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光

我们每个人都是星星的孩子。

1

他们把他投进一间屋子,好让他忏悔自己的罪行。屋子完全由理念建造,门窗仅仅作为概念存在,所以没有人能够离开屋子。他的罪名已经不可考证,总之与一切重大的案件有关。指令通过墙上的电话下达。电话无法向外界拨打,只能固定传达他们的信息。铃声响了起来。要求是必须书写,题材与内容则无限制。

“我不会写东西,”他发着抖说,“我连信都很多年没写过了。”

“没有人天生是作家。”电话里的声音温和,冷静,有如机器,“而且世界上不存在作家这种职业。”

还没有等他问究竟要什么时候才会放他离开,电话已经中断。这表示询问的权利并不在他这里。在电话挂断后,他再次搜寻了整个屋

子,同之前的几次一样,从墙壁到地板都找不到一丝缝隙,这意味着不可能通过其他的方式离开。从房间的装饰来看,与其说是样板房,不如说是毛坯房,只添加了几件必需的家具。角落的床,墙上的电话,

以及中间的书桌。一盏带灰铁帽的白炽灯吊在桌子上方。书桌上有本皮封面的本子,一支墨水笔搁在本子边上。本子自然是空白的,正等待着他的书写。

他合上本子,退到床边,和衣躺下,这个姿态表明了他内心的不顺从。因为无法得知具体罪名,他早已经放弃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倒也不是坏事,所以甚至安心睡了会儿觉。一直睡到那盏灯亮了起来,他被晃醒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屋子里没有时钟,他的手表在进来前就已经被没收。他看向窗户的位置。窗户只是一个样子,并没有提供窗户实质的内容。他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他们连时间都从他这里夺走了。

他呆滞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脚步虚弱无力,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感觉到饥肠辘辘,然而房间里找不到吃的,只好又躺回**,望着简陋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又蒙蒙昽昽地睡着了。

第二次他是饿醒的。他开始用无神的目光看着门的方向,本来以为是没有到用餐的时间,可是在再次醒来后,他感觉他们并没有给他送饭的打算,不管他怎么叫喊都没有人理会。他昏睡了很长时间,直到明白过来他们的目的是饿死他,这就是处决他的方式。这种方式缓慢而致命,带着卑微的痛苦。

理解了这点以后,他不再喊叫,双眼因为饥饿而肿胀。他努力睁开眼睛,在屋子里寻找任何能果腹的东西。先试着咬了咬毛毯。

毛毯是用最粗硬的毛制成的,咬起来跟咬扫帚没有任何区别。他放下毛毯,看见了书桌上的本子。

他蹒跚着走到桌前。本子看起来很厚,有几百页纸。他翻开本子,看见白白的纸张,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如果有盐就好了,他想,把纸撕成一丝丝的,撒上点盐,味道一定不坏。

但饥饿使得他的手颤抖起来,教养起了一点作用。他呆呆看着打开的本子,感觉除了吃纸以外还应该做些什么。那支墨水笔就在他右手下面。过了会儿,他拿起了它,打算在死前写下最后几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他只是想写几句话。

他好像已经忘记了怎么写字,也可能是手饿得在发抖。开头几个字歪扭得不成样子,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记下身份证号码。因为许多严重的罪名被关进了这个屋子,他写下自己原先居住的家庭地址,希望最后看见这封遗书的人把最后的信息送到他的父母那里去,虽然他也不能确定父母是否还活着。他没有别的亲人了,多年前结过婚,维持了几年离了。他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前妻自己的死讯,他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他这个人。

他写了一段,又补充地写了一段,写满了本子的第一页,感觉再也想不起来写什么。他放下笔,垂头坐在桌前。就在这时,门那边忽然响了一下。他向那边看了看。

门下面出现了一碗米饭。只是一碗白米饭,连下饭的菜都没有。

米饭没有做好,还有点夹生,他狼吞虎咽地几口吃掉了。吃完饭,

他觉得心力交瘁,于是趴回**躺下。躺了一会儿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桌前,翻到刚才写的那页遗书。果然,本子上的字迹变淡了,在他眼前缓慢消失,就跟有人拿走了它们一样。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他们做的。如果他不想饿死,就必须按他们说的那样写点什么。只有写作才有饭吃。

