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元大都的人,一定会为大都的雄伟气象所动容,真可谓“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仅那城墙,基部就宽达七丈a五,高五丈,顶宽二丈五,四角都建有巨大的角楼,城墙之外是又深又宽的护城河;当年城墙建成后,还专门用护城河里挖出来的泥土加厚一重城门,延及至正年间,正可谓“建都百年,城守必固”。

在辽代南京及金代中都的基础上,大都历时八年拓建而成,其宫殿建筑形式及基本结构,仍以汉族传统为主,但兼容了其他民族的一些建筑特点,并有所创造发挥。

大都城的平面是个南北略长的长方形,北面二门,其他三面皆有三门,号称“城方六十里,十一门”。每日来往穿梭于十一门的车马,熙熙攘攘,如云烟般丝缕相连。南面的丽正门由三个小门组成,正中的那扇门平时是紧闭的,只有皇帝出巡时才会打开,西边的那扇门平时也开得很少,只有东边的那扇门供行人往来。

大都城规则整齐,井然有序,城内布局显然经过周密规划。皇城在大都南部的中央,皇城之内,以太液池为中心,坐落着三组大建筑群,即宫城、隆福宫和兴圣宫。此外还有御苑,御苑往西还有一处灵圃,是一处容纳珍禽异兽的动物园。皇城南部偏东为宫城,宫城内的主要建筑分成南北两部分,南面以大明殿为主体,北面以延春阁为主体。大明殿是举行诸如皇帝即位、元旦、庆寿等重大仪式的场所,每遇重大庆典,帝、后同登御榻,接受百官朝拜。宫城南墙有三门,即中间的崇天门(又叫午门)、左边的星拱门、右边的云从门。皇城南墙正中的门叫灵星门,紧靠着午门,从灵星门往里走数十步就是金水河,河上有三座白石桥(也叫周桥),过桥走一百多步就到了午门;午门往内数十步,又有一重门,中间的门叫大明门,此门专供皇帝出入,过了此门便是宫殿所在。大明门左右为日精、月华两门,文武百官上朝只能由此两门出入。

a 元代一丈为十尺,一尺约合0.318米。

城中的主要干道都通向城门,干道之间是纵横交错的街巷,街巷两旁分布着无数的寺庙、衙署、商铺和住宅,共被分为六十坊。“中心台”为全城的中心——大都的中轴线,南起丽正门,穿越皇城的灵星门、宫城的崇天门和厚载门,经万宁桥直达城市中央的中心阁。中心阁往西十五步,便是那座“方幅一亩”的中心台,台的正南方有一座石碑,上面刻有“中心之台”四个字,意指此台系全城的中心。元代沿袭前代制度,实行宵禁,以设在城中心钟楼上的钟声响动为信号:

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

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

大都旧城就是原来的燕京城,后来因位于新城的南面,故而被称为南城,而新城则被称为北城。春日游南城后来成为大都居民的一种习俗。新城始建于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旧城居民大多迁入新城,贵族、官僚和普通百姓都在新城占地筑室,仅从建筑上,就能看出阶级、财富带来的人际不平等。

元朝有三个最重要的统治机构,分别是负责一切行政事务的中书省、管理军政的枢密院以及负责监察的御史台。中书省位于丽正门内,枢密院在皇城东侧,御史台在文明门(即哈达门,南面三门中最东者)内以东不远的地方。

皇帝主要居住于大明殿后面的香阁,后妃们居住于香阁后面的清宁宫等处。物换星移,人世沧桑,转眼已近百年……

当年轻的皇帝妥懽帖睦尔第一次行至大明殿的台基前时,忽然注意到台基上有一处土坑,坑里长着一些沙草,他对此感到非常疑惑:“怎么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随侍的内监禀告道:“陛下,这沙草乃特从漠北移植而来,系世祖用心安排,意在让历代皇爷不忘创业之难!正可谓:‘黑河万里连沙漠,世祖深思创业难;数尺阑干护春草,丹墀留与子孙看。’”

一脸愁容的少年皇帝“嗯”了一声,却在心里苦笑:世祖在天有灵,若是看到今日光景,真要被气煞了吧!

