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宋简之前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海鲜贩子。

大摩岛当地人都是以海鲜捕捞售卖营生,岛中央有个规模庞大的海鲜市场。宋简的海鲜就是三天前从那里买过来的,都是些不起眼的鱼虫虾蟹,浸在塑料桶里,半死不活。他戴一顶草帽,靠着公交站台后面的墙根打盹。

这里的视野很好,不仅可以看到进出岛屿的车辆,也能看到“大摩花园”小区里的动静。

师兄收到的消息,安晴就住在“大摩花园”,已经迫近预产期,随时都可能搬进医院等待临盆,她产下婴儿,去向就变得不可预测。所以想要监视她的行踪,就要从现在开始。

师兄还说,经过柏良人的努力,安晴已经和柏家达成协议,孩子出生交由柏家抚养,但是她有随时上门探望的权利。另外,安晴虽然拒绝了柏家的钱,但是柏家却以她的名义收购了“新概念”装修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所以现在安晴已经是一个老板。

将宋简再次吸引到仙踪的,还是他上次在仙踪人民广场上见到的那个木箱。庄生和宋长乐这两个人没有任何联系,他们人生际遇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遇到过一个木箱子。庄生在将头伸进木箱后遇到了颠覆他人生的问题,那么宋长乐呢?

安晴住进宋长乐的家里,自然难脱嫌疑,但宋简和师兄都相信,即使她在宋长乐和柏安平的死亡事件中扮演了某个角色,也不可能独自操纵这一切,在她身后,应该还有别的人。

为此宋简又请了两个礼拜的假,请假事由是父亲去世。因为他上班十几年一直保持着满勤状态,经常主动值勤加班,有“拼命三郎”的美誉,所以这一年请了两次假,单位也比较体恤,并没有过多责怪。

大摩岛上只有一家五星级酒店,他每个月的工资只够他住两夜,幸好离大摩岛十多公里的途中有一家快捷宾馆,晚上十一点后有五十块钱的特价房,他在岛上监视到十点半,然后一路小跑去睡上一觉。

这种办法虽然蠢,却也简单有效。

这是他来到大摩岛的第四天早晨,“大摩花园”里依然戒备森严,那些目如鹰隼的保镖使他难以接近,但也成了标记安晴动向的一个讯号。看到他们,宋简就知道安晴还在岛上。

他把藏在草丛中的水桶拎出来,看到里面的鱼虾已经翻出白肚皮,为了免除嫌疑,打算去海鲜市场再买两斤新鲜海鲜来充充数。正坐在地上盘算时,有个人走到他面前,用脚碰了碰水桶。

“你可还认得我?”

宋简抬头一看,竟然是向穆方进要债的那个“黄毛”,穆方进上次打电话说,他绰号“阿鬼”。

“世界可真小。”宋简笑着说,“没想到在这儿都能遇见你。”

“你这个坏蛋,”阿鬼似笑非笑,“竟然敢骗我。”

“真对不住你,是我自己糊涂了,欠我钱的不是住在你对面的那家人。”宋简明白他的意思,“等我找到真正欠我钱的那家伙,就把钱给你。”

“谁欠你钱老子管不着,现在是你欠我一笔好处费。”

“好处费的前提,是我要到了钱,才会给你钱。我没要到钱,怎么给你好处费?这个关系,你怎么领会不过来呢?”

“你敢唬我。”阿鬼一脚踢翻宋简身前的桶,一条病恹恹的鳗鱼翻着肚皮摆动了两下,两只软瘪瘪的“赤甲红”螃蟹吐着白沫,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引起阿鬼的嘲笑,“你卖的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我警告你,不要惹我,否则把你骨头捏碎。”宋简冷冷盯着他。

“你试试。”阿鬼迟疑了一秒钟,又强硬起来。

停在不远处水泥路上那辆破旧的黑色桑塔纳喇叭响了一声。一个戴着墨镜的脑袋探出来朝阿鬼喊:“别废话,快点”。宋简这才明白阿鬼的底气是因为带了帮手。

“你过去。”阿鬼果然说,“有人要见你。”

“见我干什么?”宋简笑着说,“他想买鱼?”