2

接下来的几天,他用几段干巴巴的叙述换来几碗干巴巴的米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写作才能从小就没有在他身上体现过。他回忆自己从小的生活,用少得可怜的词汇在本子上写下来,几天过后,词汇量并未增加,从前的回忆倒是模糊了不少。年轻时半夜去泡吧,一晚上赶两个姑娘的场。那时他的体力比现在要好得多。年轻时的记忆随年轻而离开。他想起中学毕业考试时,他完全靠作弊才勉强通过。有个优等生用鄙夷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他现在还记得那个眼神。负罪感。也许那是他们记录在案的自己的第一个罪行。

可写的东西不多。他再次详尽地描述自己的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做了两年白领,然后学着和朋友经商。现在他是一名家具商,代理各种式样的家具买卖。本来他想就家具写上几页的文字,可是落笔时他才发觉自己和普通人一样对此所知甚少,他不是木匠,也不是艺术家,了解的仅仅是账目上的数字。那些数字支撑着他的生活。

然而离开了那些数字,他忽然感觉这么多年他的生活一片空白。

在几天的叙述过后,他找不到东西写了。饿了两天的肚子,出于生存必要,他在本子上仔细描述了房间里的布置,几乎连床单的每一丝褶皱都没有错过。这几段细节描写赢得了好评,送来的饭有了配菜。他多少觉得安慰,甚至有点骄傲。在享用饭菜的中途,屈辱感却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是正在被训练的狗,只有动作符合要求才会被奖励食物。但他把屈辱感压了下去,没有在表情上流露出来。

我不会让你们看见我的表情,他想。我不会让你们发现我的屈辱。

由于担心刚掌握的细节描写会变生疏,于是接下去一段时间他用这种笔法重写了他的人生。他现在渐渐能够回忆起他过去遇到的每个人,他的朋友,他的同事,他经商时遇到的客户。每个人的面貌和表情在各种细节的支撑下渐渐清晰。他的写作技巧在提高,这点他自己也许没有察觉到,不过伙食的质量却一天天都在改进。因为暗无天日的幽禁,孤独和冷僻在一点点蚕食他的身体,又从他的笔下倾泻出来。在写不出任何东西的时候,他在房间里用尽全力砸门窗,对屋外叫喊,拿下电话的话筒大吼。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让我出去?你们还会不会让我离开这里?

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让他得了失眠症,虽然没有人强迫他起床或者睡觉,但是每天都必须写作才能换来饮食。有时写作会很顺利,但多数时间他仍然在摸索。在苦苦煎熬,好不容易创作出一页精心

的描写后,换来的却不过是粗糙的伙食,每到这时,他就异常地气恼。怀疑他们的目的,也怀疑自己的写作。自我怀疑是把双刃剑,既让他感觉痛苦,也促使他更加用心地钻研写作的技巧。

在完成每天的写作后蜷缩在**休息时,他感觉异常孤独。他想念过去的生活,想呼吸新鲜的空气,想在公园里散步,想去酒吧里和朋友相聚。他当然想到了女人,想到了过去结交的每一个姑娘。他渴望感觉到她们的体温,不过这种温存的感觉也都快忘掉了。他交往过十几个女人,每一个的风情都有所不同,而最让人沮丧的是,他现在最多想起的居然是他的前妻。

他只结过一次婚。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在毕业两年后的校友会上才真正认识。她做会计工作,有种娴静的风姿,约会时如果早到了会坐着看一本时尚杂志。她在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陪伴他,就算他做生意赔光了本钱也没有离他而去,有段日子去旅馆开房的钱都是她放在他的皮夹里的。以后不要浪费这个钱。她说,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因为这句话,他在赚钱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求婚。

结婚是一种契约行为。婚姻的誓言仿佛一个玩笑,可是玩笑里亦有认真的成分。为什么两个人会分开?起因是什么?是他拒绝要孩子,还是彼此的猜疑?他知道是她先有了外遇,在外遇之后她拒绝了他要个孩子的提议。于是他们各自**。那是为了背叛而进行的背叛,为了伤害而进行的伤害。在结婚两年后他们离婚,什么东西都精确地一分为二。包括两个人自己。

在离婚后他有过一些女人,有两个比前妻漂亮,但是他再也没有在别的女人那里得到家人的感觉。他总是拒绝想起她,拒绝两人可能的见面。然而到了现在,在这间无法离开的屋子里,他最渴望的居然是她。现在他可以说出来了,因为确定她不会听见。

