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投影仪的光从白幕上隐去,企划部的经理报告完日本市场的宣传计划,米南刚想询问几个问题,思路就被会议室的开门声打断。

女秘书的高跟鞋踩着铿锵的步点走进来,对他耳语:“有个警察说要见您。”

“警察又怎样?让他等着。”米南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他……”秘书环顾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像在他耳根上吹气,“他说是为了那幅《拜石图》来的。”

米南愕然一愣,随即宣布散会。众人纷纷退场之后,他让秘书把警察

带过来。

五分钟后他见到了那个警察。警察伸出手自我介绍:“我叫宋简。”

米南和他握手,同时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人,确定素未谋面。他和仙踪市公安局关系良好,逢年过节经常以企业赞助的名义送去很多柴米油盐之类的慰问品,按理说公安局若是有事应该会派熟面孔来处理。

“你们钟局长最近好吗?”米南试探地问。

“米先生,实不相瞒,我并非来自于仙踪市分局,至于我所在单位,大概说了你也不会知道。”宋简的声音显得沉重而疲惫,“我今天是为那幅《拜石图》而来的。”

“所谓《拜石图》,我也听过一些传闻,其实都是子虚乌有的杜撰,也不排除有人故意造谣中伤我。”米南邀请宋简坐下,继续说道,“希望警察同志一定调查清楚,严惩造谣者。”

“米先生,我是以私人名义来见你,这幅《拜石图》涉及我们两人,或者说我们两家之间的一些历史纠葛,如果可以,我希望今天做个了断。”

“我们两家?”米南的目光锁定在他脸上,“你是说米家和……宋家?”

宋简点点头。

“哪个宋家?”米南坐直了上半身,跷起的二郎腿也放下。

“宋之河是我父亲。”

“哦?”米南又将宋简从头打量到脚,发现他和宋之河确实有几分相像,不由得冷笑一声,“那这件事就有意思了。我要是你的话,一定会躲起来的,怎么会自投罗网地跑到债主家里耀武扬威。”

“我承认我们家欠了米家一些东西,但是耀武扬威从何说起呢?”宋简苦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说,把真正的《拜石图》还给我们米家?”米南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这件事不太行得通,除非……”

“除非什么?”米南冷笑,“你又想提出什么条件?”

“除非时间能够倒流。”宋简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最起码要退回到我五岁的时候。”宋简脸色莫名地沉痛,“那时候

我们全家人还在一起,当然,还有我那个弱智的哥哥。”

宋简回忆起了往事。五岁的他很调皮,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他发现父亲有一项神秘的爱好,就是每天中午午睡前都会把床底下一个旧皮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看,好像很神秘的样子,而且决不允许他和哥哥碰。有一天中午,父亲贪杯喝醉了,躺在**打鼾,脱下来的裤子上系着的一大串钥匙垂在地板上。他偷偷地解下钥匙,打开了床底下的箱子。

令他失望的是,箱子里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绿色的铜钱,黯淡无光的鼻烟壶,锈迹斑驳的瓶瓶罐罐。可是他知道这些都是父亲的宝贝,不敢造次,都规规矩矩地放了回去。但是压在箱子底下的那幅画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那幅画藏在一个匣子里,绢纸发黄起皱,边缘处还有些破损,看起来一钱不值;笔墨也古怪可笑,画着一个老人,朝一块丑陋的石头作揖,人不像人,石不像石。那时候他正在学幼儿园简笔画,一时技痒,就用彩色水笔在那幅画上描了几笔,无非是天空上几朵白云,几只飞鸟,水里几朵波浪,几尾游鱼,又给那老人添了几根胡子才罢休。

听到这里,米南似乎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那幅画就是《拜石图》?”

宋简点点头。

米南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家代代相传的书画至宝,就给你的涂鸦给毁掉了?”

