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阿星,我想好了。”老魏大清早兴冲冲地来找星。

自从星去过医院,就没再到老魏家的小超市,老魏只好再度登门。将近两个礼拜没来,那楼梯似乎更加陡峭,他爬上去之后累得浑身是汗。

麻烦的是,阿多也在那里,正在用湿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橱柜,阿星背对着门站在墙边,缓缓地转过身子,墨镜下的脸上有些不安:“老魏,这么早。”

“嗯。”老魏不好说什么,只好坐上按摩**,“阿星啊,来帮我按摩一下颈椎。”他想跟上次一样,趁着阿多出去再说自己的决定,反正他跟阿星已经是一条战线,那些试探迂回都可以省掉,就像谍战剧里演的那样,言简意赅地打个暗号就行了。

“让阿多来吧。”星说道,“他比我手艺好。”

“为什么?”

星刚想说些什么,被按在他肩头的阿多的手制止。“老魏啊,我有点事需要下去一趟,帮不了你了,不好意思。”

老魏求之不得:“说啥不好意思,这么见外。”

阿多走后,星朝按摩床走过去,他的动作迟疑笨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老魏拍着床板笑道:“你演技可真好,这要是搁以前,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不是个瞎子。”

阿星坐在了床边的高凳上,摘下了墨镜:“我现在真的瞎了,你看。”

他的眼睛闭着,上下两片眼睑之间有层透明胶体,应该是凝固了的强力胶水。这个发现令老魏大吃一惊,可是星的解释随即便令他安稳下来。既然老魏都发现了他这个盲人是假冒的,那就会有其他人也发现的可能,所以他必须伪装得更加逼真,而以假乱真的唯一办法就是使自己变成真正

的盲人。

“阿星啊,我就知道你是真正的高手,普通人哪能对自己这么狠。”老魏由衷赞叹。

“所以我去不了你家了,不好意思。”

“哪的话,我又不是真的想让你给我按摩。”老魏朝他挤了挤眼睛,想起他这回是真的看不见,立刻说道,“你知道我是来干吗的,对吧?”

阿星戴回了墨镜,坐下来:“我知道。”

“我告诉你,”老魏朝门口看了看,坐直了身子尽量贴着星的耳朵,“我决定了,一不做二不休,妈的,干吧。”

“好。”

“哪天动手?怎么办?”老魏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需要哪些东西,我去准备。”

“你别急。”星笑道,“我说过这种事情一定要计划好。你不想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度过吧?”

“嗯嗯,听你的,到底怎么搞?要准备哪些东西?”

“现在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太胖了。”

老魏彻底傻掉:“胖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星说道,“你这么胖,首先就会很显眼,不管在哪里,别人免不了多看你一眼。其次,既然想报仇,手脚轻便是最重要的,最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可是以你现在的身手,想要不露痕迹是很难的。假如别人发现他出了事,你还没跑出一百米,这可怎么办?所以,你一定要使自己快起来。”

“你是说,让我减肥?”

“恐怕这是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星很无奈地说,“这也是验证你决心的一个办法,假如你连体重都降不下来,那也只能证明你干不了这事,真的。”

老魏爬起来时整张脸都在抖:“妈的,拼了。”

星制订出来的方案,是让老魏每天都去董老板游泳的河边草滩上锻炼,

既可以减轻体重,又能勘察地形,观察董老板游泳前后的举止习惯,可谓是一举两得。老魏心悦诚服,却嫌独自锻炼太枯燥乏味,坚持要星陪他一起,星推托不掉,又只好绑着阿多一起去。

离清溪镇不到一公里的河滩,阿多也有好多年没有去过了。他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翘课去钓鱼捉虾,把泥鳅塞到老魏的裤裆里,或者是命令手下把他扔进河中,如今这些事想起来宛若昨日。阿多坐在熟悉的气味之中,似乎可以看到最后一抹阳光在天边褪色。水草的清芬,河泥的苦涩,以及在草滩上一边跳绳一边大喘气的老魏,都像是他身体上死掉的那部分又活转过来。

“你应该多来看看,”身边的星说道,“这里实在太美了。”

“你作弊了。”阿多说道。他知道星一定是想办法擦掉了粘住眼睛的502胶水。星一直很焦躁,因为总是适应不了黑暗,而且光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一个人怎么可以放着正常的眼睛不用,而故意生活在黑暗中呢?阿多总是劝他再忍耐一天,这就跟戒烟一样,如果现在中途废止,那么前面所受的苦又有什么意义?不过这一次,阿多没有怪他。

“老魏跳了多少个了?”他问。

“大概有两百多个吧。”星嗤笑道,“你没有看到他气喘如牛的样子,太好笑了。”

老魏几乎是爬过来的,对坐在土疙瘩上的两个人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饿了。”

“这才多久!”星命令道,“再去跳三百个。”

老魏想哭,却又咬着牙退回去,哼哧哼哧地跳起来。

两个月过去,老魏瘦了30多斤,体重渐趋正常,动作也敏捷了许多,却还是达不到星的要求。这时候秋天来了,天气转凉,董老板不会再来大河里游泳了。

星的A计划是往董老板的水里下药,能够导致他在游泳时犯困睡着。星当然也有B计划C计划乃至Z计划,但是他说在所有的计划之中,A计划是最完美的,完美的东西都值得等待,老魏也只好等着,等到明年夏天。

