口福。同时姥爷也会在家里住上一阵子,给自己讲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姥爷早年在南宋当兵,参加过悲壮之极、可歌可泣的“崖山海战”,后来还在元大都附近的通州兵营里待过,南来北往,九死一生。他讲述的外面的世界,对于生长在穷乡僻壤又聪明异常的重八来说,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时隔多年后,重八才明白,姥爷的智慧和见识对自己而言,是何等珍贵!

重八最爱听的就是战争故事,他还记得前几年一个清朗夏夜,姥爷又到自己家小住,那天晚上,家里的兄弟几个和村子里的一帮小哥们都围拢着姥爷谈天说地。重八听得最是着迷,缠着姥爷讲到很晚才睡。那天夜里,姥爷又说到了“崖山海战”的故事:“现在算起来,那都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姥爷在大宋名将张世杰张大帅麾下当兵,是个都头,手底下管着百十号人,因为家里穷,世道又乱,都三十好几了,一直也没有成家……

“本来那年幼的恭帝都已经在临安(今浙江杭州临安区)投降了元朝,但是张大帅一班文武大臣都不愿意大宋社稷就这么完了,所以我们保护着益王、卫王一路南逃,想要组建一个小朝廷跟元军干到底!元军那时候势大啊,一路把我们逼到了最南边的崖山,那里就算是天涯海角了(从咱家走半年都走不到崖山,就是那么远)……

“这时候其实还没有到绝地,陆(秀夫)丞相就建议大伙一路向西,就算跑到广西、云南也要跟元军死战到底,说不定哪天还有转机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张大帅却让大伙登船入海,准备在海上跟元军血战,因为我们宋朝的水军一直比元军的水军强!

“陆丞相就说,到了海上虽是行动方便,但是取水、饮水却没那么容易,一旦被元军封锁了海岸线,就会被活活困死。张大帅却不这么看,他非说元军没有力量完全封锁住沿海。陆丞相毕竟是个文官,拗不过张大帅。当时的小皇帝卫王也是在张大帅主持下立的,张大帅说话算数,所以我们全军连同皇帝、百官、家属等等,就都上了船。

“起初,在海上跟元军交了几次手,我们都占了上风。元军一看势头不好,果然加派兵力封锁沿海地区,想困死我们。那时候,沿海地区都已经归降了元军,所以元军的封锁很成功,没几天我们就喝不上水了。闹到最后,大伙连自己的尿都舍不得丢了,有喝海水齁死的,有喝脏水拉肚子拉死的——那情景现在回想起来,都忘不了,真叫一个惨啊!这样慢慢拖下去就是等死,张大帅一看这样不行啊,干脆豁出去了,要跟元军拼老命!

“那会儿我们早就渴得够呛了,哪还有力气跟元军作战?最后就让人家给打败了。很多人有气节,不愿意做亡国奴,投海自尽了。陆丞相带着小皇帝也没跑多远,最后他背着才七八岁的小皇帝一起投海自杀!那海上数不清的尸体啊,绵延几百里!后来很多年里,姥爷做梦都会回到崖山,也都会被吓醒,那大军大船混战啊,血污啊,鲨鱼啊,鬼哭狼嚎啊……

“张大帅后来也死了,但就是你姥爷我命大!本来元军杀到了我们船上,我们见敌不过,纷纷跳到海里逃生,反正最后也没几个活下来的。哪承想元军那边有个姥爷的旧相识,以前在一块儿喝过酒的,姥爷还曾借给他几个钱,也帮他算过命。这人耳垂很长,那时候我就说他是个长命的!后来元军南下,他做了汉奸,降了元军,在张弘范那个大汉奸手底下做百户官。

“也偏巧姥爷跳水后受伤要死的时候,居然在乱军里面远远看见了那故人,这人是个麻子脸,好认!姥爷就拼命喊他的名字:‘武得志,武得志——’好半天他终于听见了,就划条小船过来看个究竟,一下子就把我认出来了!这人还算仗义,也晓得姥爷是好人,就把姥爷救上来,又给姥爷换了身元军的衣服,喝了水,吃了饭,还包扎了伤口,总算是把姥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再后来,姥爷就跟着他混了几年,在他队伍里帮着做饭,又跟着他在大都东边的通州驻防……”

等姥爷把这些话都讲完,孩子们不是睡着了就是回家了,只有重八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只听那稚嫩的嗓音急切地问道:“姥爷,您去过大都没?给咱讲讲大都好玩不?”就着月光,重八还上前来给姥爷捶腿。

这时候,重八的娘恰好过来,笑嘻嘻地对儿子说道:“明天再讲吧,现在都三更天了,恁姥爷累了!改天想听,娘给你讲也行!”

