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恋人

一缕夕阳透过窗户,投射进一间优雅洁净的客厅,落在一位老人身上。她轻躺在沙发上,夕阳使她斑白的头发、苍老的脸颊,罩上了一层玫瑰色的红晕。她就是市轻化工业局的局长罗秀婷。

罗秀婷已经一连好几个星期天没有休息了,今天好不容易才摆脱繁忙的事务,准备在家里与爱女蓉蓉共度假日,享享天伦之乐。谁知女儿上午搞什么义务劳动,下午又有重要的约会,竟使她这一愿望彻底落空。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有她自己的生活。更何况女儿最近还交了一位男朋友,做家长的,也就只好为孩子让步了。

罗秀婷放下报纸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快六点了。她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精心烹调的几盘菜肴也快要凉了。然而,女儿蓉蓉还不见回来。

她不觉微微摇头:唉!热恋中的年轻人啊……然而,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一位二十多岁的俊俏姑娘迈着沉重的脚步,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她轻轻地喊一声“妈”,接着便把手提包一扔,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

罗秀婷一愣,连忙走过去,关心地问:“蓉蓉,怎么了?难道又没见到他?”

女儿摇摇头,感到一阵委屈,两眼涌出了泪花。

看着女儿痛苦失望的样子,罗秀婷心疼极了。最近一个多星期以来,罗秀婷发觉生性沉静而又颇多伤感的女儿忽然变得开朗起来,终日笑嘻嘻的,两眼常闪现着幸福的光芒,便预感到女儿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果然,几天前,女儿向妈妈透露了心中的秘密:她新结识了一位男性朋友,而且很快地与他相恋。罗秀婷尽管不太赞同那种一见倾心式的恋爱,但却相信女儿的眼力,既然是女儿看得上的人,想来一定不错。于是,她便要求她把男朋友带回家来看看。然而,就从那一天起,女儿的男朋友却奇怪地接连失约,并且无从寻觅,竟似幽灵一般地忽然消失不见了。

“傻孩子,你就不能大胆一点,去他家里找他?”

“他没有告诉我住址。”

“那就打个电话去他的单位问问嘛。”

一句话提醒了女儿,她立即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拿起了电话筒。

“喂!是市化肥厂吗?请问,你们厂里有个叫赵永刚的技术员吗?”

“什……什么?赵永刚已经死了?喂,喂!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蓉蓉忽然秀眉紧蹙,神色变得异常紧张。

“什么?半个月前,因公殉职……不,不,你弄错了,前几天我还和他见过面呢。你们厂里有几个赵永刚?什么?你们厂里就只有一个赵永刚……”

姑娘手拿电话筒,一时呆若木鸡。

“怎么?你那个男朋友就是化肥厂的赵永刚?”罗秀婷一怔,接着转身走向书架,拿出一沓报纸迅速翻阅起来。她很快查找到一张报纸,将它放到女儿面前,恼怒地说:“蓉蓉,你看看这则新闻!你……你上当了。”

那是一张两星期前的当地报纸。报纸的第三版上刊登着一条新闻:昨天上午九时二十分,市化肥厂发生恶性事故。五号反应炉爆炸,三人受伤,青年技术员赵永刚当场死亡……姑娘两眼茫然地瞪着报纸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喊道:“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要亲自去弄个明白!”

“等等!”罗秀婷拦住了女儿,坚决地说,“要去,也得让妈妈先打个电话,让你何叔来陪你一起去。”

“妈妈,你……”

“蓉蓉,听妈妈的话。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罗秀婷说着毅然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市公安局刑侦科的电话号码。

二十多分钟以后,窗外便传来了一阵摩托车的轰鸣。一位三十多岁、高大魁梧、英武干练的民警走进了客厅。他就是市公安局的刑侦科长何钊。

何钊出身工人家庭,是罗秀婷已故的丈夫——前市委书记姚炯的忘年交。也正是姚炯发现了他这个独特的人才,将他提升为公安局的刑侦科长,使他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侦破了许多大案要案,为江州的治安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因此,他一直是姚家的常客,对他们一家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今天,一接到罗秀婷的电话,他就立即赶来了。

“蓉蓉,世上有那么多好男人,你怎么左不拣,右不挑,偏偏去找了个死鬼做朋友?”