妥懽帖睦尔从小经历家国变故以及无数生死、艰困,一旦身居大位,较之前辈更思谋一番振作,为此常感叹道:“朕天南海北都去过,不同于历代生长于宫室之中、妇女之手的先王们,民间疾苦朕是知道不少的,种种险恶也都领教过,深知朝政之弊,若长此下去,怎是个了局?”

妥懽帖睦尔原本是明宗孛儿只斤·和世?长子,明宗又是武宗长子、文宗之兄。自武宗去世后,朝局混乱不堪,先后涌现出了仁宗、英宗、显宗、晋宗、兴宗五位皇帝。天历元年(1328)九月,兴宗在上都被权臣倒剌沙拥立为帝,与此同时,掌握大都实权的知枢密院事燕帖木儿发动了大都政变,拥立了文宗。在随后的两都之战中,兴宗一方战败,兴宗阿速吉八被杀。

燕帖木儿在政变之初,原本是想拥立身在漠北的孛儿只斤·和世?,但因为路途遥远,只好临时拥立文宗图帖睦尔。但孛儿只斤·和世?并不想放弃,他在漠北方面的支持下于天历二年正月即位,是为元明宗,随即率兵南下大都。三月间,文宗只得派人将皇帝宝玺献给明宗,正式禅让帝位。四月间,明宗正式改立图帖睦尔为皇太子。

由于明宗从漠北带来的兵力不多,遭到燕帖木儿的暗算,于同年七月被毒死。燕帖木儿重新拥立文宗图帖睦尔复辟,史称“天历之变”。文宗在位期间,燕帖木儿独专朝政,奢靡无度,吏治渐趋腐败。

至顺三年(1330)八月,文宗病死,终年二十九岁,死前曾自悔谋害兄长之事,遂向身边的人吐露了真情,并遗诏立明宗之子以自赎。

此时,十三岁的妥懽帖睦尔(生母迈来迪皇后)正被流放在万里之外的广西。他原本并不在皇位继承人之列,一年前,文宗甚至还曾发布过诏书,称此子非明宗血胤。少年时期的妥懽帖睦尔吃尽了辗转流离之苦,也受尽了朝不保夕的惊吓,只求性命无忧,哪里还敢奢望有朝一日荣登大宝。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元统元年(1333)六月他被迎还,在上都正式承继大位。

妥懽帖睦尔即位之初,燕帖木儿依然秉持国政,并把女儿伯牙吾氏送入宫中为后。不久,燕帖木儿病死,大权逐渐被右丞相伯颜掌握,伯牙吾氏遭到废黜,武宗皇后弘吉剌·真哥的侄子毓德王孛罗帖木儿之女伯颜忽都成为皇后。文宗皇后卜答失里与伯颜相勾结,不顾群臣的反对,竟要求皇帝把自己册封为“太皇太后”(实际上她只是皇帝的婶婶而非祖母),还试图迫使皇帝把她的儿子燕帖古思立为太子。

年轻的皇帝一直忘不了当初伯颜是如何跋扈专权,自己又是如何扳倒他的……

时任宿卫的脱脱是伯颜的亲侄子,他从小就被寄养在伯颜家,后来成为伯颜安插在皇帝身边监视其起居的探子。脱脱虽是膂力过人的将才,但他曾受业于浙江籍名儒吴直方,深受华夏传统观念的影响,信奉“君君臣臣”的道理。

眼见国是日非,脱脱很想有一番作为,他看不惯伯颜所为,为此深感忧虑。有一天,豪奢的家宴刚刚过半,脱脱便挥了挥手让笙歌停歇,又示意一众浓妆艳抹的家姬先行退下,最后指着杯盘狼藉、曲终人散的宴会现场,悄悄问自己的父亲马札儿台:“父亲大人,吾家富贵人人羡煞,何能得长久?”

正在劲头上的马札儿台不舍地看着软玉温香离去,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他知道儿子话里有话,便道:“你我父子,有话直说吧!”

脱脱近前小声道:“伯父大人骄纵已甚,万一哪天天子震怒发威,那整个家族都要被殃及,届时悔之晚矣!而今不如早作打算,弃暗投明才好。父亲之意如何?”

