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汉雄杰 一

元廷规定,每个路、府、州、县一年都要有两次往行省里解运地方赋税,每一批解运称为“一杠”,也称“杠解”,押往京城的则称为“王杠”。因害怕路上被土匪打劫,各地官府必然会派出最得力的吏员负责押运。

至正八年(1348)秋收过后,沔阳府玉沙县(今湖北仙桃)a派出一个名叫陈友谅的典史押运“杠解”。按照元代县衙的编制,官吏分别有达鲁花赤、县尹、县丞、主簿、县尉及典史,其中主簿为书记官,县尉则主管治安。“典史”是自元代才开始设立的,一般是书吏积年资或者出钱捐纳的出身,最初职能是管文书,兼管牢狱和治安,实在是一个位卑职重的差事。陈友谅最早就是一名贴书,但因他家里颇有些资财,所以为他捐纳了典史一职,随着年岁增长,还有望进一步高升。

陈典史顺利到了湖广行省首府所在地武昌交差后,次日上午,便让麾下的几十个公人牵着骡马去往城外安歇,又给两个同来的家丁放了假,自己悠然自得地步出驿馆,准备到繁华炫目的武昌城里吃几杯花酒,放松一下。当他就要步出驿馆的大门时,突然瞥见一人正在驿馆的回廊里读书,陈友谅看了看那人,不免暗忖道:“这人想必也是哪个州县来押运杠解的同僚吧,今日一众同僚都去逛街或者喝花酒了,这人却在此读书,着实新鲜!想必是他囊中羞涩,不如我就请他一请,也算交个朋友!”

陈友谅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拱着手自报家门:“在下沔阳府玉沙县典史陈友谅,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由于陈友谅声如洪钟,坐在石凳上的读书人不由得被惊了一下,险些把书掉到地上。陈友谅看他慌乱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那人拿好了书,抬头看了一下眼前这位高约五尺八、仪表堂堂、身佩长剑的威武汉子,遂起身答道:“在下蕲州(今湖北蕲春县)主簿康某,小字茂才!”

a 当时沔阳府和玉沙县府县同城,都在沔阳城里。

“今日众同僚都上街消遣去了,康兄一人在此读书,不觉得闷吗?”陈友谅一边笑道,一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生怕弄脏了衣服故而动作非常小心,一看就知是个特别讲究的人。

“正因众人皆出去了,这驿馆里倒也清静,是故不才才到了这回廊里读书,有清风做伴,倒也不觉得闷了!”康茂才笑道。

“康兄好雅兴!莫不是也想考进士不成?”陈友谅初看康茂才觉其确乎像个清秀的文人,但走近了细观,又注意到他眉宇间的一股英气,想来是一位豪杰了。

“哪里,哪里,陈兄见笑。”康茂才翻开外衣,给陈友谅展示了一下里面的白色孝服,“只因家父过世才两载,不才尚在服孝中,故而不敢造次!”

陈友谅暗忖道:“如今哪里还有这么迂腐的人?况且你人在武昌,就是放纵些,也没人晓得嘛!看来此人必是个孝子无疑,而他孝期竟也被派了公差,可见定是县里不可或缺的厉害角色。”陈友谅平素也略通些经史大义,他有意要试探一下康茂才的学问和见识,故而说道:“康兄既是孝子,又爱读书,想来学问一定是不错了,小可倒想请益一二,还望康兄不吝赐教。”

“陈兄哪里话,不才只是怕忘记了圣贤的教导罢了,时时温习,哪里敢充什么学问!陈兄若是有问,直接讲出来就是,不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康茂才拱手道。

“哈哈,康兄谦虚了。”陈友谅一边说着,一边整了整衣襟,愈加显得风度翩翩。只听他继续朗声说道:“小可平日常有一事想不明白,想当日夫子周游列国十四载,后世生辈多谓夫子求道不求名,后世不肖之人若起而效法,如何才能知其乃求名而非求道?”

