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十 八、佳人何恨

赵信虽然在霍将军出征前受过军事训练,但他此前从未在战场上亲手杀过敌。这次突袭歼灭战是他的第一战,却也是最痛快的一战。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竟也能手刃几个鞑子兵,而手下几十人竟然真就把敌营几百人给扫**干净了。

当然汉军们也完全没想到,这些发型古怪的鞑子竟然如此孱弱。除了奇装异服和发型外,与当年的匈奴恶兵完全不在同一层次。就是不算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对方的体能和战力也完全是不入流的,跟汉朝当时边疆的百姓比都尚有不如。甚至还有些人萌生了胜之不武的感觉,除了对方那几声怪响撂倒了几个兄弟外,其余人就像砍瓜切菜般完成了战斗。

等赵信带人前往中军大帐时,却看见了几个卫兵就像见了恶鬼般两腿发软地在蹒跚着逃向这边,似乎完全看不见迎面的汉军一般。赵信虽然不解,但还是一挥手,几个清兵顿时就被众人砍倒在地。

等他下了马进入大帐,顿时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随后从头顶冒出一阵恶寒,而后就是腹内翻滚,差点儿忍不住就要吐出来。而后进来的几名将领虽久经沙场,砍杀过不知多少人,但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是肃然而立沉默不语。

明墉是随后进来的,他见中军大案边立着一人,正是莫沁然。只见她此刻浑身是血,已经卷了刃的长刀垂在手中,她的手还在阵阵发抖。再看下面,一旁有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仰倒在地上。而另一边,则是一堆血肉模糊的烂肉块混合着内脏等铺了一地。他和盛思蕊合璧时也把对手斩成过肉段,可哪里有这样惊悚恐怖的!那人头都被砍得稀烂,根本看不出五官,天知道莫沁然在做这些时心中到底是何等悲愤。

明墉知道这位倾国倾城的姑娘身上,一定深藏着什么极为伤痛的过往。这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行为,除了泄愤之外肯定还和过往的伤痛有关。但她不说,谁又能问?她不想说,谁又能知道?他轻轻走了过去,在她身后低声道:“莫姑娘,都结束了!”

莫沁然一言不发,而是转眼看着那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女子,眼中再次浸满了泪水。

此时秦潇也跟进来了,他因为顾卿卿耽搁了,落在了最后。其实就凭他的功力,想后队变前队是轻而易举的。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本就对杀清兵造反这件事心存抵触,所以也就故意放慢速度,让自己免碰血腥。本来他想过是不是要迂回过去保护一下沁然,可等他见到莫沁然身形跃起直入敌阵时,他的热情就彻底被扑灭了。这才是莫沁然的真正身手,功力远在他之上。原来这一路来,她都是故意留手,好让他在人前能拔得头筹!他本就猜测着,此时莫沁然的身手,却已经把他的猜想印证无疑。

“沁然干吗要这样做,难道就是为了保全我的颜面?”秦潇自问。

其实同伴女子比他功夫好,他又不是第一次碰到。就说盛思蕊,轻功也是略胜他一筹的,可思蕊对他却是从来不掩饰。反而经常大大咧咧地借此玩闹,他也没觉得有何不妥。跟思蕊在一起反而还轻松些,有的事就直接说你比我强,由你去做。可沁然为何要一路跟他隐瞒呢?难道因为她是大家闺秀,所以不愿以真功夫示人?可这也说不通,她好像每次展现什么都要留一手,都让人猜不透,这又是为何呢?而且在关东时,她百般为自己搭桥铺路,让自己和一众草莽称兄道弟,让自己的名头在绿林中迅速鹊起。其实只要她露出真功夫,估计也能把那些草莽给镇住。那些人应该是论功夫结交的,以前的伍芮不就是吗?所以她要是想拉拢人,完全可以自己直接出手,那为何非要假手他秦潇呢?

这些问题他是越来越想不通,越想不通就越要想。尤其是碰到了触发的节点,他更是想法联翩,胡思乱想完全把他脑中搅成一团乱麻。就好比现在,前面众人都在那里拼命,他却在这浮想联翩。他猛地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别再越想越深。

看到汉军已经完全扫**了前营,秦潇才策马慢慢地踱了进去。进去后一地死尸的惨状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这就是造反的代价吗?都是人生父母养,何必非要把人杀了才干净呢?他边叹着气边下马前行,这时他的脚边忽然传来一声呼救。一惊之下,他忙低头看,原来一名清兵虽被砍倒在地但还没死,此刻正颤巍巍地探出手来求救。

秦潇见此人是中了从肩头劈下的一刀,刀口虽深,但似乎没伤到大动脉。此刻如果抢救及时,此人应该能活,但究竟该不该救他呢?他记得沁然曾说过一个不留,那就是不留活口的意思。可让他眼见着有人受伤却不施救,显然有悖他的道德。师父也跟他说过“有所为有所不为”,那锄强扶弱就是应该为的,但是救死扶伤不也是应该为的吗?如果说铲灭强敌是有所为,那杀人不过头点地,适可而止也该是有所为!

想到这里,他低头问道:“你还能骑马吗?”那人勉强地点点头。秦潇随即就把他扶上了马,而后在马臀上一拍道:“我只能救你到这一步,至于能不能活看你的运气了!”

