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侦探车上失窃

到苏州去

叶志雄那天,收到一封苏州来的信,是他好友韩国民寄来的。

韩国民是叶志雄在内地时的老朋友,也是工作上的老搭档,平时一起研究案情,现在在苏州警察局服务。

志雄收到信后,拆开一看,上面写道:

志雄吾兄大鉴:

前嘱代为留意上海富民银行劫案事,兹经各方探查,发现二人颇有嫌疑,其面貌衣着与兄来信中所云相仿,惟是否确系匪徒,尚须吾兄亲来决定,余不赘述,专候

大驾光临,匆祝旅安

弟国民 谨上

一九四九、五、十一

叶志雄收到此信之后,心中十分高兴,富民银行劫案半年来尚未破案,如今既然得到这一线索,当然立刻想动身到苏州去。

看罢信,马上回家,和他的太太黄雪薇说明之后,打点行李动身。因为信是下午收到的,加上收拾行李用具,又安排一会儿琐事,天便黑下来了,所以只得乘夜车走。

他的行李很简单,只带一个小皮箱,铺盖不必带,自然是住在韩国民家里。但是韩国民有三个小孩,最大的不过七岁,最小的只有二岁,所以这次的箱子中,除了自己的换洗衣服之外,差不多都是韩家孩子的吃玩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十万元现钞、一副手铐、一只公事皮包。公事包本来每次出门都携在手上的,但是近来因为车子非常拥挤,旅客众多,行李不便多带,只得把它塞进皮箱里去。

当他吃过晚饭到火车站去的时候,车站上已经是有许多人,声音嘈杂,秩序混乱,并且满站都是军人,进口处已经堵住人群,原来是许多未曾买票的旅客想挤进去,而轧票员和宪兵不准他们进去。叶志雄走到轧票员身边,暗暗给他看了一下侦探证,便很方便地进去了。

红帽子a告诉叶志雄,到苏州的车子停在中间的月台,他依着寻去,果然有一排列车停在那里,不过车厢中已坐满了人,十之八九是军人。他没有办法,只好挤上去,当然许多军人都对他说没有空,但是他说明是侦探之后,军人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上车。谁知上了车一看,居然老百姓和军人杂处在一起,刚才那个军人阻止他上车,不过是想自己在车上舒服一些而已。

a 旧时火车站上搬运行李、装卸货物的工人头戴红帽,故称其为“红帽子”。

叶志雄笑了一笑,便也在一个躺在椅子上睡觉的军人身边坐下,那个军人翻身也坐了起来,朝叶志雄打量一番,没有说什么话。

位子是一共四个,他们只有三个人,叶志雄坐在那里刚好是四人,一点也不挤,可是那几个军人对叶的坐下来非常不满意,但是又不好发作。

车厢里很黑暗,除了月台上透进一线淡黄的灯光之外,一点光线的来源也没有,所以车厢里对面不见人面,偶尔有时因为抽香烟,香烟火一闪一闪才把对面那个人的轮廓看清了一点,否则便什么也不见了。

他坐下之后,最难处置的便是那只箱子,他想放到上面搁行李的棚子架上去,可是上面已经叠满了,再叠上去很容易倒下来,而且也叠不上去。他曾经想把人家的行李移动一下,腾出一块空地方来好将行李放上去,但是等到他立在椅子上想动手的时候,同座的那几个军人便加以阻止了。

所以他也不去麻烦人,便将箱子塞到座位下面去,谁知座位下面也已摆满了东西,他伸手一摸,大小、高低、软硬,估计起来大约是香烟,就把自己的箱子摆在自己座椅的靠把下面,贴住自己椅子放着。因为人来人去非常杂乱,又加车中电灯不明,黑暗混乱,所以他用脚踏住自己的箱子以免遗失。

车子是否开出去尚无把握,准时是当然不会的了,总而言之,只要搭上那一班车便算。

这时旅客都纷纷上车,拖箱携笼,东撞西碰,各自在找各自认为适当的位置。

叶志雄既然坐定之后,因为忙了好一阵,心里略为宽松一点,可是身体却略为有点疲倦,实在需要休息一下。

他划起一根火柴,燃着烟斗,一面抽烟一面休息,这时隔座的那个军人向他借个火种抽香烟,他自然给他了。由这一借,便有了几句交谈,再由几句交谈之后,便正式开始谈话了。

那个邻座的军人便谈起前方打仗的事来了,叶志雄对于战事向来是很注意的,他每次看报总觉得各张报纸所载不够详实,所以听到这个军人一谈,便很注意地听了。这个军人转战于东北、华北,曾经两次被俘,他还夸张了他们自己的英勇,说得天花乱坠。