“兄弟,你上车。”那人朝他挥手,“你那些海鲜我全买了,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宋简朝车走去,近距离观察那人,首先看到他墨镜下延伸出来的长疤,然后看到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上光秃秃的指尖,料到这人比阿鬼要麻烦许多,问道:“跟我聊什么?”

“你叫宋简?”

“嗯。”

“你老爸是宋之河?”

宋简对这个问题毫无防范,惊讶之下拿不准该如何作答,反问道:“我老爸是谁跟你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要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才知道。”那个人皮笑肉不笑。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也是一样,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宋简正说着,忽然感觉腰眼里一痛,原来被阿鬼手中握着的匕首扎了一下。

“你到底是谁?干吗要找我一个卖海鲜的麻烦?”宋简火冒三丈,险些动手,即使以一敌二,他也有快速制敌的手段,但考虑到自己伪装的身份和当下的要务,硬是将怒气咽进了肚子。

“上车你就知道了。”车里的人翻着白眼盯着他。

宋简意识到,他跟阿鬼之间那笔莫须有的烂账也许并不重要,真正要找他麻烦的,应该是车里的这个人,其来意似乎还牵扯到他的父亲。

只有上车,才能找到答案。意识到这一点,他拉开了后座的门,坐了进去。阿鬼也跟了进去,继续用刀对准他的腰:“老实点,不听话就捅你。”

“好好,听话听话。”宋简举起了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车驶出了大摩岛,沿着环海路一直往前,绕开了市区,爬上了起伏不平的山路,越往上,两旁的树就越繁茂蔓延,合拢交会于半空,将山路变成一条迤逦曲折的隧道,几番像是到了路尽头,却忽然一个拐弯,又进入另一番境地。开车的人哼着闽南小调,带着一点成竹在胸的得意,像是根本没将宋简放在眼里。

大概是出于职业本能,宋简很讨厌那人的笑容,恨不得立刻出拳打烂他的脸,打到他说出真实意图为止,但是忍耐同样也是他的职业素养。事已至此,还是得静观其变。

车越开越高,终于抵达山顶,一片草木榛莽的树林之间,隐蔽着一间白漆斑驳的小木屋,并没有专门的道路通向门口,周遭已被齐腰长的荒草覆盖,显然少有人来往出入。宋简手心已是潮湿一片,他能嗅得出危险,也知道有价值的线索往往就生长在风险之中,不仅仅是紧张,更多的是兴奋。

“这是什么地方?”他被两人前后挟持着往木屋走,边走边问,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光照进里面,可以看到**还铺着简陋而单薄的褥子,气味很难闻,汗馊和尿臊味夹杂着霉味熏得他眼睛刺痛。

“欢迎光临罗公馆。”那人走了进去,像舞台上的魔术师一样装腔作

势地弯下腰,做出邀请的姿势。

阿鬼把刀架在宋简的脖子上,把他往里推。宋简有把握在半秒钟之内夺下那把刀,三秒钟之内让他失去行动能力,但是能不能立刻制服眼前这个老罗,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罗公馆?”他问道,“你姓罗?”

“你可以叫我罗先生。”那人笑眯眯眯地说。这是他行刑前惯用的开场白,专门用于向一些需要教训的人介绍自己。他很欣赏自己的优雅,也喜欢看对方恐惧不安的表情。这种对比证明了他的实力——他依然是这间小木屋里生杀予夺的王。

“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什么先生,还是喊你罗师傅恰当一点。”

老罗对这个回答有些准备不足,只好假装没听到,坐在椅子上,示意他坐在桌子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去,保持着刑讯逼供的合理距离,按照自己的剧本继续铺陈台词:“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只要你配合,一切都会OK。可如果你不配合,这个屋子里所发生的一些不好的事,可能就要重新发生一次。”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能不能痛快一点?”宋简既像害怕,也像不耐烦,“我还要赶着回去做生意呢。”

老罗咳嗽了一声:“我问你,宋之河果真是你父亲?”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我最后问一次,宋之河到底是不是你的父亲。”

“是。”

“这样才对,老老实实配合,咱们都可以省掉很多麻烦。”老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问,“宋长乐是你什么人?”

“你说呢?”宋简叫起来,“你怎么对我家的事那么感兴趣?”

