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在车子里,宋简度过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

漫长的夜色,无边的困顿,都成了围剿他的敌人。尤其是在夜里,他好几次想要开车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把一切都抛诸脑后。独自在仙踪市调查的时候,孤独还没有这么难熬,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他竟然有种濒临崩溃的感觉。

车窗外的温柔夜色和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只能困守在闷浊湫隘的空气中。天边发白的黎明前夕,他陷入了比深夜更绝望的境地,天知道他还要等多久,又一个白天?

早晨八点,他浑身又酸又疼,下了车来舒活筋骨,顺便找了个公厕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发现芝县宾馆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个人。

这个人戴着墨镜,背着绿色帆布旅行包,微微仰着头,眼睛被深色镜片挡住,不知道看向哪个方向。

宋简迅速躲上了车,紧紧地盯着他看。为什么安晴不在?这个人要去哪儿?在心头浮出百般疑问之后,他忽然灵机一动,发现了一个化被动为主动的绝佳时机。

事不宜迟,他立刻发动引擎,把车开到宾馆台阶前的空地上,摇下车窗朝那人喊道:“先生,要不要用车?”

那人对这声招呼虽然始料不及,错愕的表情却随即沉寂下来,沉默好久才回应道:“可是……你这也不是出租车啊。”

果然不是盲人。宋简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四周,战战兢兢的样子:“小点声,我这是私家车,出来拉点私活,无非就是混口饭吃,给交警逮住的

话,赚的钱还不够交罚款。”

那人摘下墨镜,露出洁白的牙齿,会心的笑容宛若初月。头发可以剃光,但是眼睛说不了谎,他的瞳孔果然是灰色的。宋简立刻就确定了,这就是那位星先生。尽管知道这个危险人物,却还是对他年轻的面庞生出几分好感。

“今天我包你的车。”那人上了他的车,很干脆地说道,“先去文印庵。”

“文印庵?你信佛?”宋简很是惊诧。他听说过文印庵,知道是植物园附近一座颇有年头的庵堂,但由于没有去过,具体的路线不是很清楚。

“我不信佛,不过……”那人顿了两秒,“今天是浴佛节。”

“我给你推荐一下城外的都督山,那儿香火旺盛,庙宇又漂亮,逢上会下会都极其热闹,去年才升为4A级景区。”宋简乱七八糟地套着近乎,像个市侩而精明的生意人。

“不,我就要去文印庵。”那人带着孩子气的偏执显得宋简有些多事。

“好好,听你的。”宋简发动了车,又问道,“先生怎么称呼?”

“叫我星好了,冥王星的星。”

“是芝县本地人?”

“嗯。”

“文印庵近得很,步行半小时就能到。”宋简说道,言下之意是这么点路并没有包车的必要。

“既然遇到了你,包了你的车,自然还要去别的地方。”星笑着说。

“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虽然想赚钱,也想替你省两个不是?”宋简说道,“包车的价格不低啊,一个人的话真的有点奢侈,假如有人陪你,那就划算多了。”

“谢谢你的好意,我付得起。”坐在后排的星冷冷地说完这句话,闭上眼打起盹来,表示谈话已经结束。

文印庵所在的巷道过于逼仄,车子无法驶入。宋简只好把车停在巷口的护城河边,建议星下车步行,自己也陪着他往巷子里走,说闲来无事,也正好到庵子里瞧瞧热闹。

不到百米远,那堵爬满繁盛绿萝的砖墙就是文印庵了,低沉的佛经诵

读声漫过墙头萦绕过来。门中庭院虽然促狭如古井,却也竖起幢幢宝盖,正殿中摆放着香花灯烛以及各种供品,花丛中的几案上安放铜盆,注满清香四溢的无名**,其间立着一尊铜像,童子模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大殿中躬身站立着许多身着袈裟灰袍的比丘尼和居士,口中念念有词,并拿小勺舀起盆中香液去浇那尊铜像。

“他们在做什么?”宋简问道。

“浴佛啊。”星答道,见宋简还是不明白,又解释说那站在盆中的小孩雕塑,就是刚刚出生的释迦牟尼,所以浴佛节又叫佛诞节,佛教徒通常以浴佛的方式纪念佛的诞生。不仅要给佛沐浴,还要给自己点浴,所谓点浴,就是由僧人手持杨枝蘸沐浴过佛像的净水洒在信徒身上,表示洗心革面,消灾除难。

“可是有些灾难,就算是浴了佛怕也是无法消除的吧。”星的眼中雾气弥漫,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佛堂前的人群中间。那些人全都背对着他们在草蒲上打坐,虔诚的祷祝声经久不绝。

“他们在念什么?”宋简问。

“先念《回向文》,再诵《三皈依》。”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妈教我背过。”星跟着众人的吟诵一起背道,“愿消三藏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

宋简见他神情痴醉,更觉奇异,又不好再咄咄逼问,只有退到角落里等待,尚未站定,星蓦然一声“罢了罢了”,转身向门外走去。

宋简跟过去,问道:“这就走了?”

