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群贤会”(一)

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撩高的小伙计战战兢兢小跑过来冲冷峻的年轻人一躬,小声说:“爷,上头正候着呢。”年轻人摆摆手领着众人直入中厅。董无忌发觉中间从不关的联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透过缝隙,后楼七开间的楼厅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年轻人先三后四敲了七下门,里头不知嘀咕了什么,片刻联门被打开。大头边走边说了一句:“咱们这是既来之则吃之吧。”四周呼啦围上几个手执盒子枪的矮墩墩大汉,董无忌仨人一怔,为首大汉歪头冲冷峻的年轻人点点头。董无忌胆儿小,哆嗦着挪不动步,刚想转身就被冷峻的年轻人一把拉住:“干什么去?!快跟我上楼!”

可煞奇怪,楼上四处静悄悄,空无一人,外间大厅只有一席丰盛的酒宴,窗外吹来的阵阵晚风融合起奇异的香气,令人心脾俱安,胃口大开。

陌生的年轻人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脚步轻盈地走到悬挂了帘幕的内厅门口,轻轻往里张望。大头颇不安分,拽了一下柳梦珊,又狠狠捅了一下方才惊悚不安、此刻却早已被各色美食吸引正咽口水的董无忌,示意:瞅见了没?请客这人可不简单!

不用大头说,董无忌一双俊眼早看出来了,桌上一色嘉庆青花官窑瓷器,摆的是会贤堂本店的什锦冰碗子,福全馆的水晶肘子,泰丰楼的茉莉竹荪,东兴楼的烩鸭腰鸭条、糟溜鸭肝、酱爆鸡丁,福寿堂的翠盖鱼翅,谭家菜的清汤燕窝,春华楼的银丝牛肉,便宜坊油润润的焖炉烤鸭,惠丰堂的葱烧海参,同春园的松鼠鱼,鸿宾楼的红烧牛尾,淮扬春的蟹粉狮子头……南北荟萃,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单说这桌菜,既不是燕翅席,也不是参翅席、鸭翅席,却有京城各大老字号的招牌菜、私家菜,甚至有钱也吃不着的年节敬桌菜!甭说吃,不是老北平的老饕吃家,连菜名都叫不上来,这可叫人匪夷所思喽。无怪乎,连久历江湖的赵大头和打小跟着父祖见多识广的董无忌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请客的到底是哪位尊神?

“过来!”陌生的年轻人见仨人对着一桌菜大眼瞪小眼,一摆手示意仨人进内厅。内厅里一片死寂,周围雕花窗棂全被遮盖了玄色大窗帘,又加了一层黑布,显得格外幽深而神秘。几人刚从外厅明亮之处进来,立即被黑暗闪了一下,半晌才借着正面星星点点白哧啦的光看清了内景:近处平摆两排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个背对的人,有高有矮。最前头有俩人侧坐,背后站着几个纹丝不动的大汉,众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块荧幕。

嗯?怎么放起了电影?董无忌少年好玩,没少跟柳梦珊和大头去西单大光明瞧中外电影。他疑惑地看看一头雾水的大头,一手拉了柳梦珊。仨人被陌生的年轻人轻轻一推,坐在了椅子上。大头在旁坐下小声嘀咕道:“嘿!真邪性了!今儿到底……”

“嘘!”陌生的年轻人使劲摆手制止了大头的话,示意董无忌仔细看。荧幕上并不是电影,好像是临时拍摄的景象,扛机器架子的摇晃得很厉害,前头有个分头小个子洋人喋喋不休地在说着什么。慢慢地,几人竟看住了……

深夜,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辽阔的大山野间,林木高耸,野草丛生,密林山岭,全是枝繁叶茂摇曳生姿的白杨树。树干上一个个眼形纹路被惨白幽暗的灯光照射着,立即有了生命般对着这群不速之客诡异眨动,一只、两只、三只……寂静里夹杂了些莫名的躁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几个叽里咕噜说洋话、中国话的人惊醒了。几个人犹如湮没在无数千眼巨人阵,细细听,黑黝黝的枝叶张牙舞爪,如浪潮般山呼海啸,

响起了噼噼剥剥的拍手声!

