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走为上策

众人正不寒而栗地想象着深夜里,四面街上伸手不见五指,一具早已死亡的尸体慢慢在家坐起来,穿大街过小巷往医院而来,还能穿过岗哨,毫不费劲儿地跳上楼梯,找到重症治疗室,小心翼翼地蹦到**,慢慢露出一个诡异而恶毒的微笑,一面躺下一面把白色被单缓缓盖上,忽听董无忌叫了一声“鼓声”,都莫名其妙看着他。

“小爷,你说什么?鼓声?”大头一头雾水看看小伍。小伍迷惑不解地看了看同样蒙了的石院长。

“是啊!”董无忌瞪眼说,“昨晚不知道谁,大半夜的在外头敲鼓!足足敲了半宿!你们难道没听见吗?我觉得昨晚出现的事儿,都跟那神秘的鼓声有关!”

大头哆嗦了一下,赶紧冲石院长挥挥手。石院长走过来摸了摸董无忌额头,又要翻开他的眼皮瞅,被董无忌烦躁地制止道:“干什么你!我没疯!”

小伍眼窝有些湿润:“小爷您到底怎么了,您可别吓唬我们!”

“你们真的没听见?难道真有鬼?!”

“小爷,你真该好好休息休息,准是这些天又惊又吓闹的。昨晚大家都在,谁也没听过鼓声啊!好嘛,您还当在北平城里唱堂会呢,还锣鼓点带打?”

董无忌一个头晕差点摔倒,好在被小伍架住,这会儿才是真的欲哭无泪,根本说不明白喽。他忽一转念,那天丹增喇嘛临走前奇怪地盯着老关头半晌,叫他跟着一起去拜佛修法,莫非丹增喇嘛看出了什么?!或许就是他下的毒手?也不对,既然如此,丹增为什么要送自己一枚护身银经桶,又叫老关头离开承德呢?他细一琢磨只觉头疼欲裂,根本理不出头绪。

“小董少爷没说谎,这件事当然有‘鬼’,但肯定不是闹鬼!鬼没有这样的心机手段,更没有这种神通。”门一开,周少鹏大步流星进来,又带进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你听见鼓声啦?”董无忌眼一亮。

周少鹏摇摇头说:“没有,但是我信你,不会在这种时候说谎话。我第二次检查了张教授的尸体,他的脊椎里,有些小小的疱疹类脓包或者是别的东西。而你们说的那个老关头,是‘自然死亡’,他的尸体需要进一步检验。这两具尸体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这儿,还袭击你,真的不可思议。”

周少鹏转头对石院长说:“请院长先出去一下,我要跟小董先生谈谈。”

石院长见他肃然,知道有秘事相谈,便带着医护人员告辞而去。董无忌早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不必隐瞒,就把怎么认识的老关头,他所说热河围场庙宫秘闻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只是略略隐去了丹增喇嘛的身份。

本以为周少鹏又要作色训人,谁知他听完默思良久,竟然点了点头:“小董先生,你提供的信息太重要了,为破解考察团失踪事件非常有利!我得感谢你。昨晚的事你受惊了!我没有保护好你,向你道歉!”

大头还准备和稀泥呢,一听这话放了心,便哈哈笑道:“感谢不必,不必啊。周处长,咱们如今都坐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呢。这也是我们小爷有福,不然哪能来了这儿就碰上老关头。哎,老关头可怜。”

“是可怜,死了还作妖儿,以后到清明、中元想着给他烧点纸吧。”董无忌愀然不乐,拉开窗户往外看了看太阳。众人不解,他戏谑道:“今

儿太阳打哪儿出来的?咱们周处长转了性儿!” 没等大家笑出来,他忽然换了肃容,压低声音说:“周处长,大头,伍哥!此地不能再留了,事不宜迟,咱们必须马上走!”

大头一惊:“马上走?”

“对!马上走!周处长你别拦我,”董无忌忧心忡忡,“把你查案子验尸的那套心思赶紧丢掉,再耽搁下去,我怕还有什么危险发生!而且事贵从权,张教授、老关头的死亡,其幕后必有现在不得而知的缘由,我怕再待几天,夜长梦多,围场那边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呢。”

片刻,周少鹏罕见笑了笑,大声说:“好!这下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承德府里发生的事,可以日后再查。嗯,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可是你的身体……”

“放心,”董无忌笑笑挥挥胳膊,“我可是喝了三十年的老山参汤呢!”说罢,几人分头开始准备。周少鹏跟石院长打了招呼,先将张教授和老关头的尸体寄存在医院停尸间,石院长自然满口答应。老关头好说,张文达教授毕竟是京城北洋大学知名人士,俩人约定以后再将两具尸体移回京师。

而董无忌强打精神,去警备大队找到郑队长,说明去意。老郑也惊出一身汗,安慰一番,很爽快仗义的送了地图、指南针、通行证、枪械、粮食和几匹骏马,供他们去围场应用。老郑见董无忌体弱,上不得马,又送了他一匹**青大走骡。这骡子油光水滑长得十分漂亮,颇通人性,董无忌骑上去一试,果然平稳。郑队长和石院长亲自坐车送四人出了承德府北门,董无忌四人拱手告别,一打马风沙烟尘四起,疾驰而去。