“我看见她了。”星道,“还是早点走,省得她见到我生气。”

“她是谁?”宋简顺势问道。

“我妈。”星回答。

“你妈见到你怎么会生气?”

“因为我做错了事,她叫我在家诵经礼佛,我不愿意,还偷偷跑出去了。”星站在文印庵门口,像是忘记了来时的方向,左顾右盼。

宋简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车停在左边,又问:“你做错了什么事?”

星没有回答他,朝车停靠的地方走过去,上车后神情倦怠地说了一声:

“去狐婆岭吧。”

“狐婆岭?”宋简花了很大力气,依然没能遏制住惊愕的神色,但他为自己的异常反应找了个借口,“那儿都给拆掉了,据说要盖一座狐狸山庄,现在鸟不拉屎,想看到狐狸,最起码还要等三四年。”

“狐狸山庄是什么?”星睁开了眼。

“一个招商引资的项目,以饲养狐狸为主,兼顾旅游餐饮,投资千万。”

“就是想去看一看。”星淡淡地问道,“你不想去吗?”

“没啥不想去的,你包车嘛。”

车驶出了城,往福渡镇狐婆岭的方向,车速不算太快,因为这条路正在修建,路况比第一次去更加糟糕。星没有催促,把手伸向窗外,像顽皮的孩子一般想要抓住流逝的风。对于随时而发的颠簸,他不仅毫无怨言,反而还痴痴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宋简问道。

“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星侧过脸来对他说。

“什么决定?”

“那可不能跟你说。”星俏皮地皱起了眉头,吊他胃口一般说道,“我又不认识你。”

宋简有些哭笑不得。他很难相信自己正在面对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眼前的这个人,干净清秀而稚气未消,说话的口吻中有不谙世故的天真。如果是一无所知,他很有可能判断他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现在他却不得不提醒自己冷静理智,绝对不能想当然和意气用事,因为一个人的恶行往往是和表面的欺骗性成正比。

车终于开到了狐婆岭上,那里现在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原先胡村里的人家全都搬走了,山坳间的村舍已经坍塌了一大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巨大蓄满污水的坑洞。拆迁似乎刚刚开始,挖掘机像一只疲倦的独角兽拖着深浅起伏的辙痕栖息在山脚,蓄了半池雨水的铲斗里有两只白鸟正在汲水,倏忽间又飞起远离。

“我们去那边看看。”星坐在宋简的车子上,指着地势隆起的一处院落。

时隔多年,宋简依然记得那是当年的副队长梁中行击毙持刀凶徒的宅

邸,就是在那附近的树下,警察挖出了七具失踪学生的骸骨。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这位星先生果真和那起案子有某种关联,但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参与者,现在还无法得知。宋简的背脊有些发寒,他意识到,尽管当年的凶手已经死掉,但那起案件远远没有结束。

“去那儿干什么?”宋简以退为进,“坑坑洼洼的,扭了脚不划算。”

“你可以不来啊,反正我只是用你的车,又没规定你一定要陪着我。”星下了车,朝那边走去。

“那我还是跟着你逛一逛吧。”宋简故意磨蹭了一会儿,追上去道,“一个人在这里也没啥意思。”

绕开村庄的废墟,沿着残破的土径和高低不平的坡道往高处去,深一脚浅一脚地抵达那片平房时,一阵凉风适时地吹过来,吹冷了宋简布满汗水的背脊。当年在冰雹霰雪寒风的掩护下,他就是从他现在站立的地方翻墙进去的。

星站在屋子院外,仰头看屏障一样在山峦上翻滚如浪的树林。山风穿越竹篁,就像有某种神秘的生物,在细密的碎叶草茎上追逐嬉戏。“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吓得要命,感觉到树林间好像有什么吃人的怪物一样。”他说。

“住在这里的人是你亲戚?”