那匹马就驮着受伤的清兵出了营帐,慢慢隐没在黑夜里。

这时一名汉军过来了,看见他竟然没骑马,问道:“兄弟,怎么马没了?”

秦潇连忙解释道:“噢,之前那匹伤了脚,我拍它回去了!”

汉军点点头道:“全营都打完了,我是来看看还有没有活口的!秦少侠,莫姑娘她们可能都在大帐,你去那里找他们吧!”

秦潇点头应允,而后心中庆幸:只差这么一会儿,那清兵算是捡了条命。

等他进入大帐时,第一眼就见到了满身是血的莫沁然。秦潇大惊,忙奔过去问道:“沁然,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里……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了这是……”

这时他一瞥眼看见了地上那堆烂肉,一下没忍住差点儿吐出来。他捂着嘴想也没想就唔唔道:“是谁……谁这样……残忍……”

谁知莫沁然听到“残忍”二字,顿时目光一厉,那股如芒的杀气吓得秦潇把下边的话直接咽了回去。

“残忍?什么叫残忍?”她厉声道。随后她走到那女子尸首面前道:“你们看看,这就是我们大汉的女子,你们看看她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死去的女子虽然浑身是血,但掩不住满身历历在目、触目惊心的伤痕。

“什么叫残忍?这才是!这个狗鞑子对这样一个弱女子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这才叫残忍!而且在这里,在大清,还不知有多少汉家女子被清狗**着,践踏着,像狗一样对待着!不,在他们眼里汉家女子连狗都不如!这女子是忍不住被反复折磨后,还要被用作人肉盾牌,自己求死的!临死前她让我帮她把这狗贼碎尸万段!你们说我应不应该这样做!”

此刻汉军基本都已集结到大帐周围,莫沁然的声音清脆有力,透着无尽的愤懑,激**着周围的空气都在摩擦燃烧。

汉军顿时都无比愤慨地高呼起来:“应该!应该!”

汉初女性的地位较高,汉人承袭了先古母系氏族的特征,对女性很是敬重,也很有保护意识。当初这些汉军驻守边关,对匈奴兵恨之入骨,不全是因为经常交战。如果双方经常对垒,打就打了,敌赢我输这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值得记恨的。但这些匈奴兵除了烧杀抢掠外,还当众挑杀他们的孩儿,奸杀他们的女人,这就不得不让人恨之入骨了。此刻的汉军见到这女子的惨状,纷纷联想起了自己的境遇,都把拳头攥地嘎吱响,个个是愤懑难平。

此时莫沁然又说了:“那你们说,我们该不该杀光这些鞑子狗?”

汉军此时爆发出更强的声浪:“应该!应该!”

赵信此时缓过了翻涌劲儿,他第一次杀敌竟然就见到了如此多触目惊心的场景,自然是震惊非小。他也是个血性男儿,要不也不会贸然就以文官的身份奔赴前线了。听到莫沁然这番话,他咬牙切齿道:“我们兄弟以后就跟着莫姑娘一起杀光鞑子狗,为大汉的女子讨回公道!为惨死的汉人报仇!为同胞报仇!”

汉军们爆发出了足以掀翻帐顶的声浪:“杀光鞑子狗!为同胞报仇!”

在这一浪接一浪的呼叫声中,秦潇看着莫沁然,却是慢慢觉得血都要凉了。而明墉看到他的神情,却是垂下眼帘微微摇摇头。

这时之前的带路少年也进来了,他见到女尸,先是一怔,而后跪扑过去放声大哭起来。莫沁然默默地脱下外衫把女尸罩上,而后默立在旁。

那孩子哭得累了,抬头哽咽道:“姐姐,是谁把我娘害死的?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报仇!”

这孩子的话倒是与她母亲的遗言如出一辙。

莫沁然却指了指一边的烂肉道:“姐姐已经为你报过仇了!可惜晚了一步,没能救下你娘!”

那孩子听罢跪爬到莫沁然脚边,不住地磕着响头道:“多谢姐姐大恩,我定会做牛做马报答姐姐!”

莫沁然忙把他扶起来道:“你可叫翟仪清?”

男孩点头,“你母亲临终叫我照顾你,你以后就跟着我们吧!”

翟仪清再次跪倒在地,猛叩头。

莫沁然再次把他扶起道:“以后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跪拜,大家都是一家人!”

“他们都是你的哥哥,我是你的姐姐!”

翟仪清猛点头,而后向着众汉军再次跪倒道:“多谢各位哥哥收留!我一定会谨遵姐姐的命令,视各位哥哥为亲兄长!”

汉朝时人心尚古,颇为重视礼仪情义。他这一拜,汉军们也都抱拳拱手还礼。

赵信这回把孩子扶起道:“仪清,听你姐姐的,以后就不要跪了!”

“只要有我们口吃的,就不会把你饿到!”

汉军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可莫沁然却道:“什么叫有口吃的,我们要让被压榨的穷苦人和我们都能吃上饱饭,吃上好饭!”

汉军一听群情再次振奋,仿似山珍海味就摆在面前一样。

而听她这一说大家却都感觉到饥肠辘辘了,有人马上在营帐里找起来。果不其然,寻到了大量吃喝,种类品质还远超他们想象。

赵信就想马上命人埋锅造饭,可莫沁然却把他拦住了。

她道:“不是还有个流监所吗?那里可还有不少受苦人,也还有不少鞑子狗!”