姥爷今年已经九十八岁,住在盱眙县津里镇,相距钟离县有好几百里。聪颖的重八知道,此番与姥爷一别,以后相见的日子真就屈指可数了,所以他格外珍惜这次团聚,下定决心要抓条大鱼给姥爷接风洗尘。

姥爷四十多岁才成家,一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大闺女在盱眙当地嫁给了一户季姓人家,二闺女就是重八的娘。到了晚年,姥爷才过继了季氏的儿子做孙子,也就是重八的姨家表哥。每回姥爷来钟离,都是那位已经随姥爷姓的表哥送到钟离县上,再由重八的爹借了田主刘德家的驴车去接。

当重八回到家时,还有几位邻居没有散去,正向陈老汉问长问短。只是那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陈老汉这两年已有些重听,众人少不得说话费些气力,不过大家仍旧喜气洋洋的。

“重八,看看恁姥爷给你拿来的啥。”说完,重八的娘又过来看儿子的鱼篓子,“哎哟,好得很呀,俺重八给他姥爷抓的这条鱼可真不小!”

重八先是向姥爷打了招呼,然后跑进屋里去瞅了一眼姥爷带来的东西,除了一袋子小米,还有一包鲜枣、一包核桃和县上买的火烧。没吃午饭的重八一手吃着枣子,一手抓起火烧。吃了一年多的野菜、窝头,今日真是大快朵颐!

只听姥爷在外间跟大家说话:“这几年官府越发混账了,头些年贴补九十岁往上的老人,每年都是五贯宝钞的,现在倒好,就剩两贯,这官家是嫌弃我老汉死得晚啊,哈哈。”

邻居汪大娘笑着附和道:“过上两年,您老人家一百岁了,官府每年贴补您老十贯,那才叫个场面!您老人家是有福的人,看看这十里八乡的,哪个有您老人家这么长寿!”

“有福,有福!”陈老汉点头说着,“我老汉年轻时候当兵,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识过?不当兵了,又给人家画符念咒、消灾保命,外带看相算命,一辈子的活计了,就觉着俺重八是个富贵命,而且是贵不可言!我老汉不能死,得再活几年,享享俺重八的福,呵呵!”陈老汉通术数,以此为生计。

朱重八生得面相怪异,脑部中间凹陷,扁宽鼻子,额头、下巴非常突出,双目细长、双眉高挑,脸部还有些麻子。虽然有些丑陋,但额、颏两头高突,却是正应了相书上所说的“奇骨贯顶”。这种奇相可谓贵不可言。陈老汉对此深信不疑,并以此津津乐道:“想当年,重八的爷爷朱初一兄弟,从外乡带着五四兄弟几个到我们盱眙垦荒,他们本来是淘金户,混不下去了,就成了佃户。老朱家那个穷啊,不怨我老汉牢骚,那真的跟要饭的也差不多,兄弟几个除了老大五一,都娶不上媳妇。但是老汉我看五四为人勤俭忠厚,看面相也不算贱命,所以就把二娘嫁给了他……不承想啊,五四这一辈子,带着这一家子从盱眙迁到了灵璧,从灵璧迁到了虹县,又从虹县迁到了这钟离东乡,如今再迁到西乡你们这孤庄村,折腾了一大圈,还是个穷命。看!这漏风漏雨的破房子……”说着,姥爷指了指重八家破陋的茅草屋,“原来啊,都应在俺重八这里了!有朝一日,俺重八封侯拜相,那五四也有追封,二娘就是诰命夫人了,哈哈。”因为不断迁徙,重八家也跟他在盱眙的五一大伯家(他家有重一、重二、重三、重五四个儿子)慢慢失去了联系。

