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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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剧烈地疼,四肢完全不听使唤。几点钟了?吴朝明勉强用手撑起上半身,看了一眼钟表。凌晨三点钟。明明没有做噩梦,为什么这么快就醒了?吴朝明想了想,恐怕因为自己心里还有一些不确定的事,所以才会睡不踏实。这种事常常发生,如果带着很深的忧虑进入睡眠,就很难睡得安稳。

窗外一片漆黑。离日出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吴朝明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手用力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头痛。

昨晚把方雨凝送回她的房间后,吴朝明始终难以入睡。他总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起身出门想随意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姚凌的房间门口,轻轻推门而入。房间内还残留着淡淡的尸臭味。虽然尸体已经被搬走,但是味道却没那么容易散去。吴朝明本不想在这时来到这里,但他有一件事耿耿于怀,既然刚好走到这里,要立刻确认一下才能安心。想到这儿,他不情愿地捏起鼻子踏进屋内。

除了没有尸体,屋内的状态与刚发现姚凌尸体时别无二致。但是由于缺少了方雨凝的身影,加上又是寂静的午夜,整个房间

暗淡得有些阴森。

屋内的摆设很单调。没有人之后,尤其显得空旷。

除了一个衣柜、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便没有大的家具了。床在房间的角落里,书桌紧靠着床,桌上整齐地摆着一排棕色书脊的文学书,从外表看都很新。

《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坟墓的闯入者》……整齐而漂亮的书脊显示出这套书价格不菲。“威廉·福克纳。”吴朝明心里产生了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不快回忆。这个作家的作品他曾读过,很晦涩难懂。姚凌并不是热爱阅读的人,这一点吴朝明可以一眼辨出。那么这些相对艰深的文学书籍为何会出现在姚凌的书桌上呢?

吴朝明从中选出一本最薄的《八月之光》,信手翻开。扉页正中,作品名字下面,印着一方红色的印,是小篆。吴朝明凭借自己学过几年书法的童子功,勉强辨认出印上是“正树藏书”四个字。

原来如此。刚才的疑问一下子得到了解答。这几本书并非姚凌自己带到望雪庄的,而是来自方正树的书架。恐怕是访客到来之前,方雨凝随意从书架上抽取了几本书摆在各个房间的书桌上,作为装饰吧。

吴朝明将视线转向地上的守护球。

守护球静静地躺在地上,吴朝明没有开灯,窗外洒进来的微弱月光把球体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晦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落寞。

吴朝明感到有些累了,在床边坐下。闭上眼睛,方正树举起

守护球砸向姚凌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想抛开这些想象,轻轻挥手,却不小心打到了桌角。

“好痛。”吴朝明忍不住叫出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桌子摇晃了一下又恢复平稳。

奇怪,为什么桌子会有这么大幅度的摇晃?

带着这种疑问,吴朝明重新仔细审视着桌子腿。没多久,他就发现了玄机——靠近床的一侧,有一个桌腿底部的金属套不见了。

桌腿都是木质的,为了增加与地面的摩擦力,增强桌子的稳定性,桌腿的底端都会有金属套,这个外套像帽子一样扣在桌腿上。然而这张桌子却有一个套子不见了。

失去一个套子后,这一侧的桌腿理应比其他腿低才对,为什么桌子还能一直保持平衡呢。难道是依靠书来维持平衡吗?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吴朝明好奇地轻轻晃动桌子,有一种莫名的阻力从手中传来。

当他松手时,整个桌子又迅速恢复了平衡。

太奇妙了!吴朝明被眼前的现象震惊得呆若木鸡,简直就像有一只神奇的大手在维持着整个桌子的平衡。

这种感觉就像……

吴朝明心中的某个部分开始剥落,紧接着,他心中早已构筑好的逻辑世界开始崩塌。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几乎当场晕倒在地。

2

“你在吗?”吴朝明走到方雨凝房间门口时,门开了一道缝。他有些担心,敲了敲门,里面一片寂静,没有回音。

吴朝明对于方雨凝不在房间这件事毫不惊讶,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似的,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对自己的直觉感到厌恶起来。

“抱歉,我进来了。”

轻轻推开门,房间内少女的香气扑面而来。

就像他预想的那样,房间内空无一人。

桌子上的眼镜盒开着,里面稳稳当当地放着这几天方雨凝戴的眼镜,是黑色的塑胶边框。

方雨凝出门居然不戴眼镜吗?转念,吴朝明的心里立刻有了答案。“她应该是戴着备用眼镜出门了吧。”

为什么我会知道她有备用眼镜?吴朝明思索了一秒钟,脑海中闪过第一次遇到方雨凝的画面。

啊!在菜场相遇时,她戴的眼镜并不是黑色塑胶边框。吴朝明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金属边框的眼镜。难道方雨凝在这几个月里换了眼镜吗?如果是这样,她又为什么在今天突然戴上了几个月前的那副眼镜,把这副新眼镜放在房间里呢?