“恐怕正是如此。”

“我要是你,就一定会把这件事瞒到死。”米南的目光像寒针扎在宋简脸上,“我祖父、我父亲,都因这幅图的丢失而抱愧不已,死不瞑目。现在你堂而皇之地跑到我这里,告诉我你把这幅画给毁掉了。你是想打我们全家的脸吗?你大概对我们米家的手段还不了解。”

“我就是因为不想再躲下去,才来找你。”

宋简继续说,那幅画被他毁掉的第二天,整个家庭的气氛就变掉了。父亲和母亲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尤其是母亲,经常枯坐流泪,父亲也烟不离手。一个礼拜后,父亲同母亲离了婚,带着痴呆的哥哥去了远方,而他跟着母亲去了一座偏僻的小城——一个完整的家就这样分裂。后来,母亲在孤独中去世,到死也没有因为当年的事责备他一句,而他的父亲和哥

哥,也相继抱残守缺地离开人世。现在这个名义上的家,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还自以为无辜地把罪孽归咎于上一代的矛盾,以为他们亏欠了他。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沉默,无非也是不希望他在愧怍和悔恨中度过一生。

“为了这幅画,我的父母搭进了他们和婚姻,赔进了他们的两个儿子。”宋简盯着米南的眼睛说道,“不管我们欠了你家什么东西,我认为现在都已还清。”

“如果我不这么认为呢?”米南的眼睑耷拉下来,遮掩着凶光,“你根本不知道那幅画值多少钱。”

“我并不是来请求你的原谅。”宋简攥紧拳头道,“我来的目的是调查一件案子,我的兄长宋长乐死得不明不白,米先生大概难逃干系吧?”

“可笑至极。”米南不屑道,“你知不知道有项罪名叫诽谤?”

“有个女人因为租了宋长乐家里的房子,被你手下挟持到阴阳山的一间小木屋里,是你亲自打电话下命令放了她。”宋简观察着米南的细微表情,见他双眉紧皱一言不发,继续说道,“如果不是米先生和这位名叫安晴的女士暗度陈仓,将我兄长逼到绝境,他也绝不至于走上死路。这笔账,不知道该怎么算。”

“你说的这位女士,我连面都没见过。”米南掩饰着内心的不安——老罗和那间小木屋是米家历史上的一个污点,应该早就一劳永逸地抹掉,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眼下的唯一要务是尽可能撇清关系,然后争取时间弥补。

“原来米先生也只是个胆小的鼠辈,自己做过的事也不敢承认。”

“你不要用话来激我,我只是实事求是。”米南竟然没有发火,镇定地回应道,“我没见过那个女人,当我发现在宋长乐家找到的那幅画是赝品之后,本来确实想把女人抓来问一问,没想到……”

“没想到她成了柏氏企业的儿媳妇,被人日夜保护。”

“正是如此。”米南益发慎重,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宋简笑了笑,笑容中却是峻冷的意味,仿佛在等着他如何自圆其说。

“那女人住到宋长乐家中,明显不怀好意。我当然不会允许她觊觎我们家的东西。不过……你如果以为这仅仅就是我跟那个女人之间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

“有一个。”米南斜着眉毛笑道,“不过我同样不能告诉你他是谁,因为我只见过他一面,他的姓名、背景、籍贯我一概不知。”

“你竟然能跟一个你一无所知的人合作?”

“他说他能帮我找到那幅《拜石图》,我当然要跟他合作;他还要我放了那个女人,我当然也要放了她,他还向我要了一百万,我也只好乖乖给他。谁让我是个孝子,父命难违呢。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包括他是用什么办法让宋长乐说出你父亲藏那幅画的地点。我只知道,那幅画是赝品。”

“你就这样放过了他?”

“那幅画虽然是赝品,却也价值不菲。我找专家鉴定过,应该是出自清末画家任伯年之手,应该是你父亲心中有愧,所以想方设法做的补偿,虽然价值远远不及正品,拍个两百万却是不成问题,总算聊胜于无。既然我没什么损失,也就没必要再赶尽杀绝,更重要的是,我找不到他。”

“你既然见过他,对他总该有点了解。最起码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米南冷笑道。

“我不相信宋长乐能绑架勒索,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宋简目光如炬,“你应该对我哥哥有所了解,你相信他做得了那样的事?”

米南不禁皱起眉头,若有所思。他确实不相信以宋长乐的智商能够绑架一个小女孩。他只知道,宋长乐的“畏罪自杀”必定和那个名叫“星”的年轻人有关。

“他说他叫星,冥王星的星。”米南说道。

“为什么是冥王星的星?”