有一天晚上,他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上方的白炽灯跳了一下,烧断了灯丝,灭掉了。他正在写一个要紧的情节,想叫外面的人来换。但屋外没有人理会他。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完全出于惯性,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在本子上写作。我需要一个崭新的灯泡,他在本子上详细描述了白炽灯的型号,灯泡的弧度,以及如同蚊子的长脚一般的灯丝。写着写着,他看见本子的页面发出淡淡的昏黄色的光。他有些惊讶地看见一个崭新的灯泡被描写了出来,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拿起这个描写出的灯泡,旋进了吊灯的灯座里。然后,白炽灯就亮了起来。

他被自己做的事惊住了。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关掉灯,在一片黑暗里抱着本子躺到**,手里握着墨水笔。他再次想起前妻,想起两人曾经的温存,想起她在周日早上像个孩子一样赖床不起。好像她还在他的身边,这些好像昨天刚刚发生的。

我想念你。他轻声说。

他要描写她。他要重新把她创造出来。他要她永远不会离开他的生活。

在这间屋子里。

3

用文字创造一个生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那并不像雕塑一件艺术品那样简单,栩栩如生的形象远远不够。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一点。那时他已经失败了很多次,每一段描写的背后只是一个刻板的剪影,仿佛凝固的照片。我需要做什么?他抱头沉思。直到有一次他偶然写了一个片段,在一个场景中,他感觉到笔下的人物有了点生气。时间,地点,人物与情节。必须借助故事。故事是纸上的时间,一旦时间开始流动,生命的萌芽就在笔下慢慢绽放。他写作的形式渐渐固定了下来。他开始写作小说。

出于保护她的考虑,他并没有简单把妻子的形象在本子上再现,而是经过编造与改换,务必使阅读文字的人看不出她的原貌,只有作为创作者的他心里知道,这就是她。这当然属于欺骗,和世界上所有的作家一样,都在某种程度上说谎。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在诸多迷雾般的意义中,作家的其中一项使命就是通过谎言来还原真相。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身份改变了,从一个单纯靠写作吃饭的写作者变成了一名小说家。

他创作出来的所有的女性形象,都有她的影子。最初的小说里她的形象还稍显模糊,如同已经久远的记忆。随着一篇又一篇小说

的完成,她也从一个稚嫩的小女孩成长为成熟的女性,在小说里,也有男性人物在爱慕她。她的感情和性格一天天变得复杂而细微,有时她很像他的妻子,有时她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并没有完全了解我的妻子,他伤感地想,我连自己笔下的人物都不了解。

他渐渐可以感觉她就在身边,那并不是幻觉。她的形象鲜明,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她一定也感受到了他,只是两人仍然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是如此渴望触碰到她,倾听她的声音,以至于夜以继日地疯狂写作,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写新婚的两人散步在雨中,这时,他感觉有只手放在他的肩头。

他转过脸,看见了妻子。她微笑着看着他,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才被细雨打湿。

“可以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了。”她说,“我们出去散一会儿步,你想去哪里?”

她握着他的手,带他离开。

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离开了那间屋子。他几乎忘记了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街上刚下了一场雨,空气是湿润的,他们走在江边的堤岸上,聆听外滩的钟声和渡轮的鸣笛。天还没有亮,城市空无一人。他们漫步在无人的夜晚,她凝视他的眼睛,似乎是想询问他还在担心什么。我害怕你会离开我,就和以前一样,他说。

但他有另一件担心的事。他害怕回到那间屋子里。

“那我们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她说。

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他们慢慢走在马尔代夫的沙滩上,细柔的白沙沾在她的小腿上。他们在波浪卷不到的地方坐下。这里是他们蜜月旅行的地方。他们每天都缱绻地依偎在一起,好像用掉了一生的慵懒。现在他们又来到了这里。

可是他还是觉得害怕。再远一点,他想,再远一点。

“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在看纪录片,讲宇宙的尽头。”她把手覆盖在他眼睛上,“闭上眼睛,我们现在就去那里。”

他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他和妻子已经离开了马尔代夫的沙滩,他们坐在一个环形山的山顶,四周犹如月球一样荒芜。一颗无比巨大的红色恒星从地表下升了起来,光芒一直照耀着两人的面孔。她侧过脸,双眸如同晨星一般闪亮。

