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跋[1]

丙辰之春,同人合译《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既竟,以校雠[2]之事属余。余因得尽取前后四十四案细读一过,略志所见如左。

天下事,顺而言之,有始必有终,有因必有果;逆而言之,则有终必有始,有果必有因。即始以推终,即因以求果,此略具思想者类能之。若欲反其道而行,则其事即属于侦探范围。

是以侦探之为事,非如射覆[3]之茫无把握,实有一定之轨辙可寻。惟轨辙有隐有显,有正有反,有似是而非,有似非而是,有近在案内,有远在案外。有轨辙甚繁,而其发端极简;有轨辙甚简,而发端极繁。千变万化,各极其妙。

从事侦探者,既不能如法学家之死认刻板文书,更不能如算学家之专据公式,则唯有以脑力为先锋,以经验为后盾,神而明之,贯而彻之,始能奏厥肤功。

彼柯南·道尔抱启发民智之宏愿,欲使侦探界上大放光明,而所著之书,乃不为侦探教科书,而为侦探小说者,即因天下无论何种学问,多有一定系统,虽学理高深至于极顶,亦唯一部详尽的教科书足以了之。独至侦探事业,则其定也,如山岳之不移;其变也,如风云之莫测;其大也,足比四宇之辽夐[4];其细也,足穿秋毫而过。夫以如是不可捉摸之奇怪事业,而欲强编之为教科书,曰侦探之定义如何,侦探之法则如何,其势必有所不能。势有不能,而此种书籍,又为社会与世界之所必需,决不可以“不能”二字了之,则唯有改变其法,化死为活,以至精微至玄妙之学理,托诸小说家言,俾心有所得,即笔而出之,于是乎美具难并,启发民智之宏愿,乃得大伸。此是柯南·道尔最初宗旨之所在,不得不首先提出,以为读者告也。

柯氏此书,虽非正式的教科书,实隐隐有教科书的编法。其写福尔摩斯,一模范的侦探也;写华生,一模范的侦探助理也。

《血书》[5]一案中,尽举福尔摩斯学识上之盈缺以告人:言其无文学、哲学及天文学之知识,即言凡为侦探者,不必有此种知识也;言其弱于政治上之知识,即言凡为侦探者,对于政治上之知识,可弱而不可尽无也;言其于植物学则精于辨别各种毒性之植物,于地质学则精于辨别各种泥土之颜色,于化学则精邃,于解剖学则缜密,于记载罪恶之学则博赅,于本国法律则纯熟,即言凡此种种知识,无一非为侦探者所可或缺也;言其为舞棒、弄拳、使剑之专家,即言凡为侦探者,于知识之外,不得不有体力以自卫也;言其善奏四弦琴,则导为侦探者以正当之娱乐,不任其以余暇委之于酒食之征逐,或他种之**乐也。

此十一种知识,柯南·道尔必述于第一案中,且必述于福尔摩斯与华生相识之始,尚未协力探案之前者,何哉?亦正如教科书之有界说[6],开宗明义,便以侦探之真面目示人,庶读者得恍然于侦探之事业,乃集合种种科学而成之一种混合科学,决非贩夫走卒、市井流氓,所得妄假其名义,以为啖饭之地者也。

一案既出,侦探其事者,第一步工夫[7]是一个“索”字,第二步工夫是一个“剔”字,第三步工夫即是一个“结”字。

何谓“索”?即案发之后,无论其表面呈若何之现象,里面有若何之假设,事前有若何之表示,事后有若何之行动,无论巨细,无论隐显,均当搜索靡遗,一一储之脑海,以为进行之资。若或见其巨而遗其细,知其显而忽其隐,则万一全案之真相,不在其巨者显者而在其细者隐者,不其偾事也耶?而且案情顷刻万变,已呈之迹象,又易于消灭,苟不于着手侦探之始,精心极意以求之,则正如西谚所谓“机会如鸟,一去不来”。既去而不来矣,案情尚有水落石出之一日耶?故书中于每案开场,辄言他人之所不留意者,福尔摩斯独硁硁[8]然注意之;他人之所未及见者,福尔摩斯独能见之。此无他,不过写一个“索”字,示人以不可粗忽而已。

何谓“剔”?即根据搜索所得,使侦探范围缩小之谓。譬如一案既出,所得之疑点有十,此十疑点中,若一一信为确实,则案情必陷于迷离恍惚之途,使从事侦探者疲于奔命,而其真相仍不可得。故当此之时,当运其心灵,合全盘而统计之,综前后而贯彻之,去其不近理者,就其近理者,庶乎糟粕见汰,而精华独留,于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故书中于“凡事去其不近理者则近理者自见”及“缩小侦探范围”二语,不惮再三言之者,亦以此二语为探案之骨子。人无骨则不立;探案无骨,则决不能成事。而此二语简要言之,唯有一个“剔”字而已。

