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叔

鱼叔本名不详,他当过汽车兵这是确定的,常年穿着旧军装。

他身高两米,这在那个年代是个稀罕事,他那一辈人大都短吃短喝,大高个子不常见。

鱼叔是以饭量奇好的名声受到我们晚辈关注的。听说他每晚都要吃一碗大肥肉,而且是干吃,不配其他菜,每晚必吃,不吃晚上就会失眠,第二天起不来床,吃不到肉就会揍老婆,还会把女儿吓哭。

我和他女儿同班,所以我常常看到下午放学后,他女儿匆匆往家跑,这时我就知道她肯定回家去给她爸爸做肉去了。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值日,我说,我来做吧,你赶紧回家给你爹做肉去。她看了我一眼,啥也没说就急匆匆捡上书包跑了,她跑起来屁股呼呼闪,我猜她肯定偷吃了她爹的肉。

我没见过鱼叔吃肉,但听我大哥说过。大哥和鱼叔一起出外打过工,他说鱼叔吃起肉来不换气,而且只用一根筷子。他一筷子扎进碗里,把碗里的大肉片扎成一串,单手拿起来仰着脖子吃,嚼得仔细,油从嘴角流到肚子上也不擦,一直到吃完后再喝一大口井水,打一个饱嗝才算完。

鱼叔的力气大我是亲眼见了的,一辆载着几百个麦捆子的时风农用车卡在水沟里了,鱼叔走过去,仅仅用肩膀抵着就把车推出了水沟。还有很多看似难的事,他只要上一只巴掌就能搞定,鱼叔可是我们村最后的防线啊:有困难找鱼叔。

有一次鱼叔老婆坐在家门口擦眼泪,听说是那天忘了挑凉井水回来,被鱼叔给打哭了。我们觉得他老婆真可怜啊,但你怎么可以忘了给鱼叔打井水呢,让他吃不好你就活该被打啊,让他没有享受到,你就活该坐在这里哭啊,谁也不会同情你的,鱼叔是什么人,他可是我们的偶像啊。

后来在二宝娶媳妇那次,鱼叔又创造了奇迹。那次有人挑衅他说,你吃肉可以,吃面估计不行吧。鱼叔立马激动地跳起来,和挑衅的人说,可以试试,吃过十碗,你就喝一脸盆白水怎么样?

本地有种面叫“长面”,一碗只有一筷子面,一筷子捞起来,一口吸溜下肚子去,这种吃法在红白事上常见,也是本地人招待贵客的常见物。面细且长,配酸汤,汤主要由醋配上其他佐料而成,上面飘一簇炝炒绿韭菜提香,吃时只吃面不喝汤,一般人三碗就饱,这一回鱼叔一口气吃了十七碗,到最后还接着吃了一筷子肉。

这个纪录保持了五年时间,成了每次红白事最后一个保留节目,也给大家增加了不少乐趣。我一直盼望见识见识那场面,每次有人见过鱼叔吃面就会在学校里讲,讲的时候小伙伴们不管之前听没听过,照样还是很喜欢听。这故事在下雨天讲、在下雪天讲、在三伏天讲、也在四九寒天讲,还会顺道讲一些细节和技巧,这让我十分羡慕,我做梦经常会梦到鱼叔眼前摆着几十只碗,白茫茫一片。

事情出现了反转―― 就在村里的一个闺女出嫁后,鱼叔这个神话就被打破了。

鱼叔是村里的名人,在镇里也是名人了,常常被请去作为娘家人出席我村女子的出嫁仪式,跟车一起去婆家壮声势,女子有面子,婆家人也高兴啊。但听说那一次鱼叔在马家庄吃面没有吃过这个新女婿,回来后有点不高兴了,于是之后他的食欲大减。

嫁出的女子是村里一等一的好女子―― 大雀。

我们都好奇她嫁了个什么人。

出嫁前只听大雀自己说过,那男的会写毛笔字,这倒是符合了我们内心的预期值,我们总是觉得大雀要嫁也得嫁个有意思的种,还必须是个强种才行。

大雀这女子针线、吃食、农活样样都行,里外都是好手。她身材苗条,嘴皮子利索,就是脸上麻子太多,她又是家中老大,所以我们喊她“大雀”。大雀的父亲除了养花养得好以外,养马的手艺也响亮,刻人名章也玩得花样活,因此她父亲在村子里也是个人物。