“五四大哥快五十岁了才添了重八,要是早上个二十年光景,您老恐怕现在就享上重八的福了!哈哈。”一位邻居玩笑道。

朱五四是重八的爹,快六十岁了,艰难的岁月已经把他的背部压成了弓形,一张老脸也黑不溜秋的,一看就是个穷苦出身。没有脾气的他听到老丈人如此数落自己,在一边只是苦笑。

就在这时,面黄肌瘦、头发灰白的陈二娘也围了上来。她也有五十出头了,当着众人的面说道:“不光俺爹,这世人都说俺家要出好人,而今大伙看看五四,再看看俺这四个儿子、两个闺女!重四就不用说了,懒汉二流子,稍不如意就打媳妇;重六、重七都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大闺女家,比俺家也好不了多少;

二闺女家洪泽湖上打鱼的,都指望不上。”重八的二姐远嫁到了姥爷所在的盱眙县,这桩婚事是朱五四还人情才答应的。

然后,陈二娘便指着重八说道:“如今这帮孩子都没置下什么产业,看来都在俺重八身上了!俺重八比他大哥勤快、听话,脑子好使,也孝顺……”

命好之类的话重八听得多了,并不是太往心里去,眼下只求吃饱穿暖,但这种话却让自己在家里备受宠爱,倒还是很受用的,所以爹娘拼死拼活,还是让重八读了两年书。其实重八如今也没什么奢望,只想着跟田主刘德一样就很好了,有一处大宅院,有一妻一妾,每月吃上几回肉。他们老朱家现在租种的土地就是刘德家的。

晚间的时候,重八的大哥重四、大嫂和三岁的侄子狗儿也过来一起陪姥爷吃饭。当一脸不情愿的重四领着老婆、孩子回去的时候,陈二娘不免埋怨了一句:“老大忒不能干,老婆孩子都吃不饱,俺那大孙子怎么死的?就是饿的!”

“你又说饿死的,咱这当老人的能眼看着大孙子饿死?分明是得了病嘛。”朱五四嗫嚅着说。朱重四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蛋儿长到四五岁上竟然病死了,但是陈二娘却一直认为是吃不饱闹的。

“就是饿死的!重四不许孩子到咱院里吃饭……”陈二娘还在争辩,说到心酸处,她开始流下泪来。

陈二娘又向老爹诉说了一桩不幸的事:“重六的媳妇也得了病,好不好还不一定,万一不好了,重六回家来,以后再娶媳妇就难了,家里也没一男半女。从小重六、重七跟着重四就没学什么好,也叫人瞧不上!”

陈老汉听着也有些心酸,道:“爹马上就一百岁了,没几年活头了,早闭眼一天,早清净一天啊!”

重八在一旁听着,不禁安慰姥爷道:“姥爷您不能死,您还得活着享重八的福呢!”

陈老汉闻听此言,笑着说道:“姥爷快成‘人瑞’a了。从宋朝人活成了元朝人,我是看透了,这穷苦人要翻身啊,必得天下大乱才行!这几年年景忒不正常,我看这老天爷要出幺蛾子,这就是天下大乱的兆头啊……行了,不说了,过一天算一天吧,儿孙自有儿孙命啊!”

姥爷这句话重八当时并不明白,但他深深记住了,等到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感叹姥爷可真是活成了人精!遗憾的是,姥爷在第二年,也就是九十九岁的时候,因为跌了一跤骨折后乏人照顾去世了,未能活成“人瑞”。

一个月后,姥爷被爹送回了盱眙,姥爷带来的粮食也吃得见底了,重八家里又恢复了惯常的紧巴日子。

重八一家人苦熬苦作,随着重八长大成人,勤快的他也越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陈二娘不禁对朱五四笑道:“咱们都是六十岁的人了,没几年活头,如果能给咱重八娶个媳妇,也算死能闭眼了。”

不过,重八的父母都上了年纪,力气大不如前,腿脚也添了很多毛病,再加上二儿子重六还是在老婆病死后回来了,这也成了他们的一大心病。陈二娘对朱五四叹道:“咱家就是这么个情况,船破又遇打头风!重四、重六都是懒货,指望不上他们能独立门户,我看重六的事先丢一边去吧,重八的事咱得抓抓紧!”

朱五四有些不放心道:“重六这小子不乐意怎么办?”