“我怎么知道?”米南不耐烦地说,“不过我知道他心脏有问题。”

“心脏?”宋简备感诧异,“什么问题?”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有两分钟表现得极不正常。说得夸张点,就像要死过去一样,吃了两颗速效救心丸才恢复过来。”

“他有什么特征吗?我是说长相。”

“有两个明显的特征,一个是他的头发,黑白夹杂,看上去就像一团灰色的乌云,还有一个是他的眼睛,他的瞳孔是灰色的,和正常人不太一

样。”

宋简眉宇紧紧纠结,像是被一件极艰深的难题困扰,两脚焦躁地磨蹭着地面,喃喃自语:“你说的这些话,为什么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片刻后忽然猛吸一口凉气,猝然起身,“我还有别的事,再见。”

“恕不远送。”米南心乱如麻,也不愿意继续啰唣。

宋简往会议室正门走去,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对米南道:“你的手下罗先生,应该会很快打电话给你。”

“他只不过以前为我父亲跑过腿。”米南道,“他并不是我的手下,他现在所做的事和我们公司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等到他找你的时候,你最好能将他交给警察。”

米南看着宋简的背影消失在会议厅的两扇大门之间,沉思之中,桌子上的手机嗡鸣起来,定睛一看,果然是老罗的号码。

宋简离开了德诚文化公司位于工业园区的办公楼,立刻赶往华阳小区。

“灰色的头发,灰色的瞳孔。”——类似的描述,他在卢笙家里听过,也就是宋长乐绑架案中小女孩的母亲,准确地说,是因为打麻将而丢失自己女儿的那个粗心女人。

这一次找她,比上一次麻烦很多。卢笙不在家,左邻右舍也无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宋简从小区物业那里找到了卢笙的号码,打电话过去才知道卢笙已经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我走不开,就在电话里说吧。”电话那头那个声音很冷淡。

可是当宋简提出是为了她上次让他帮忙寻找的那个男人时,她立刻就答应和他在中午的步行街鸢尾书店见一面。

“星就是在这里上班的。”在二楼的咖啡室,宋简跟卢笙打完招呼就听她这样说道。

“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有时候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出现过。”卢笙简要叙述了自己和星结识的过程,省掉了一些她以为无关紧要的枝枝蔓蔓。星消失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都不真实,她记得那张脸上有残忍的笑,也有悲伤的泪,这两种矛盾的表情怎么可能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她记得她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等死,翌日却又头痛欲裂地醒在卧室的**;

星说的那些话,只有一部分还残存在她错乱的记忆里,现在想起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喝了太多的酒,多到令她精神分裂,患上了难以启齿的臆想症。

“你的意思是,为了不让你自寻短见,他想办法要帮你抢回女儿,而且差点就成功了?”宋简问道。

“是这样的。”卢笙缓缓地点了点头。

宋简深吸一口气道:“卢小姐,现在我把我掌握的一些情况跟你说一下,不知道你会有怎样的判断。”这些情况是,宋长乐家中住过一个名叫安晴的女人,和那位星先生之间有某种隐秘的联系;宋长乐绑架了卢笙的女儿小枝,星先生在卢笙寻死时凭空出现,挽救了她的生命还帮助她抢回女儿。

卢笙的脸色苍白。她当然还记得有天晚上她跟踪了星,在阒寂无人的春籁巷口,星和一个撑着伞的女人见面,走到巷子深处才抱在一起热吻,的确是有所避讳的样子。

“我听说,您的前夫是著名的心脏病学专家?”宋简又问。

卢笙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那位星先生心脏有问题?”

说到“心脏”,卢笙立刻就联想到了倪晟,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你是说——”

“目前什么也不能断定,除非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宋简看出了她的有所保留。

卢笙不喜欢把婚姻中那些不堪的事说给外人听,可是眼下,整个谜团的错综复杂超出了她的想象,让她知道,事情并非她以为的那么简单,可是该从何说起呢?那个羞耻的梦吗?

“有件事,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终于说道。

宋简对于自己听到的,也将信将疑,因为卢笙的描述太过感性,所谓的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仿佛是他以前看过的二次元漫画里才有的桥段,而且如果那位星先生真的想置她于死地,也怎么会不声不响地跑回来救她?不过,即使卢笙的叙述只有一小部分的真实,也足以证明那位星先生的复杂和危险,而且,在这背后,卢笙的前夫倪晟医生也一定扮演了某种推波