父亲偏爱小儿子,小儿子天生心狠手辣,虽然泼皮但能驯服牲畜,不听话的牲畜直接给拴起来,鞭打四个小时,全村的牲畜见了他都畏惧,我亲眼看见他把自己家的一头骡子打哭了。

大雀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老二是男娃,天生是个瘸子,身材矮小,但是记性好,在外面混了几年,得贵人相助,成了城里企业的会计。老三也是男娃,但是个书呆子,屁也放不响那种,考了好多年中专,死活考不上,后来索性在家里养鸡卖鸡蛋,功夫到了也把自己包装成了城里人。

听说大雀要回门了,我们村的规矩就是要挨家挨户招待新女婿,新女婿得到每家每户去吃饭,还得吃饱,不吃不行,不吃就是不给面子,不吃就是瞧不起人,关系越近的吃得越开心。

于是就有人说,这新女婿啊饭量太大了,把我们鱼叔都打败了,那次和鱼叔比赛啊,他吃了二十碗,鱼叔才吃了十六碗。再说了,大雀的女婿啊得招待好了,可得让他多疼我们的大雀,大雀在我们村那可是掌上明珠,不能叫他们马家庄的人给看轻了。

我们每家每户就开始筹备,女人们带着面粉去面坊里压面条,假如吃个三四碗,手擀就能搞定,但这一下子吃十几碗的量,那就得上机器了。能帮上忙的婆婆们都去园子里割韭菜,能打醋的小娃就甩着瓶子去商店里买醋。有的为了保险起见还去鱼叔家里请教,听说鱼叔最后生气了,让他女儿把院子大门关了,还有人站在门外面问,新女婿到底有多能吃啊,下几碗长面够他吃啊,下多了吃不完,下少了显得小气,这可难住人了。

晚上的时候,我父亲就让我去找大雀爹拿号,看看新女婿到我们家是排到哪一天的第几顿饭了。我跑到大雀家,看见满院子的人,我钻过空子,溜到大雀父亲面前,我喊:“我是俊昌家的娃,我们家排在第几号啊?”

大雀爹特喜欢我,喊我大头,他们家的那棵桑树结的果儿,每年我都是第一个吃。大雀爹说:“哎哟,大头,你都会喊你爹的名字了?”我说:“那当然,我还会写呢。”他说:“你也是个种。”我问:“我们家排第几天第几顿饭?”

大雀爹说:“你们家排第三天第三顿饭,就是下午三点那顿。”

我说:“行,我回家给我爹说一声。”他说:“两点让你娘开始烧水就行啊。”我说:“知道了。”我转头正打算要走,才想起了我爹交待过我问问怎么认这新女婿。

我才问:“怎么认新女婿?”

大雀爹说:“他是个矮子。”

我问:“那有多矮啊?”

大雀爹说:“就像你家老母牛刚下出来的牛犊子那般高。”

我回家给我娘说:“新女婿和我们家牛犊子那么高哦,走进咱们家门时你一看就认识了呀。”

我娘说:“大雀为什么嫁这么个人呢?”

我爹说:“听说新女婿会带着大雀去大城市呀,新女婿能在玻璃上画出大牡丹,再写上好看的毛笔字,这手艺可值钱着呢。”

新女婿吃完第一家的时候,消息就传开了,他吃了十碗,饭量确实好。

吃完第一家后新女婿回去大雀家歇息一个小时接着吃第二家。

第二家吃完后,我们都站在自己家门口等消息,最后第二家的人说吃了十一碗。

吃第四家的时候正好晚饭,新女婿吃了十四碗。

大雀回门第一天结束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光这一天,新女婿就吃了六十碗面,这个矮子真的很能吃。

第二天,新女婿早上九点就去了第一家,依旧吃了十碗。我们这才安心了,看来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了。

第三天的第三顿在我们家吃完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我爹说:“我歇息下去,晚上要去鱼叔家吃。”

新女婿说,鱼叔家这顿不好吃,吃多了自己受不了,吃少了鱼叔又生气,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打算回去和他老丈人商量下。

我爹说,那是得好好商量下,这是个大事。

我爹喊我送送新女婿,我就带着新女婿往大雀家去了。

一路上我走在他前面,三步一回头,我看他,他也看我,我看他比我家牛犊子要壮一些,我家那个牛犊子被母牛舔得像长了毛的骨头架子。

他问我:“你能吃几碗面?”