何钊一进门,就感到室内的气氛过于沉闷,因此,他坐定后的第一句话便开了一个玩笑,以缓和气氛,使对方的心情轻松一些。

他这一招果然有效,姚蓉蓉立即破涕为笑,说:“何叔叔,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开玩笑!快帮我去调查调查,把事情搞它个水落石出。”

“别急嘛。在着手调查以前,你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给叔叔说个清楚,好使我心中有底。”何钊说着收敛了笑容,拿出笔记本,开始严肃地询问,“你与那个赵永刚是怎么认识的?”

“那还是上个星期二的事了。”姚蓉蓉稍稍迟疑了一下,低垂着头,羞涩地开始了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姚蓉蓉看完一场电影回家,途经跃进路时,由于几处路灯损坏,她不小心撞到了一堆修路的材料上,摔了一跤,把自行车给摔坏了。当时各处的店铺都已关门,那儿又比较偏僻,极少行人。正当她呆望着摔坏了的车子,无人求助、一筹莫展的时侯,一个男青年骑着一辆新车飞快地从她身旁一闪而过。

“喂!同志,同志……”姚蓉蓉如获救星,连忙高声喊叫。但那人却似全没听见一般,一忽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什么办法呢?当今社会,活雷锋已经很少。姚蓉蓉叹了口气,只好扶起车子,正准备慢慢地推着回家,另一个骑车的男青年却忽然在她的身旁停下,关心地问:“怎么了?”

“车摔坏了。”

那人下车走过来,仔细检查了姚蓉蓉的车,摇头说:“你这一跤摔得不轻,手头没有工具,这车一时半会儿修理不好。”

“那就谢谢了。”蓉蓉又是一阵失望,推车便走。

“等等,你家住哪里?还有多远?”那人忽又追了上来,再次关心地问。

“环城西路。”

“哎呀,那可够你走的了。”那人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说,“这样吧,如果你信任我的话,就把这辆车交给我,骑我的车回家。我的家比你的近。明天早上在这里会面,我把车修好还你。”

“当然信任。”姚蓉蓉喜出望外,非常感激。直到眼看着那人推着自己摔坏了的那辆车慢慢走远以后,她这才翻身上车往家中驶去,一路上还频频回首,心中感激不已。

姑娘叙述到这里,抬头看了何钊一眼,羞涩地一笑说:“第二天早晨,我骑车赶到约定的地点,他早已到了。他不仅帮我修好了车,并且把它擦拭一新。我发现他不仅心地好,乐于助人,并且一表人材,长得也挺帅。”

何钊点点头,笑着说:“于是你就中了丘比特的箭,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

“不,那还是在我们推车同行一段路之后。一路上,我发觉他不仅风度潇洒、举止文雅,而且知识相当渊博,特别是我们之间还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文学。我的心这才由感激进而萌生了爱慕之情。”

“后来呢?”

“后来我们便早晚相见,无所不谈,直到三天前他忽然失约……”

“你知道他接连失约的原因吗?在这之前,他有过什么暗示没有?”

何钊又问。

“没有。我只知道,他爱我就如同我爱他一样深。”蓉蓉回答。

“那么,你是否有可能记错了他的姓名或是工作单位?”

“绝不可能。我这里还有他亲笔写的一个地址。”姑娘说着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寻到夹在里面的一张纸条,把它交给何钊。

那是从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小纸。纸上用刚劲有力的笔迹写着两行字:市化肥厂,赵永刚。

何钊看完之后点点头,把纸条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

“这肯定是一个圈套,一个卑鄙可耻的圈套!何钊,你可一定要替我把这个冒死人之姓名,欺骗和伤害蓉蓉的家伙找到。”这时,一直在旁边静听着的罗秀婷,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大声插嘴说。

“不排除这种可能。然而,那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冒死人之名,尤其是假冒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子,去向一个姑娘求爱,又有什么必要呢?”