疑问产生后,吴朝明开始变得莫名焦躁起来。

她去了哪里,不会有事吧?

怀疑的种子一旦注入心田,便以吴朝明无法控制的速度滋长,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个无比邪恶的猜测,而现实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让他伤心。所以他现在只想快点找到方雨凝,把心中的疑惑解开,在这之前他什么都不敢想。

对了。如果我的猜想正确,那么她现在一定在那个地方。

稍微冷静下来后,吴朝明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方雨凝的身影,而她所在的地点也只能是那里。

吴朝明看了一眼表,四点半,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拜托,一定要抓紧。吴朝明默默祈祷着,奔跑着冲出了房间。

凌晨时分的天色无比暗淡,天空中飘洒着零乱的雪花,偶尔吹来的风带来了山谷里的冷气。雪花在没有打伞的吴朝明头顶融化,水珠有些挂在发梢,有些顺着头发流进脖颈,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转身回房子里取一件更厚的大衣显然是更明智的选择,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向着浓雾弥漫的山坡狂奔而去。

拜托,一定不要出事啊。

吴朝明把自己从未信奉过的神明全部拜托了一遍。

山坡的顶端是一大片开阔地,开阔到有些一望无际,虽然这也在吴朝明预料中,实际看到却还是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平地上只有一棵参天大树耸立着,十分显眼。树下有一个人影,确认那是方雨凝后,吴朝明终于放缓了脚步。

离大树越来越近了,方雨凝始终没有看向吴朝明的方向。像是早已预料到他要来似的,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脸上没有丝毫

的惊讶。

既然她装作没看到我,那我也索性当她不在这里好了。赌气似的这样想,吴朝明在大树的另一侧蹲下,舒缓自己急促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我已经知道了,这么晚才明白,真是抱歉。”

大树很粗,两人站在相对的两侧,互相看不到对方,但是吴朝明知道方雨凝能听到他的声音,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杀了你母亲的人并不是外人,就是你父亲,对吧?”

吴朝明决定单刀直入,他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去寻找委婉的说辞了。

“你的父亲就是杀害你母亲的真正凶手。他利用的手法惊世骇俗,以至于我在看到现场之前完全不敢相信。”吴朝明转头看向离树一百米外的一大片平地。“没错,这里就是杀人现场,或者说,是杀人舞台的一部分。

“你的母亲应该受了很严重的全身外伤,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吧,其实还有一种情况可能让人受这么严重的伤,那就是车祸。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车祸,只是一种比喻。你母亲是死于车祸,撞死她的车不是别的,就是整个望雪庄。”

吴朝明习惯性地安静下来,想听方雨凝的反驳,可是他背后却是死一般的安静,这让他有些不适应。

“我们脚踩的这片雪地,以及雪地旁的这棵大树,实在是和望雪庄所在的土地太像了,连那棵大树都是一模一样。我刚才看到这景色的一瞬间,就全明白了。雪山里就是这样,这片土地和

望雪庄所在的土地,其实没人真正分得清楚,我们所分辨相似的雪景,只是在依靠最大的标志物,也就是望雪庄。但如果有一天连这个标志物都被偷偷做了手脚,那么恐怕谁也无法指出景色的变化了。

“是的,这就是你父亲瞒天过海的诡计。他在建造房子时就已经想到了杀害你妈妈的方法,所以选择了这样有点特殊的位置:坡上和坡下都是平地,而且土地构造和周围景色类似,最重要的是,都有一棵大树。他在坡上的平地建了望雪庄。这样的一块地其实很难找,但是你父亲却有足够的耐心慢慢找,毕竟对当时的他来说杀害你妈妈就是他残余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了。