“不乐意能怎么办?那是他的命!咱做父母的,尽过心了,以后得靠他自己,总不能把重八的那一份也给他吧?”陈二娘果决道。

两人计议已定,便准备着来年实施,因为来年重八虚岁就十八了,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上一年(至正三年,1343)秋天,淮西一带先是大旱,继之又是遍地蝗灾,庄稼绝收;到了第二年,春荒的日子本来就难过,如今是难上加难。很多人只好去挖草根、啃树皮,待吃尽了野菜、草根、树皮、树叶、麦苗、豆苗等,观音土也成了一些人的腹中之物,年老体弱的人熬不住,便慢慢饿死,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外出逃荒。

a 通称期颐或称百岁人瑞,常指年龄过百的人。

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有的小孩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被人抓去吃了;还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毙沟渠,待到家人发现时,眼珠子竟然已被人挖走!如此恐怖的情景,一时间弄得乡间人人自危。因此爹娘一再叮嘱重四夫妇,要把狗儿给看好。

重八的肚子也饿得难受,很多事情他这个年纪既明白又不甚明白,所以他每每向上天追问道:“为什么我们这么穷?为什么官府一点也不顾及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为什么,为什么……”待到后来行走江湖时,他更是看尽了官吏与那些为富不仁之辈的恶行,内心只有刻骨的仇恨!

天气日渐炎热,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瘟疫终于降临,在钟离县扩散开来。太平乡本来还算好些,染病的人比其他乡少一些,可是闹到后来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朱家所在的孤庄村很多人染上了疫病,从一天死几个人慢慢发展到死十几个人,没出一个月,就已经是户户遭殃、家家戴孝,一派惨绝人寰的景象!其中就有六十四岁的朱五四、五十九岁的陈二娘,以及重八三十多岁的大哥朱重四。乡间的游医们对此束手无策,到最后连他们也不敢再接近病患,生怕被传染。

朱五四染病之时,正值四月初,天气刚有些热。早已被饥饿折磨得皮包骨的他,极端虚弱的身子根本顶不住,没几天就撒手西去了。未及下葬,心急火燎的重八就跟着大嫂到处求神拜佛,希望老天爷不要再夺走老娘和大哥的性命。可根本就无济于事,老爹去世才三天,好吃懒做、一身坏毛病的朱重四就追随而去!到了四月二十二日这天,可怜的陈二娘也到了弥留之际,临死前她还拉着重八的手,艰难地说道:“娘这心里,一万个不想死啊,没能给你娶上媳妇,娘不能闭眼!但是,你姥爷活着的时候,逢人就说你是个好命的孩子,娘到了那头,也会时时看着俺重八的……恁老朱家八辈子的穷根,就靠你挖走了,别叫娘在那头也掉泪……”

等到娘咽了气,痛断肝肠、虚弱已极的重八也跟着昏死过去。待到他醒来后,心绪才稍稍得以平复,便对二哥说道:“现在咱爹、咱大哥的棺材都还在村庙里放着,如今娘也走了,二哥,你看怎么办?”其实那不是什么像样的棺材,只不过是几块破木板钉在一起可以勉强装人罢了,也没有装殓用的寿衣。

“还能怎么办?想法子葬了吧。咱家是外来户,在村里没有根基,这里没有咱家一分地,只能求求刘田主了,咱家租了他们家快十年的地了,他总不能连块下葬的地都不给咱吧。”已经年过三十的重六悻悻然说道。

重八心细,怀疑道:“刘德这个玩意最不是东西了,以前我给他家放牛,没少挨他的打,要他施舍一块地,那就是割他的肉。”

“不会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如今都这个光景了,他刘田主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咱爹娘、大哥的尸身扔到荒郊野外去喂狗吗?”

重八只好跟着二哥去试一试,两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孝服到刘德的家门口去跪着求见,刘德知道他们的来意后,果然闭门不见。

重八兄弟俩只好大哭起来,希望能唤起刘德的恻隐之心,不承想却把刘德惹恼了。他气呼呼出门对着重八兄弟俩骂道:“你们这两个煞才!晦气货,扫把星……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刘德家的地,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祖宗基业,怎么能随便给你们这些外乡人!”

