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医院是白色的,这一点阿多印象深刻。

医生的白大褂、白色墙壁、刷了白漆的床和更白的床单、白而亮的灯……各种白晃动叠加在一起,最终变成阿奇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白色病号服,他像一片苍白的羽毛,又像一只白纸风筝,有时候近,有时候远。

阿奇被送到遥远的仙踪市之前,阿多在病床前抚摸过他的脸。他从来没见过阿奇,只能用手摸清楚他的面部轮廓。那一刻他实在是想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样倘若去到另一个世界,就能一眼认出阿奇。他以前想摸阿奇的时候,都会被骂变态,可是后来,阿奇什么也骂不了了,他成了一具空壳。

这样的命运,会降临在阿星头上吗?

阿多只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但不确定具体位置,也许,是在手术室

的门外?老魏打电话给他只说了阿星出了事,让他带点钱,他拿了银行存折去往镇外的水田,自从失明后他没有独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他只能一边用拐杖点着坑洼的地面,一面喊老魏的名字。

幸运的是,他还是比救护车早到了一步,老魏说你要是迟点到,估计就没人顾得上你了。

可到底还是没人顾得上他,在医院,他被忙碌的人给落下了,准确地说,是被遗忘了。他只好把手伸进还没来得及换的工作服里,死死地按着和他所有财产绑在一起的存折,等着老魏的召唤。他凭嗅觉和听觉描述周围的环境,84消毒液和来苏水混合在一起,空气仿佛长出了尖刺刺激着他的鼻黏膜和肺,让他忍不住打了好多喷嚏。不算太吵,也不算安静,人们的说话带着回声,应该是一个走廊一样的地方。

据老魏说,阿星是忽然间昏倒的,毫无征兆。

一切都似曾相识,阿奇的晕厥也发生在猝不及防的瞬间。老魏一开始以为他只是贫血,因为很多人都是这么猜测的。郭老板说过阿奇很瘦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等到他回来,一定要督促他多吃肉。可是全按摩院的人都没有等到他回来。

现在,要轮到阿星了吗?

阿多的脑袋靠着身后坚硬的墙壁,闭着眼睛,假装睡着,避免别人看出他的异样。他的盲人墨镜在上救护车的时候掉了,他没好说,生怕因为自己的窝囊而耽误了时间,他看不到阿星,也不敢问。他只有一张存折。

他好想喊,老魏,你在哪里?可这不是清溪镇外的水田,这是湾沚县人民医院,墙壁上一定贴着“禁止喧哗”之类的标识。他很想回到按摩院里,和他的盲人兄弟在一起,就算是流了成吨的眼泪,只要能忍住不发声,就不会有人察觉。哪像现在,就算眼角有一点潮湿,也得迅速用衣袖擦掉。

他的眼睛现在只剩下流泪这种无用的功能了。

“阿多,阿多。”

听到这个声音,他立刻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老魏终于来了,是要带他去交款,还是要告诉他什么噩耗?总之不会有太好的消息。

“怎么样?”他站起来焦急地问。

“走吧。”老魏气喘吁吁地说。

“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喽。”老魏居然还在笑,“难道你想在医院里睡觉不成?”

“阿星呢?”阿多问道,“我们不能把他丢下不管的。”

“废话,当然是跟我们一起走了。”老魏哈哈大笑。他说阿星早就醒过来了,费用也已经交了。老魏吹嘘起自己的功劳,之所以能这般有惊无险,主要还是他对阿星昏迷之后的心脏急救很及时,看多了影视剧,依葫芦画瓢地捶按阿星的胸口,做人工呼吸。反正救护车还没来,闲着也是闲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心脏供血不足造成的脑部缺氧,不算严重。”老魏复述着医生的话,“脑部缺氧不算很严重的问题,有的人早上不吃饭去澡堂子洗澡也会因为缺氧而晕倒,归根结底还是体质不行。”

“他怎么会心脏供血不足的?”

“我告诉你,阿星可不是一般人哦。”老魏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说,“他的心室所在部位有明显的外创手术痕迹,上衣口袋里还有骁悉,这是心脏移植后的抗排斥药物。”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医生告诉我的,我一字不落地给背下来了,不清楚的地方还特意用笔记了一下,你知道骁悉怎么写吗?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也看不见。”

阿多并无怀疑,一来这番话老魏就算是编也编不出来,二来老魏记忆力确实是好,否则他父亲也不会这么早就把小超市交给他打理。“那好,我们赶紧回去吧,阿星人呢?”