我说:“三碗,但我喜欢喝汤,我会把汤喝了。”

他说:“汤可千万不能喝,喝了汤,十碗面都吃不到。”

我说:“那喝水呢?”

他说:“我三天都没喝一口水了。”

我说:“你可真能吃啊,你吃面时不说话?”

他说:“不能说话,说话就胀气了。”

我说:“你多大开始这么能吃的?”

他说:“就上次。”

我问:“哪次?”

他说:“就结婚那次。”

我说:“那就奇怪了,你都能吃过鱼叔,反正厉害了。”

他说:“是老丈人让吃过鱼叔的。”

我说:“大雀爹?”

他说:“你看着人,我去上个茅厕。”

我说:“为啥要看人?”

他说:“你帮我看着,我出来给你去小卖铺买日本豆吃。”

我说:“行,我喜欢吃日本豆。”

他出来时眼泪汪汪的,像喝醉了。

我说:“你吐了?”

他没说话。

我说:“你把吃的面都吐了。你把我们村子的心意都吐了。”

他说:“我实在吃不了了。”

我说:“你不是个好人。”

他说:“你吃饱了还想吃东西吗?”

我说:“那得看是什么?”

他说:“吃三碗面吃饱了,再接着吃。”

我说:“不想吃,那样我会吐的。”

他说:“你看,咱们都一样。”

我说:“那你为什么吃那么多?”

他说:“还是不说了,跟你说不清。”

我把他送到大雀家门口,我说:“你欠我日本豆。”

他说:“日本豆七元钱,我给你十元。”

他递过来十元钱,像给菩萨递三支香一样,充满敬意。

我觉得他有点可怜,我说:“你放心吧。”

当天晚上,我们都站在村道里等新女婿从鱼叔家出来。

这顿饭持续了两个小时,鱼叔最后把新女婿送出了家门口,有人上去问:“吃了多少碗?”

鱼叔说:“吃了好多碗。”

新女婿说:“吃了好多碗啊。”

到底是吃了多少碗啊?

新女婿摇摇头, 说:“吃得太饱了, 吃得太好了, 回家睡觉了。”

我看着新女婿背着手,梳着大背头,腰杆挺直,往大雀家走了,走得春风得意,走得美滋滋的。

后来几天,我都在鱼叔女儿那里问:“到底吃了几碗啊?”

我说:“你就告诉我一个人,好不好?”

她说:“不告诉你。”

我说:“我可以给你买日本豆吃。”

她说:“那买两袋?”

我说:“我只有买一袋的钱。”

她说:“那可不行。”

我说:“我外加一个秘密。”

她说:“那好。”

我把新女婿吐了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说她早就知道了,新女婿在她家里坦白的。

她说:“新女婿其实在我家里没吃, 一口没吃, 全被我爹吃了。”

我说:“新女婿看着你爹吃?”

她说:“是。”

我说:“那吃了多少碗?”

她说:“我爹吃了二十一碗。”

我心里一算,那就是说比大雀结婚那天吃得多。

她说:“我爹又赢回来了。”

我心里一酸,真不容易啊。

我说:“那鱼叔后来还吃肉了没?”

她说:“我爹从来不吃肉,都是他们瞎说的。”

我说:“这怎么可能,他那么有力气。”

她说:“不吃就是不吃。”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鱼叔的面前摆着一头牛,他用一只筷子插起来,咬得满嘴流油。

之后,我常常做这个梦,梦里的牛换成了猪,换成了羊,有时候换成驴,还换成骡子。

过了几年,听人说新女婿带着大雀迁到城里去了,好几年没人再提及,我就没了他们的消息。

大雀爹不久后就去世了,去世之前把自己养了二十来年的两盆夹竹桃合种在院子中间的花坛里,就像合葬一样。大雀爹一直说他这两棵夹竹桃是一公一母。村里没有人能把夹竹桃养得那么大,都和白杨树那么高了。小儿子在父亲去世后变得更加暴力,把一头骡子活生生给抽死了。那头骡子先是跪在地上,浑身发汗,所有的毛发像被浇了水,随后它开始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吐,最后垂下脑袋把嘴贴在地上,眼睛里刚开始能看到树枝的倒影,随后倒影散去,消失,骡子的眼睛变成一块黑石,没了镜面,死气沉沉。没过几天小儿子在傍晚时间赶着另一头骡子驮粪,从小路上去,穿过公路到另一边的小路上。骡子在公路上受惊后踹了他一脚,这一脚正踢到了他的肚脐眼,他弯下腰跪在马路上使劲儿憋着疼,那姿势就像一堆驴粪,汽车疾驰而来,没有司机会在意一堆驴粪的,他的一条腿被碾掉了。