助澜的角色。

有个轮廓在宋简脑中拼凑出来,只是缺少证据和细节。当卢笙再三追问时,他也只能三缄其口,推说不知。

他只能保证,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定会把真相全部告诉她。

卢笙离开后,宋简又去向鸢尾书店的员工了解情况,但是收获有限,书店经理说那位星先生来申请工作时说身份证丢失正在补办,提供的证件是仙踪海洋大学的学生证,申请的是短期工,底薪没有要求,只是按推销出去的图书抽取提成,另外就是将书店中拆封后的样品书带回去阅读。三天试用期结束后,宋简的业绩竟然超出了其他员工,书店就跟他签订了一份短期劳工协议。

宋简甚至没要求看那位短期员工的证件复印件,因为他知道学生证最易作假,照片和印章都不难伪造。他也没打算去倪晟曾经工作过的华辰医院调查,因为缺少权限,医院也不可能透露倪晟之前治疗过的病人隐私。眼下最切实可行的办法,大概还是守株待兔,以监视坐月子中的安晴为突破口。

安晴诞下一名男婴之后在医院最好的病房养护了一段时间,又带着孩子回到了大摩岛。在此期间,她和柏家显然陷入了一场僵持的谈判,最后以柏良人的胜利而告终。柏家得到了孩子的抚养权,而她获得无条件探看孩子的权利,以及成为“新概念”装修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并获得了柏氏企业的一小股股份,和柏良人因为拿下抚养权而心情大悦赠送给她的一辆越野车。

宋简在安晴的车子上安装了一个小型GPS跟踪器,就跟普通SIM卡一般大小。这是师兄教给他的办法。宋简在县城中很少接触到这种高科技产品,真正使用后才由衷感慨其神奇和便利。

侯佳成借给了他一辆尼桑,免去他挤公交地铁的奔波。宋简知道调查已经令自己欠下很多人情债,只能寄希望于以后再还,最令他愧疚的是他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妻子了,他本来已经打算放下一切和她重新开始后半生,却不想还是被前半生那些谜题牵绊住了脚步。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期待安晴在恢复自由后立刻行动,等到他找到那个躲起来的“星”,就联系当地警方实施抓捕。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一个深夜,GPS跟踪器的终端显示安晴的车驶离了大摩岛。

他开车一路跟到清溪镇,在镇上的招待所门口看见了她的车。安晴正在路旁一家理发店里面和女店主说着什么,女店主站在门口,手指向对面的康弘盲人按摩院。

安晴进了招待所,一直到晚上才出来。在昏黄的路灯下,她进了按摩院。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躲在车子里的宋简的眼睛。

下半夜,他看到按摩院出来的人上了安晴的车,却是大感意外,这个人和之前卢笙、米南描述的模样实在是大相径庭,不仅没有所谓“灰云一样蓬松的乱发”,就连眼睛也仿佛是有些问题。他拄着拐杖,在安晴的扶助下上了车,一副行动不便的样子。

尽管疑窦丛生,宋简还是跟上了她的车。答案就在安晴身上。这一点他至今仍未动摇。

来到芝县境内,宋简看到了两旁隆起的青山,不由得大感意外。他拿不准芝县是安晴途经的一处驿站,还是她的目的地。他希望是后者。因为这样就等于嫌疑人自动进入了包围圈,宋简有把握在自己的大本营掌控一切。

安晴的车果真下了高速公路的匝道,顺着省道驶向芝县城区。宋简看到了离自己家不远的芝县宾馆,喜忧参半。妻子上班的学校就在宾馆附近,而且马上就要到上午放学的时间,妻子多半会从这条街上经过。可是现在正是至关重要的关键时刻,他不仅不能见妻子,还要隔绝一切熟悉的面孔。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句诗似乎能表达出宋简此刻的心境,一路的探寻跟踪,想不到竟然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宋简看着安晴扶着那人走进了宾馆。此时他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是继续监视等待,另一种是去局里汇报情况,申请支持。他斟酌了一会儿,在局势尚未明朗的情况下,选择了第一种。但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他还是打了个电话给住在附近的一位同事,跟他换了车。不管怎么样,仙踪市的车牌在这个内陆小城还是太显眼了,难免会引起安晴注意。

他嘱咐那位同事,暂时先不要把他回来的消息说出去。

把车停在芝县宾馆对面的路边的停车位上,他正式进入了蹲守状态,车窗只留一条缝,以免让路过的熟人认出来。在下班的车流高峰时段,他看到妻子背着包从前方不远处经过,她瘦了。

快点结束吧。宋简是个唯物主义者,此刻却不由得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