“我们一鼓作气,赶过去把他们都收拾了,而后让受苦人和我们一起开饭!”

众人都是叫好,而就在此时,顾卿卿却是颠颠儿地跑来了。她在马场里,看着周围的死尸,越待越怕,索性就跑出来了。她根本就骑不了没鞍的马,只能一路步行。她边走边絮叨着大哥哥竟也把她单独扔下,怎么这么没有风度云云。好在离得不远,她不久也走到了。等她进了大帐,见到这眼前一幕,几乎被吓晕过去。

秦潇给她掐人中掐了半天她才转醒,见了秦潇马上就扑到他怀里大哭道:“这是谁这么残忍……”

众人听她的话倒像是与秦潇同出一路,见她醒了,也就没人理她了。

莫沁然此刻已经带着众人来到了帐外,大家纷纷上马,翟仪清坐在当先汉军的前面带路,众人就要杀入流监所解救苦命人。

莫沁然再回头一瞥,却见秦潇正被顾卿卿缠着,在安慰她,她只能又摇头叹口气,而后就打马走了。

明墉这次没有跟着,因为几十汉军对付几十守卫,那可是不费吹灰之力。而且经此一战,他也对莫沁然抬眼相看了。这姑娘不仅让他钦敬,而且让他钦佩了。而且他发现,莫姑娘和思蕊,其实有很多共通之处。

虽然此二人脾气性格外向都是截然不同,粗看或许只有都是美人这点相似。但是美得还各有千秋,如果说莫姑娘美的是飘若仙子,那思蕊就是人间精灵。莫姑娘要是水仙淡雅,那思蕊就是山茶怒放。而此二人在骨子里却都是性情中人,都是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而他自己呢,现在更是确认了自己要什么。

转而看看那还在哄小妹的秦潇,他摇摇头,此人还糊涂着呢!明墉不禁对他说:“你要是不忙,我们就去给汉军收收尸!”

秦潇一听有人叫他,终于找到机会摆脱这缠人小鬼,忙过去了。而顾卿卿一听尸体,顿时吓得不敢靠近了。

秦潇边走边问明墉:“难道汉军还有死伤?”

“当然了!都是被枪打死的!”明墉实在是怀疑此人还在梦游。

秦潇看着满地的死尸叹道:“难道非要这样吗?把人杀得一个不留?”

明墉停脚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把他们打服了就好了呗!打散了也能解救受苦人了,没必要杀得一个不留吧?”

明墉有些搞不懂此人头脑了,皱眉道:“我问你,你要是偷袭了敌营,那你最该怕什么?”

“怕什么?难道是怕敌人也偷袭回来?”秦潇迷惑。

“算你沾边儿!好比这次偷袭是以少胜多,我们孤立无援,清军呢却还有援兵。我们要的是速战速决,不留活口,就是不让援军知道这件事,反过来向我们反扑!我们就这点儿人,偷袭一次两次尚可,但久了没有任何后援,如果被大军包围,那到时可就没有活路了!现在知道为什么莫姑娘要一个活口都不留了吧?哎,你这是怎么了……”

秦潇脸色突变,随即脸上冷汗涔涔而下。明墉暗暗吃惊,随即反应过来道:“你不会是放走了活口吧?”

秦潇沉默不语表示默认。明墉顿足道:“让我说你什么好!莫姑娘组织这场战斗多不容易,而且还是蒙上了对方没有多少火枪的侥幸获胜!要是清军火枪营一来,在这茫茫漠北,我们不被杀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秦潇低头擦汗,支吾问道:“那可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去追呀!”明墉大声叫道。

“好吧!等我去安抚一下小姑娘,就和你分头去!”

明墉砰地一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这里满地死尸还能咬她?”

“逃跑的人往哪个方向?我们分左右,用轻功全力去追!”

秦潇只得答应了,明墉愤愤道:“莫姑娘上辈子不知烧差了哪炷香,这辈子被你这么个人给摊上!告诉你,人不追回来,大家就等死吧!”

秦潇一路沿着他记得的方向发功猛追,可是直追到气力衰竭,仍然没有看到人影。他感到极为沮丧,如果说之前他还觉得沁然的行为有些残忍的话,但现在却是满心懊悔了。毕竟要在那营清兵的生死和他们自己的存亡之间做出选择,那结果是不言而喻的。眼见着自己这边是追不到了,他只能稍事休整后,往明墉的方向斜刺赶去。他这时的念头就是盼着那人已经被明墉捉到,而后砍了干净。可是斜冲出去好远,都没见到明墉的影子。他揣测着,莫不是明墉已经追到人并解决掉了?不过此时已经追出了二十多里,再往前可就莫测了。于是他回头,奔着大营方向疾奔而去。他心里只想着回到营帐后,率先看到的会是明墉那张略带嘲讽却风轻云淡的脸。

等秦潇离营帐尚有一里多,远远看见一大队人正在向营帐走着。这些人骑马的是少数,多数都是互相搀扶着行进。他明白这应该就是流监所被攻克,里面的囚徒都被汉军带回来了。他加快脚步赶上去,到得近了才看出这些囚徒大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显然是受尽了折磨。而里面竟然有几个衣着打扮与众不同的人,这几人都是穿着洋装的男子,也没有发辫,看样子都是中年人,甚至还有两个洋人。这几个虽然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但精气神却还要好一些。

秦潇左看右看都没见到明墉,只见莫沁然此刻已经洗干净了手脸上的血迹,并罩了件粗布的外衫。她本就身材玲珑,此刻一件大衫罩身,反而显得极为英姿飒爽。

他奔过去问道:“沁然,看见明墉了吗?”

