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而不公平之判决

堂上的判决书一下来,白芒侦探听了,简直是糊里糊涂而莫名其妙了。

在这一件女伶被害案内,白芒侦探其实已得了的的确确唯一可靠的断定。自从出事以来,他费了无数的脑力、无数的检察,才得到这样的结果。但是今天的事情,却和他预定的完全相反,实非意料所及。这真可怪了!

上星期二下午三时,他到大西饭店去访他的朋友顾伯周。这时恰巧大西饭店七十三号房间里,发现了一件谋杀的惨案,顿时到处议论纷纭,当作一件异常的新闻谈论。

大西饭店的经理顾伯周,自出了这件事,心中大为惊慌,为的是与营业前途,大有关碍。当时见白芒到来,忽念及他有的是侦探学识,无妨请他去研究研究,能侦出真情实事来,也就好了,便向白芒说明缘故。

白芒自然高兴,便即打听被害的情形。

原来死的乃是一个女伶,名唤琼花,容颜甚是美丽。昨天晚上,同了一个少年,就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棉花大王魏尔士的儿子魏仁吉魏少爷,二人同来,开了个房间。

今天一早七点钟光景,便见魏少爷一人出来,头上戴着一只貂帽,身上披着一件獭皮领头的皮大衣,走了出来。他关照茶房a说,那女客在房中,尚是睡着,不要去惊动她。

到了九点多钟,有一个茶房,忽见七十三号房间里走出一个陌生人来,衣衫甚是褴褛,形色慌张。那茶房当他是小贼,忙喝住了,跑上去要抓住他。

可怪那人急急摇手颤声叫道:“快不要抓我!我的确是来偷东西的,但是东西倒没偷成,却见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你们快去看呀!一个女子被人家杀死了!”

那茶房吃了一惊,忙叫别个茶房把他拖住,一同进房去看,果然那可怜的琼花,身子倒在地上,绝代姿华,顿成幻梦,早已到酆都城唱《滑油山》b去了,一把五寸多长的小刀,掼在地上,胸前一大滩鲜血,流了好一些在地上。

a 茶房:旧时在茶馆、旅馆、车船、剧场等场所供应茶水及做杂务的工人。

b 《滑油山》:传统戏曲剧目《目莲救母》中的一折,讲述目莲僧之母刘氏在冥府滑油山受罪的故事。

顿时报告捕房,派包探a来调查,都说那窃贼李阿有情节可疑,便把他带到捕房去了,后天星期一,大约就要解公堂审问哩!

白芒听了个详细,便问顾伯周:“难道那同来的魏仁吉,便一些嫌疑也没有么?他一早出去,到的哪里呢?”

顾伯周道:“他后来听见了消息,也来过了,据说一早出去,是到武昌路他朋友金万能家里去的。金万能也是上海的有名人物呢。”

白芒听了不语,他要求独自到七十三号房间里去察看。

顾伯周自然答应。

白芒踏进房去,只见地上血迹早已扫去,房间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似乎那茶房晓得白芒要来检查,故弄狡狯,不留一些痕迹似的。

但是俗语说得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到底得了些极微细的线索。原来在痰盂内,找到一个小瓶塞头;又在台上自来火架的盛灰盘内,找到一片纸灰,像杏仁大小,留着一些些尚未烧去,好像是一帧小鸡心框内用的小照;又在枕头下的被褥底下,看出一个印子,约有五寸多长,分明是像一把刀,曾压在这底下的。

a 包探:旧时巡捕房中的侦缉人员。

白芒把搜到的东西,放在一只自来火匣子中,走出来问顾伯周道:“那琼花身上不是带着一个金鸡心吗?”

顾伯周道:“倒没有看见。”

白芒道:“我想一定有的,或者在里边也未可知。请问你可晓得琼花的历史吗?”

顾伯周道:“不大仔细。但是有一件事却晓得的,那琼花虽未嫁过人家,但在今年春间,曾被伊的父亲查出,与一个男伶叫蓝荷影的相好了。此事发见a后,还闹了很久很久的口舌呢。近来却又有嫁给魏少爷做妾的传说。”

白芒道:“如此甚好。我对于此案,已有一些儿意见,大约再得着一些确实证据,便可断定是非了。”说罢,告辞出来,先将方才所搜到的小瓶塞,送到上海化验所去研究,随后又到武昌路来,问明了金万能的住宅。

恰巧对面有一所茶馆,名叫“明月楼”的,白芒想探刺一些消息,便走进里面,直走到楼上,却见有一间精致雅室,便走了进去。

a 发见:发生。

泡了一碗茶喝着,却见那茶博士a乃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很是伶俐,便问他道:“茶钱几何?”

那童子答道:“一角小洋。”

白芒随手摸出一个双角子b给了他,叫他不用找了。

那童子顿时喜形于色,谢了谢,收入袋内。

白芒又慢慢问他道:“你们这里生意倒好,一天到晚如此吗?”