“那个人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邀请我到他家吃饭,玩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机。”

“哦。”宋简微微点头,将激动暗藏于心。果不出所料,这个人是庄生之外的第二个幸存者。他当年是如何逃脱的?宋简几乎脱口而出。

星在那扇门上推了一推,那门兀自开了,吱呀一声,院子里残败的景象立刻暴露出来。

宋简脑子里立刻浮起当年的景象。那个深夜,他潜进围墙,在黑暗中窥探如豆般惊栗的灯光下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子,磨刀声响起,“杀,杀,杀……”

“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机?”宋简装作糊涂,明知故问,“真有那么好玩吗?”

“一点都不好玩。”星已经穿过了院子,推开了堂屋半掩的门扉,风吹进来,吹得一只竹篮在地上不断翻滚,一只黑色的野猫从桌子上倏然跳起,躲进桌底瞪眼看着两个侵犯者。星蹲下来朝它“喵”了一声,那猫胆怯地回应了一声,却不敢靠近。星把包放在地上,翻出一袋鱼干,扔给了它。

“我喜欢猫,所以常备猫粮。”他说,“我被那个人绑起来了,眼睛和嘴巴都给蒙得死死的。有只猫舔我的手,还咬我身上的绳子。不知道是不是这只猫……天啊我真傻,这都多少年了,那只猫应该早就不在了。”

宋简做出一副惊骇的模样:“为什么要绑着你?”

星站起来盯着他:“当年轰动整个芝县的学生遭挟持杀害的连环案件,你难道没听说过?”

“你是说……”宋简张着嘴,“你是说那个变态……你也被他绑过?”

“是啊。”星脸上浮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我确实听说有个孩子被救出来了,就是你吧,运气可真好。”

“不是我。”星摇摇头,“我是自己逃出来的,没有人救我。”

“怎么会?”宋简问道,“你用什么办法?”

星的眼睛朝上,盯着白石灰上发黄发黑的水渍:“我用的办法很简单……”一句话尚未说完,他的脸色忽然起了变化,五官扭曲,栽倒在地,双手揪着自己的心口,身体如遭电击一般抽搐。

宋简立刻想起之前听米南说过这个人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发病时形同濒死,立刻抱住他,见他将手指向了放在门槛上的行李包,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那包里应该有急救的药物。他把星放平在地,转身去翻他的包,果然摸到若干不知用途的药盒,正要凑近浏览包装上的使用说明,忽然眼前一黑,眼睛和鼻子全被蒙住。他顿觉大事不好,正要使出烂熟于心的擒拿手反制,却被鼻孔渗透进来的一股甜味迷晕了过去。

醒过来后,宋简发现自己已经给绑住,这种绑法谈不上技术含量,却极其野蛮而有效。他的双腿被废弃的草绳和撕破的床单以及电线铁丝结成的死疙瘩紧紧捆缚,上肢也和躯干用同样的手法固定在一起,像一个半成品木乃伊。从门外照入并落在地上的阳光还是原先的角度,证明他昏迷的时间并不久。宋简判断迷晕自己的应该是“乙醚”,却不能就此断定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他靠着墙,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星:“你这是干什么?”

星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门槛上,和他保持着距离:“宋警官,你好啊。”

“你认错人了吧。”宋简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愕,“我是开黑头车的司机。”

星走近了几步,恶作剧得逞一般讥笑:“我看到你的脸,就认出你来啦。你叫宋简,你父亲叫宋之河,哥哥叫宋长乐,你本来是外地人,考取了公安大学之后,在你母亲的要求下到芝县工作……”

宋简的脸变得惨白,他感觉自己不仅仅是被捆绑起来,更像是被剥光后搁在案板上待价而沽的畜生。讽刺的是,他一直以为自己躲在暗处,最起码是和对面这个人势均力敌,却不料这人不仅早就识破了他,还对他了如指掌。可怕的一点在于,就算是他的妻子,对他的了解也没有这样全面。

“你到底是谁?”他终于演不下去了。

星从桌子上的行李包中翻出一个茶叶盒,打开盖子,倒出来一摞厚厚的信。

“这些信,是在宋长乐家里找出来的,里面还有你的相片。”星微笑着说,“等我走了之后,你可以看一看。”

“宋长乐是怎么死的?”宋简知道自己应该保持冷静,却偏偏冷静不了,他的口吻近乎于咆哮。

“他活在童话里,可是你知道,童话这种东西迟早都会破灭的。”一种哀伤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终于侵蚀掉了那一层浅薄的笑容,“我承认,是我粉碎了他的童话。”

“所有的一切我都承认,”他继续说道,“只要你能抓得到我,我就会服法,可现在看起来,这种可能性不大。”

宋简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快速地捋清思路。他虽然搞不清楚桌子上那些信件是怎么一回事,可如果这个人是据此才辨认出他,那也证明他对他的了解极其有限。目前看来,他还有震慑的资本,可以让这个危险人物不敢轻举妄动。

“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早在仙踪,你的一举一动就在我们的监控之下。”宋简恢复了镇定,“你潜伏在湾沚县清溪镇的盲人按摩院里,我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就是等着安晴来跟你会合。”

“哦?”