“就在你对面啊。”老魏还是低着声音,“我刚刚扶他过来的时候你睡着了,他让我不要喊你,让你继续睡。你这个瞎子还真是……一个大活人坐在你面前都不知道。”

“他知道我在这儿?”阿多窘迫地问道,随即想到阿星看不见他落泪的样子,这才释然。

“嗯,不过,嗯嗯,是我告诉他的。”老魏轻咳了两声,喊道,“阿星,阿星,你醒醒。”

“老魏,你来啦?”阿星的声音果如大梦初醒,“现在怎么样?可以

回去了吗?阿多呢?还在这儿吗?”

“他一个瞎子,不在这儿能在哪儿?走吧走吧。”老魏去扶阿多。

阿多颇为失落,他以为自己来医院多少能起点作用,哪晓得还是扮演了个累赘的角色。现在老魏要带着两个瞎子坐公交车,一定是颇为辛苦,只好提前道歉,可是阿星说,要打车回清溪镇。

“是啊是啊,打车回去方便多了。”老魏说道,“阿多,你不晓得阿星多有钱……”

“老魏。”阿星打断了他,“就你话多。”

老魏立刻闭上了嘴。

阿多有些心疼,3路公交车坐到底站,下了车走两里路差不多就能到按摩院,一个人一块钱就够了,打车最少要五十。但星的态度很坚决,明明是需要被照顾的病人,却成了权威,就连老魏都有种俯首帖耳的味道。

三个人回到清溪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三人在小餐馆里补了顿午饭,老魏饿得前胸贴后背,将半只白斩鸡囫囵吞下,又扒了三大碗米饭下肚才罢休。

回到按摩院,另外两位按摩师听到阿星无恙,也是大松了口气。

按摩院里恢复了宁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阿多在按摩院里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生意。郭老板的女儿在外地结婚,他和老板娘一个礼拜之前就去帮忙筹备婚礼,这几天按摩院里所有进账都归四位按摩师所有,就当是让他们沾沾喜气,回来还要补请他们吃喜酒。阿多回来稍微休息了会儿就去二楼工作,一直忙到晚上九点。

工作结束,他就上了床。星也躺在**,传来轻微的呼吸声。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

深夜,阿多听到了星起床的声音。星的拖鞋轻轻摩擦地面,却没有出门,而是停在了窗口。那一瞬间,阿多觉得那不是阿星,而是阿奇,因为在很多的夜晚,阿奇也是那样安静地踱到窗口去,他虽然看不到天空和明月,却能感到风在抚摸他的脸。

“阿星。”他还是忍不住喊了他。

“吵醒你了吧。”阿星抱歉地说,“我睡不着,想吹吹风。”

“你能看得见风?”

“当然看不见。”

“阿奇能看得见。”

阿星对这种滑稽的说法不感兴趣,没有给出一点回应。阿多却孜孜不倦地说着阿奇,他说正常人能看到的东西阿奇看不见,可阿奇能看到的东西正常人也未必能看见。

“例如风?”星没有掩饰讥讽。

“你不要不相信。有时候在黑暗中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你能看到什么?”星揶揄道。

“我看到老魏把你当成朋友了。”

星没有说话,像是料到他话没说完。阿多从**坐起来,脚踏在地上,但没有站起。脚心贴着冰冷的地砖,冰冰凉凉。

“老魏那个人不错,他要是想跟谁交朋友,就会死心塌地对谁好,说句老话,就是你把他卖了,说不定他还帮你数钱。”

“你说话的意思,好像是我想要害他一样。”星笑着说。

“我没这个意思,不过我知道你们之间有一些秘密。”阿多声音沙哑,“大清早去水田,是因为有些话必须要去那里才能说吧?”

“你太多疑了,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秘密?我去水田,只是因为……”

“你和老魏走得太近了,近得不正常。我记得我们俩变成朋友也没这么快的。”

“阿多,无论如何,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星很真挚,也带着一些负疚。

阿多陷入更为长久的沉默,就像黑暗中有他寻找的东西,也有他闪躲的东西,他就在寻找和闪躲之间失语交困。终于,他轻轻地吐出来一句:“是不是你?”

“什么是我?”星轻咳一声,“是我什么?”