“别着急。”老罗大局在控,架起二郎腿,“你父亲去世前有没有留给你什么?”

“他应该留给我什么?”宋简反问。

“现在是我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就行了。”老罗受够了他的反问。

“没有。”

“你父亲死了,一样东西都没留给你?”老罗冷笑着说,“据我所知,

他可是对你那个傻哥哥倾其所有。而且他还有一个儿子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跑去跟穆方进说,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你老子隐瞒你的存在,不就是因为藏了些好东西在你那儿?”

宋简立刻猜出这其中的原委,他们一定是去找穆方进讨债,穆方进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欠债,只好提到他来穆家拜访的缘由,由此提及了他的身世。昨天穆方进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多半就是因为受了这二人的蛊惑。

“听你这么分析,我要是没那么点好东西,还真说不过去。”他侧着脑袋想了想说,“关键我父亲放了很多东西在我那儿,都是些破铜烂铁,看起来没啥值钱的,你问的到底是哪一件?”

“一幅画。”

“一幅画?”宋简紧皱眉头,“什么画?”

“当然是一幅很贵重的画。”

“废话。”宋简嗤笑道,“大哥,你让我老实招供,可是你自己得把问题说清楚,就凭‘贵重’这两个字,你让我怎么回答?”

老罗翻了翻白眼,竟然无言以对,只好努力回忆年轻时米家山对他说过的那些往事。那幅画是米家溃逃台湾前交由邻居宋家保管,为了让宋家悉心照看,他们还搭进去很多银元,并且约好日后相见,宋家必须把画完好无损地归还米家。

“米南在宋长乐那里找到的画是赝品,那真品会在哪里呢?”老罗玩弄着桌上的刀。

“那只能在我那里了。”宋简苦笑着回答。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家还有这样一段历史。那个米南,很显然在宋长乐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很神秘的角色。

“这幅画,和宋长乐的死有没有关系?”他又问。

“他是自己跳楼死的,畏罪自杀。鬼才知道他怎么想起来去绑架一个小孩。”老罗舔了舔嘴唇,“说不定他根本就不傻,只是变态而已。”

“米家后人是怎么找到那幅……赝品的?”

“我哪知道。”老罗闷声说道,似乎感觉这回答未免有些气短,又说,“老子不关心。”

“宋长乐的家中住进去过一个女人,她跟这些事情有没有关系?”

这个问题让老罗颇为错愕,他眼珠忽地一转,厉声道:“妈的,怎么轮到你审问起我来了?老子险些着了你的道。阿鬼,快去拿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屋子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绳子,长的短的,在角落里一抓一大把。阿鬼捡了老长的一根,要来绑宋简。宋简心念急转间想出了七八种办法,末了还是选择了束手就缚。他从这个老罗表情判断出他显然知道一些东西,现在若是跟他动起干戈,很难保证把他知道的给掏出来,为今之计只能是铤而走险,以退为进。

“你他妈的到底会不会绑?”老罗对阿鬼的手法很不满意,过来亲自动手,他果然熟练老到,将宋简的双手双脚和椅子牢牢绑在一起。宋简几次想反制,但到底还是忍住。

老罗对自己的绳结很是自信,绑好了他,退后两步欣赏,见那张脸上神情闪烁,却算不上惊慌畏惧,不禁疑窦丛生,联想起一开始这人所卖海鲜全是半死不活,卖相惨淡,立刻拿刀对着他道:“你不是本地口音,你到底是谁?”

宋简重复着刚才的问题:“宋长乐家中住进去过一个女人,她跟这些事情有没有关系?”

老罗伸出未持刀的那只手,手背朝着他,“看,这都是拜她所赐,我现在抓痒都没办法。”

“我再问一次。”宋简不耐烦地说,“她跟这些事情有没有关系?”

“一定有。”老罗说道。他不知道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是米南亲自打电话让他把那个女人从这间小木屋里放走,没过多久,他的手指甲就被人拔掉了。

“那……”宋简还想再问。

“现在是我在问你,你要搞清楚状况。”老罗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用刀尖在他脸上轻轻划出一道印子,“你在大摩岛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在查那个女人。我哥哥死得蹊跷,她在他家住过,我想知道她跟他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宋简冷眼盯着他,“如果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就必须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

老罗回以冷笑,像是大权在握,嘴上却道:“反正那女人没安好心。”

“你知道多少?”