这时有二个人影围集拢来,由人影的轮廓看来,还是军人模样,他们互相讲了许多话,于是把那个军人叙述前方情形的故事中断了。他们所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既有点广东话,又有点像福建话。叶志雄差不多走遍过中国诸省,他对土话也颇有研究,这次却决不定是哪里的土话,不过他们所谈的听不懂也就算了,反正他们自己军队里的事和他无关,便不再用心去听了。他们谈了一套之后,两个人影又去了,于是那个军人又开始谈他们打仗的故事。

原来这三个军人都是军官,一个是营长,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政治指导员。讲打仗故事的那个是连长,他谈得太多了,于是又换了一个营长来谈,营长谈来比连长略为高明一点,谈话之中略为挟入一些新名词,有些句子差不多都是报纸上常用的字句,他所谈的内容,大致是被俘后的生活,以及这次回到江南来的经过。

刚刚谈到最起劲的时候,那两个人影又来了,和营长讲了几句话,看样子是营长吩咐下属做什么事似的口吻。那两个人影好像接到命令,又走到后面那节车厢去了。

以后是轮到那个政治指导员讲话,毕竟是政治指导员,说起话来颇为文雅,满口书文气息,差不多是把报纸背熟的。他非但会叙述旅行经过、打仗故事,同时还会加以批评,譬如在解放区如何如何,在江南如何,由此两方加以比较,然后抓住几点加以评论,由感想铺张出去,结果变成论文型的一篇理论谈话,不只叶志雄听得有趣,邻近许多同车旅客都听得默不作声。

正在大家觉得有兴的时候,叶志雄忽然觉得脚底下一滑,他立刻联想到自己的小箱子,伸手一摸,已经不见了,他情急起来,嘴里喊了一声“啊呀”,立刻便站了起来,那个营长马上说:“那边去的,那边去的!”

叶志雄因为有公事皮包在箱子里,心中十分着急,马上循着营长所指的方向追了出去,追到月台上,他站在高处一看,一点动静也没有。

自从箱子被窃,到他立在月台高处查看为止,为时不过十秒钟,连一分钟都不到,当然那个窃贼逃不得那样快,即使快步飞逃也不能逃出这个长长的月台。

叶志雄认为窃贼绝对没有逃出月台,或者是从火车下面爬到另一个月台去了,可惜今夜叶志雄因为事忙心急,没曾带得手电筒,不便照查,不然,在火车上发现箱子被窃时立刻用手电筒一照,和探海灯一样,马上可以看出窃贼的去路。

现在他无能为力,只得飞步从这儿兜到那面的月台过去,一路查视,毫无踪迹,只得回到火车里来,他一路走,一路想:“东西既失,一定是查不回来了。”他又笑了起来:“自己是个侦探却把箱子也失掉了!”

叶志雄自己好笑了一会儿,慢慢地回到座位上去,谁知走到座位前一看,那个位置已经被人占去了。叶志雄觉得自己的东西已经失去,不如回家明日再走,但是即使今夜一定要去,到苏州也不过只几个钟头的,就是站着不坐也不过几小时,无论如何也挨过去。

他摸了自己的腰际,一支手枪还挂着,他想万一把手枪也放在箱子里的话,那手枪当然也一齐被偷去了。偷了手枪那才事态重大非同小可,他不可惜那只箱子和东西,因为箱子里不过是些孩子吃玩东西,现钞十万也有限得很,公事好在都留有底子,回家可以重翻。假使把手枪丢了那才不好,他并不是怕丢了手枪局方要责他,只怕是这支手枪被窃后流到小窃手里去闯祸,或是转售给土匪杀人害命。

他正在庆幸的时候,忽又听到那个政治指导员说:“你这位同志站起来,这个位置是叶先生的,他东西已经丢了,你这个位子应让还给他。”

那个旅客看看是军人说话,也无可奈何,只得站了起来,叶志雄便坐了下去,轻声地向那个政治指导员道谢,那三个军人也都来问信,叶志雄说:“丢了东西哪里查得到,丢了也就算了。”

女子的哭声

叶志雄想到自己是个侦探,而竟遗失箱子,这未免笑话,于是他对这件事做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回忆和推测。他想那个窃贼绝对没有那样大胆,窃得人家的东西,光明正大地掮出火车站去,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或杂在什么人丛当中,并且决计不是一个人单独能够完成他的任务,一定是几个人组织成一个偷窃的集团,把偷到手的东西,立刻转交给第二人,再转交给第三人,因此一时也无法查出。