“你知道,蓉蓉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些年来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从未分离过。这人的目的也许就是要一箭双雕,伤害蓉蓉,从而也伤害我。”罗秀婷回答说。

何钊点点头,转而对她说:“大姐,请你仔细回忆一下,市化肥厂那个已死的赵永刚,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可曾与你有过什么……”

罗秀婷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欲说又止。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摇头否认说:“没有。”

“好吧!”何钊收起笔记本,站了起来,“蓉蓉,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上午八点在家等我,叔叔陪你去一趟化肥厂。”

第二天上午,何钊驾着摩托车先带蓉蓉去她的单位请了个假,接着就直奔市化肥厂。

市化肥厂坐落在南郊的工业区。这是一个设备比较陈旧的小化肥厂,厂内锅炉林立,管道如网。半个月前因爆炸而损坏的五号炉早已修复,再也不见一点破损痕迹。

厂长王斌——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干部,亲自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他们,向他们详细介绍了半个月前那一场事故的发生经过。

那一天上午九时二十分,五号反应炉内的气压忽然急速上升。值班技术员赵永刚一连采取了许多措施,都无法使炉内的气压降下来,只好采取最后一项应急措施:开阀放气。尽管这样做会将有毒气体排放到空中,造成严重的空气污染,但却可以避免反应炉爆炸、机毁人亡的恶性事故发生。谁知他去开放气阀时,却发现气阀因年久失修,严重失控,怎么也无法打开。赵永刚发现情况危急,一边高喊“大家闪开”,一边挥动大锤猛砸阀门,想把它敲开……然而,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反应炉爆炸了。飞溅的钢片,强烈的气浪,将赵永刚抛出几丈远,当场气绝身亡……

王厂长叙述完这一场事故的情况之后,伤感地摇摇头,痛惜地说:“赵永刚是一位积极向上、刻苦钻研、工作认真负责的青年技术员。他的牺牲,是我厂的一个重大损失。他在关键时刻临危不惧、不惜牺牲的精神,更值得我们学习。我厂党委已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员,并报请上级部门,请求授予他英雄称号。”

王厂长的这一番话,感情真挚,语气沉痛。但不知怎的,何钊听后心里反倒不无疑问。不错,赵永刚的精神是值得钦佩和赞扬的。但他这一牺牲的价值又有多大?作为一厂之长的王斌,在这一场事故中又应该承担多少责任呢……然而,这毕竟不是他们今天来的目的,更不是一两天能够调查得清楚的事情。因此,他轻轻地一摇头,甩开了这一念头,说:“王厂长,事情是这样的,据我们了解,有人在近几天内还见到过你厂这位已经死去了的赵永刚……”

“什么?还见到过赵永刚?”王厂长发出一声惊骇的呼叫,两眼茫然地盯视着何钊。但他随即就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哈哈一笑,平静地说:“这不可能吧,他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你这情报也许有误吧?”

“情报倒是正确无误,而且见到赵永刚的并非别人,就是我们的蓉蓉同志。”何钊说着向姚蓉蓉点点头。

“蓉蓉,这事是真的吗?”王斌转向姚蓉蓉问。对于他的顶头上司——轻化工业局长的这位千金,王厂长并不生疏。他今天之所以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亲自接待他们,也正因为来访者中有她的缘故。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不过……”姚蓉蓉点点头,沉吟地说,“不过现在看来,我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不知你们厂里还有没有第二个赵永刚?”

“没有。过去倒是还有一个老工人也叫赵永刚,但他五年前就已经退休了。”王斌从建厂起就来到这里,先任人事科长,继任副厂长、厂长,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

何钊点点头,说:“死者的亲友对那一场事故的反应如何?他们会不会出于某种动机而冒名顶替,以他的身份在外活动?”

“赵永刚是外地人,还没有结婚,在本市没有亲人。至于朋友,那就不好说了……对了,等会儿叫秘书小周带你们去看看他的相片,事情也许就能弄明白了。”王斌回答说。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以后,何钊请秘书小周引导,找了几个当日事故的目击者谈了谈。他们所反映的事故发生情况,与王厂长的介绍大体相符。看来那个赵永刚是确死无疑。但为了进一步弄清事情的端倪,他们还是请小周继续引导,去看了看赵永刚的住房。

那是位于厂区边缘的职工宿舍楼里的一间单人宿舍。房间面积不大,但却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房内的布置与摆设更是落落大方、有条不紊,给人一种优雅洁净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房主已经逝去多日无人居住的空房。