如此刁钻的问题,康茂才低头思索了半天,方道:“陈兄一问,真叫不才勉为其难。依不才之意,夫子仁人爱物,且以道事人君,非其道则远之;小人则曲学阿世,且以枉道事人君,不惜纵人君之恶,是故圣愚有分,高下立判!”

“哈哈,康兄一语中的!小可折服了!”陈友谅拱手道。

“哪里,哪里,不才一家之言而已!”

“恕小可冒昧,还想再请康兄一家之言,”陈友谅来了兴致,继续请教道,“小可平生最仰慕西楚霸王,但他却不幸惨败于汉高之手,小可每一读史至此,未尝不废书而叹!这霸王因妇人之仁而失天下,汉高则因无妇人之仁而得天下,康兄,若换作是你,你当做哪个?”

“这个,”康茂才做出为难状,沉思半晌方道,“陈兄这个问题有点为难不才了。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细行。不才成不了大事,既不会有汉高抛父弃子的魄力,更不会有唐宗胁父杀兄的手段,若有人以老母相逼迫,不才也只有做徐元直,进了曹营一言不发的份了!”

“哈哈,看得出康兄是个孝悌忠义之人,小可就不为难康兄了!”陈友谅又坐着跟康茂才说了几句闲话,接着便邀请对方陪自己上街走一走,顺便结伴探访一番黄鹤楼等当地名胜,虽然他们都已经不是第一回去了。

黄鹤楼坐落于武昌城附近的蛇山之上,蛇山绵亘蜿蜒,状似伏蛇,其头临大江,尾插东城,与西面的汉阳龟山对岸相峙,为古来军事要塞。黄鹤楼早有“天下第一名楼”之美誉,因此,当陈、康二人到此登临时,目睹此等江山盛景,顿觉心旷神怡,不禁想到了古往今来的文人雅谈。于是康茂才拍着已经年久失色的廊柱笑道:“这个李太白明明说什么‘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可他还是忍不住技痒,题写过五六首有关黄鹤楼的诗作呢,不知陈兄可晓得?”

“是吗?”陈友谅在一旁疑惑道,“小弟才疏学浅,仅仅晓得他一首送孟襄阳的,康兄可否诵读其他一两篇?”

“哈哈,好吧!那不才就献丑了!其中有一首《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康茂才一手扶着黄鹤楼内的栏杆,一手按住自己身上的佩剑,双眼望着空茫浩**的大江,高声吟诵道,“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好诗,”陈友谅赞过了诗,拱了拱手道,“恕小可唐突、随意臧否古人之罪!李太白这等人虽说是天才纵放,骚情难得,但是太过轻傲,一旦不得志,易于消沉!绝非做事之人,更非成大事之人,终究不过是一介文人耳。”

如此臧否古人,康茂才虽然有些共鸣,但确实也觉得陈友谅有些轻率,只得拱手附和道:“嗯,陈兄高论!不才观太白其人实乃纵横家一路,去我孔孟之旨远矣!”

“哈哈,太白、东坡仿佛两种人!小可这里也有一首岳武穆的黄鹤楼词作,算作对康兄的回敬吧。”陈友谅深吸了一口气,方高声吟诵道,“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哈哈,还是武穆壮怀!又经陈兄金口朗诵出来,真是妙哉!”说着,康茂才不由得鼓起了掌。

望着黄鹤楼周遭难得一见的烟波画图,在秋风的吹拂下,游目骋怀之余,一时兴起的陈友谅突然感慨道:“英雄就该葬在这蛇山之上,俯视着滔滔江水,与天地融为一景,与日月同乎不朽,且供世人所瞻仰!”

康茂才不太明白陈友谅的意思,只好恭维道:“陈兄真是别有抱负,奇志非凡呐!我等庸人,岂能望其肩项?”

“哈哈,康兄又谦虚了!”陈友谅双手把住了栏杆道,“昔日曹孟德秋观沧海,歌以咏志,不如我们也有样学样吧。”

“岂敢,岂敢!还是恭诵陈兄大作吧!”