阿多轻叹一声道:“那天晚上,在老街,你说你要拉屎,可是我一点臭味都没有闻到。还有,老魏明明没有把你踢到楼下,却撒了谎,我知道他家和董老板有仇。他帮你,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你就是那个人?

“你是说,是我砸破董老板脑袋的?”没等阿多回答,星辩道,“我总不能在你鼻子底下拉屎,你闻不到臭味也很正常。何况我是个瞎子,能

伏击谁?”

阿多像是喃喃自问,又像是在问阿星:“你真的是个瞎子吗?”

“阿多,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星回到了**,打了个哈欠。“时间不早了,赶紧睡吧。”

“是啊,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多半都是胡思乱想。”阿多站起来,走到星的床边,坐在他的床沿上,茫然地盯着黑暗,在那黑暗的中心,有一个比黑夜更黑的黑影,他看不见他的脸,更看不透他的心,“至少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要去砸破董老板的脑袋,你又不是本地人,难道跟他还有仇恨不成?如果无冤无仇,那就只能解释是因为楚兰了,可是你又明明不认识楚兰……”

“我困了,明天还得忙呢。”

“我听说——”阿多犹豫的音调拖得老长,“你做过心脏移植手术?”

星像是在半寐半醒之中出自于本能地回应,短促地“嗯”了一声。

阿多没有再问,像是要把一脑子的奇怪念头扔出去,他悲伤地发现自己在这平静的小镇上已经住傻掉了,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遇到一点事就心神不宁,所以他求阿星:“答应我,不管发生过什么,都不要害老魏啊。”

星还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救了你啊。”阿多回答得理所当然,“如果不是他送你去医院,不晓得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在医院里听到他的声音,能感觉到他真的很高兴,他一定是把你当成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人,否则不会那样。”

“我知道了。”星说道,“我听你的。”

阿多这才略微放心,正要往自己的床走过去,却隐约听到啜泣的声音。

“阿星,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啊,我只是……鼻子不通,大概是感冒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希望能帮到你。”阿多的手朝床边摸过去,虽然被阿星的脸躲开,却试探到了枕头上的潮湿,“有很多事,只要说出来,就意味着不再需要一个人扛,除非,我还没有资格得到你的信任。”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心脏是阿奇的。”没有任何铺垫,星直接说了出来,可是阿多并没有显得多么惊讶,只是“嗯”了一声。

“我拥有了阿奇的心脏,总算能够多活几年,却多了一个令我自己无

法忍受的毛病。 在我做心脏移植手术之前,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怎么可能,你在小时候总哭过。”阿多打断了他的话。

“我妈说我很少哭,就算我受了委屈,也只是生闷气。”星摇摇头说,“可是在我做了手术之后,身体就好像分出去一半,总是不受控制地流眼泪,我都快疯掉了。”

“你来清溪镇,是这个原因?”

“我猜阿奇应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星说道,“那天晚上,我看到楚兰被那个董老板欺负,本来不关我事,可是我的心剧烈跳动,好像要脱离我的身体飞出来一样,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愤怒。”

“所以你砸破了他的脑袋。”

“我太冒失了,只觉得黑咕隆咚的巷子里,拿砖头在他脑袋上敲一下,肯定不会有人知道,没料到他身体那么强壮……”星略作停顿,继续说道,“你说得对,老魏确实发现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害怕离开清溪镇。我这个人,飘飘****,走到哪里都觉得不自在,到了这里就不想再跑了,我想永远留在这里。可是老魏抓住了我的把柄,所以我也必须抓住他的把柄,这样他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所以你想……你想让他……”阿多似乎猜中了什么,但还是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说他想报仇,让我帮助他。”

安静的夜色中,只能听到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阿多如一尊泥塑许久不说话,星也像祈祷一般等待某种启示,他看着阿多的脸,觉得那里有一层隐隐的暗光。

“今天在医院,我靠着墙,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梦见了阿奇。”阿多终于再次开口。

“他怎么样?”

“他也在哭。”阿多睁着眼,仿佛仍然身堕梦中,和面容模糊却双眼含泪的阿奇对视,“他说他还是想当一个盲人,安安静静,简简单单。”

“他真是这样说的?”星有些恍惚。

阿多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阿星啊,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是流泪,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看到的世界?”

阿星也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我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你应该好好问问你自己,或者,问一问住在你身体里的阿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