“孩子。”她说。

“孩子?”他问。

“构成我们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恒星的光热运动。”她说,“所以,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

星星的孩子。他想。妻子站在他面前,长发在星辰间飘拂。巨大的日冕,太阳风吹散了她的身体。她在他眼前逐渐消散,化为宇宙间的尘埃。他只来得及伸出手,闪耀着星光的尘埃落在他的手上。

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我们都是星星的尘埃。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星球上,在环形山的山顶观看宇宙尽头的日

出。恒星的诞生和死亡。恒星的光芒照疼了他的眼睛。

他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那盏白炽灯。

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他自言自语说。然后他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他消沉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有很久他都没有再创作和妻子有关的故事,她长眠于他的文字中,他只是不想去唤醒她,即便在最孤独的时刻。每个人的人生其实都在孤独中度过。他决定体会真正的孤独,学会孤独地面对自己的人生,直到有一天,他会拥有那份和她再次见面的勇气。

在这段时间,写作作为他规律的生活方式保留下来,这是他每天的工作。和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盏灯就是他的太阳。他在无数个工作日里创作了很多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平淡,有的瑰丽,有的异想天开,有的循规蹈矩,完全视乎他创作它们时的心情。今天,我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每天醒来,打开吊灯的时候他会这么问自己,然后,便投身于小说的写作。他是个勤奋而持久的作者,不完全依赖灵感的到来。事实上只有外行才需要灵感,真正像他这样靠写作吃饭的人一起床就工作。

他靠写作小说获得了稳定的号饭,也靠写作小说重新获得了时间的概念。如果说普通人的三百六十五天是一年的话,一个创作周

期就是他的一个写作年。在第二个写作年他开始创作篇幅足够长的小说。用一个十几万字的故事写满了手头的本子。而这足以用来支付下一个写作年的伙食,他还有更多的故事,更长的小说需要写作。所以他需要时间,更多的时间。

长期写作不是轻松的事,如果没有适当的休息很容易从体力上拖垮写作者。通过长期摸索和修行,他慢慢了学会了去故事中旅行来放松自己。他去了世界上很多个地方,有的地方他曾经去过,那时他还没有被关进这个屋子写作,重游旧地让他有了不一样的体会。有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去过,就连最疯狂的梦都没有梦见过。他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人群中走过,谁都不会留意他一眼。他也在极夜的雪地中,在极光的陪伴下遥望一年一度的日出。

他见过神的创世,也见识过城市的毁灭。旅行到沙漠的沿岸,在一座神庙前他遇到过一名纯洁的少女。那名少女脸上有圣洁的光芒,于是他问她是谁。

“我是这个神庙的女巫,我是侍奉神的娼妓。”少女微笑着回答。

她是女巫,巫娼,神妓或者女祭司。她所在的城市以信仰而闻名。只有最美丽的女性才会被选中从事这一职业,在两年的时间里,她将把自己完全奉献给神,与每一个路过神庙的人**,只要你持有信仰,这便是你的过夜费。两年以后,她将重新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和她钟爱的少男结婚,生儿育女。

在她身为娼妓的第二年,野蛮的异族从北方而来。他们脸上涂着靛青的颜料,闪亮的铜盾上刻着狰狞的狼头,除了力量外别无信仰。这些人打败了所有的国家,最终要来毁灭这个城市。蛮族的首领们在神庙前看见了少女,由此改变了心意。“如果你们想保全你们的城市,必须献出她来。她侍奉得我们满意,我们便会离开。”

这个城市的居民们一致同意,除了少女自己。“我只把我的身体奉献给神,”她说,“我不会和无信仰的人过夜。”她逃跑了三次,露出最野蛮的表情恐吓接近她的蛮族,连蛮族的首领都惧怕和她对视。他们深深折服,于是决心毁灭这座城市。善良的居民们大为气恼,选择以献祭的方式取悦对手。居民们在鲜花盛开的日子把他们的女巫捆绑在木堆上,在吉利的时辰点燃了火堆。

“我诅咒你们。”少女的话语在火焰中升腾,“我诅咒你们被你们的信仰毁灭。”

她的诅咒得到应验。是夜,无数的硫黄从天而降,燃烧的火焰如瓢泼大雨。火山的岩浆覆盖了每一条街道。他看着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一起沉入了海底,然后离开那里继续旅行。