鬼拍手!董无忌险些叫出来,手心里柳梦珊的手也是一片冰凉冷汗。陌生的年轻人立即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的慌乱。董无忌继续看:树林外,高矮起伏的山岭如上古的怪兽般时起时伏若隐若现,黝黯的天际晓星残月,正是夜最深沉时,山高月小,朔风凛冽。精疲力竭的几个人找了块地坐下了,有人喘着粗气抽烟,有人喝水,天穹处几团阴霾隐隐而来,幽暗阴沉的白杨树丛不安地摇动着,四周格外阴森。

仿佛起风了,几人被吹得东倒西歪,荧幕忽明忽暗。半晌,镜头一转出了树林,来到一片陌生的地方。分头小个子先起来,一个个招呼起大家。他们呆愣了一会儿,只见四周到处是残垣断壁,高大的砖墙早已分崩离析,地下的条石被无数野草枝蔓拱了出来,是个大院子。

大门早塌了,一片萧索凄凉。几人踩着碎砖瓦砾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扛机器架子的赶紧拍,正面好像是座歪七扭八的大屋,七零八落的栋梁,遍地的砖瓦,坍塌的墙壁,剥落的朱漆,连地板上也窜出了一丛丛疯长的野草。分头小个子像个猴子似的到处乱窜,他使劲儿指了指左边,镜头一转,眼前赫然是座巨大的石碑。

石碑底座上的赑屃足有四尺高,刀法大气古朴,上头驮着一块青石巨碑,上面的字迹却是残损斑驳,碑帽还算完整。两条五爪巨龙盘绕着中间几个贴金篆字,尽管金漆剥落,残损的金色还是星星点点地展现了它的至高无上。

小个子爬到巨碑上又是摸又是看,摆弄了半天,指着大屋叽哩咕噜说了一串话,几人立马走到大屋旁,里面幽深无比坍塌一片,只有后面好像还完整。小个子嘀咕几句,众人拧亮了手电筒,几枚光束照射进去立刻被里面的黑暗吞噬殆尽。镜头晃了晃,黑暗深处隐约透出几丝柔和的黄光,起初很细,片刻间猛然涨大,黄澄澄明灿灿,跟几枚手电筒光芒交融糅合。有个高大的洋人抱着胸前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就是一阵拍,刹那间光亮却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小个子看起来很兴奋,拉着众人往里走,此刻黑魆魆的院里陡然起了一阵怪风,铺天盖地飞沙走石。方才还一脸兴奋的小个子走在最前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惊恐万分地瞪眼抱头哭嚎着往外跑,周围几人也是脸色突变哇哇大叫,没命地在怪风里没头苍蝇般乱窜!扛机器架子的洋人边走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镜头晃得人直眼晕。“啪!”

随着阵阵绝望凄厉的惨叫,机器架子掉落在地,起初还有人声、凌乱的脚步声、哀嚎声和呼啸的风声,片刻,一切归于平静。不一会儿,歪斜的镜头前突然显出个满布污血的巨大的爪子,爪子狠狠摁在镜头上,景象戛然而止……

看过不少中外时髦电影的董无忌全身打摆子似的战抖,额头上冷汗不断,紧紧握住柳梦珊同样黏湿冰凉的手。俩人对视一眼,只见那个陌生英俊的年轻人一脸肃然盯着荧幕,若有所思。

“上灯!诸位先生,看完这部令人不适的电影,希望不会影响诸位的胃口!”前排侧坐那俩男人里,高个子起身异常和气地开了口,矮墩墩那个冷哼了一声,也跟着起来了。董无忌听着他别扭的中国话感觉有些耳熟。

“啪!啪!”随着两声清脆的开关声,屋里顿时大放光明,驱散了方才的幽暗诡异。俩面无表情的大汉撤帘开窗,前排上坐着的人却一个没站起来,只有高个男人闲适地走动了几步,示意身旁矮墩墩的男人往外走。高个男人不经意一瞥,瞧见董无忌一行,微微一愣,随即微笑招招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小董先生,别来无恙?”

