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六月的风从海上吹过来。

宋长乐穿着超大码的白色老头衫和超大码的迷彩沙滩裤,脚踩四十五码塑料凉鞋,在人民广场来回晃悠。

今天的工作是替佳泰养生馆散发两百张宣传单,薪酬是五十块钱。

关于把广告单发给路人而不引起反感这件事,宋长乐有十年以上的经验。人傻没关系,关键是要嘴甜。无论是年龄大还是年龄小的,男的喊阿哥,女的喊阿姐,准没错。

就算是小学生来占他便宜:“来,喊阿哥。”他也会咧着嘴流着口水情真意切地喊一声“阿哥”,然后跟着那帮小屁孩一起笑。

他大手大脚,白白胖胖,松松垮垮,肩膀很窄,眼睛很小,一副傻相,却不讨人厌,因为他很干净,衣服合适得体,从来都不会露出肚脐眼,头发也总是齐整的板寸。何况他还很勤劳,懂得自食其力,每天都要沿着人民广场周围的商铺挨家揽活儿。哪家有打折活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不遗余力地宣传出去。

今天他遇到了一些困难。大概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广场上的人很少,跑了大半天,两百张广告单还剩一半。天有不测风云,那些优雅披拂的棕榈树忽然像得了指令一般使劲舞动,海的上空,乌云席卷而来。

空气里有腥气,像铁锈,又像血。长乐想起了去年那场大雨,他本来认得路,却被瓢泼雨水淋得睁不开眼睛,成了一只丢失了触角的蚂蚁,在街头迷失了方向。他摔倒磕破了额头,鲜血流进了嘴里。他觉得他要死了。那种恐惧现在还是如此清晰。

海边的雨就是这样,电闪雷鸣,六亲不认,即使他是如此喜欢这座海滨城市,它也不会对他稍微温柔一些。在这个时候,傻子也知道回家最明智。然而欲速则不达,他口齿不清地向几个路人递广告单,全部遭到无视。

全世界都在等着看他笑话。

一个背着包的年轻人从广场正面走过来,步履匆忙,经过宋长乐身边时,抓住了他的胳膊:“这附近有宾馆吗?”

宋长乐不好说有,也不好说没有,为了一个负责任的回答,他站在越来越迅猛的疾风里冥思苦想,一直想到等着回答的年轻人失去了耐心:“到底知不知道?”

“不知道。”宋长乐终于确定。

“不知道你还想了这么久。”

“你是问我有没有,我当然得好好想一想,万一想出来了呢。”

对方很无语,将走未走之际,劝他说:“都快下大雨了,你还发什么小广告,赶紧找个地方躲躲。”

“可是我的工作还没干完……”宋长乐用一种期许的目光看着他,像是等着他来指点迷津。

“来,给我。”对方伸出了手,见他茫然,又提高了音量,“把你那手里的广告单给我。”

宋长乐不知道他要干吗,但还是递给了他。他随手往旁边一棵樟树下熊猫外形的垃圾桶里一塞,整摞广告单就被那张大嘴囫囵吞掉。

“现在干完了。”年轻人拍了拍巴掌说。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宋长乐张着嘴吞吞吐吐。

“怎么不可以这样?反正那些接到广告单的人,不还是扔到垃圾桶去。”

宋长乐明白道理不是这么论的,却又无力表达。他把胳膊伸进垃圾桶的洞口,掏出散开的广告单,单子沾了污水,有股很恶心的腥馊臭味。他知道散不出去,这才死了心。死了心就简单多了,他赶紧往家逃去。

“你真没礼貌。”年轻人对他说,“我帮了你,你也不帮帮我。”

“我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宾馆。”他回身想了想,有些勉强地说,“谢谢你。”

“没旅馆的话,那哪里能租到比较便宜的房子啊?”

“清水町啊。”宋长乐脱口而出。清水町是他居住的那条老街,居民大多是本地的老人,住不了自己用几十年搭盖扩建的房屋,就想把多余的楼层或房间租出去。清水町的墙上全是租赁房屋的启事。

第一声雷已经在海上隆隆响起,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千军万马涌过来的杀伐之气。

宋长乐往清水町溃逃。一颗雨水砸在他的脑门上,像小时候其他小朋友用弹弓击中他的玻璃弹珠,硬疼硬疼的;一切灯光、建筑都像油彩一样漫漶在水幕里,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好,现在就更不好了。幸运的是人民广场和清水町只隔了两个路口,看到巷口,他就不怕了。

他吹了声口哨,声音被哗哗雨声淹没,巷子深处却神奇地传来几声犬吠,响亮急促,像是对他的一种应答。

“阿欢。”宋长乐喊道,抹了一把脸。顺着犬吠,在两排紧闭的门扉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扇。他的钥匙永远都绑在他的皮带上,不用解下来就可以把门打开。一只黄狗朝他扑过来,前脚搭在他蹲下后的肩膀上,用舌头使劲地舔他的脸。

他和阿欢玩耍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满怀歉意地将它放在地上说:“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让你等了这么久,你知道我上班的时候不能带着你的。”