往北是几条千百年崎岖不平的“官道”,一路拐弯西南可通滦平,一路顺伊逊河直通隆化。所谓“官道”,跟“关内”早已修筑成的小石子马路、黄土夯实的土路不同,大部分都是前清那会儿,为了方便千乘万骑的皇帝大驾浩浩****顺顺当当去围场,热河都统衙门派工在野地里修筑的道路。这道路平时不怎么维护,每次圣驾来秋狝,再派人紧急抢修,圣驾一走,道路就扔在那儿不管了。如果赶上这里潮湿炎热,四处野草野花疯狂生长,只要多半年不修,这官道就跟老北平城一模一样:晴天有点影儿,雨天便成了泥巴窝子,一脚下去准得陷两脚泥。

后来幸而因为清帝们巡幸承德夏都,给这座城带来了无限的商机

和繁荣,北疆蒙古一带进贡、朝贺和做买卖的台吉、诸王贝勒及客商三天两头来往,沿途又有行宫、馆驿和客栈,所以乾隆中期,好面子的乾隆爷为了显示大清帝国的“体面”,总算沿着伊逊河修了几条官道,以便于身在围场,依然可以随时接到避暑山庄转奏过去的军国大政和紧急要务,这里的交通才算好起来。

道光以后,皇帝们不再来围场,国事衰弱,也没钱顾及这些。那些道路再也没人维护,仔细看,牛马羊蹄印和无数大车小车的车辙印记,像是给这处塞外通衢陈旧破败的脸上增添了悠悠岁月的皱纹。

几人骑的马都不错,四匹骏马一色枣红,身高体壮,棕黑色的马鬃,健壮的四蹄钉着铁花马掌,鞍韂皮活儿做得很地道,都镶嵌着晶亮的黄铜扣,显见是蒙古匠人的手艺。脚下马镫稍稍一催,那马扬脖四蹄放开,如飞似电,眨眼就是二里地,比汽车快多喽。

只可惜,大头、小伍、周少鹏仨人不敢放开缰绳飞奔,后头还跟着骑了匹骡子的董少爷呢!董无忌算是倒了霉喽,他在北京城哪受过这个呐!吃喝玩的都是当日少爷羔子们最时兴的玩意儿: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各色佳肴,玩的也全活——看电影、溜冰场子、吃西餐、跳舞、参加宴会、打撞球、开汽车。他出门,不是叫洋车,就是骑贵爷给他买的老英国三枪自行车,跟一些少爷羔子们在大街小巷横冲直闯,时不常跟着大头去打场群架“练练胆儿”。即便如此,他还三灾八难不断,小小不然的感冒发烧,磕着碰着。

如今在这旷野山地里,崎岖道路上,董无忌屁股下头这头**青大骡子不知道是调皮还是故意的,在道上专门找沟渠车辙跑,低着头旁若无人不紧不慢跟老大爷遛弯儿似的,那屁股还一扭一扭的。闹得董无忌仿佛坐上了摇煤球的大簸箩,晕头转向东倒西歪。董无忌一路走一路骂,要是他使劲儿捶骡子几下,那骡子气性还挺大,当即屁股朝上一颠,给他来点“颜色”瞧瞧;若是不言语,它就会远远跟在大头仨人后头,好整以暇地迈步。偏偏骡子头下挂了个大铜铃铛,头上又给戴了枚红绸大花球!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这俊小伙儿是去乡下接新媳妇儿的呢。可把董无忌气坏喽,连骂带打,却毫无作用。

大头嗤笑道:“我的小爷!你今儿也算饶上了!有马不骑,弄这么个玩意儿,哈哈哈,也算一景儿啦!”

董无忌瞪着他大喊:“说就说!谁知道咱哥们落到这步田地啦!

伍哥,我记得你也从来不会骑马啊,今儿一看,好家伙,你骑得比大头还溜,啥时候学的?”

小伍憨厚咧嘴笑笑:“小时候跟着家里放过羊,养过猪,我都骑过。我觉得骑马跟骑猪没啥不一样呐!”

“你快点成不成啊!照你这样,赶到围场得猴年马月啊。”大头骑在高头大马上故意逗董少爷,不断拿马鞭子俯身捅咕骡子的屁股。半晌,那骡子被捅烦了,大叫几声,撒开蹄子就跑。可坏喽!吓得董无忌趴在骡子背上“哎呀”乱叫:“救人啊!救命啊!”后头大头、小伍也大惊,挥鞭打马往前追,一头追一头喊周少鹏。

周少鹏正在前头信马由缰。他骑术高超,得了好马心里有点高兴,后面驮行李那匹马的缰绳也拴在他的马鞍上,踢嗒踢嗒慢慢走。他从背包里打开军用地图,拧着眉一面看图一面观察周围起伏山峦和旷野,忽听后头几声大叫,回身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大喊:“小董少爷,抓紧了缰绳!脚别离开镫子,身子贴着骡子背,叫它停下。”

呼喇喇一阵风似的骡子往前不管不顾直撞,董无忌吓得哭爹喊妈,脸都绿了,喊道:“停?怎么叫它停?”