“我们脚下这块地就是望雪庄曾经的位置,它看似平整,其实处于一个角度很小的斜坡。你父亲在建造望雪庄前,先在地底制造了一个特殊的地基,这个地基就是一块大型铁。而望雪庄地下也有一个巨大的电磁铁,不如说整个望雪庄的底部就是一块电磁铁,只要通电就可以保证磁力。这样一来,望雪庄不需要真的和地底相连,只要通过两块磁铁之间的磁力就可以维持平衡。但是某天,当房子内的总电源被切断,望雪庄底的磁铁失去巨大的电磁力,整个山庄便会因为斜坡的倾角,沿着斜坡渐渐下滑,速度越来越快,等滑到坡下的平地上时已经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汽车一样。他事先让你母亲站在坡下的平地上,就这样,你母亲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就被山坡上滑下来的山庄给撞死了。在平地上继续滑行了一段距离,山庄慢慢停下,便到达了现在的这个位置,一切尽在你父亲的掌握之中。

“你母亲死时有几个镇子的镇长和他们的家人作为目击证人,所以没人会怀疑她的死因。但是你父亲让整个山庄滑落时,房子内的东西肯定很多都已经掉落或者摔碎,这些现象不可能瞒住所有人。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事先买通了所有人,这样一来他需要骗过的只有你,也就是说你母亲的死就是方正树导演的一出戏,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演员,只有你一个人是观众。我想这也就是你要把他们全部杀掉的原因。”

吴朝明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的,杀害他们的凶手就是你,这些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人所为。”

这句话说出口后,吴朝明感到轻松了许多,他自然而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最开始让我感到奇怪的一点是,你说我弹钢琴弹得‘整体不错’,但是我当时可是翻错了页,对你来说,就算是出于安慰的赞扬,应该也不会说弹错了页码的我‘整体不错’吧。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中间弹错的部分你根本没听到,你当时并不在二楼,而是在副屋行凶。

“你利用梯子离开房间,杀死谢玉安后倒着走出了雪地,打晕于林久后把他吊死。但是我一直在一楼监视,你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呢?这一点让我迷惑了很久,但是联系到谢玉安曾经提到的墙中传出的幽灵般的脚步声,以及望雪庄特殊的构造,也就不难猜测了。我在厨房里见过大锅,灶台就在房间的东南角,当时没有留意,后来忽然想到你曾经说一楼厨房的灶台和二楼的壁炉

共享烟道。我立刻想到,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条一楼和二楼之间隐藏的通道。你从窗户进入一楼的厨房,再通过烟道爬进二楼你房间的壁炉里,这就是不经过楼梯也能上楼的方法。

“你父亲的死也可以用烟道来解释。他死于真正的密室,所以解答也就尤为简单,你在厨房做菜时通过烟道进入他的房间,用手枪杀害他后再原路返回厨房。就是这么简单。至于我们后来听到的那一声巨响,只是你为了迷惑我,事先准备好的录音带罢了。你应该是用了消音器吧,当时半梦半醒的我只听到厨房里传来的油溅落的声音,现在想想也是你故意弄出噪声来迷惑我。总之,一旦领悟了这个烟道的设计,便没有什么不能解释了。这也是一种思维定式吧,因为误认为我们所在的舞台是封闭的,便难以思考这一舞台本身的机关了。但是你也忘了一点,就是一旦这个烟道被外人发现,那么凶手的身份就完全锁定了,能熟练利用烟道,并且在脏兮兮的烟道里爬过之后还能立刻更换衣物的人,也只有你了。

“最后,只剩下姚凌的死最难解释了。他活着走上楼后,你就一直与我在一起,没离开半步。你怎么可能连房间都不进就轻易杀掉他呢?我怎么想都想不通。直到在姚凌的房间里,看到有一条桌腿缺失了套子,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一切谜题都已经解开了。

“一条桌腿悬空,桌子却依然能够维持平衡,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在让它保持平衡,这种力量是什么呢?‘磁力’,这个词立刻出现在我脑海里。联想到你父亲杀害你母亲时的那个