那童子道:“下半天有些生意,早上却很清闲。”

白芒便接着对他说道:“我要问你一件事。今天早上七点多钟,你可看见有一个人,头上戴着一只貂帽,身上穿着獭皮领头的皮大衣,面颊很瘦,年纪很轻的,在对过金府门前走过吗?”

那童子笑道:“不瞒你说,我们此地清晨时,门前走过的人,不知要多少,哪里记得许多?今天可巧来了一个人,正如你所说的一般,来了之后,便走进这里来喝茶,也坐在这间雅室里面。那人我还认得呢,乃是有名的魏家少爷,不知为何有空到此地来吃茶,还坐了约有二个多钟头。看他好似有什么心事一般,直等到对面金家门开了,才离身进去的。”

a 茶博士:古时对精通茶艺者的称呼,后泛称茶馆的主人或伙计。

b 角子:旧时通用的币值一角、两角的小银币。双角子即两角。

白芒听了大喜,也不再耽搁,便走了出来。

明天又得到上海化验所来信,说所验的瓶塞头,查得上面有极微细的一些哥罗方a留着,看来是哥罗方迷药瓶上所用的。

那天验尸时,白芒又去察看,见那琼花的尸身,衬衣里面,果然有一颗金的小鸡心。

那医生又说,受刃时似乎尚是梦中。但是为何身子却在地下呢?

星期一公堂开审,观审的来得不少,这是因为琼花身为女伶,名气很大,所以容易轰动社会了。白芒当然也去观审。

开审时,先询问魏少爷,由律师辩护,说道出事时,不在房中,只因与老友金万能约在七点半钟晤面,所以一早就前去的。又因与死者已有成议,要娶伊回去做妾,所以见伊被杀身死,非常痛惜。

又经金万能证明,是日魏仁吉实是七点半钟到来晤面的。当时又问了医生、侦探、茶房等等,费了许多时候。等到要审那李阿有,时候已来不及,便下堂谕,改在星期四续审。

a 哥罗方:英语chloroform的译音,亦作“哥罗仿”“哥罗芳”,即氯仿(三氯甲烷),旧时医用麻醉剂。

白芒听审出来,十分纳闷,对于金万能的证明,更是怀疑,那医生也不说明是梦中被杀了,心想时机迫切,必须要将自己所晓得的,供献于大众了。

于是他回家后,便着手编述一篇英文的报告书,把自己侦探所得的实据,和揣忆所得的理想,加以证明,详细写出来。

他说那女伶琼花,的的确确是魏仁吉杀死的。查近来魏仁吉虽有心要讨伊做妾,但忽查出伊正与别人十分要好,于是怨恨非常,着意要杀死伊。

这天晚上,他预备了哥罗方迷药及利刃,约伊来晤会,当晚乘琼花睡了,从伊身上取到那情敌的小照,更加愤怒,便用火烧了。

后来将近天明时,他便先用哥罗方,把伊迷住,然后从枕头底下,把预备了的小刀,把伊刺死,所以全无声息。又把伊拖下床来,独自出外,一时无处可走,绕到金家去看金万能的。无奈时候太早,金家门尚未开,便在对面明月楼喝茶,约莫过了二个多钟头,才到对过去的。

那倒霉的小贼进去时,突然发现了此事,惊惶出来,又被茶房撞见,就此以嫌疑被捕了。

凡此种种,均有真凭实据,可以对照的。

白芒费了足一天工夫,把它缮正,便亲自拿了,直接送到那巡捕房中,见了侦探长哇来西,当面交给了他,心中很是快乐。

过了一天,已是星期四,开审之期又到了。不料堂上叫那小贼李阿有来问时,那李阿有竟承认是误杀的,说道:

当他进去的时候,那琼花尚在**睡着,后来忽然醒了。他连忙躲在床背后,又被伊看见了,忽见伊从身边拿出一把小刀,对他扬着。他想无路可走,便突然冲了出去,撞在伊的身上。伊急忙退后时,不料手中的刀,失手落下,恰中前胸,顿时身故。实非有意,乃是误杀云云。

堂上问了原被告,均无异言,于是就判决了李阿有误杀之罪,监禁五年。魏仁吉应贴补琼花丧费一千元。

一桩天大的案子,就此了结。

啊呀呀!白芒的报告书,竟全没生一些儿效力吗?

这事从何说起呢?

白芒气呼呼一直赶到顾伯周那里,便把这件事说给伯周听了。

伯周摇手道:“快不要说了!我比你明白得多。你是侦探大家,各种事都侦探着了,难道这件事倒没探明吗?昨天一天,魏仁吉为了此案,银子要用掉二三万呢!哪一个不买通?哪一个不收服?只怪你这笨侦探,自己不会赚钱,不曾去叨扰他罢了……

白芒,你也不要气了。你不是说今天堂上的判决不公平吗?你不知那外面社会上的公论,都说这件案子判得真公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