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群贤会”(二)

董无忌眨眨眼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原来还穿着大褂斯文作揖的科大人会变成这副模样,盯着他漠然道:“吆,科大人,您这身行头真不错,这才是你们欧罗巴洲的打扮吧!不过瞅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是的,小董先生,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嘿嘿,我还是习惯于你们的大褂礼帽,非常有东亚古典美。想起那年我们在金鱼胡同那家花园听京戏堂会,欣赏花木,吃美食,恍如昨日哦!还有,你教给我养的那只百灵……”

“是吗?我真忘了。”董无忌冷笑一声,越过他去赶忙搀扶贵爷。被冷落的科大人丝毫不在意,提高声音笑道:“大家不要客气,请入席!”

“新来的介是谁家倒霉孩子呀!咋?认识科大人,不认识我?!混账!”这一嗓子像满屋打了个响雷,震得众人耳朵嗡嗡直响。只见方才跟科大人坐一块的那位矮墩墩的人扬脸挺胸走了过来,一把抓住董无忌扯过来叫道:“小伙儿,认得我吗!”

众人这才看清面前这人:五十出头年纪,个头比武大郎高点,又矮又壮,膀阔腰圆,狮子口大驴鼻子,鲶鱼胡子大环眼,脑门锃亮,面带凶笑,一身灰绸裤褂,脚下却是一双大马靴,矮咕隆咚像个成了

精的大冬瓜。他瞥了一眼大头、柳梦珊,抓住董无忌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可不撒手了:“嗬!你是谁家孩子,长得跟朵花似的,真俊!比我跟前的小妞还白嫩!”说完他大拇指一挑指着自己:“见了老子也不先打招呼,是瞧不上咱?!”

就这人的几句话,吓得大头瑟瑟发抖,董无忌看清了眼前人差点一屁股瘫在地上。原来此人非是别人,正是曹老帅的部下,吴大帅的把兄弟,现而今在北洋政府红得发紫,威名赫赫,大权在握的直隶巡阅使、虎威上将军兼直系陆军首脑王大帅!

这下大头、梦珊和董无忌才明白,今天会贤堂为什么会如此戒备森严诡异莫名,楼上看“电影”的众人如此战战兢兢。王大帅本来不姓王,原来姓啥已经不为人知。前清末年那当儿,袁宫保在小站招兵买马,编练新军,卖布的贩子曹三爷年纪轻轻雄心勃勃,便招呼了几个哥们一块去投军。哪知这几个哥们都是小地方乡下人,一听投军都吓坏了,老年间俗话:好男不当兵嘛。曹三爷很气愤,不过有个姓王的小老乡从小跟他走南闯北做买卖,一直受他的照顾,当即答应誓死跟随。到了小站,憨厚朴实忠心耿耿的曹三爷非常受袁宫保看重,不几年就扶摇直上,成了统带官,跟随袁宫保南征北战纵横疆场。小王不怎么会打仗,可着实会伺候人,一直在曹三爷手下做亲兵护卫。随着曹三爷逐渐成了气候,他也水涨船高,平步青云,节节高升。等曹三爷做直隶督军那年,小王便成了“王军长”,统带亲兵卫队保卫曹三爷。后来袁宫保因复辟帝制暴死,北洋大将们群龙无首,逐渐分裂。曹三爷便趁机拉了几个老哥们自成一系,带兵入京,掌控京畿华北和北洋朝廷中枢,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际元首。

王军长是三爷手下最亲近信任的两大爱将之一,另一个便是赫赫有名的吴大帅。别看曹三爷是卖布的小贩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却颇懂用人之法,他下令吴大帅主外,主管出头露脸行军打仗争地盘;王军长主内,负责卫戍京畿治安地面。由此,曹三爷手下的文武百官将领便按照老规矩,称手握雄兵的老吴为吴大帅,王军长为王大帅,曹三爷自然再高升一步,由大帅升格为“老帅”。此三人号称“北洋三雄”,独揽中枢大权,连大总统都得看他们脸色行事。