诡计,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个神秘的力量就是磁力。房子底部的电磁铁和总电源相连,虽然方叔叔应该找机会重新在房子周边建了地基,让房子不那么容易滑动,但是一直都没有办法把这个磁铁移除掉,因为它就是整个房子的最底层。所以房子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存在磁力。这也就是他不允许其他人携带金属物品进入望雪庄的理由。你杀害姚凌的方法是这样的:首先,你把姚凌房间里的桌子一个桌脚的金属套去掉,桌子本应该不平衡了,但是另外三个桌脚的底部金属套会受到望雪庄底部磁铁的磁力作用,正是这个磁力使得桌腿被牢牢吸引,维持着桌子的平衡。当电闸被切断时,桌子就会向没有金属套的一侧倾斜,摆在桌上的守护球就会顺着桌子滚落,由于那一排书的存在,守护球滚落的轨迹也被限制了。当时姚凌应该在做俯卧撑吧,熟知他习惯的你,利用他近乎偏执的时间观念,设计了这个时间诡计,让滚落的守护球分毫不差地砸死了在**面朝下做俯卧撑的姚凌。

“这就是这四起杀人事件的真相。现在想想,我所有的猜疑都是从你桌子上的备用眼镜开始的。明明那副金属边框的眼镜那么好看,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换眼镜呢?我后来想到,你不在房子内戴那副眼镜,会不会和方正树不允许我们在望雪庄里用金属物品一样,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呢?这些天听到的所有与‘金属’二字相关的话语全都涌入我的脑海:我想起管家的妻子因为心脏病装了心脏起搏器,后来方叔叔就再也没让她回望雪庄工作。会不会是因为方叔叔害怕身体里有金属的人进入望雪庄?但是姚凌提到过,他带了铅球进入望雪庄被方叔叔看到居然没有斥责,而于

林久带了小型收音机进入却被方叔叔责骂。还有,望雪庄里房间的钥匙也都是金属的,但是密度显然比铁轻,应该是其他种类的金属,为什么方叔叔会不介意呢?最后我想,小型收音机里有铁,心脏起搏器里有铁,你不在山庄里戴的眼镜框的材质也是铁,大概方叔叔怕的不是‘金属’,而是‘铁’这一种金属吧。想到铁的特殊性,我立刻想到了科学课上学到的磁铁,磁铁会吸引铁而不会吸引其他金属。会不会望雪庄里的一切都和磁铁有关?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彻底打开了思路,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改变了,就这样一步步走向真相。要想证明这一切很简单,我们脚下踩的这片雪地下一定有一块巨大的磁铁吧,只要动用大型机械把磁铁挖出来,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

结束了漫长的自白,吴朝明好像被抽干了灵魂一样瘫坐在地,背后紧紧靠着树干。他已经不知道此时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他也不知道方雨凝在想什么,甚至连这些话说出口的目的他都不知道了,只剩空虚和疲惫。

“母亲死后不久,我来到我们从前经常一起玩耍的树下,想找以前测身高做过的标记,却怎么都找不到。”方雨凝用平淡的语气展开了叙述,“我以为是我眼花了,但是树干上却什么都没有,那一刻我就知道,那棵树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树了。我当时下定决心,就算找遍整座兴安山,也要找到我记忆里的那棵树,因为那不仅仅是一棵树,还是我和我母亲的全部回忆。我相信只要带着执念寻找,总会找得到。这不,我只用了半年就找到了这里。”

方雨凝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在叙述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一样。吴朝明听得心如刀绞。

“可是,当时你给我看过那棵树上的划痕……”

“你真傻,那当然是我自己划上去的啊。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父亲的秘密,在我杀死他之前。”

吴朝明低下头。他看不到方雨凝的表情,但是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笑意,好像确实在为吴朝明的问题发笑。

“可是你父亲应该还是爱你的。他设计了这一切,只是为了杀害你母亲的残忍一幕不让你看到,这说明他内心里对你母亲的恨和对你的爱分得很清。这就是他关心你的最好证据……”

方雨凝笑着摇头,接着,她用和缓的语气叙述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特别羡慕父母之间的爱情,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后来父亲太忙,便经常让我和母亲回老家四平市居住,但是到了周末他还是会回来看我们。但是从某一天开始,父亲就变得脾气暴躁,经常打骂母亲。后来我渐渐长大,父亲告诉了我他愤怒的原因: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母亲和情人的孩子。那之后不久,母亲就死去了。从此他的怒火就从母亲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他常常会让我半夜去他的房间,承受他的虐待。他不想让用人看到我在夜晚进入他房间,所以常常让我假装在厨房学习做菜,再通过烟道爬进他的房间,望雪庄的烟道就是因此而设计的,里面有一个长长的梯子。”