他的旅行依托于想象和记忆,在地图所能标记的最偏远的小岛,他看见了一个沉默的少年。少年站在残破的灯塔上,望着大海的方

向,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我在等船。”少年拘谨地说。

这个海岛是文明的残余。岛上遍布了巨大的石像,石像上悲哀的表情像是一种隐喻。人们吃光了海里的鱼以及陪伴人类的海豚。最后只能向蒸汽船贩卖劳力,蒸汽船每十六年来临一次,接走把自己卖掉的成年人。男孩的父母离开了这个岛,把交换来的左轮手枪留给了孩子。手枪里没有子弹。

孩子随祖父长大,和邻居家的女孩要好。但他们都知道,有人注定将坐船离开。所以在订婚的当晚,她送给他一颗子弹做的项链作为礼物。

现在,男孩十六岁。蒸汽船快要来了,白色的鲸群在海岛边游弋。站在灯塔顶端的男孩最先看见了拖拽着蒸汽的灰影。那是来接他

的船。

少年从项链上取下唯一的子弹,填入左轮枪的弹仓,然后抬起手臂,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他露出拘谨的笑容,扣动了扳机。

5

一年年地过去,笔记本上的故事写到最后一页,又从第一页开始写起。尽管时间一度忘记了他的存在,但在他写了这么久的小说以后,它还是找到了他。他在故事里的小溪边坐下休息,溪水里映出了他的脸。他看见额头的皱纹,意识到自己正在衰老。

他听说远方有一个永远年轻的国家,国民们永享青春,于是不辞辛苦,放下手中的笔,旅行去了那里。年轻国是一座漂亮的城市,街道上行走的都是朝气蓬勃的人。他固然还没有成为老人,可是和他们相比仍然像个异类,于是禁不住问这里的人:“你们有什么样的秘诀,可以永葆青春?是因为科学的奇迹吗?”

年轻人们耻于回答这个问题,脸上的表情带着年轻的哀伤。这个国家永远年轻,是因为消灭了老年。

很多年前,这里是个衰老而拥挤的国度。人口过剩,严重的老龄化,资源消耗殆尽,行将灭亡。那时的统治者是一个睿智的老人,经过冥思苦想,提出一项法律条文。老年人消耗资源,而且时日无多,为了国家的未来,必须消灭老年。只要超过一定年纪,就必须去医院接受安乐亡眠。全民公投如期召开,领袖通过热情的说辞,冷静的分析说服了所有国民。领袖更是以身作则,成为第一个消失的老人。老年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当年轻人衰老后,他们也毫无怨言地接受消失的命运。如此一代代过去,年轻国始终年轻。

“欢迎来到年轻国。”年轻人们对他说,“祝你永远年轻。”

这里不适合我,尽管非常奇特。不过他还是应邀逗留了一些时候,写下关于这个国家的所有故事才动身离开。衰老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老年人才如此喜欢孩子,他想,我也应该有个孩子,我就快要老了。

回去的路上,他经过一个被瘟疫摧毁的村庄(这时他正在写一部和瘟疫有关的小说,小说里有个叫加缪的作家正在创作一个名叫

《鼠疫》的故事),村庄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流浪狗一样的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找吃的。骨瘦如柴的孩子挡住他的去路,用怯怯的凶恶腔调提议说:“给我点吃的,不然我往你的衣服上喷鼻涕,你知道,病毒是通过鼻涕传播的。”

他看了这个孩子一会儿,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

那其实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这场瘟疫中失去了父母。他把能够想到的食物都给了眼前这个小强盗。当他要走的时候,小女孩拉住了他的衣角,肮脏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得出奇,如同受惊的小鹿。

“你是想跟着我吗?”他说。

小女孩点了点头,眼睛眨了一下。

他收留了这个孩子,带她乘坐南瓜马车去到各个繁华的城镇。她成了他的旅伴。在他写作时,她要么安静地待在一旁,要么趴在座位上休息。他不再感到寂寞。在旅程中,他告诉了她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讲述了许多奇妙的故事。他的小女孩在故事中渐渐长大,即便现在还年幼,可是已经看得出她以后会有多么漂亮。

我不能一直带着她,总有一天她会长大。他想,必须给她找个归宿,一个可以尽量避免她受到伤害的地方。

于是,他带她去了一个传闻已久的地方。那里是个女人掌握一切的世界,完完全全的女权社会。在那里,男人像树,女人像花。树虽挺拔却易断折,花虽柔弱却孕育果实。向导是个苗条的姑娘,

好奇地问他从哪里来。

“我来自性别平等的世界(也许男性拥有的权利和义务更多)。”他说。

“太奇妙了。”姑娘们惊讶地说,“女男怎么可能平等?男人们只是种马一样的存在。他们最大的使命就是提供优良基因。所以我们每年都举行运动赛事,来选拔最有力的种子。”

“那么爱情呢?你们难道不会和最爱的人结婚生子吗?”