至于最后一个“结”字,则初无高深之理想足言。凡能于“索”字用得功夫,于“剔”字见得真切者,殆无不能之。然而苟非布置周密,备卫严而手眼快,则凶徒险诈,九仞一篑,不可不慎也。

或问福尔摩斯何以能成其为福尔摩斯?余曰:以其有道德故,以其不爱名不爱钱故。如其无道德,则培克街必为挟嫌诬陷之罪薮;如其爱名爱钱,则争功争利之念,时时回旋于方寸[9]之中,尚何暇抒其脑筋以为社会尽力,又何能受社会之信任?故以福尔摩斯之人格,使为侦探,名探也;使为吏,良吏也;使为士,端士也。不具此种人格,万事均不能为也。柯南·道尔于福尔摩斯则揄扬之,于莱斯屈莱特之流则痛掊[10]之,其提倡道德与人格之功,自不可没。吾人读是书者,见“福尔摩斯”四字,无不立起景仰之心,而一念及吾国之侦探,殊令人惊骇惶汗,盖求其与莱斯屈莱特相类者,尚不可得也。柯氏苟闻其事,不知亦能挥其如椽之笔,为吾人一痛掊之否?

全书四十四案中,结构最佳者,首推《罪薮》[11]一案;情节最奇者,首推《獒祟》[12]一案;思想最高者,首推《红发会》[13]《佣书受绐》《蓝宝石》《剖腹藏珠》四案;其余《血书》《弑父案》[14]《翡翠冠》[15]《希腊舌人》[16]《海军密约》[17]《壁上奇书》[18]《情天决死》[19]《窃图案》[20]诸案,亦不失为侦探小说中之杰作。惟《怪新郎》[21]一案,似属太嫌牵强,以比较的言之,不得不视为诸案中之下乘。而《丐者许彭》[22]一案,虽属游戏笔墨,不近情理,实有无限感慨、无限牢骚蓄乎其中。盖柯南·道尔一生,自学生时代以至于今日,咸恃秃笔以为活,虽近来文名鼎盛,文价极高,又由英政府锡以勋位,有年金以为事蓄之资,于生计问题,不复如前此之拮据,而回思昔年为人佣书,以四千字易一先令之时,亦不禁为之长叹。故特撰是篇,以为普天下卖文为活之人,放声一哭,且欲使普天下人咸知笔墨生涯,远不逮乞食生涯之心安意适也。

以文学言,此书亦不失为二十世纪纪事文中唯一之杰构。凡大部纪事之文,其难处有二:一曰难在其同;一曰难在其不同。

全书四十四案,撰述时期,前后亘二十年,而书中重要人物之言语态度,前后如出一辙,绝无丝毫牵强,绝无丝毫混杂。如福尔摩斯之言,以之移诸华生口中,神气便即不合;以之移诸莱斯屈莱特口中,愈觉不合。反之,华生之言,不能移诸福尔摩斯与莱斯屈莱特;莱斯屈莱特之言,亦不能移诸福尔摩斯与华生。唯其如是,各人之真相乃能毕现,读者乃觉天地间果有此数人,一见其书,即觉此数人栩栩欲活,呼之欲出矣。此即所谓难在其同也。

其不同者,则全书所见人物,数以百计,然而大别之,不过三类:有所苦痛,登门求教者一类也;大憝巨恶,与福尔摩斯对抗者又一类也;其余则车夫、阍者、行人之属,相接而不相系者又为一类。此三类之人,虽有男女老少、贵贱善恶之别,而欲一一为其写照,使言语举动,一一适合其分际,而无重复之病,亦属不易。且以章法言,《蓝宝石》与《剖腹藏珠》,情节相若也,而结构不同;《红发会》与《佣书受绐》,情节亦相若也,而结构又不同。此外如《佛国宝》之类,于破案后追溯十数年以前之事者凡三数见,而情景各自不同。又如《红圆会》[23]之类,与秘密会党有关系之案,前后十数见,而情景亦各自不同。此种穿插变化之本领,实非他人所能及。

侦探固难,作侦探小说亦大不易易。以比较的言之,侦探之事业,应变在于俄顷之间,较之作小说者静坐以思,其难不啻百倍。然精擅小说如柯南·道尔,所撰亦尚有不能尽符事理处,是以知坐而言者未必即能起而行。余前此曾发微愿,欲一一校正之,以见闻极少,学力复弱,惭而中止。然反观吾国之起而行者又何如?城坚社固,爪利牙长,社会有此,但能付之一叹而已。因校阅竣事,谨附数语于后。

民国五年五月十二日 半侬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