吴朝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当脑海中出现方雨凝通过密道进入父亲房间的画面时,他不禁感到眼前一黑。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你所谓的父亲对我的仁慈行为,其实是他最大的残忍。他不让我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其实是他想让我蒙在鼓里,等母亲死后再和我清算。也就是说,我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对我的惩罚就开始了。他想毁掉我余生的全部幸福,包括这次替我找丈夫,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选择一个我最讨厌的人当我的丈夫,并且让我和这个讨厌的丈夫一起继续生活在望雪庄里,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所以想要改变命运,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杀了他。”

方雨凝的声音停止了,似乎没什么再说的。吴朝明转过身,想抱抱她,然而树后已经没有了方雨凝的身影。眼看着她走向悬崖的方向,身影几乎要消失在浓雾中。

吴朝明连忙追赶过去,跟在她身后。

方雨凝站在距离悬崖边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脚步。她望向远方,久久没有说话。吴朝明离她几步远,也似石像般一动不动。这场景就像一对相约共赴黄泉的爱侣正在俯视世界,在心中默默道别。作为背景的深灰色天空,与乌黑的地平线之间已渐渐闪起微光。

站在悬崖上望向远处的望雪庄,吴朝明不禁感慨万千。他突然想起了泉镜花那部小说里的故事,全都想起来了。那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傲慢的军官,他爱着自己的妻子,妻子却爱着另一个人,于是他一怒之下把妻子禁闭在一个房间里。妻子的情人为了见到她,杀害了看守,被军官抓获,判了死刑。行刑那天,军

官特意带着自己的妻子去现场,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的爱人被处刑……这种偏执的爱恨和由此产生的对处刑的执念,简直和方正树一模一样。方正树为何如此执着于处刑呢?除了这是他童年时听过的传说外,更有可能他妻子的私通对象正是四位镇长之一,他想在妻子的情人面前对她进行处刑。这样猜测着,吴朝明不禁感到浑身发冷。

吴朝明环视周围的雪景,想象着方正树经历的一切:年轻时遇到心爱的女人,投身于事业,虽然获得成功,却失去了陪伴家人的时间,也失去了妻子的爱。他对妻子的爱变成恨,于是开始策划一次处刑。他一个人爬山、考察,寻找适合处刑的地点,他可能找遍了整个兴安山,甚至可能在此之前连周围的山都找过了。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最合适的地点,从一砖一瓦开始,建好这所庄园,当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呢?他设计了房子的全部细节,将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处刑”这件事上。不仅仅是望雪庄,方正树整个人生都变成了“处刑机器”。或许当处刑结束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之火也随之燃尽了。

正当吴朝明胡思乱想时,雾中方雨凝的轮廓突然矮了下去。他心中一惊,紧接着发现原来是方雨凝席地而坐。她的双臂环抱着瘦弱的小腿,小小的头颅枕在膝盖上。想起她之前曾说过“想要看一次完美的日出”,吴朝明产生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轻轻坐在她身旁。

方雨凝的头轻轻靠在吴朝明的肩上,一种强烈的情感在吴朝明心中翻涌。他原本有很多话想问方雨凝,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

的方式报仇?为什么要设计那么多冗余的线索?为什么一定要在吴朝明面前演出侦探的戏码?看到方雨凝的反应后,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已经明白了。

方雨凝的侦探戏码是只演给吴朝明看的,她设计了一个“方正树杀人”的剧本,而这真相必须由一个她以外的人找出来。当她第一次听吴朝明问起雪地女尸的事情,便构思好如何让他一步步发现真相。她首先把凶手用的诡计“推理”出来,构造一个完美”的解答,凶手必然在那三人当中,但是这个完美的结构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这些嫌疑人中,并没有人需要做出断电”这一画蛇添足的行为。只需要这一漏洞,便可以让整个看似完美的结构崩塌,那时吴朝明就会发现所有诡计都可以指向方正树,方正树才是那个满足一切条件的凶手。方雨凝还煞费苦心地引导吴朝明探索雪地女尸的真相,她不难猜测吴朝明对这件事的好奇来自他的父亲,并且对她的死一直抱有愧意。于是方雨凝顺水推舟,让方正树从五年前的案子的真凶变为受害一方。最终,她将整件事包装成方正树报仇杀人然后自杀,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是啊,一切都顺理成章,吴朝明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一个被骗的傻子。她说过的所有让吴朝明心动的话语,都只是在引诱他走向她设计好的舞台,陪她一起演出这幕雪山里的悲剧。