“米南让我把那女人从那傻子家里赶出去,我跟她聊了几句,没想到这女人嘴硬得很,我只好把她弄到这里来,让她知道厉害,可是……”老罗对于要不要说出自己栽的跟头颇感犹豫,但是看着宋简那双森然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说道,“不知道怎么让米南那家伙知道了,让我放了她不说,还让人拔掉了我的手指甲。”

“是不是那女人打电话给他了?”

“不可能,那女的自始至终在我车上,放个屁我都知道。她哪有机会打电话求救!”老罗对于这个问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口气中不自觉有了点征询的意思,“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宋简想了想:“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老罗左右看了看,“这里就我们三个。”

“我是说,除了那女人和你老板米南,还有一个人躲在暗处,对那女人的动向洞若观火,对你老板也有所了解,是他将女人被你带走的事告诉了米南,并且跟他达成了协议。”

“我说过,那女人没机会跟外界联系。”

“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打电话才能通知别人。”宋简讪笑道,“你知不知道GPS?”

“没。”

“所以你得加强学习,凡事都得多动动脑子。”宋简看着窗外,无所顾忌般地奚落着他,“说不定现在就有人知道我被你带到这里来,带了大队人马来救我。”

站在一旁的阿鬼立刻变了脸色,朝窗外看去。老罗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在狱中的这十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准这家伙真的有什么神奇的设备,能不动声色地发送消息。他立刻上去搜宋简的身,没发现异样,这才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妈的,装神弄鬼。”

宋简歪着头哈哈大笑:“看把你们给吓得。”

老罗看了看天色,嘘出一口浊气,说道:“跟你废话简直浪费时间,现在解决正事,你如果不想死,就把那幅画交给我。”

“成交。”宋简很干脆地说。

“这么爽快?”老罗感到万分不可思议,“你知道那是什么画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画,但是我知道画上画了什么。”

“画了什么,你倒是说说看。”老罗说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是一幅水墨画。”宋简的目光看向了门外,声音中透着莫名的悲凉沉重,“画的是一个老者,弯腰跪拜一块石头。”

老罗点点头。他听米家山说过,那幅画就叫《拜石图》,和宋简所说无异,如此看来,这幅图如今是在他手上无疑了:“不要耍花样,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他举刀对着他眉心说道。

不料宋简却说:“不管你有多少办法,你都得先放了我再说。”

“放了你?”老罗冷笑,“你以为我是傻子?”

“你把我绑着,我怎么能给你把画拿过来?隔空取物?你蠢啊。”

老罗被他拿话噎住,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道:“你把地址说出来,我让人去拿。”又对靠着墙抽烟的阿鬼说,“阿鬼,这一票要是干成了,你我吃香喝辣,左搂右抱,下半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如果你要有什么坏心思,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阿鬼不情愿地说:“他要说那幅画藏在美国,那我还得特地去办个签证?”

老罗气急,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只好把矛头重新对准宋简:“不管那幅画在哪儿,你给老子想办法把它弄过来。”

宋简露出为难表情,心中却在盘算:让这人放了他显然是不太现实,就这么僵持下去对自己也没好处,眼下必须想出更为主动的办法,只是他独在异乡,没一个帮手可以指望,唯一的希望,就只有千里之外的师兄了,可是,远水能救得了近火吗?

计较一番,宋简打定主意:“你让我打个电话,我让人送过来。”

“让谁送过来?”老罗立刻紧张起来,“你想玩什么花样?”

“你不让我自己去取,又不让别人帮我送,你他妈的把我当神仙啊。”宋简破口大骂,为了增加真实感,他又说道,“你别以为老子好欺负,我跟你说,我不是无条件地把画送给你,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不管那张画卖了多少钱,我都要三分之一。”

老罗果然安心了许多,心想只要那幅画一到手,就寻个机了结此人,现在就算答应给他一半又有何妨?但他对他安排的人终究不放心,想到既然可以安排让人送来,自然也就可以叫人去取,于是仍然坚持叫阿鬼跑一趟。

宋简说道:“我老实跟你说,我住的地方非常偏,他不见得能找得到,而且一来一往,到时候天都黑了,我现在叫人送过来,那是最快捷的办法。”

老罗见阿鬼也是不情不愿,这才答应。他已做好打算:眼前这人和送画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至于阿鬼,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也没有活着的必要。只要这幅画到手,他有把握从米南那里敲到一个好价钱,一个铤而走险在所不惜的好价钱。

“可是你还得把我放了。”宋简说道,“要不然我怎么打电话?”