莫沁然看他表情很惊慌,不禁问道:“没有,他不是和你留在这里吗?”

秦潇可不敢和莫沁然说自己放走了清兵,只是含糊其辞。

莫沁然看他游移不定的神情,就更怀疑了。她正想仔细问问,却见营帐里顾卿卿风风火火、怒气冲冲跑出来道:“都是什么意思嘛?把我一个人扔在几百个死尸中间!我是走也不敢走,留也不敢留,都快吓死我了!”

这时就听人群中传来一阵颤抖的男音道:“卿卿是你吗?”

顾卿卿一听这声音顿时一怔,随即激动叫道:“是爸爸吗?你在哪里?”

这时一中年男子分开人群带着哭腔叫道:“卿卿,爸爸可找到你了!”

顾卿卿一看此人虽发如乱草、面如枯槁,衣衫破烂、浑身脏臭,但不正是自己亲爱的爸爸吗?她马上扑到男子怀里大哭起来道:“爸爸,我可见着你了!”

男子也是涕泪纵横,脸上的污渍被泪水划出了道道,他紧紧抱着女孩道:“三年了,爸爸找你三年了!可算是找到你了!”

这父女相见的场面虽然让大家感怀,但莫沁然听到三年后是脸色一暗,而秦潇则是四周去看明墉的踪迹,想着他听到的反应。

而顾卿卿哭了一会儿却向秦潇说:“大哥哥,这就是我爸爸,科学家顾铭理!”

顾卿卿哭了一会儿就能过去,因为在她的感觉中与父亲分开不过是一个多月的事情。而对于顾铭理来说这可就是历经艰苦、进过人间地狱的三年。

自打三年前顾卿卿掉下了热气球后,吊篮上的所有科学家都急炸了天。大家就眼见着顾卿卿掉落入一块云雾中,而等气球飞过去却根本就看不见任何踪迹。这可是太奇怪了,热气球前后过去也就是一会儿之间,怎么人没影儿了?尤其是顾铭理还给宝贝女儿配备了自制的降落伞,可就算她没打开,这么多人怎么也应该看到个影子吧?大家都急坏了,赶紧就在气球沿东方行进的路线上,找了个平地迫降,而后便返回开始搜寻。这一搜就足足找了半个月,可还愣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诡异的事情,现实中怎么会碰到?又不是写侦探小说!于是众人扩大了搜索范围,可接下来的半个月搜寻还是完全无果。他们不是没有经过被飞船罩住的山谷,而是那里从外面看里面就是灰茫茫的,什么都没有,所以众人就直接忽略了。此间还有科学家提出是不是卿卿被那团云雾吞没了,因为他做气象研究时曾听过这样的先例——有人进入一个诡异云团后,就被云团带走,而后到了很远的地方才被抛出,这可是有实例的。大家虽觉得有些离奇,但本着科学家的求证精神,以及不找到卿卿誓不罢休的意志,众人再次扩大搜索范围。他们甚至都远到过瀚海。顾铭理还想继续向北。可随行的气象专家却说,她掉下时虽然有西南季风,但夏季冷暖空气交汇频繁,而她掉落时恰巧赶上风转向,那她就极有可能是被高空云团带着向南吹走了。

出于不放弃任何希望的想法,顾铭理坚定了一定要找到自己唯一亲人的信念。还好身边朋友也都愿意一路相随,他们就开始了从漠北到外兴安岭,再从外兴安岭到漠南,又从漠南到漠北的寻女之旅。这条路线的漫长可谓是震烁古今,一般人是决计走不完的。可架不住这是一群极为执着的科学家,大家排除万难、荒野求生,跨越了人类的重重极限。经过了两年的长途跋涉,直走到乌里雅苏台以南,还是没找到。

此刻已有人开始了质证,因为在种种可能常量都被考虑到了的情况下,结果并未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人为变量的改变。也就是说卿卿如果活着,那她就不是被困在野外,而是早到了某个有人烟的地方。这也是他们最初设计路线时被忽略掉的变量,闻听此言,顾铭理是茅塞顿开。对呀,怎么没想过要去人烟稠密的地方看看呢?可随即他就郁闷了,这一路可见到过人烟稠密的地方?

这一路行程也有几千里了,可说到人烟稠密的地方却寥寥无几,而且多为少数族裔居住,连汉话都不会说,问都问不明白。而这时他们就已接近了乌里雅苏台镇,看这里还算是大地方。而且眼见又要入冬,漠北的冬天可不是好玩的,需要补充大量的给养装备。于是他们就进了镇,他们随行带了不少金币,钱是不用愁的。按以往的经验,有钱还怕买不到想要的东西?