“芝县宾馆那边还有我的同事留守,他们到现在还没打电话给我,就证明他们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安晴,说不定现在已经审问结束,已经全盘掌握了你的犯罪证据。所以你现在的明智之举就是自首。”

“你真有这样的自信?”星看着他问,“如果真是这样,你的电话早就应该响了,最起码他们应该给你发条信息。可是我看了你的手机,对不起,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用你的指纹解了锁。我看到你发给你妻子的短信,你是因为私事去仙踪的对不对?就算是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回到了芝县。”

“宋长乐在仙踪的死是一起疑点重重的命案,我于公于私都不能置之度外。”宋简针锋相对说道,“说到现在,你不敢打电话给安晴求证,不过就是怕暴露了目标吧?”

星依然在笑,却笑得有些不自然。宋简暗自庆幸自己戳中了他的痛点,却看见他的眼眶中蓄满了眼泪。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星用袖子抹干了脸,哽咽道。

“你们……”宋简以为他们起了矛盾而分道扬镳,但看到他悲恸的样子,瞬间冒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星闭上眼睛,后退到门槛前坐下来,头倚靠着门框:“我以为自己足够聪明,聪明到可以操纵别人的生死。可是当我粘上了眼睛,躲进彻底的黑暗之中,才想通了很多我本来没有想通的问题。”

“什么问题?”

“她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知道她孩子血缘真相的,都得死。既然柏安平都得死,我又怎么可以活着?”

“那孩子……”宋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柏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是你们杀的?”

星微微点头,逆光的背影嵌在门框里,显得面目叵测。

宋简的心沉了下去,如果这件事星愿意承认,那么今天他真的算是凶多吉少了,因为通常坦诚这种秘密的凶手,都是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安晴也想杀掉你?”宋简把自己的揣测咽了回去,他对人性始终抱着一丝期待,不太相信相爱的人会相互毁灭。

“所有知道那个秘密的人都得死,包括她自己。”星摇着头,絮絮说道,“我没有喝下那杯毒药,我还不能死,我还有件事没做……”

“你是说,安晴已经死了?”宋简厉声喊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能一错再错!”

“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我一直在等人来救我。可是你来了,又走了。”

“什么来了又走了。”宋简莫名其妙,却又暗自心惊,“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天,你来了,你站在我家门口跟我妈说话,我想如果你进来问我,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可是你过了一会儿就走了。”

宋简对他这种没头没脑的说法大惑不解,恨不能追上去问个明白,就在星悲哀的眼神中,回忆电光石火般蹿出来,各种支离破碎的片段不断闪回,重新拼接——那个下午,他确实在鲍一丁遗孀童桐的家中听到了一连串稚嫩的咳嗽,他无法想象那个躲在门后的孩子正在遭受怎样的精神折磨。他的心脏一阵抽痛,瞬间明白过来:“你……你是那个鲍一丁的儿子?”

“我不是他儿子,我恨他。” 星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他后来娶了我妈妈,对她还挺好,对我也不错,让我喊他爸爸,我好高兴,因为我终于跟别的同学一样有爸爸了。可是当我妈妈告诉他我有心脏病活不到三十岁时,他很生气,说我妈妈骗了他,说有我这样的儿子就跟绝后一样没区别。他喝醉了回来就打她……”

宋简在瞬间展露的真相前唇干舌燥,很多事情,原来比想象中的简单。他仿佛看到一个小孩的头被卡在墙上的黑箱子里,喑哑嘶叫,手脚扑腾如正被虐待的小猫,一个持刀的疯子站在外面,问出那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星继续说道:“那一年我才上初二,什么都不明白。那个疯子问我最想杀掉的人是谁,我就说是鲍一丁,他问我鲍一丁是谁,我说是我妈的丈夫。他很高兴,他说他也不会认他母亲嫁的那个人是爸爸,他说我是唯一跟他有相同想法的人,他说他要放了我,可如果我去报警,他就会把我跟我妈全都杀了。如果我乖乖的,他就会和我做朋友,对我好,让谁都不敢欺负我。我好害怕……”