正在他如此思想的时候,忽然相连的那节车子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她一面哭着,一面诉着,说,她抱在手上的儿子也杂着哭了起来。哭声打成一片,从她的哭声中知道她的东西也忽然被窃了,她说她只有这一点最后的东西,假使这一点东西再损失便无法生活,似乎要寻短见的样子,许多旅客都在劝解她。

叶志雄被她的哭声感动了,于是站起身来走过去看看,刚巧他起身欲走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旅客,一人带了二件行李,在黑暗中正面一撞,几乎把叶志雄的烟斗也撞脱。

志雄找到那个啼哭的女人,叫她到月台上去,看看是个略有智识的妇女,长得还不难看,衣着也还不十分破旧。经过询问之后才知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太太,她的先生在苏州县政府做事,那个抱在手中的孩子约有二三岁,相貌倒还不差,但是哭得厉害。

叶志雄劝她一阵之后,便问她被窃时的情形,她说因为车子上军人多,有座位也不肯让人,只管自己横着身体躺在那里,所以一时找不到座位。后来边上一个客人看看她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可怜,本来是二人座,硬让一下腾了一点空隙出来,勉强叫她坐着。她这样坐着总比站着好得多,因为她抱孩子携箱子,从站外拎进站,再上了车,实在是太疲倦了,所以一有座位,便想休息,把那只箱子搁在地上,靠着自己的腿。谁知休息不到几分钟,突然感到下腿边上被人摸了一把,又觉到腿边空洞,伸手一摸,原来自己的箱子果然不见。她想追,但是无从追起,一个女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只有痛哭,然而哭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到哪里下车

叶志雄想站起来走过去安慰她一番,那时候恰巧又有一批旅客掮着行李进来,几乎把走道都堵塞了,连走个单身人都不容易。他仍然坐下,这时车子已经准备开走了。

汽笛一叫,所有旅客都得到安慰,车轮已蠕动出站,旅客才各自安定下来,只听见一群一群在交谈,和叶志雄坐在一起的几个军人,又与叶志雄交谈起来。

那个政治指导员说:“叶先生,实在对不起,和你只顾谈话,害得你把东西都丢了。”

于是叶志雄说:“损失不大,只有几万元的事情,箱子里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些小孩子玩吃的东西,这个窃贼一定会失望的。”

“实在使我很不安。”营长说。

“不,这种损失不算什么,你们在前方连性命都要牺牲……”志雄说。

“那又不同了。”

“虽然不同,究竟总是性命重要。”

叶志雄说过之后,也不和他们再谈了,因为他在想车上被窃的趣案。他想以他那样的机警的人,在被窃后不到数秒钟即发现,并加以追寻而居然追不到,所以决定赃物绝对不会离车。上海开出去,第一站是真茹,不停车;二站是南翔,南翔是一定要停车的。南翔离上海究竟不很远,很可能那几个小窃到了南翔站上下车。于是他站了起来,走到人丛中去。

那个政治指导员问:“叶先生到哪里去?”

“我想到真茹去。你们到哪里下车?”

“南翔。”那个营长说。

“那么我也到南翔下车,我们有伴儿了。”

“我们也许到昆山下车。”那个营长说。

这时有一个人影又来了,和那个营长说了许多令人不懂的话,又匆匆地去了。

叶志雄对于他们的言语听不懂十分难过,其实他对这几个人实在有点怀疑。他掏出一包烟卷,每人一支地分过去,那几个军人当然来一番客气,然后又把香烟接了过去。

叶志雄再拿出一包自来火,抽出四五根,一齐划烊,给他们点火。他们把头凑近点火时,因为烟在一口一口地抽,所以火光也一闪一闪地亮,十分清楚地照亮了他们的脸孔和身子。

他们都穿军衣,然而三个人的军衣并不一律,三个人的帽子都戴在后脑,那营长是明太祖一样五岳朝天的脸,连长是好像被汽车压扁的平脸,微有几撮胡髭,那个政治指导员则比较清秀一点,似乎是智识分子的样子。

从他们这一形态的观察,更使叶志雄怀疑,但是继而一想,虽然系同一部队,也许因为前方物质缺乏,他们的制服可能不一律,所以叶志雄转了一个念头,问:“你们三位在军队里服务几年了?”