一进镇,让他们感到惊喜的是,这里好多老人都会说汉语。但细一打听,却让他们惊讶,这些人不是发配犯就是他们的后代!原来此地就是个清廷发配犯人的军镇,而且面积极大,犯人分布很不平均,都是零零星星住在各军镇旁边。而且据说此地官兵十分蛮横,见到不顺眼的陌生人也直接关起来。

顾铭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自己爱女那个性格,到此地还不得马上就被抓起来?看着这些人悲惨的样子,他实在不敢深想了,只得和众人挨个军镇去找人。

这不,到了一处军镇,队伍里的洋人科学家招了军兵的眼,立时就被逮捕了。

顾铭理他们心想,有钱还怕换不回人?之前去非洲那些荒蛮之地都能用钱开路,这里难道还不行?可是他们是打错了算盘,等军官看到他们有大笔金银,又不是洋人政府的代表时,当时就翻脸了。不但把所有财物洗劫一空,还把他们全扔进流监所里,当作犯人对待。他们是在付出一半牙齿和诸多皮肉之苦后,才接受了这一结果,被迫和犯人们一起劳作受苦。

这对他们来说是地狱般的一段日子,不但食不果腹,衣难暖体,还经常无故受到痛殴和惩罚。好在这些科学家在科研的路上是吃了不少苦,又有寻找顾卿卿的信念支撑着,才勉强熬到了现在。此刻父女团聚,自然是有千言万语要讲。

可顾卿卿在给父亲介绍完秦潇后,他却是到了莫沁然面前深鞠一躬道:“多谢这位小姐带人救了我们,看样子小女也是和你们一路来的,感谢你们对她的照料!”

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一看便知这里的实际指挥者是这个看起来娇嫩的小姑娘。

莫沁然下马回礼,言谈举止无不优雅,又回到了那个大家闺秀的状态。她浅笑道:“这是顾先生和顾小妹的造化了!谁能想到你们会被囚禁在那里?我们只是顺手而为,你们获救重逢就是天意!用不着谢我们!”

她说得极为客气,却也是实情,顾铭理也被这一番毫不邀功的话深深折服,不住地拜谢。而顾卿卿却一个劲儿地要拉着父亲去和秦潇说话,口中还说着:“实际是这位秦潇大哥哥,在我掉落时从天上接住我的……”

秦潇哪里还有心情和他们客套,只是眼光不断在寻找着明墉。

莫沁然虽然不明白他此举为何,但还是命令上了:“兄弟们,现在人齐了,大家分队清点人手,掩埋兄弟,埋锅造饭!”

赵信忙在一边指挥,而后派两个士兵和翟仪清一同去掩埋他的母亲。

就此时,明墉却已经拍马回来,他看都没看一脸热切迎上去的秦潇一眼,径直来到了莫沁然的身边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莫沁然见他脸色阴沉,忙跟他到了一边。明墉犹豫了一下道:“莫姑娘,刚才我四下探了探,发现远处应该还有清兵的军营,而且不止一个!咱们现在待在这里可是困坐孤城,如果清军派大队来夹击,那我们定会遭殃!所以我看不如我们把东西都带上,赶紧换个地方吧!”

莫沁然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如果来上一队用洋枪的清军,他们肯定难逃。不过明墉先提到了,倒是让她有点儿意外。这时她瞥眼见秦潇,正如抓心挠肝般不时贼眼看向这边。她心中微微一疑,难道是秦潇做了什么错事?

秦潇在远处唯恐明墉把他放人逃走的事情说出来,不时瞄着这边。此刻见莫沁然看向自己,心头一凉,不好,明墉八成是告诉她了!随后他就紧张起来,如果沁然知道会拿他怎么办?是责骂他?以沁然的性格倒是不太会。可如果是再也不理他,那不是比责骂他更加受不了?于是他就更加局促地不时看过去,唯恐自己害怕的事会发生。却听莫沁然突然叫道:“大家加快了!饭就不要做了!赶忙埋尸和把物资都带上!还有赵司马,你叫人带着找出的鞍辔,带着这些百姓去马场,把能骑走的马都骑走!”

赵信不解,过来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急呢?”

莫沁然把明墉的说法和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赵信也是大惊。他也想到过这里周围肯定还有其他驻军,却没想过能有多少。再加上他听到对方可能有那种响一声就要人命的武器时,更是惊恐。他忙命人赶快照办,此时那一百多男女都是刚脱困的囚徒,一听要去马场挑马,心中很茫然。很多人真的不会骑马,但军士告诉他们,如果不走,等鞑子兵杀来,他们就都要死。这下人人都爆发了求生意志,赶快跟着上路了。

而莫沁然却是另有打算,她想着这里的敌人都有火枪,不论如何得先搜些枪支弹药好傍身。于是就带着两名汉军进营专找火枪,而营外此刻却只是剩下了秦潇和明墉二人。

秦潇很小心地靠近面色沉如潭水的明墉,小声问道:“没追上人?”

明墉沉默不答。

“那你把一切都告诉沁然了?”

明墉看也不看他,仍沉默不答。

秦潇有点儿火了,怒道:“你倒是给句话呀!还有你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反正敌军迟早要打来,干吗要告诉她是我放了人导致的?你还够不够兄弟?啊……”

可明墉却突然抬头向后看着道:“我什么也没说!”

“那是谁……”

“是你自己说的!”

一个清脆却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潇一听却觉得心都要冻了起来。秦潇回头看着脸色中略带失望的莫沁然,就听她轻叹一声道:“明墉什么都没说,只是提醒我要赶快撤!”