“我们不会。”姑娘们摇头,“如果有好感我们会和男人们过夜。但是配对基因完全由电脑统一负责。电脑会筛选最适合我们的男性种子。生育和爱情无关,属于种族行为。”

他忧虑地看着女孩,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她留下。他的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紧紧拉着他的手。

他叹了口气,带她离开了那个地方。

“别抛下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女孩红着眼睛说,“为什么你不带我回家呢?带我回去那个你来的地方?”

他没法告诉她,他住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一个他永远无法离开的屋子。他不能让她也在那里。

“我是个写小说的。”他说。

“我知道你在写故事。”小女孩说,“我看见你在本子上写东西。可是,你为什么写呢?”

“为了吃饭。”他轻轻说,“为了换口饭吃。”

他为她创造了一个美妙绝伦的故事,带她去了故事里。在那个小说中,美好得以保存,他的文字会保护她。等她睡着了,他把她留在了那里,悄悄离开了那个故事,回去了他的屋子。

他后来又收留了许多孩子。有的孩子天生残疾,有的孩子与父母离散,有的孩子长相好看,有的孩子反应迟钝。他短暂地照顾他们,然后把这些孩子安置在不同的故事里。有趣的是,所有的孩子都会问他为什么写作。

他想起来他收养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小女孩。在最后一个晚上,他告诉她,不管是故事里还是现实中,其实每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是星星的孩子。

“我们每个人都是星星的孩子吗?”小女孩问,“那么你和我都是?”

“是的,我们都是。”

小女孩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身体,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我们不会像星星那样发光呢?”她伸出手问,“你看,没有发光。”

“我们会通过不同的方式散发光芒。”他说,“可能有的光很淡,不太能看见。也许只是一瞬间。就算只有那一瞬间,就已经足够了。”

6

写作改变了他的身份,也改变了他的性格。他逐渐成为一个安静的人,和刚进入这个屋子时相比,不再愤愤不平,诅咒万物,认为世间不公。就连他们按照作品质量发给他的伙食他也不再关心。就好像有时他倾力写出一个自己再也无法复述的故事,却换来残羹冷炙,而完全出于嘲讽完成的游戏之作,却带来了嘲讽般的佳肴好评。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为了获得这些肯定才努力创作,可是现在他知道他不是。他甚至都没再考虑过离开这个房间。

在漫长的创作生涯里,描绘了那么多细致的表情,了解了在轻浮语言的掩饰下,也许有最深沉的情感存在。(有时语言作为载体过于轻薄。)作为一个小说家,之前他已经完成了无以计数的故事,尽力探究了写作的可能性。有些事物存在于那最精微的语言都不能到达的地方,如今他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在,看见了依稀的光芒,并且模糊地意识到,那最终的无法逃避的命运。

他的结局早已注定,早在他拿起笔开始写作的那一刻。

他停笔思考了很久,久到每个人都认为他放弃了写作,以为他再也写不出一部像样的小说终于有一天,就和第一次写作时一样,他又坐在了那张书桌前,调亮灯光,拿起笔,打开了笔记本,用最简单的语言在本子上写下了一个故事的开头。

故事开始于这样的文字(一个名叫保罗·奥斯特的人写过同样的话)。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房间里。

“房间不大,而且几乎没有装修过。朝南的窗和朝西的门,似乎都无法从室内打开。门边的墙上挂着一台电话。房间正中的一张书桌上,放着一本皮封面的本子,一支笔。书桌正上方悬挂着一盏小灯。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这个小说无疑已经接近了所有秘密的核心。就在他写下这样的文字时,墙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很久很久以来,自从上次电话里告诉他必须写作那时开始,他们再一次给他打来了电话。