“所以……”宋简还想再问下去。

“我累了,不想再说了。”星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从宋简身上摸走了汽车钥匙,背上了包。

“你跑不掉的。”宋简喊道,“跟我去自首吧。”

星回头看他:“我说过,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要去做件事。我不能死,当然也就不能被你逮住。”

那只猫从桌子上轻巧地跳到地上,追到门口,对着星的背影叫了一声。

星的离开令宋简大感意外——他怎么会就这样放过了他?这场追逐似乎是没有穷尽,悬念也没有穷尽。宋简实在猜不出星口口声声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不知道还会有谁丧命。这种悬在半空的感觉令他无比难受。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重获自由。

那只猫回头看他,他也看着那只猫,当他确信这只猫完全无能为力时,他也找到了获救的唯一办法。

“有人吗?”他使劲喊道。

下午两点,开挖掘机的工人睡完了午觉来上班,这才听见了屋子里的大声疾呼。两个多小时的呼救已经令宋简精疲力竭,他知道自己追不上星,只能立刻打电话给局里汇报情况和请求支援,让他们拦截那辆车,并派人去芝县宾馆打听安晴的情况。

然后,他开始翻阅桌子上的那摞用橡皮筋绑起来的厚厚的信件。

那些信是他母亲写给他父亲的,每一封都夹着他的一张相片,按落款时间串起了他的成长史,直到母亲去世之前不久。母亲在信中极其克制地叙述着自己的生活,没有牵肠挂肚,就像和多年的老朋友聊叙家常。

为什么父亲在去世前不一把火将这些信件烧掉?宋简猜测,也许就是为了某一天能够让他看见这些信,从而知道自己并没有被抛弃吧。

可是星为什么要把这些信带在身边?

想到这个问题,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宋警官,看了那些信了吗?”

“看了。”

“谢谢你消灭了那个疯子,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的报答。”

忙音再度响起,宋简看着门外荒凉的废墟,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尾声/

入夜,两辆警车无声无息地驶入大摩岛,在离海边的一间破败的石头房子不远处停了下来。

“就是那儿。”阿鬼戴着手铐对侯佳成说道。

警察破门而入,老罗抱着那幅《拜石图》从美梦中惊醒。面对着森森枪口,他非常主动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跪在**喊道:“我坦白,我交代。”

“你小子应该感到庆幸。”侯佳成笑着给他戴上手铐,拿回他膝盖前的《拜石图》,“如果你真拿这幅画去敲诈米南,现在可能连坦白从宽的机会都没有了。米南的手段,你比我更清楚。所以,将米家的犯罪事实交代清楚,是你唯一的选择。”

“我是被逼的。我不过是米家的一条狗。”老罗点头如捣蒜。

警车的车灯终于亮起,照进大海深处。波浪冲刷着海岸,涤**着默然矗立的巉岩礁石。在重重的迷雾之间,可以依稀看见星光。

/因/

1996年,胡牌找到了他的母亲。

“外婆死了。”他说。

母亲挤在杂沓肮脏的宿舍里,挺着大肚子,正在给她的小儿子洗澡,她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在门外抽闷烟。

“我想上学。”他继续说。

“你看看我这样,怎么能供得起你上学?”妈妈把水淋淋的弟弟捞出澡盆。

“我想上学。”他的脚像生了根。

“你爸爸把家里的钱都带走了。”妈妈回头说,“当时你还在吃奶呢。我现在自身难保啊。”

“他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妈妈用毛巾擦干了正在**打滚的弟弟,然后把手插进裤兜,翻出几张皱巴巴湿乎乎的钞票,抹平后塞到他手上,“我就这么多,出去的时候不要声张。”

他只好走了。

下了到芝县的长途车,他看到游戏室里有很多少年,背着崭新的书包,如痴如醉地拍打游戏机上的手柄。

他觉得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如此不公平。

有的问题想不通,就成了魔障。

/果/

星期天,老魏在芳香理发店理了个发。

楚兰对他说:“让阿多过来吃饭吧。”

老魏经过康弘按摩院的门口,朝楼上大喊道:“阿多,你老婆让你回家吃饭。”

阿多下了楼,朝芳香理发店走去。

不远处的一棵樟树下,一个小孩正在埋葬一只他在路边捡到的麻雀。

“小星,回来吃饭啦。”阿多朝他喊道。

小星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牵住了他的手:“爸爸,今天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以前是个瞎子。”

阿多停下来,温柔地看着他说:“是的。”

“可是你明明能看见。”

“那是因为有一个人把他的眼睛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