“是你,是你……”她轻轻苦笑一下,“是你自己怀疑别人的!”

秦潇就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冰面下沉,冷得他有点儿瑟瑟发抖。可莫沁然却看看天悠然道:“天色也不早了,还是赶快干些正经的吧!”

她甩给明墉一杆枪道:“你尽量帮忙多找些枪支弹药!”随后她对秦潇道:“顾小妹一干人也得有人照料着不是,秦潇你就受累了!”

莫沁然话说得无比婉转客气,但听在秦潇耳中却如同刀扎一般。莫沁然转身走了,明墉瞟了他一眼也叹气走了。

秦潇默默地定在那里,心绪起伏着。顾卿卿已经找到她爹了,哪里还用我照顾?这分明是沁然已经嫌恶自己了!那自己该怎么办?是过去承认错误,并表示痛改前非,请她原谅?不行吧?这大错已经犯了,再追悔还有什么用?而且自己本就不同意造反蛮干的!那该怎么样?难道就这样站着,那沁然岂不是对自己更心寒?

秦潇正在左右为难间,顾卿卿却已经回来了。她牵着两匹马笑呵呵道:“大哥哥,我挑好马了,顺便也给你挑了一匹。那些马鞍还是留给那些老弱吧!可是我不怎么会骑无鞍马,你教教我吧!”

秦潇此时哪里有心情教她,只是冷冷道:“我也不太会!你找汉兵帮你吧!”

可顾卿卿哪里肯罢手,纠缠上就不撒手了。正在秦潇无可奈何,被扰得烦了要发作之际,就听一人说:“卿卿,不要无礼!”

这是顾铭理,他牵了匹马走了过来,向秦潇深鞠一躬道:“刚才听了小女讲秦英雄的事迹,才知道之前怠慢了,甚为惭愧!”

秦潇一向是彬彬有礼,见对方如此客气,也只得还礼攀谈几句。

一聊之下才知道顾铭理原来在动力学界享有盛名,尤其醉心于发动机的研发。二人聊到了困住他们的那个飞船的发动装置和原理后,顾铭理大为惊骇。这是什么样的动力才能源源不绝发动两千年,燃料呢?维护呢?要不是这事是他女儿亲身经历的,还有自己见证了这许多跨越年代的汉军,他是压根不会相信的。

还好秦潇记得这消息要是透露出去了,那秘境也会难保,就一再要顾铭理对此事保密。对方是满口答应,但还是说如果不能对残骸进行一番科学研究,那他会终身遗憾。而且他要是根据那艘飞船残骸研究出什么来,将会推动人类科技前进上百年,不,上千年云云。直到秦潇说到不死鬼兵的事,他的念头才暂时打消了。不过他还说如果能说动哪国政府,带着军队重武器前去应该就可能了。

就在他们这边聒噪之时,汉军和一众被释囚徒都已经准备好了。马场所有的马都被牵上了,空马上都驮着大包小裹,连马料都装了不少,捆扎好驮在几十匹马背上。汉军都怕到了什么地方连马料都没有,还得被迫宰马,于是提前都预备了。

莫沁然一共搜出八把长枪,都是较落后的毛瑟枪,弹药倒是不少。她想了想,还是扔给秦潇和顾卿卿一人一支,这举动倒是又让秦潇看到了希望。

随后大家就开始启程,按照老犯人的说法,离此向西大概百里有个隐秘的绿洲。因为周围山势林立,进去十分困难,所以官兵一般都不会过去。但这种地方,不正是他们现在这流浪孤军所需要的吗?

大队按照指引,终于在入午前,拖拖拉拉地全进入了陡峭山地中。这里的确是怪石嶙峋,山峰孑立,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众人在山围中的海子边修整,这才开始生火做饭。赵信还开玩笑,看这里的地貌怎么那么像之前被困的山谷,只是小一号,而且峰峦更峭。不过莫沁然叫他放心,像那种飞船遇上一个已经是千载难逢了,再想找也难。

人们从紧张中脱离出来,才觉得无比的饥饿和疲惫。支上了从军营中带出的帐篷,各人都去睡了。

可唯独莫沁然和明墉却并肩在山峰间走着,不时指指点点说些什么。秦潇看得心里酸溜溜的,可是自己确实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只得眼巴巴看着。幸好顾卿卿不时就过来扰他,倒让他觉得没那么孤寂。

不多时,二人分左右下山去了外面,再也看不见踪迹。赵信巡营时看见这一幕叹道:“莫姑娘真是大将风骨,领袖气质呀!”

秦潇不解,赵信疑道:“你不明白吗?他们是在看地形,进退的位置。我猜他们二人下去,一是为了找另一条路,顺便看看敌人动向,二是为了清除我们进来时留下的痕迹。”

秦潇这才恍然,但随即又是疑问,沁然怎会想得如此细密?她一个小姑娘怎能做得到?

就这样,在天色擦黑前,二人才前后脚回来。

明墉先回来了,找到帐子里一块空地躺下就要睡。秦潇忍不住叫醒他道:“你跟我说说,这么久你干什么去了?”

明墉白了他一眼道:“练功,你信吗?”

秦潇当然不信,继续追问。明墉不耐烦道:“你不会都糊涂到了不知师传轻功是什么样的了吗?李叔可是说过在运功同时也能增进内力!那当然练功是越勤快越好了!出去查看一番还能增长功夫,何乐不为?”