“五六年了。”那个政治员答。

这一句答话非常重要,叶志雄灵机一动,随口称赞了他一声“敬佩”和“辛苦”,又从口袋中,出香烟来,又给他们点火,一面还连连地说“慰劳,慰劳!”,于是车座上飞起了哈哈的笑声。

在笑声中,叶志雄在解释他的疑团,刚才给他们点火,对他们的脸相又作一次的观察,他们的帽子都戴在后脑,露出整个额角,由火光中看出,他们的额角的颜色和面孔的颜色一样无变,由此可以决定,这几个人好像不是军人。

普通的军人,哪怕是不晒太阳的事务官佐a,如果是在军队里长久,他的额角的颜色总要比面孔的颜色来得白皙,甚至有些军人是分得非常清楚的,就如戴了一个假面具。然而据他们三人自己说,在军队里服务已经有五六年了,五六年不能算是一个很短的时间,至少能把额角的颜色分为两种了。由这一点看来,这三个人可能是冒充军人,一方面便于行窃,一方面还可以省掉火车票钱,真是无本钱的生意。

叶志雄再证之于他们的谈话,差不多都是从报上背出来的,并无真正前方的新消息和新题材,要是真的到过前方,至少总有一二件与众不同的遭遇。再证之于他们的去的目的地,一会儿是南翔,一会儿是昆山,更令叶志雄怀疑,于是这时候叶志雄已经决定这三个人是偷窃党的小头目了。

a 官佐:官长及其副职。

然而如何逮捕他们,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既无赃物,又无相当证据,万一逮捕之后不是窃贼而是真正的军人,那未免又不好看,也许因此惹出事来。

叶志雄横想竖想之后,才决定这次放过他们,不加以拘捕,只要能替自己和那个女人追回箱子便算了。

大侦探讲故事

接着,叶志雄开始了他的心理战,等到那三个人说话略为告一段落时,他便插口进去说:“现在我来讲点故事给你们听听吧。”

那三个人很为欢迎,许多邻座旅客在那无聊的时候,听说人家要讲故事,当然也十分高兴,一齐伸颈而听。

叶志雄先把自己的身份交待清楚,他是一个上海警察局有名的探长,曾经破了不少的离奇案件,人家听说他是侦探,格外地高兴听故事,并且有几个人还催他快点讲,于是叶志雄先讲“红皮鞋”,再讲“怪信”,再讲“翡翠花瓶”,然后再讲“车上窃案”。

讲到“车上窃案”时,在黑暗中把手伸到对面那个政治指导员和营长的旁边,把他俩的手握了一把,表示非常得意的样子,并且声明似的说:“今夜我无论如何要破案。”

这时许多听故事的人都嗡嗡发声,有些曾经在《大侦探》杂志上读到过上述各案的记载的人,今夜能亲听叶大侦探的口述,更为高兴。

叶志雄说完之后,便一声不响了。他在回忆他的手碰到那两个人的手的时候的情形,他只觉得他俩的手有点微微的颤抖,这时叶志雄已经有十分之八的把握了,然而对于赃物到底藏于何处,却仍然没有眉目,他抽了一袋烟斗,皱了皱眉,忽然问那几个军人:“你们到底在什么地方下车?”

“南翔已过了,只好昆山下车了。”营长不安地说。

“干脆到苏州下车吧。”政治指导员说。

“我看你们到昆山下车吧。我这次是到苏州办案子的,不在昆山下车的。”

那个自称为营长的人,突然高声地发了一个声音,好像是北方人骂“妈的!”的气概,不久便有一个人影来了,说了几句没有人懂的话,又匆匆地去了。

等到他去了之后,叶志雄便站了起来,从人堆里走到隔壁那节车厢里去,已听不见那个女人的哭声了。他轻声问一问人那个遗失箱子的女人在哪里,谁知那样一问,那个被问的突然又哭了起来,原来就是她,于是叶志雄告诉她:“你无论如何在昆山下车,你的箱子或者可以找到。”

车子到了昆山,那个女人果然下车,在月台上的昏黄灯光下,只见一只箱子依在电灯杆下面。那个女人扑了上去,把箱子拎了回来,重新上车,车子刚刚又开了。

车快到苏州,那三个军人打扮的人立起来走了,说一声:“叶先生再见。”

叶志雄笑一笑,对他们说:“谢谢你。”

车子到了苏州站,叶志雄站在月台高处,举目一望,一眼便看见自己的箱子,立刻走过去,检视箱子,锁已开过,发现箱内什物,一无改动,内中多了一张字条。

多承宽宥,不胜感激,兹将原物送回,除公事包中抽去卡片一张外,别无遗失,嗣后如有用到我等之处,一唤即来,留呈叶大侦探

三个人 上

上面这张条子的后面还附注了一行通讯处的小字,叶志雄轻轻一笑,说声“好吧”,便找他的好友韩国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