等到老魏可以一口气跑上五公里的时候,清溪镇发生了一件大事——董老板被抓起来了。

附近一些农民购买了董老板的农药,果树病虫害反而加剧,遭受了巨大经济损失,合计之后就去报了警。警察查封了董老板的化肥店,查出来上万瓶假农药和灌装生产设备一套。董老板被控制起来后,县公安局征集其违法犯罪的线索,那些忌惮他报复的受害者都纷纷站出来举证,证明董老板称霸一方、为非作恶,因此董老板因为数种罪名遭到公诉。倘若老魏想亲自动手报仇,可能最少要等上十年八年。

老魏很失望,这个结局虽然算得上圆满,却也很无聊。

老魏几天后又带来一个消息,楚兰回来了。

楚兰开在老街上的理发店关了很长时间,只有阿多和星知道真正的原因。现在董老板彻底栽了,不胜其扰的楚兰得以继续她的美容美发生意。她的新店开在新街上,离按摩院不远,离老魏家的超市也不远。

这天晚上,关上房门后,阿多走到星的床边,摸了摸星的脑袋说:“你看你的头发长得像贼一样,得剃了。”

“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干吗要赖到我头上?”正戴着耳机听收音机的星说道。

“我有个主意,”阿多说道,“也许我们可以帮阿奇完成他的心愿。”

“什么心愿?”

“他一直想看看楚兰。他的心脏现在属于你,那么你看到了她,也就代表他看到了她。”

“可是我现在是个盲人,能看到什么?”星说道,“我已经习惯了看不见的日子了。”

“可以例外一次,做人何必那么教条?”阿多劝道,“我现在就去帮你端盆热水进来,帮你把眼上的胶水洗掉,然后我陪你去。”

“我现在不是很想理发,除非是你自己想去,我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倒可以替你冒这个险。”

“我倒无所谓。”阿多有些尴尬地嗫嚅着。

星披上搭在床头的外衣:“看你这么猴急,我就跑一趟吧。”

洗掉了眼睛上的胶水,星还是没张开眼睛,两个月的失明使他成了畏光动物。他打算到了楚兰的理发店再睁开眼,这样不至于露出破绽,为了能够在清溪镇生活下去,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小心过。

阿多对新街地形很熟悉,他站在新开的“芳香”理发店门口,用拐杖在门上敲了敲:“有人在吗?”

“是你啊,阿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像磨砂玻璃窗透进来的一道月光,沙哑而性感。

阿多很平静:“楚老板,麻烦你帮我这个徒弟理个发。”

“阿多,你现在好厉害,竟然也可以带徒弟来了,以前可都是阿奇带着你的。”楚兰扶着阿多坐下,又将星带到洗发池前的躺椅上,让他仰面朝天,并且拿走了他的墨镜放在一边,这样一来,星就跟她脸对脸了,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体上的味道,眼皮不停颤抖,必须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忍住张开眼睛。在跟楚兰四目相对的瞬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一点都想象不出来。

楚兰的手在他头顶轻轻揉搓,冲洗了几遍,用干毛巾蒙住,然后扶着他坐下。星的眼中渗入一丝光亮,只要再开启一点点,就能看见镜子中的女人。

“怎么剪?”楚兰问他。

星做贼心虚地闭合双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兰把头朝后转过去,对阿多说:“你的这个徒弟,跟阿奇第一次来一样。”

“阿奇第一次来是什么样子的?”阿多问。

“紧张,闭着眼睛,好像我是什么妖怪一样。”楚兰笑着,“这样吧,我就给你剃个跟阿奇一样的发型,清爽又精神。”

在碎发飘落的过程中,星因为鼻子发痒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睛几番睁开,又在猝然的强光中立刻闭合,一时间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种折磨人的力量到底是来自于大脑,还是来自于心脏。

纠结了好久,他索性不再挣扎,靠着旋转椅背打盹、听歌,让呼吸平缓下来,让冷汗收掉。小音箱里放着老歌,歌词很美:“我和你站在彩虹的两端,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但是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在哭,不像以前,眼泪总是落到嘴边才有所察觉。这一次流泪是从鼻酸先开始的,泪腺酸胀得难受,无法自抑的时候终于喷薄。这是真正的哭泣,也是真正的伤心。

这时候,睁开眼睛就更加不可能了。楚兰的纸巾递到了他手上,她很显然看到了他的眼泪,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默契,剃刀在他脑袋上温柔地划过,将那些黑中带白的乱发,全部割刈得如春天的麦田一般平整。

最后,她用吹风机吹掉了他脖颈间的碎发,又给他洗了个头。然后对阿多说:“阿多,你是有多爱阿奇,找个徒弟,都跟他一模一样。”

“他们两个很像吗?”

“说不出来哪里像,反正很像,现在剃了头就更像了。”

走出了理发店,星依然闭着眼,依然拽着阿多的衣角往前走,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尾随,尾随着阿多,心是安稳的。

“怎么样?”阿多迫不及地地问,“楚兰漂不漂亮?”

“很好,很漂亮。”

“有多漂亮?”

“顶级的。”星说。

“你说漂亮,那就一定是真漂亮了。”阿多莫名的激动中又难掩失落,“我知道,你是见过世面的。”

“阿多,我们喝酒吧。”

“好啊好啊。”

在房间里,星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简直都认不出自己来了,寸头下有张清水鹅蛋一样的脸,眼睛变成单眼皮,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再度用胶水粘住了眼皮,坐在小四方桌旁,端起阿多给他倒好的酒,然后说:“干杯。”

“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