他去卫生间洗澡,将脏衣服丢在盆里。屋子里打扫得很整洁干净,每件物品都在它该在的地方,阿欢真是越来越乖了。他洗过澡又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动画片,然后在雷声中抱着阿欢睡了一会儿。

台风有惊无险地过境,雨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云销雨霁,天空重现深邃如海的蓝。宋长乐跟着阳光一起醒来,带着阿欢在二楼平台上练功。所谓练功,就是飞速甩动胳膊,甩得越快越好,直到不能再快。宋长乐每天早上都要练半个小时的功,就像一架人形风车。

清水町的居民起得都早,或买菜,或上班。他们经过宋长乐的楼下,对他在平台上的奇怪动作见怪不怪。自从宋长乐父亲去世,他每天清晨都会这样。

练完了功,宋长乐就给阿欢的脖子上套上链绳,牵着它去巷口买早餐。一块鸡蛋灌饼,他吃三分之二,阿欢吃三分之一,里面的火腿肠和培根各取一半。

往回走的时候,宋长乐看到昨天在人民广场遇见的那个年轻人。

他果然来租房子了,此刻他打听的那一家和宋长乐的家离得不远,这点距离足够宋长乐快速回家关门而不被发觉。说不出来的原因,他不太喜欢这个人,不想跟他说话。

可是不愿意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家门口并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挂上“有房出租”的牌子,却还是被咚咚敲响。他的心也加速跳动,大气不敢出。年轻人的声音传进来:“你好,有人在家吗?”

狗汪汪叫了几下,一下子打乱了他的阵脚。他只好去开门。

“啊,是你。”年轻人一脸的欣喜,“还认识我吗?”

宋长乐点点头。

“你知道我来干吗的,对不对?”那人的目光向里面试探,“你家不错啊。”

“没有的,我家不租房子的,外面好多租房子的,你去他们家看看吧。”宋长乐慌乱地摆手道。

“可是他们的房子都太差了,不像你家这么干净。”年轻人笑着说,“你能不能让我进去坐一坐,我好累,有没有水?你看,我昨天帮了你一个忙不是?你还记得吧?你放心,我不是骗子……”

“我没说你是骗子……”宋长乐挪开身子,让那人进来后,去开冰箱门,拿了一瓶矿泉水出来,却遭到了对方的嘲讽。“你看你,多小气,我看到饮料了。”年轻人笑嘻嘻地说。

“那个……那个不能给你喝的。”宋长乐说话越发不连贯,但还要解释,“那个是我一个月的定量,我只能喝那么多,给你喝,我就没有了。”

“想喝就喝,为什么要规定喝多少?”

“我有糖尿病,不能每天喝饮料,一个月只能喝那么一点点。”说完他咽了口口水,拼命忍住对饮料的渴望。

年轻人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长长“哦”了一声,又问:“你是一个人住吗?”

“还有阿欢。”宋长乐摸摸凑上来的狗脑袋,以示不孤单。

“你是说这条狗?”年轻人又问,“你家里人呢?”

宋长乐神色为难地道歉:“对不起啊,我不能跟你说太多我家里的事。”

“为什么?”年轻人问道,“难道你家里藏着什么宝贝?”

“我爸爸说的,他要我好好地守着这栋房子,不许任何人搬进来,也不要跟别人多说话,我今天让你进来,已经让他很不高兴了。”宋长乐说完这一连串的话,发现自己无意中又说了许多家里的事,讨厌起了自己的愚蠢,又讨厌被人看见自己的愚蠢,顾不上礼貌不礼貌,他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那个人把包挂在肩膀上,做出要走的架势,嘴上却问道:“你爸爸人呢?”

宋长乐的眼睛一红:“他不在了。”

“是死了吗?”

宋长乐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突兀,立刻大声否决:“没有,他是到天上去了。”

“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上不上天的?”年轻人讥笑道,“可能你爸爸是为你好,希望你不被人骗,可是他不允许你跟人打交道,难道要你孤零零一辈子?你有这么大一个房子,干吗不娶个老婆?”

“我不需要老婆。”宋长乐捏着拳头,“你走你走。”

阿欢也竖起了耳朵,对着年轻人狂吠。

“我是为你好啊,既然你不领情,那算了。”年轻人走出门外,对着他挥挥手,虽然是在道别,但是脸上的轻蔑却是肉眼可见的。

宋长乐蹲下身子,把阿欢搂在怀里,在他干燥的毛发上蹭掉了眼泪。每次流泪的时候,他都会想起爸爸离开那一天。医院里有很多人,全是他不认识的。他们抬走了爸爸,然后把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交给了他,跟他说,他爸爸就在里面。

“爸爸那么大,怎么会在那个盒子里面?”宋长乐想不通。当别人把那个盒子埋进土里的时候,他一声都没哭,而是看着布满天空的云朵。他知道,爸爸就在一片云朵后面偷偷看他。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只要我听他的话,就总有一天能见到他。”宋长乐摸了摸阿欢的脖子说,“你也要听我的话,不要乱跑。”

阿欢很听话,安静地目送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