老罗想了想,让阿鬼把手机拿出来,阿鬼问他怎么不用自己的手机,他说他的手机已经欠费停用了呼叫功能,这话虽然不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号码。

老罗打开手机免提,按照宋简报出的号码拨通了电话,然后放在他嘴边。

一个声音问:“哪位?”

“师兄啊,是我。”

“你……宋简?”师兄惊讶地问,“换号码了?我正在……”

宋简立刻抢着说道:“我知道你忙,下了班还得辅导儿子写作业,可我有急事找你。”

“你……”三十多岁至今单身的师兄卡顿了几秒,忽然说道,“对对对,现在的小学数学太他妈难了,英语就更别说了。”

“谁让你以前不用功?”宋简笑着说,“帮我送个东西过来行不行?就在我床底下那个箱子里,箱子里有个盒子,盒子里有幅画,画上有个老头,对着一块石头磕头……”

“老头?磕头?好吧,我找找……可你人在哪儿呢?”

“我在仙踪啊,还能在哪儿?不过我不在市区,好像是在一座山上。”他扭头问老罗,“咱们现在在哪儿?”

“阴阳山。你让他到了山底下打这个电话,我派人去接。”

“阴阳山。”宋简又对着电话喊,“到了的话就打这个号码,有人去接,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宋简喘了一口气:“他是我邻居,幸亏我放了一把备用钥匙在他那儿。等着吧,他也挺远的,谁叫你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就放在床底下?”

“我哪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宋简看向了窗外,落寞地说道,“要是我知道那幅画如此重要,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等了两个多钟头。老罗肚子饿得咕咕叫,阿鬼也是不断抱怨,这两个人的疑心越来越重,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宋简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抚他们:“我被你们这样绑着都能忍受,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手机忽然响起来,却不是刚才宋简拨过去的号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到山底下了,不是说有人来接吗?”

“你等等。”老罗眉开眼笑,“我马上就到。”

“我告诉你,我们掌柜的交代过,这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宋先生的手里。”那人说道。

老罗挂了电话,对阿鬼说:“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接人。”

“我去吧。”阿鬼变得殷勤起来,“您是大哥,以后我还指着您发财呢,这点小事当然得让我来做。”

“你这个瘪三,是担心我拿了画跑掉吧。”老罗瞪眼骂道。但为了争取信任,他还是把车钥匙丢给了他,叮嘱道,“那个人来的时候,你先别跟他打招呼,先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看看有没有人跟踪。接上头之后,先验下货,别稀里糊涂地就把人带到这里。机灵一点,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

“放心吧。”阿鬼拿着车钥匙走出去,不久就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宋简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噤声不语。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绑在椅子上,只能强行扭动,减轻麻木,想要挣脱是万万不能。他知道自己给师兄出了道难题,可是他没有其他办法。至于能用什么办法来施以援手,那就要看师兄的本事了。

他的猜测是,师兄找来的那个人可能会制住阿鬼,以他为人质,和这

个老罗进行交换。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糟了。老罗很显然不在乎阿鬼的死活。那个人救不了他不说,还会危及自己的安全。到时候铸成大错,他真的没办法和师兄交代。

尽管面如止水,宋简的心中却波涛起伏。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太激进太冒险。

老罗也用手指摩挲刀锋,似乎在做屠杀前的准备。

汽车的喇叭声从门外传进来,提醒他们人到了。

阿鬼一脚踹开了门,把钥匙扔还给了老罗,骂了一声:“这天热的。”他身后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前脚踩进门框,后脚却没跟进来,而是卡在门框里问道:“怎么黑咕隆咚的,宋先生呢?哪位是宋先生?”