曹老帅戎马多年,年纪大了,不爱管事,常在家里打牌抽烟听戏泡澡。吴大帅毕竟是秀才出身,正经北洋军校毕业,文武双全,行军

打仗奇计频出,也不爱骚扰市面。唯独这个王大帅,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心胸狭隘手段狠毒,仗着大权在握,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杀起人来连眼皮都不眨,还喜欢干预京城内外公事,揽权纳贿。老百姓背后愤恨不已,便给他送了个外号“王大疤瘌”。他还另有个外号“三不知大帅”:一不知手下有多少兵,二不知家里有多少钱,三不知内宅有多少姨太太,可谓臭名在外,远扬万里。

一向不愿出头露脸的王大帅今儿跟科大人一起出现,还请来这么多琉璃厂的大掌柜,真不知摆的什么宴。

董无忌毕竟在北京城长大,见的场面多,不怵头,被王大帅狠狠拍了几下,赶紧挣脱跑到祖父贵爷身边,冲王大帅一抱拳:“大帅好,我叫董无忌,是明古阁大掌柜董仪周的儿子,这是我爷爷,老掌柜贵爷。”

“董乌鸡?哪个乌鸡?”王大帅回身瞅瞅身边一个高大阴沉的副官叫道,“刘副官,他介个名儿,是不是咱家里头大太太吃的乌鸡什么丸那俩字?”

“大帅英明博学!”刘副官赔笑道,“我都没想起来,就是‘乌鸡白凤丸’的乌鸡。”

这话一说,众人无不想笑,可都不敢。原来众人都知道,王大帅尽自胸无点墨粗野无知,不识几个大字,却最怕别人看不起自己,便常常咬文嚼字附庸风雅假装斯文,还常胡乱用典故和新词臭显摆,丑态百出最叫人哭笑不得。这事四九城没有不知道的,可任谁都不敢说破,更不敢笑话他。

只有科大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揶揄道:“大帅,您可真是博学!无忌是乌鸡,乌鸡是无忌!”王大帅听出科大人的嘲讽,眨眨眼笑道:“博学?我哪有您博学!我在您面前,是孔圣人读《三字经》。啊?不对不对,是我读《三字经》?算啦算啦。”他嘿嘿一笑,“今儿个来的都是文人雅士,我就不献丑啦,入席入席!咱们都是科大人的客人。来,那个小董,你坐在我跟前!”

董无忌吓得一缩脖子,刚想躲开就被刘副官提溜到王大帅身边椅子上使劲一按,坐下了。首席自然是科大人,主宾是王大帅,接下来才是梁老太爷、贵爷等人。奇怪的是,救了董无忌的那个英武的年轻人跟刘副官一样,分左右站在王大帅身后,一言不发,真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气氛很诡异,也很沉闷。周围斟酒的全是一色彪形大汉。众人望着一桌丰盛酒宴沉默不语,满腹心事。沉默片刻,陌生的年轻人俯身在王大帅耳边嘀咕了一阵。王大帅没听完,粗眉一挑叫道:“嘛玩意儿?死了俩人?死人跟我说干嘛,民国这十几年倒了霉啦,年年打仗天天死人,死俩人算嘛!埋了不就完了,我不费那个脑袋!”

陌生的年轻人似乎有些尴尬,又嘀咕了几句。王大帅“啪”一拍桌子:“嘛玩意?意见?谁敢有意见?全抓起来严刑拷问!老百姓就跟猫儿狗儿一样,让他们吃饱了就得,谁敢瞎嚷嚷,老子第一个先宰了他!王八蛋,就是学校里的学生最不听话!一群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上了几天洋学,就瞎嚷嚷乱叫唤,胡说八道打倒介个,打倒那个!按老子以往的脾气,架上机关枪全突突了这帮兔崽子!”抽了几口烟,王大帅换了笑脸冲董无忌说:“小董啊,没吓着你吧?吓着了就不‘卫生’啦!来,大家伙先举杯,给他们仨压惊!”