但是唯一无法解释的,便是这三天共同相处的时光。方雨凝设计了那么复杂的线索,绝不仅仅为了让方正树被当作真凶。如果是这样,只需要更精巧的设计就够了。她设计的这一切谋杀过

程,就像方正树设计巨大的杀人机器一样,是一种表演,是为了完成心底的愿望。她对侦探游戏的执念,或许和她报仇的心情不相上下,而吴朝明作为一个突然闯进来的旁观者,一个天然的“华生”形象,为这个舞台填上了最后一块基石。

方雨凝真的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被蒙蔽的观众吗?吴朝明突然想到方雨凝的那篇短小的几乎不能算小说的文章。那篇意味不明的谜题,现在他似乎有了新的理解。方雨凝想借那篇文章暗示的,是一种只能发生于雪山之中的极绝凄惨之景,其中的诡计是“一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巨大恐怖袭击了平静的雪山生活”,这一切似乎就是她母亲死亡那一幕的隐喻。而作为“处刑工具”的望雪庄,也如同战时的飞机一般,是一种“飞来”的“交通工具”,将她的母亲,连同她毫无察觉的幸福生活撞得粉碎。

方雨凝的文章里描述的二人,在寂静无声的雪山里面对冷酷的尸体,不疼不痒地谈论着这起惨剧的真相,好像死亡完全没办法打破他们二人构筑起的小世界,这种冷漠和随之而来的安全感,多么像这三天来的方雨凝和吴朝明啊。她的世界虽然扭曲却不完全是晦暗的,在她的心底期盼着这样安全的一个小屋,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屋,两个人做一些无伤大雅的侦探游戏……想到这里,吴朝明心底的柔情越发充盈,渐渐填满了胸腔。如果这是她心底最真挚的幻梦,那么实现起来似乎也并不那么难。

明知道自己只是被她利用,却完全没办法恨她。

吴朝明转头面向方雨凝,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方雨凝的双眼紧闭,嘴唇微微翘起,表情是完完全全的放松和舒适,像

婴儿一般。

就算什么都不说,方雨凝一定也能够感受到我心里的这些想法。吴朝明对此十分自信。

吴朝明已经了解她全部的暗秽,方雨凝却能这样安心,正是因为她也知晓了吴朝明的心意吧。她知道吴朝明能承受这一切,这一切对他们来说不是结束,而是新生。他忽然想到,从前的他绝不可能有这种与人心意相通的信心,现在却这样自然而然地信任着方雨凝,也信任着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一股温热的感受从头流向脚底,润泽全身,吴朝明觉得像在温热的清泉里洗了一遍身体,浑身舒畅。所有的话语都失去了意义,此刻他只想把肩上沉甸甸的重量永远记在心里。

脖颈传来湿润的触感,吴朝明一怔。此刻的他差点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其他事物的存在——除却他和枕在他肩头的女孩——以至于他对雪的感觉也颇疏远,好像是从未见过的事物。然而,雪花却并没有意识到他这种奇异的心情,徐徐飘落,很快吴朝明的头发和肩膀上就染上一层白霜。

她冷不冷呢。吴朝明忽然担心起方雨凝来,但是她的脑袋却一动不动,这让吴朝明也没办法起身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融化在脖颈的雪水顺着衣领流进后背,冰凉的刺激感一阵阵从背后传来。他依旧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方雨凝。他只想维持现在这个姿势久一点,再久一点,直到那期待的一刻到来。

好在那一刻并没有来得太晚。远处,黑色的地平线忽然涌出一股金光,浇筑到某个深黑色的缝隙中,那边界瞬间被耀眼的金

色冲破,变得模糊。这股流淌着的金水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在空中蔓延,其中一个支流洒向雪地里被薄雪覆盖、相互依偎着的男女,闪亮的金色霞光滑过他们的手臂、面颊和相互依偎的身体。

终于,从那金色的源头涌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形。吴朝明激动得几乎大叫出声,方雨凝却还是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肩头。

吴朝明低头看去,从他的胸口传来非常微弱却很均匀的呼吸声——方雨凝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