“我是。”宋简打起精神回答。眼前这一幕与他的猜测不符,说明局势尚未失控,保留着一丝转机,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泄气。

“你是宋先生?怎么不像?”那胖子走近了几步,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这么暗?你们就不能把灯开着吗……老板说要把东西交给宋先生,不然不给工钱……我跑了这么远,拿不到工钱可不成……”嘴里絮絮叨叨,人已经走到宋简身边。

宋简看这人夹缠不清,觉得又滑稽,又失望,却不想捆在椅子后面的两只手中忽然多了样东西,立刻用手掌夹住,生怕掉落。根据形状判断,那应该是一把折叠小刀。

“你干吗?”老罗站起来,“谁让你离那么近的?”

胖子像是吓了一大跳,后退几步说道:“我们老板说不交到宋先生手上不给工钱,他把宋先生的照片给我看了,我当然要比照一下,难道谁说自己是宋先生我都可以把东西给他吗?我们做生意的要讲信用,答应别人的一定要做到,可是黑咕隆咚的,我哪知道你们谁是宋先生,你们这些人好奇怪,怎么不开灯?”

“闭嘴。”老罗被他说得脑壳疼,骂了一声又问,“叫你带的东西呢?”

“在这儿啊。”胖子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手却捉着袋口。

宋简总算看清楚了他的全貌,他下巴和脖子间叠了三四层肥肉,肚大腰圆,穿件油渍斑驳的厨师服,袖子卷了起来。黑色的大塑料袋两头撑起

四边形的轮廓。

“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就好了,赶紧走。”宋简给他递眼色。这人多半有些名堂,但是现在力量悬殊,只要能逃脱,就有机会组织营救。

“咦?”胖子忽然惊道,“宋先生,你怎么给绑起来了?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生儿子没屁眼的坏种干的好事?”

“妈的,再废话就把你皮给揭了。”老罗猛地一拍桌子,吓得那胖子打了个寒战,嘴巴却还是闭不住,“是你们……有话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啰唆,就没事。”老罗扭头问阿鬼,“验货了吗?”

“没,说一定要交给宋先生,我有什么办法。”阿鬼走的时候没带香烟,绕了一圈烟瘾发作,回来后发现丢在桌子上那包烟已经被老罗抽得一根不剩,没好声气地回了一声。

“你也没搜他身?”

“没,他身上全是鸡粪,臭得要命。你看他能藏着啥危险东西?是刀还是枪?”阿鬼蹲下身子找烟头。

“早知道你干不了大事,起码的警惕心都没有。”老罗把匕首提在手中,打量胖子。胖子委实太胖,那衣服也实在太紧,勒得他腰间的肉都像游泳圈一样激凸出来,确实藏不住什么东西。

“把东西打开。”

“什……什么东西。”

“就你带来的东西。”

胖子从塑料袋中掏出一个古色古香的长方形木盒,表面印着烦琐浓艳的云锦,看起来富丽又俗气。

宋简的心立刻就猛烈跳动起来——这个木匣宽度适中,正好足够藏进一把64式手枪。然而老罗离胖子实在太近,目光兴奋而警惕地盯着他的手,刀尖在他胸前散发着寒芒,在胖子拿起枪并扣动扳机之前,那把刀很有可能已经在他的胸口扎出一个血窟窿。这绝不是拔枪的最佳时机。

“你就不能离远一点吗?”胖子果然说道,“离得这么近,我不舒服。”

“哪有这么多门道。”老罗踢了他一脚。

胖子“哎哟”一声,搭在木匣盖上的手一用力,“咔哒”一声。

木盒中的绢布中果真有一幅长筒状卷轴,墨痕隐隐,墨香淡淡。宋简咽了一口吐沫,怀疑匣子底下还有个夹层什么的。然而胖子将卷轴拿出来后,木匣子就见了底。

“打开让我看看。”老罗说。

胖子把画纸一寸寸展开,卷上的内容也一寸寸铺陈开来,只见一个浓墨染就的老人须髯飘飞,躬身俯就,朝一块半人高的嶙峋怪石拱手作揖,边上还有几棵毛竹,寥寥几笔,颇得神韵。阿鬼叼着烟屁股站在旁边耻笑道:“这画的什么玩意,人还拜石头,笨蛋吧?”