他接起了电话。

“我们认为,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成熟的时刻,鉴于你长久以来的写作,现在我们考虑让你离开这个屋子。”

电话里的声音温和,平静,有如机器,就和很久前一样。

“条件是,只要你认可我们要求你认的所有罪名,那么,你就可以离开这里。我们知道这正是你一直以来所努力的目标。你终于可以获得我们的允许离开,只要你答应我们的协议。”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努力的目标。他自嘲地想,只要我认可。罪名什么的都无所谓,那只是诸多虚构中最肤浅的虚构。可是关键之处并不在这里。通过写作,他已经对文字和语言的奥秘有足够的理解,不会犯下如此幼稚的错误。关键在于他必须承认他不能离开

这个屋子。这就是他们设下的圈套,只要他承认他无法离开,那么,即便他们允许,他在形式上离开了这个房间,实质上他将永远摆脱不了屋子的存在。

因为是他自己承认了这个屋子的存在。

一旦他承认,他就会被永远囚禁在这里。不管是形式还是内容。

他拿着话筒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出了他的答案。

“不,”他轻轻说,“我不接受。”

电话挂断了。

作为惩罚,他们拿走了那本皮封面的本子和那支笔,终止了他的写作。

7

究竟写作属于天赋,还是隶属后天塑造的能力?作为一种述说的权利,它是否可以被剥夺?这些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开始于无法预期的时间,也终结于意想不到的时刻。作家同时有两种生命,一种是作为普通人的,一种是作为写作者的。有的作家的写作生命远远短于自身的寿命,有的作家的生命则短于他的写作。不过无论如何,结果都大致相同,谁都不可能例外。生命有始有终。

我最后还是会离开的。他想。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正在走向旅程的尽头。寒冷正在一丝丝侵入体内,病痛又折磨着他的神经,就算他用被单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也无济于事。为什么新生儿到世间的第一个反应是啼哭?是因为他们察觉到生命本身是苦难的开始吗?为什么死者最后的表情是释然,是因为他们终于解脱了所有的痛苦吗?痛苦到底是作为意志,还是作为表象存在?

我不想考虑这些,他想。我只想写小说。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心脏的跳动趋于静止,神经的反应也在衰退,甚至那些寒冷和疼痛的感觉都渐渐离开了他。只有想象中的创作还在继续。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闪动在他的脑海里,指引他在一片黑暗和混沌中继续前行。

还有一个故事。他边走边想。

他已经游历了世界许多个地方,身体已经觉得疲惫,但是还有更遥远的地方等待着他。他和年轻的木匠短暂同路,那个木匠眼里有和善和怜悯。我知道你的结局,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他对那个木匠说,有一天,你的故事会成为真实。在沙漠的深处,有个男孩埋葬了同伴,流沙夺去了年轻的生命。你还会有新的伙伴,他们将帮助你完成你的使命。他走过战场,走过那些失败的云烟,走过那些无人缅怀的墓碑。疲累时,曾经停在一棵菩提树下休息,甜蜜的恋人在树荫里亲吻,有个清瘦的僧人微笑着在树下坐化。一条生命的

大河流过树旁,东逝而去。河中漂浮着幸福安详,秽物尸体。无数的男女在河边迎着朝阳晨浴。人生苦难犹如恒河沙,每个人所承受的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粒。

他沿河而行,继续他的旅程,河流消逝,又再出现,然后再次消

逝。他走到一切的初始和结尾,又从结尾走向初始。直到有一天,他感觉他所寻找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于是停下脚步。

他看见了星辰大海。

前面有许多人在等待他。他还认得出其中的几个,那个美丽的女巫,灯塔上的少年,年轻与年老的人们。他看见了他的父母,也看见了一度消失的妻子,还有每一个他收留过的孩子。他看见了所有爱着他和他所爱的人。他们都在等待他。

那个他曾经收养的小女孩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臂。

她的身体在散发很好看的光,不只是她,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发光。她拉起他的手,向前面那个闪耀着光芒的世界走去,那是他创造的世界,所有的文字都在闪光。他终于写完了所有的小说,成了他所完成的最后一个故事。于是他离开了,离开了曾经禁锢他的所有一切,再也没有回去。

屋子被打扫干净,书桌上换上一本新的本子和一支新的笔。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在房间里醒来。他呆板地坐在桌前,在灯光下看着周围一切。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