“好吧!那小可就献丑了!”

陈友谅早已酝酿了半日,此时便听他吟诵道:

蛇山北望大川流,独览江城十月秋。

黄鹤无影楼自在,万古骚客恨悠悠。

古来龟蛇用武地,天降神兵亦为愁。

英雄何须埋桑梓,无限江山是吾求。

待陈友谅字句铿锵地口诵完毕,康茂才品咂了半晌,方赞叹道:“好诗,真是好诗!慷慨丈夫志,可以耀锋芒,陈兄气象不同凡类,小弟自叹不如!”

“哪里,康兄才是深藏不露!”陈友谅得意地笑道,这一笑似乎让康茂才觉出了他真正的才量。

康茂才再次拱手道:“那就祝愿陈兄今生宏图大展,大快平生吧!”

十五年后,陈友谅在同朱元璋的鄱阳湖大决战中不幸中矢而亡,英雄折戟。康茂才念及旧情,于是向主公陈请,陈友谅如愿被葬在了蛇山脚下a,不过只是一座衣冠冢。

陈、康二人相处还算愉快,陈友谅看得出康茂才英气非凡,确乎有些豪杰的潜质,暗想自己将来必定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如果能够得到康茂才这类豪杰的辅佐,倒也是一桩美事,所以对他表现得非常殷勤和慷慨。

不过,康茂才对陈友谅多的只是表面上的客套,他觉得陈友谅虽有些王霸之气,还扬言什么“要把楚霸王的勇力韬略与汉高的豁达大度相糅合”,但为人却锋芒直露,缺乏城府,且丝毫不惧物议,不恤民生,这等人必定心狠手辣!这与康氏本人的性情多有龃龉不合之处,何况他陈氏出身一般,将来未必就能成就大事。

几天后,大家就要各自回去了。陈友谅前往康茂才处告辞,他进屋之后,发现康茂才正长吁短叹,于是关心地问道:“康兄何故发愁?”

康茂才转头看了看陈友谅,晓得他的大度,只得如实相告道:“有劳陈兄挂虑了!此次来省,小弟身边只带了一个家丁,不想他昨天病倒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倒叫小弟犯难了!”

陈友谅听罢,当即摆手道:“咳,这有何难!康兄找一个公人留在这里便是,你只管回去,待家丁病好了,再让他同照顾的公人一道回去,不就好了?”

“陈兄有所不知,”康茂才面有难色地说道,“我们县近几年饥荒得紧,本来人手就少得可怜,实在不易再分出人来照顾病人了,何况他这一病不知何时能好,恐怕又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小弟这次出门急了,也没有带多少盘缠!”

a 今武汉长江大桥蛇山引桥的南侧。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康兄只管上路就是了!”说着,陈友谅便从怀里掏出一叠宝钞,“小弟此次来省盘缠带得足,身边也有两个家丁,今日我就留下一个名唤‘三虎’的,让他专门照顾病人,病人何时痊愈,三虎就何时回去找小弟报到。康兄,你看可好?”

“哎呀,陈兄当真是一位及时雨!如此甚好,只是有劳陈兄费心了!”康茂才忙站起身表达谢意,“至于陈兄先行垫付的一应费用,待明春你我再来省时,小弟一定加倍奉还!”

陈友谅一摆手道:“康兄太见外了,就当是小弟又请了康兄一顿酒吧!”

“陈兄高义,小弟没齿难忘!”康茂才虽然有些看不惯陈友谅的为人,但对他的雪中送炭之举确乎铭感五内。

说来也巧,这个给陈友谅家打杂的三虎,在照顾病人的十多天里听说了康茂才的不少故事,他有点讨厌陈友谅暴躁、苛刻的为人,非常仰慕行事厚道的康茂才。后来陈友谅率众起事,三虎唯恐被牵累,竟前往千里之外的蕲州想要转投到康家为仆,康茂才念及昔日情分,便收留他做了自家的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