“你懂个屁,这叫艺术。”老罗喜上眉梢,命令胖子把画卷起,原样放进匣中,“把画丢下,你可以走了。”

“好嘞。”胖子喜出望外,看了看宋简,羞赧地说,“宋先生,我也不知道啥情况,你好自为之。”

宋简朝他眨眨眼睛:“你走吧,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走的。”

胖子看了看老罗,似乎嗅出了危险的气息,迈向门的两条腿明显打弯,胳膊夹在身体两侧,整个人弓腰驼背,比进来时矮了一大截,身上那层滑腻厚重的肥肉挤压在一起,像一块案板上的巨型秤砣。

老罗跟在他身后,一时间不知从何下嘴,略作观察又催促道:“你走快点,我还要关门呢。”平缓的语调掩饰了他刀锋的去向。那刀无声绕过胖子的脖颈,朝他咽喉抹去。一个人临死前杀猪一般嗷嗷乱叫也难免令他心烦,还是先割断他的声带再说。

正当此时,身后一声厉喝:“举起手来。”

老罗回头看去,大惊失色。原本绑在椅子上的宋简不知怎么已经站了起来,食指和拇指比画出一个开枪的姿势,对着他说道:“举起手来,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他妈的吓唬谁……”老罗看出他虚张声势,哭笑不得,话说了一半,耳膜猝然爆炸,竟被胖子的肉掌结结实实抡在脸上,脑子里好似有几千个铙钹在一瞬间同时敲响,震得他几乎失聪。

“阿鬼,一起上。”倒在地上的老罗气急败坏地喊道。

可是阿鬼忽然抱起桌子上的木匣,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消失在门外。老罗这才想起重点,那幅《拜石图》丢了,一切就都完了。他使了招

“鹞子翻身”,从地上扑腾跳起,挥舞着刀向横在面前的胖子砍去。胖子的身子往后一偏,让出一个空当,被他抓住机会,奋力冲出了门。

门外很快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宋简正在用胖子给他的小刀割脚上的绳索。那小刀虽然锋利,无奈他双手被反绑难以发力,切割有限。好在那绳子长久以来不见阳光,受潮气影响已不复强韧,这才在被割出切口之后受力绷断。发力的手腕此刻皮开肉绽,血迹斑斑,疼得他不禁嘴里滋滋抽出冷风。

“你还真不要命。”胖子蹲下身子帮忙,“你师兄说你在大学就是个拼命三郎。”

“我师兄还说他的同学犯罪心理学博士侯佳成是个人精。”宋简把刀还给他,用手按摩僵硬的脚踝,勉强站起。

“好说好说。”侯佳成说道,“来得有点迟,也实在不知道什么情况,真是对不住。你师兄打电话给我说你遇到了危险,具体什么危险他也不知道,我只能根据他说的尽量准备,走一步算一步。”

宋简克服着麻木走了几步:“太难为你了,那幅画很逼真,竟然能够瞒过他们。”

“是我找单位一位同事画的,还用吹风机吹了一下,耽搁了些时间。幸亏那两个家伙都是草包,要不然早就穿帮了。话说回来,你师兄说你身手了得,可你怎么给这两个草包绑起来了?”

“说来惭愧。”宋简说道,“你知道我在调查那个安晴。这后面牵扯到一些事情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是我保证,等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吧。”侯佳成知道他慎重,没有勉强,“你既然在调查安晴,那你知不知道她最近的情况?”

宋简说自己这几日一直在大摩岛早晚监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侯佳成眯着眼睛笑道:“不要再去大摩岛了。”

原来安晴已经在前天夜里秘密地搬进了医院,老谋深算的柏良人之所以没有撤走岛上的人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看样子,安晴分娩就在这三两天。

“我们下山去吧。”侯佳成说,“我请你喝酒。”

宋简很想去,这么多天的苦等,这一天的辗转和紧张,都让他渴望能够放松一下自己,他知道师兄和侯佳成能成为兄弟,自己和他也自然能够心无芥蒂一见如故,可是现在还不是喝酒的时候。他只好婉拒。

山中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宋简跟侯佳成踏着碎金般洒落在风中的夕阳并肩下山,和侯佳成安排接应的几个同事会合,一起坐车回到市区后,就独自离去。

他从未如此疲惫,也从未如此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