秦潇听完是哑口无言,对呀!他好像是对什么人都满口答应,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到。他见明墉转头不理自己,甚是无趣,索性就出了帐子一人在外游**。

此刻天已透黑,一轮巨月悬照当空。

他攀上了陡峰,放眼望去,除了苍凉就是苍茫。他缓缓坐了下来,回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自己到底做错了没有,他想不通。那就更别提为什么做错了,那更令他迷惑。他只是觉得好像有很多还难以承受的东西,一时间喷涌而来,而自己还没做好面对的准备。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脚步声,很轻但是在靠近。他以为是明墉上来了,猛回头,却见莫沁然站在身后。

沁然不知何时扯了块布做了个斗篷,月光打在她脸上,呈现出迷晕的感觉,看起来圣洁得不太真实。

他慌乱间不知要说什么,却听莫沁然轻开口道:“你坐着,我上来跟你说些话!”

说罢她就坐在他旁边,佳人还是眉目如水,气质若仙。可再浮想起被她千刀斩碎的尸体时,一股冰冷又涌向他心头。

莫沁然没看他,平视着空旷问他:“还在想我把那恶贼碎尸万段的事吧?”

她语气十分平静,就好像那只是撕碎一张纸一样的平淡。这让秦潇很不舒服,这感觉让他觉得佳人身在咫尺,心却在天涯。不过他还是很佩服她一下就猜透了自己的想法,只得轻轻点点头。

“你是不是也在质疑我为何要下令杀光那些清军?”

这事情倒是秦潇善恶判定的分水岭,不过在他听过明墉的分析后,态度也摇摆了,不知该向哪边倾斜。

“你可能还在想我为什么要对那些汉军那么好,为什么对他们如兄弟一般?”

这也是秦潇的问题之一,但想到要统领他们,必须要在他们中间建立信任,所以此举也是无可厚非。

“你可能还在想,我为什么一定要教唆汉军去诛杀鞑子狗吧?”

毫无疑问,这更是秦潇的问题。官宦之女为何还要反对自家?

“你也一定想我明明是官家千金,怎么却和自己家服侍的朝廷对付上了?”

这问题完全是把秦潇心中的疑问,一点点给揪出来。

“当然你可能还想了更多更多,但就是想不明白!”

秦潇点头,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

莫沁然突然一声苦笑:“明墉说过,有的人爱多想,明白得晚些。如果要让他明白,得点醒他!之前我还不愿这样做,怎么说也都是聪明人一个,总会想明白的!”

说完她看看秦潇,眼光清澈透亮,继而淡淡地说道:“不过现在我倒真的要说了,再不说可能就没时间了!”

咸丰十一年,慈禧太后联合恭亲王奕发动了一次宫廷政变。这次政变打倒了顾命八大臣势力,史称“辛酉政变”。

由于这次政变事发突然,在朝中大员尚未警醒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本来八大臣被杀,摄政王议政,同治登基,两宫垂帘的新政治格局已经形成,下面官员逆来顺受也就算了,可偏偏总有些较真儿的人。

莫执焉就是一个,此人是个汉人文官,当时已官居都察院右都副御史,正三品。此人二十岁就被道光爷钦点了探花,学识能力无人不晓,廉洁自律无人不敬。在朝中他属于清流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一直被视作士子楷模。

本来这次政变对他来说也是大快心扉,八大臣平时飞扬跋扈,完全不把新皇和两宫太后放在眼里。作为天子门生,于情于理,于宗法于正统,他都是站在皇家一边的。为此他还破天荒地写了贺表,衷心祝愿大清国运昌隆,新皇平治九州。

但是此事以后,影响迅速扩大化,不少朝中的官员都被牵连,相继被问罪,其中还包括他的主考、前礼部尚书,并牵连了他许多的弟子门生获罪。

历朝的规矩,凡入榜进士都要对大比主考行弟子礼,以恩师相称,以示尊师重道。这实际上就是主考官为网罗自己的关系所用。

当然这个主考是钦定的,皇上想指派谁为主考,就是有重用之意。放一任主考给他,就是要他选拔出自己的可用之人,而后这些人好都为皇帝所用。

帝王心术却远不只这么简单,他通过大考任命不同考官,而后让他们在朝中形成各自的势力集团。通过这些集团的相互制衡,相互倾轧,达到皇帝可以任意所用,独揽大权的目的。当然了,这些曾经的主考大员也有失势的时候,到那时最低也是个树倒猢狲散,皇帝也可以借此擢拔新人,为其所用。

本来新皇登基,臣子新旧更替,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本没什么。但是莫执焉的恩师早已告老卸任多年,完全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牵连进来的。

按理说莫执焉本就是罪臣的弟子,没被治罪已经是烧高香了,就不要再没事掺和了。可他不这样认为,因为他是天子门生,恩师就算被定了罪,但也牵连不到他——这是大清科场的另一俗例,但凡是经过殿试被钦定的三甲,就是天子门生,恩师就是当朝天子。