董无忌揉揉眼,等看清了不禁大吃一惊,指着那人说:“是你?!”

“是我!”那人脸挂微笑大步走过来,厚底皮鞋踩得松木地板“嘎吱嘎吱”直响。他略带矜持地点点头,一把拍在他的肩头上,笑道:“小董先生,我们又见面了。这位是柳教授的女儿,柳梦珊小姐!这位就是小赵先生吧?”董无忌瞅着眼前身材高大、服饰华丽的红头发蓝眼珠儿的洋人,如坠五里雾中,呆住了。

梦珊奇怪地盯了一眼董无忌,瞅瞅一脸迷糊的赵大头,更是莫名其妙。眼前是个足有八尺高的西洋人,一身裁剪合体的蓝色西装,脚下三接头大皮鞋,手里提溜一根文明棍,手上几枚火油钻戒指晃得人眼晕。瘦长脸上毛茸茸的,倒八字眉,大三角眼精光四射,厚嘴唇上翘得老高又直又硬的八字黄胡,脑袋前头没了头发,锃明刷亮像个大灯泡,一脸皮里阳秋的笑,简直就像个衣服架子成了精。这人怎么会跟董无忌认识?

“无忌?无忌!你怎么来了!”大头一瞅就是一愣,眼前一排稀稀拉拉起身的众人,竟然全是琉璃厂古玩行有头有脸的大掌柜们:通古斋的徐爷、茹古斋的何爷、同华堂的纪爷、保德堂的李爷、博古堂

的梁老太爷、格古堂的青年俊才吴清远吴爷……喊人的赫然是董无忌的爷爷明古阁的老掌柜贵爷,身旁那位便是现而今当家的大掌柜,董无忌的父亲董仪周!

这阵势立马令赵大头倒吸了口冷气:整个琉璃厂几乎见多识广博学多闻的大掌柜全来了,这也太……他想不出个词形容今天的阵势。再瞅瞅董无忌身边的那个高个西洋人,大头灵光一闪,哦,原来是他!

这洋人大号不知道叫啥,因洋人的名字又绕口又难记,大多还名在姓前,所以琉璃厂和四九城的古玩收藏家,按着清末以来的老规矩,取他名字第一个字,都称呼他“科大人”。据传说,他来自欧罗巴洲亚平宁半岛,是当地赫赫有名的佛罗伦萨公爵,家里十几代都是当地的贵胄,跟王室关系亲密,有权有钱有势,家中做着无数国际大买卖,但凡赚钱的生意,没有他不敢做的。此人瞅着文质彬彬,却老谋深算,城府很深,又特喜爱老中国的文化,痴迷于中国的古董书画珍宝。此人年轻时着实下过一番工夫,不仅对老中国的古董古籍、文化经典研究很深,还学了一口生硬的“京片子”国语,熟悉老北京各种礼仪规矩,从清末光绪年间,便常常来中国游历,算得上洋人里的“中国通”。

至于科大人来历的真假,老少爷们没做过考证,不过四九城的文化界、古玩界都对他不陌生,有些文人学者、古玩行掌柜的还挺喜欢他的。因为他在老北京特别会做人,接长不短,大褂礼帽打扮得斯斯文文,到琉璃厂各家买卖铺户串门聊天,谈古论今,鉴赏古玩书画,说话行事从来跟老北京一个味儿,对各类古董鉴赏也很在行。

他买古董珍玩从不还价,店家说多少,他按价照付,一点不拖欠,还常给送东西的小伙计们几毛钱小费,甚至哪个店铺的老板掌柜家里婚丧嫁娶,他人虽不到,必然有一份礼送上,行里的众人不仅都喜欢他,更对他另眼相看。

因此,在行里提起豪爽渊博略带神秘的科大人,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如今,他一身西装华服道貌岸然,略带矜持中又有些洋人的得意嚣张,虚情假意的客套与装腔作势的礼貌,才更令人紧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