大雀娘就坐在她家那棵桑树下说,都是报应,那性子和他爹一样,牲畜迟早要来算账的。

后来,我爹在村里的木匠活干不下去了,他就去城里打工,遇见了大雀。大雀生了一男一女,男娃是个土匪种,打架斗殴,是看守所的常客。女儿是个好娃,考上了大学。我爹还说,当年大雀嫁矮子啊,其实是大雀爹想灭灭鱼叔的威风,大雀爹嫉妒鱼叔的名声,让新女婿一定给他争个面子。这女婿还真有种,最后赢了。

我问我爹:“那新女婿后来干啥呢?”

我爹说:“他发大财了,特别能吃苦,咱们这方圆山里川里沟里去外面打工的人都在他的工程队里挣钱呢。”

后来在异乡的梦里我常常吃面,一吃就吃好多,醒来一点不饿,胃里似填满了石头,像真的在梦里吃饱了一般。

终于在某年四月,我得了一星期假回老家,往村口里走不久便看到鱼叔的女儿在大雀他们家的院子地基上站着,推土机正在把墙一块接一块推倒。

我喊:“哎,你们家买了这块院吗?”

她喊:“你回来了哦,走,去我家老院,我给你下碗面吃。哎吆吆,看你瘦得快和掉毛的驴一样了。”

我喊:“你出来啊,听不见。”

她像个虫子一样蠕出来。

我问:“你们怎么买了这块院子哩。”

她说:“这块院子多好啊,是全村最好的院子。”

我说:“这个院子大,院子外面还有园子,园子外面还有个打麦场,麦场后面还有三个窑。”

她说:“那你看这院子好不好,我觉得这就像外国电视剧里的庄园了。”

我说:“简直太好了呀, 以前没发现, 大雀爹就是个建筑师啊。”

她说:“你看他之前还把院子设计得曲径通幽呢。”

我打眼望去,院子里的墙真是太多了,看了一圈这才看到那两棵夹竹桃立在院子里,绿叶子上虽然铺着土,但叶子倒是坚挺不垮。

我说:“这院子空了得有五六年了吧,这夹竹桃还活着。”

她没说话,看了夹竹桃一眼,就像看见熟人一般喜悦。

我追问:“你们怎么想起买了这院子?”

她说:“我招的上门女婿,女婿能挣钱,这不觉得老院子太窄,这里又一直空着,就被他看上了。”

我说:“你命好哩。”

她说:“走,去我家吃面,上学时你还借我雨伞呢。”

我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点不喜欢打伞。”

她笑了。

我说:“我先回家,面改天吃啊,回家先拜见下老父老母去。”

她说:“快去快去,看把你孝顺的。”

我微微一笑,走了。

晚上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我家门外喊我名字,我出去一瞧,见她端着一个竹簸箕,簸箕上面用塑料纸遮着。她说:“给你压了面,让你娘给你下了吃。”

我接过簸箕,说:“真是费你工夫了。”

她说:“这有什么,给我爹做的时候顺手带你的,瞅你那一把能捏死的身子,吃也吃不了多少。”

我说:“那肯定和鱼叔没法比。要不进来坐一会儿吧。”

她说:“带回什么好吃的了吗?给我见识见识,尝尝味道。”

我领她进去坐下,递上一杯水。她朝四周看看,说:“你家的房子和我们家的年纪一样大。”

我说:“好像建的时候鱼叔还是瓦工呢。”

她说:“是的呀,我爹当瓦工那些年盖了不少房子,前些天拆大雀家的时候,我爹也说起来大雀家那个正房上的椽檐子就是他做的,大雀爹当时要内勾,内勾像羊角,我爹当时说内勾风水不好,建议做成外翘,外翘显得洋气,他们俩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