一向庸庸碌碌的马札儿台是个没主意的人,他哀叹了半天,道:“为父如今老了,大事上你就跟也先帖木儿商议着来吧,为父依着你们就是了!”

也先帖木儿是脱脱的弟弟,脱脱和也先帖木儿一番沟通后,达成了未雨绸缪的共识。于是,脱脱把吴直方找来,充作自己的心腹幕僚。

这天,脱脱在密室中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吴直方一人,他问计道:“学生历观史书,未有得位不正而能常保富贵者,如今我家伯父侵凌人主,一旦事败,必将累及我等,依先生看,如之奈何?”

吴直方是位年近花甲的大儒,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如今你能看到这里,没有辜负为师对你多年的耳提面命,为师内心甚喜甚慰。《左传》中说:‘子从弑君之贼,国之大逆,不可不除。故曰大义灭亲。’身为士大夫,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朝廷在,一个天子在,家固不宜恤!”

“学生焉能不知大义灭亲之理,唯恐事败,如之奈何?”显然,这才是脱脱最没有信心的地方。

吴直方正了正衣冠,当即慨言道:“如今你既已有心剪除国贼,成败在于天意,死何足惜?古今成仁取义者,何止万千计!生前不能得志,死后却得千秋传颂忠义之名,就如前朝那文文山!若你有幸做了文山第二,为师也算沾了你的光了!”

文天祥是死在大都的,虽是敌国大臣,但其不朽事迹被千万人传颂,就连忽必烈都对之肃然起敬,脱脱自然也是了解的。老师以文丞相相勉励,脱脱受此鼓舞,拍案道:“学生之意已决!望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好!你若事败,为师也绝不独生!”吴直方慨言道。

脱脱闻听此言,当即给吴直方行了一个大礼,师生二人久久对视。最后,吴直方问道:“你伯父逆施倒行,拒斥汉法治国,罢停科举,贪鄙无厌,又矫旨擅杀郯王,贬走宣让王、威顺王,诸种恶行,令上位积郁不能平,你若想成事,自然要先跟上位互通声息。我听闻你伯父与太皇太后谋立文宗之子燕帖古思,可有此事?”

脱脱顿时色变,道:“连先生都察觉到了,看来只有那里的人不知道了。”说着,他往宫城的方向指了指。

“这第一步,你要把此事告知上位,令他有所防备才是。”吴直方叮嘱道。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次日,脱脱进了宫,悄悄将伯颜与卜答失里的密谋跟皇帝说了。哪承想皇帝勃然大怒道:“大胆脱脱!竟敢污蔑太皇太后及太师!”说着,就要命人把脱脱推出去杖责——这是蒙古君王惩治臣下的惯用家法。

脱脱起初还有些迷惑不解,等到真正行刑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是对他不放心,何况宫中有许多太皇太后的耳目。好在行刑的人故意放水,板子重打轻落,脱脱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待他回到宅邸后便把事情讲给了吴直方。吴先生当即欣喜道:“好啊,这就表示咱们主上虽仅弱冠,却是个谨慎持重之人,大事已经有了六七分的把握!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今晚将有人造访。”

果不其然,皇帝的心腹近臣世杰班、阿鲁二人打着探问伤情的幌子来到脱脱的宅邸。一番试探后,两人才释去疑心,表示将全力支持脱脱,但有一个前提:“此事成与不成,都在我等,千万不要牵连上位!”三人计议妥当,对着长生天盟誓,随后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行动。

至元五年十一月,河南省台掾史范孟因不满其位低下,假传圣旨矫杀行省长官,命原河南廉访使段辅居省中临时代理政务,范孟自命为河南都元帅以掌握兵权。但不过五天,范孟就因事泄被杀。此事牵连到段辅,伯颜大怒,命御史台大臣上奏章称汉人不可为廉访使。

此时脱脱已经成为御史大夫,系御史台最高长官,他将此事告知吴直方欲讨主意。吴先生当即道:“此乃祖宗法度,绝不可废,何不抢先一步告知上位!”