老少爷们转头看了看仨人,莫名其妙。听着他乱用新词,更不敢笑。贵爷、董仪周更是脸色突变,却不敢开口问,只好稀里糊涂地举杯喝了。

王大帅满不在乎地抹抹嘴,冲科大人点点头,吃了一大口海参说起了开场白:“今儿个把诸位老少爷们请来,是有一件为难的事,请诸位大力帮忙!先说好,不是我的事,是科大人的事,但是——”他提高了嗓音:“我和科大人,虽不是一个妈生的孩子光腚长起来的,也是多年的好兄弟!啊,介个介个,虽不是发小,胜似发小。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咱们直隶用的军火,那都是……”

“咳咳!”科大人和刘副官不约而同假装咳嗽,制止了他的满口胡吣。

王大帅挠挠脑门笑道:“一说就出了圈,科大人,您的中国话说得顺溜,您就跟诸位说吧,说完了,我再补一补!”

科大人点点头忍着笑,冲众人点头施礼:“今天能见到这么多文化古物精英,还都是熟悉的老朋友,实在高兴。我来自遥远的欧洲,是个亚洲文化和古物的爱好者,大家都不陌生。承蒙老朋友们厚爱,我特别喜欢咱们老中国的文化和古董。其实呢,我现在还有一个身份,是咱们政府的最高文化顾问。”

“介个文化顾问呐,不得了!科大人学富八车,比咱这种略知二三的强多啦。大总统亲自颁发的委任令。甭看他是个洋人,官可不

比我小!”王大帅干了一杯酒,嚷嚷道。

科大人故作谦虚:“这也是王大帅和诸位厚爱。好,闲话不说。昨天午夜,内政部和文教部接到了一个非常令人痛心的消息。由我资助,内阁派遣,北洋大学张文达教授率领的一支文化考察团,在贵国的热河围场附近神秘失踪!”

众人闻言有的震惊,有的惶恐,有的不动声色,有的漠然。董无忌心里一震,猛然想起上午报纸上的噩耗与午后燕大的恐怖场景。柳梦珊立马紧张万分,当即瞪大了眼,紧握住董无忌的手,静听科大人的下文。

“这件事很遗憾,也非常令大家担心。”科大人隐隐透出怒意,“现在报纸上已经登载了,大总统和曹老帅也联合下达了由内政部和文教部副署的紧急命令,令热河省驻军、警方展开严密调查。大家看,这位柳小姐的父亲柳玉庭教授,正是这次文化考察团的顾问,也是失踪人员之一。请柳小姐放心,我作为考察团的资助人和贵国政府的最高文化顾问,一定会从始至终关注这件事,相信有三位大师在,事情一定会调查清楚!不过嘛……”

科大人眼珠一转:“这件事,还要请诸位大力帮助。”

“这……这我等就不明白了。”在座年高德劭名位最尊的琉璃厂元老梁老太爷疑惑地问,“科大人,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买卖人,从没参与过调查案件的事,就是想帮也有心无力呐!”他老一说话,立即引起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应和。

“是的是的,我明白,诸位的专业是古物古董鉴定鉴赏,都是贵国的文化精英嘛。”科大人脸挂诚挚的微笑道,“诸位请稍安勿躁,我说的帮忙,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与王大帅一起的决定,曹老帅和大总统也很支持嘛。”

听这话,众人安静了。科大人思索说:“请诸位帮忙,自然有其道理。此次我赞助文化考察团去热河围场考察,也有其原因,简单说呢,是由于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那件事才是此次事件的源头!”

“是不是刚才的电影?”董无忌有心给他捣乱,胡乱插了一言。

“不错!小董先生很聪明!”科大人点点头,“这件事的源头,就是我们刚才看的那部纪录片,它是当年第一次考察团的遗物,那是发生在贵国清末年间的一桩离奇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