姚蓉蓉一进房门,视线便被挂在墙上的一幅相片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放大的半身像。小伙子潇洒英俊,明亮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微微的笑容以及启唇半露的皓齿,给人一种亲切可爱的感觉。只是相片的四周已被人围上了一圈黑纱。那不祥的饰物,更反衬出逝者的俊美可爱,使人心里倍添一种惋惜和悲痛的感觉。

蓉蓉两眼盯住那幅相片,又惊又疑,自言自语地说:“不错!是他,是他!真的是他……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靠窗的写字台上,摊放着几本书和一本笔记本。看来赵永刚在上最后一个班前,还在抓紧学习。他也许是匆匆放下书本而离去的吧?何钊拿起笔记本翻了翻,又拿出从蓉蓉那儿拿来的写着地址、姓名的纸条,细心地对照了一会儿,发现两者的笔迹竟然完全相同……“不,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蓉蓉忽然指着五斗柜上的一瓶鲜花,大声说道,“这一束白玉兰花,还是那天我去花店买的。”

何钊转眼看了看那瓶花,问:“你真有把握,没有认错吗?”

“绝对没错。”蓉蓉回答说,“这一束花我本来是给自己买的。买后不小心与人撞了一下,碰坏了两朵,我感到不满意,想扔掉去重新买一束。他说这花虽然碰坏了两朵,其余的花都还蛮好,丢掉怪可惜的。我便把这一束花送给了他。你看,这就是那两朵碰坏了的花。”

何钊又仔细看了看那束花,见花的颜色虽不够鲜艳,但还未枯萎,确系几天前采集的。再看看她指点的那两朵花,果然见花上有明显的碰撞痕迹。何钊不觉双眉紧蹙,心里升起一丝又一丝的疑云。

正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位臂佩黑纱的白衣女郎。她旁若无人地走进房来,从花瓶里取出那束白玉兰花,随手一扬,将它扔出窗外。

“你……你为什么把它扔了?”姚蓉蓉心疼地责问。

“因为它行将枯萎,需要换一束新的。”女郎说着将一束新采摘来的红山桃花细心地插进花瓶里,并神情专注地凝视着那一束花,用她那双白玉般的纤纤小手将花朵摆放得错落有致。虔诚而又细心地做完这一切之后,女郎这才回过头来,怀疑地打量了何钊和姚蓉蓉一眼,冷冷地问:“你们是谁?干吗跑进这死人的房间里来?”

陪伴他们一同来的小周连忙介绍说:“李萍,别这样。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公安局刑侦科的何科长,这位是姚蓉蓉同志,轻化局罗局长的女儿……”

女郎勃然变色,一双杏眼圆睁,怒视着姚蓉蓉,饱含敌意地说:“原来你就是罗大局长的千金。你来干什么?你妈妈害死了赵永刚难道还不够,还要你来扰乱死者的平静……”

“李萍同志,请别误会。我们是赵永刚的朋友……”蓉蓉解释说。

“朋友?哈哈哈哈……”白衣女郎忽然迸发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罢大声怒喊,“别来假惺惺地充好人了。走!你们快走!”

姚蓉蓉咬住嘴唇,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最后,她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对方不分青红皂白而横加的侮辱,转身夺门而出,飞奔而去。

“蓉蓉!蓉蓉……”何钊连忙出门追赶。但蓉蓉却像全没听见似的,只顾自己拼命地飞奔。等何钊追出厂区,蓉蓉已跳上一辆刚开动的公共汽车,离他远去。

“唉!这孩子。”何钊望着远去的汽车叹了口气。但与此同时,心里却产生了一系列的疑问:赵永刚是真的死了吗?蓉蓉遇到的那个赵永刚又究竟是谁?何以会与这个赵永刚一般无二?还有那个名叫李萍的白衣女郎究竟是何许人?她为什么如此敌视蓉蓉?又为什么要说罗大姐害死了赵永刚?

何钊决定返回赵永刚的房间,找李萍详细谈谈,解开这些谜题。但等他重新返回那一间小房间时,却早已人去楼空,无论是秘书小周还是那个白衣女郎,都已杳无踪影不知去向。

正是上班时间,左右邻居的房门都锁着,周围阒无人迹。何钊在室外徘徊了一会儿,拾起白衣女郎扔出窗外的那束鲜花观察研究了片刻,决定重返厂长办公室去找秘书小周。

小周还未回办公室。只有厂长王斌独自一人在室内怔怔地默坐出神。直到何钊坐下之后,他这才从呆怔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何钊一眼,犹豫地说:“何科长,有一件事,刚才当着蓉蓉的面,我不便说。”

“是有关赵永刚的事情吗?”