脱脱将此禀明皇帝,因此,当御史台大臣上呈奏章时,便遭到皇帝一反常态地毅然驳回。伯颜听闻风声后,非常气愤,再加上脱脱增兵宫门之事,他对脱脱这个亲侄子更加不放心了。有一回,伯颜竟当着皇帝的面试探道:“脱脱虽是臣家之子,但他一心庇佑汉人,他日臣必将他治罪才罢!”皇帝为求撇清利害,乃不置可否。

由于脱脱羽翼未丰,卜答失里与伯颜的阴谋得逞,燕帖古思被立为太子。

次年二月,不安好心的伯颜又约请皇帝去柳林打猎,脱脱抢先一步密告皇帝:“陛下,臣伯父久有异志,此行他率诸卫军马同行,若陛下同往,必不利于社稷。”

皇帝故托疾不去,伯颜遂邀太子燕帖古思同往,一行浩浩****,麾下的亲卫部队大半相随。趁着大都空虚,脱脱便与世杰班、阿鲁合谋,用己方兵力及皇帝禁卫军控制京师局势,先收取京城门钥,安排亲信列布于城门下,准备跟伯颜一党摊牌。

发动政变的当夜,皇帝在玉德殿先后召见近臣汪家奴、沙剌班及省院大臣等。一向看起来像一只病猫的皇帝,突然生出几分虎威,疾言厉色地告知大家:“今明两天,朕就要同那伯颜老贼算算总账了,京师大局已握于朕手。尔等皆朕亲信,回去之后务必把朕的旨意传达下去,要大家都看清了形势,不要再被伯颜老贼迷了眼!”

这一部分大臣原本就持中间立场,并非伯颜死党,见风色已经对伯颜不利,纷纷表态道:“陛下顺天意,诛奸臣,我等愿效死力!”

中夜二鼓时分,皇帝又命太子怯薛a月可察儿率三十骑抵达柳林太子营,连夜将燕帖古思接回了京师,此举是为了孤立伯颜的力量。接着又起草诏书,命中书平章政事只儿瓦歹奉诏前往柳林,向伯颜等人宣布诏书: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b,皇帝圣旨:中书右丞相伯颜不能安分,专权自恣,欺朕年幼……变乱祖宗成宪,虐害天下。今命伯颜出为河南行省右丞相。钦此。

a 本是指“番直宿卫”,起源于蒙古贵族的亲兵,入元后逐渐发展成为封建制的宫廷军事官僚集团,有影响御前决策、干预朝政等情形,成为元代官僚阶层的核心部分。

b 蒙文,意为“天眷命”,类似“奉天承运”。

伯颜跪听完圣旨,有如五雷轰顶,忙咆哮道:“陛下受了小人蒙蔽,陛下受了小人蒙蔽!臣这就进城向陛下讨个公道!”

伯颜一刻不敢耽搁,忙点齐兵马,连夜回大都质问皇帝。天明时分,伯颜等人赶到城门紧闭的大都城下。此时,全副武装、一脸肃然的脱脱已经倨坐在城门上等候多时了。

伯颜遣人来城下探查缘由,脱脱随即又宣读一道圣旨:“……诸道随从伯颜者并无罪,可即时解散,各还本卫,所罪者唯伯颜一人而已。”

伯颜心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独自来到城下,大声哭泣着对脱脱喊道:“脱脱,你快去给陛下传个话,就说伯父已经知错,伯父已经知错……你就转告陛下,说罪臣伯颜为我大元社稷戎马半生,此一去河南,远离帝阙,他日再想见到陛下,或恐无期了,请容罪臣向陛下当面辞行。”

脱脱知道伯颜唱的是苦情戏,不过他也知道皇帝是个聪明人,所以径直禀告了皇帝。皇帝听闻后表示:“伯颜老贼自恃勇武,且兵权在握,若放他单骑入见,他必笑朕胆小如鼠;若放他一众人马入城,又怕他耍诡计,动摇了城里的军心,那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不如让他死了这条心,好好去反省一下自己的罪过。”

伯颜麾下诸军眼见大势已去,纷纷散去。伯颜对此无可奈何,只得南下河南。几天后,皇帝再次下诏,将伯颜迁徙于南恩州阳春县(今属广东)安置,愤恨不已的伯颜最终病死于途中的龙兴路驿舍。

至此,皇帝与脱脱等人都放下了一颗始终悬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