“刘田主您大恩大德,俺爹给您当了十年佃户,没少您一斗粮食吧,这份情义您不能忘啊!”重八哭求道。

“呸!”刘德继续骂道,“没有我刘德,你朱家都喝西北风去吧!以前是俺爹当家,租子收恁二分,让村里都来评评理,俺刘家多亏!快点滚吧,别在这里得了便宜又卖乖……”

重八兄弟俩偏就哭着不走,把个刘德弄急了,眼看就要拿棍子来驱赶他们。这时,正巧刘德的大哥刘继祖赶过来。他一向为人厚道,忙出来制止道:“老二,你多浑!闹这么一出,在村里有光了?行,你不舍地,我舍!”然后他转身对重八兄弟俩说道,“五四大哥虽然不是咱村里土生土长的,但是咱孤庄村谁不知道恁爹是个忠厚长者,这个葬地我刘老大出了,恁兄弟两个别哭了,快起来吧。”

重八兄弟俩赶紧磕头叩谢道:“大老爷厚恩,俺兄弟没齿不忘!”

燃眉之急总算解决了,哥俩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才好歹凑足了一些发丧所用的必备之物。

寒碜地安葬完父母和大哥后,已成为寡妇的大嫂便对两兄弟说道:“两位小叔,如今恁大哥已经去了,咱家里又是这么个光景,就让狗儿先跟着我,去俺娘家救救急吧!”

重八虽然有些不舍,但家里已经断粮,他只好由着大嫂领着侄子回娘家去了。大嫂走后的这天晚上,心思细密的重八忍不住对二哥说道:“咱老朱家第三代就狗儿这一棵独苗,狗儿才六岁,要是咱蛋儿活着该多好,他今年就十五了,咱也不怕他跟着大嫂改嫁了!”蛋儿跟重八年龄相仿,感情也非常亲密,重八一直不能释怀蛋儿的死。

一脸麻木的重六苦笑了一下,对重八说道:“老四,你管得真宽!眼下你就别操大嫂的心了,想想咱弟兄两个怎么渡过眼前这道难关吧!谁也靠不住啊,咱大姐家死绝户了,指望不上……咱二姐死了以后,二姐夫也不打鱼了,带着保儿去外地逃荒了……恁三哥一家,逃荒走了也快一个月了吧,咱爹娘如今不在了,他还不知道呢!”

说着,重六掉下了眼泪,重八也跟着哭了起来。重六又接着说道:“恁大哥、我、恁三哥,俺三个从小没少让咱爹娘操心,一天福没让咱爹娘享过!老四,你是个好样的,眼下这场灾荒一时是过不去了,二哥想好了,出去逃荒,是死是活很难说啊,就让二哥去吧,你留在家里,也算给咱老朱家留下一个希望!”

“不行,要走,咱俩一起走,路上还有个照应!现在咱家里就剩下咱哥俩了,如果二哥你再一走,我身边连个亲人都没了……”重八有些舍不得二哥,想着刚刚谢世的父母,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重六坚持要走,但重八也坚持要跟着,重六只好做了妥协,想再熬一熬等到秋收时节看看再说。可是到了九月间,淮西的灾情丝毫未减,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得差不多了。骨瘦如柴的重六对重八说道:“眼看天气就要转冷,想吃草根树皮也没有了,二哥必须出去逃荒了!听二哥的话,老四,你就好生留在家里吧,只要咱兄弟有一个人在家,咱老朱家就没有散,明年春上我一定回来!”

话是这样说,但是家里仅存的一点保命的余粮也不够重八熬几天了,他只得说道:“二哥,我不跟你走也行,可是留下我一个,吃什么?”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你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去刘继祖家借粮嘛,他是个大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再不行,你就去大嫂娘家看看……重八,你还是个半大孩子,能张得开这个口,要是换作我,我堂堂一个汉子,怎么张这个口?”

好说歹说,重六终于说服了重八在家里留守。

兄弟俩分别的那一天,重八近乎泣断肝肠,仿佛这是与二哥永诀一般,尽管他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二哥也不断劝慰,但就是止不住这股莫大的哀恸!以前日子虽然苦,但一家人在一处,如今家里厄运不断,几番生离死别,没了父母庇佑、没了亲人帮衬的重八怎能不纵情一哭!结果二哥被重八的情绪感染,索性也哭得一塌糊涂。

十年后,当重八确确实实得知了二哥的死讯时,才恍惚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让他在那一天哭得那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