“是的。”王斌又犹豫了一下,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前些日子,我曾看见过一次赵永刚的鬼魂。”

“哦,有这么一回事?”何钊立即警觉起来,说,“请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描述一下。”

“好的。”王斌点点头,开始一边回忆一边叙述起来。

那是上星期四的傍晚,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秘书小周也已经走了,王斌正在抓紧时间圈阅最后一份档案,电灯忽然熄灭了。

时值黄昏,又是个连绵的阴雨天,电灯一熄,办公室里便显得格外阴暗,桌上的文件变得一片模糊,再也无法辨认。

“唉!这几天怎么老是停电?”

王斌叹了口气,收拾起文件,正准备离厂回家,忽然一阵阴风将门吹开,紧接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王斌一怔,战战兢兢地问:“谁?”

那人影似幽灵一般飘飘忽忽地向前移了两步,默默地向他盯视了片刻,缓缓地伸出一双血迹斑斑的大手。

王斌大惊失色,嗫嚅道:“什么?赵永刚!是你?你……”

那人影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厉声喊道:“厂长,你……你还我命来!”

王斌吓得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被身后的座椅绊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他魂飞魄散,半晌不省人事。待他挣扎着爬起来,那血迹斑斑的人影却消失了,办公桌上的台灯也已重放光明,在他的眼前投下了一圈猩红色的灯影。

王斌叙述到这里,摇头长叹了一声,忧虑地说:“原来我一直以为那是自己过度疲劳精神恍惚所产生的幻觉,所以一直没有对人说过。现在看来,我那天傍晚是确有所见,并非幻觉,而且那个装神弄鬼的人,与姚蓉蓉那个冒称赵永刚的男朋友,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何钊点点头,蹙眉深思了一会儿,望着王斌,严肃地说:“王厂长,请你如实告诉我,造成五号反应炉爆炸、赵永刚死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你应该负多少责任?”

“关于这一点,上级部门曾派来过一个联合调查组,对这一次事故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查。他们的结论是机器年久失修。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厂的这一套设备,早已超过了它的安全使用期,陈旧得该进博物馆了。至于我个人嘛,作为一厂之主,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故,当然要负主要责任。对此,我已经写出了书面检查,轻化局也对我进行了通报批评。”

“王厂长,请你不要泛泛而谈,说具体一点,你究竟应负哪一些责任?”

“这……”王斌抬头惊讶地看着何钊,一时语塞,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听说,”何钊两眼紧盯着王斌的胖脸,单刀直入地说,“在发生事故之前,赵永刚曾几次向你反映五号反应炉存在的问题,要求停炉检修,但却没有能引起你的重视。”

“不,不,对他的反映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我曾经仔细询问过工程师老顾,老顾说五号炉虽然存在一些故障,但还能运转。而我们的生产又是一环套一环的流水线,停炉检修就会造成全厂的停产。那几天又正是月底的关键时刻,一停产就会影响生产指标的完成,这个责任谁也担负不起。”

“那么,对轻化局的指示呢?在发生事故的前一天,轻化局不是给你们来过一个电话,要你们认真对待赵永刚的意见,对五号炉做一次检查吗?你又是怎样执行这一指示的?”何钊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王斌,进一步追问。

“事情是这样的……”王斌掏出手帕抹了一下额上的汗珠,为自己辩解说,“那一天我和顾工都去市里开会去了,电话是秘书小周接的。

直到第二天上班我才看到电话记录。我当即要顾工再去重新检查一下五号炉的情况。可是还未等顾工下去,事故就发生了。”

何钊的心里蓦地掠过一阵悲哀,为赵永刚无谓的牺牲,更为造成这一牺牲的社会原因。但他却又感到无话可说,因为像王斌这种不懂行的领导,这种遇事推诿、不负责任的工作作风,在当前的中国仍然有很多,要改变这种情况,就远非他力所能及的了。

何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话题问:“那么死者的亲属呢,他们对这一事故的看法如何?提出了一些什么要求?”