所以他认定自己既然是探花,又名满朝野,自然就牵连不到他。

因不忍心看到自己曾经的主考,还有自己曾经同榜的人无辜入罪——大清的规矩凡是因国政被定罪的官员,全族都要受到牵连。

而就在他用一夜时间,写出了自认最为委婉乞怜,最为歌功颂德的折子要给那些人求情时,大祸也即将降临。

第二日大起,他交上折子,同治帝还是个小孩儿,什么也不懂。垂帘的两宫看了看,没说什么,就交给了摄政王。摄政王只是瞄了几眼,就说知道了。

莫执焉不知道结果是如何,只得忐忑地回家等信儿。等了几天,信儿没等到,但对他主考一党的审理却放缓了。他以为可能摄政王听了他的话,还暗自高兴,只叫着两宫圣明,摄政王明辨。

一天夜里,他全家尚在睡梦之中,就被御林军给围了,全家连下人一百多口一个不落,全给下到大狱里。他顿时就懵了,这连个诏书圣旨都没有,就进了诏狱,这可是怎么回事儿呀?

第二天他就被带上了三司衙门,见到昔日的同僚一脸恶相,拉开架势就审他,一口咬定他预谋造反,要他招供画押。他好歹也是三品官,没有实据怎能就签字画押!于是他就据理力争。万万没想到真有“证据”呈上堂来,他傻了,那是一封伪造他笔迹的写给肃顺的书信。信里都是阿谀奉承,要誓死效忠云云,跟他拍圣上马屁,想给主考同学们求情的折子内容相仿,只是抬头变了,具体事情变了!

他这才恍然,难怪等了三天,原来是要根据那份折子伪造自己的笔迹呀!

他写得一手好字,风格自成一派,旁人很难模仿。但有了内容类似的折子,模仿起来就不是问题了。

他大叫冤屈,并拒不承认绝不画押。大刑来了,他也坐过堂,却是第一次体会大刑之下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不过他还是硬气到底,直至被折磨到昏迷不醒还是不签字画押。他在狱中醒来,想给皇上写折子申述,可纸笔都没有。他就扯下衣裳,用身上的血来写。

几天后,圣旨来了,说他意图联合顾命大臣谋反,现已查证实据,罪官已签字画押招认。现判他腰斩弃市,家中男丁一概杀无赦,女眷被发配到乌里雅苏台给披甲人为奴。

他当时就被吓傻了,连声叫冤,可是谁听他的!他在牢中喊破了喉咙,换来的是一顿毒打。

他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事情的经过,签字是伪造的,押是趁他昏过去时按的。经过大堂的他,对这些手段都习以为常。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一贯不党无私的他,怎么会因为一份言辞近乎阿谀的求情奏疏就被冤枉到死呢,还要连累全家?这一切都没道理呀!论官品他不高,杀鸡儆猴也轮不到他。而且他又不是第一个上书求情的,怎么偏偏就他遭遇了此等恶果呢?这完全是说不通呀!他简直都要想破了脑袋,可还是毫无头绪。

常旭给他斟了杯酒,冷笑对他说:“你呀,这是,也在朝为官十几年了,怎么还不明白官场是怎么回事?”

他不解就问,常旭道:“你还不明白所谓的权力斗争,是一场多方角力。当主角儿双方一派斗倒另一派时,输了的不用说就要下十八层地狱!”

这个莫执焉当然懂,可自己完全不属于任何一派呀!怎么都不该算到自己头上!

“可主角儿斗完了,就该轮到龙套了!这时获胜方要示威,要让摇摆派彻底臣服,就要杀鸡儆猴!”

这个莫执焉也明白,但怎么也轮不到四六不靠的他呀!

“摄政王收拾我,就是因为以前我对他有过不敬,所以连我的门生一并下狱,显示权威,我们在狱里就已经明白了,并每人都向摄政王纳了投名状,表示要誓死效忠他和太后!”

莫执焉这才愣了,这事情怎么他不知道?

“本来等摄政王关我们一段,等他气消了,我们自然出来了,很多人还会官复原职,可好巧不巧这时你却上书了!”

可他上的书有什么问题,都是违心的一味歌功颂德了,还能有问题?

“你好写不写,竟然在奏表里没提摄政王的名字!”

莫执焉仔细回忆,好像确实是没写摄政王,可自己的表疏是写给皇帝、两宫太后的,干吗要写摄政王?

“枉你聪明一世,还不知现在的奏章最后都是谁批吗?你这样做,就是公开藐视摄政王!他不办你谁办你!”

莫执焉当时就懵了,就因为这个,就要灭了他全家?

“你还不明白吗?所有的配角都低头认错,主动效忠了,可你却偏在此时上表,还不写摄政王,那不是当朝藐视他!此时他正找不到人来立威,所有人都 了,偏偏就除了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刺头!那他不灭了你,还去灭谁?而且你哪里听说过,历朝因为朝政的案子不被灭门的先例呢?犯臣的后代最容易复仇了,因为总想着你是被陷害的,有着千古深仇,那还不如都杀了,斩草除根来得干净!”

到了此时,莫执焉才算恍然大悟!

就因为自己的一个疏忽,少写了一个名字,就让全家惨遭了大祸!

说到这里,莫沁然问秦潇:“现在你该知道这位莫执焉是谁了吧?”

“难道是你的祖父?”可明明说男丁都被杀了,那……

“他是我外祖父,我是随的母亲姓!”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造反,杀光清兵吗?”

“这只是这故事的开始,真正悲惨的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