周少鹏提马慢慢开始追,叫道:“你喊‘吁’,身子往下沉,脚蹬夹住它。使劲儿!”

“驴?”董少爷搂住骡子脖子回身大骂,“你才是驴!你全家都是驴!”

“不是驴!是‘吁’!”周少鹏气笑了,喊道,“你听错了!快、快停!看前面!”好嘛,这通折腾把董无忌五脏六腑快颠出来喽。前头正好是个小坡,那骡子故意捣蛋似的到了坡前头猛地一停,前蹄子一扣屁股一使劲儿,“啊!”董无忌惨叫一声,身子像面口袋似的飞了出去!

仨人骑马片刻就到了,下来围过来一瞧,都忍不住要笑。董少爷这么个漂亮体面的哥儿,一头栽进了泥地里,满脑袋臭泥,一身脏土,还在里头挣扎呢。大头、小伍把他提溜上来摩挲前胸捶打后背,半晌他这口气才缓过来,哭咧咧骂道:“这畜生真坏透了!敢摔我!哎哟,我这屁股!”

大头笑得前仰后合:“小爷,你这是犯了骡子星!”

“呸!大头,都是你捅咕的,你还装!快扶我起来!”董无忌刚

站起来,**青大骡子慢悠悠走过来,大脑袋对着他直摇晃,嘴里龇出大白牙,“咴儿咴儿”直乐。

董无忌再也不敢骑骡子,马也骑不了,只好由周少鹏抱上他的马,俩人骑一匹。众人并缰而行,董无忌坐在前头舒舒服服靠在周少鹏身上,这下子得劲儿多了。众人瞅着四面灰苍苍的天穹下,一片空旷寂寥,漫山遍野光秃秃的没什么树木,也不见行人,天高云阔,微风轻拂,甭说,还真有点提缰冶游的意思。

又是一条人命……董无忌想起老关头当日在松鹤楼说的庙宫秘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没到围场呢,已经白白死了这么多人,而老关头信誓旦旦说根本不记得有那么一尊神像,到底是传说有误,还是老关头根本就是瞎吹?想起临来时罗半仙那云山雾罩的一番“占卜”,瞅瞅四面空寂破败残山剩水,越发感到前途凶险莫测,老师柳教授生死未卜,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少鹏歪头看了看他,问:“小董少爷,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这些天发生的奇怪事儿,脑仁疼。”

“别想了,身体刚恢复,休息休息。”

“现在哪能休息得了?我是迷迷糊糊瞎操心,不如周处长清醒呐。”董无忌玩世不恭地笑笑,“比如说你,一头说相信我说的那天夜里医院发生的事儿,一头在后头算计我,算什么?”

“算计你?”周少鹏剑眉一挑问,“这是怎么说?我不懂。”

“我虽然胆小,可并不傻。”董无忌回头见他一脸正色,无所谓地笑笑,“别藏着掖着了,小爷都看见了,我这儿还留着你……”

“胆怯是人类的本性,对于未知的事物和环境,人都会胆怯,这是源于史前人类对于黑暗未知的本能。不过你说我算计你,这话我不懂。你在找什么?”

“你算计小爷的证明!嗯?上哪儿去了!”董无忌左右掏摸了很久,又掏裤兜。那天夜里,他从周少鹏**明明找到一张写满字的纸,上头曲里拐弯画了无数圈,明明记得叠起来塞进口袋里了,怎么没了?他翻了半天,除了几张钞票,火柴烟卷,什么也没有,登时发了火:“好啊,周处长,你趁我晕了,把那张纸偷走了吧!说!为什么在我名字上画一个大圈!”

周少鹏没言语,细长剑眉拧了一下,半晌才靠近他耳边,冷峻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捡的啊!当时我做了个噩梦,你们仨都不见了,急得我在屋里到处翻,就在你**!”

周少鹏想了想从内兜里掏出一张纸在董无忌眼前晃了晃:“是不是这个?”

看到那一笔严整规矩的汉字和红圈,董无忌气得转头骂道:“你还说不是你偷走的!”

周少鹏看了看,把纸折好装起来,沉吟片刻才说:“小董少爷,这张纸上有你的名字,请相信我,绝没有恶意的。但如果我说这张纸那晚从未离开过我的口袋,你根本不可能看到,你信吗?”

“啊?”董无忌惊愕地叫出来,看着周少鹏冷峻的脸直摇头,良久说道,“那、那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那晚我们都在医院里,可遇上的事儿却大相径庭!我可真蒙了!到底是你们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谁的遭遇是真实的呢?”

“或许,那晚我们都没有做梦,我们的不同遭遇都是真实的。”周少鹏眼神闪过几道锐利的光,意味深长地说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