“怎么说好呢,直到现在死者的亲属还没有来到。”王斌回答说。

“赵永刚不是死了半个月了吗?他的亲属为什么还不来?”何钊不觉大为疑惑,奇怪地问。

“赵永刚双亲亡故,只有一个弟弟赵永坚在弋阳工作。发生事故的当天,我们就给他弟弟发了一份电报,以后又给他所在的单位打了一个电话,他们单位回答说是赵永坚正在度假,外出旅游,无法联系,要十天以后才能返回。估计现在他大概已经返回单位,一两天内就能来到这里。”

“原来是这样。”何钊点点头,一时感到茫无头绪,不觉陷入了沉思。

直到下午,何钊才返回到姚家,向罗大姐汇报他的调查结果。他把自己调查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之后,说:“看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其目的是伤害你女儿蓉蓉的感情,或者是进一步通过蓉蓉伤害你这个轻化局局长的感情,让你尝尝亲人受害的滋味。”

“那么,这个可恶的幽灵究竟是谁呢?”罗秀婷问。

“大姐,在回答这个问题以前,请你如实地告诉我一件事:赵永刚生前曾向你反映过市化肥厂五号炉的问题吗?”

罗秀婷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略带歉疚地说:“是的。他先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反映了他们厂长的官僚主义和工程师的判断失误,指出五号炉存在严重隐患……那封信我要秘书转给他们工厂党委了。”

“后来呢?”

“后来,他又堵在我家门口,向我详细叙述了五号炉的隐患,指出目前这种不进行检修、强行运转的做法,必将造成机毁人亡的恶性事故。我听后感到事情的严重,便给化肥厂去了一个电话,要他们认真对五号炉做一次检查,如确有故障,必须停机检修……”

“大姐,你想过没有,问题如果能在化肥厂得到解决,赵永刚何必向你上书,又何必要守候在你的家门口拦驾告状?面对如此严重的问题,你怎么能不采取有力措施,仅仅给化肥厂打一个电话了事?”

“你要我怎么办?我的事务工作那么多,一个接一个开不完的会议、堆积如山的文件,还有众多的来信来访……再说,分管化肥厂的副局长又去省里开会去了,你知道,我从前学的是纺织工业,参加革命以后又一直搞政治工作,对化肥生产完全外行。”

“可是,这一切并不能成为你推卸责任的理由。”

“是的。”罗秀婷沉痛地点点头,“正因为如此,第二天,当我听到化肥厂五号反应炉爆炸的消息后,心中感到强烈的自责和悔疚。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推迟了两个预订召开的会议,亲自去化肥厂参加事故调查和赵永刚的追悼会。”

罗秀婷说到这里,以手抚额,无力地背靠着沙发,露出满脸倦容。

她那本来就瘦削多皱的脸,显得更苍老了许多。

何钊忽然对这位老大姐产生了一丝同情,说:“也许,你根本就不应该担任轻化局局长这个职务。”

罗秀婷放下抚额的手,长叹一声,说:“有什么办法呢?当时我也一再推辞过。可是袁书记一再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是经过动**,还在的老同志已经不多,像我这样有学历的老同志数量就更少了,我们不挑重担,谁挑?作为一个有着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我又怎么能不服从组织的安排呢?”

他们说到这里,忽然从室外的阳台上传来蓉蓉一声急迫的呼喊:“永刚!永刚……哎,你别走,你别走!你……你等等我……”

“啊——”紧接着传来她一声凄厉的惊叫。

何钊立即一跃而起,冲出房门,只见蓉蓉已着魔一般地俯身跨越栏杆,掉下楼去……

何钊急忙飞奔下楼,只见蓉蓉仰卧在地双眼紧闭,已经不省人事。

何钊抱起蓉蓉,一边急奔,一边对随后赶来手足无措的罗秀婷说:“快去给医院打电话!”

片刻之后,一辆急救车就风驰电掣地飞驶到他的身旁……七

幸好姚家住的是二楼,阳台不太高,蓉蓉又是掉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伤势不太严重,经过一番抢救就苏醒过来。

原来,当何钊与罗秀婷的谈话涉及妈妈的工作时,她无心倾听,便独自一人步出门来,在阳台上沐浴春风眺望街景,借此来排遣心中的忧闷。

蓦地,她见一个人影踟蹰而来,在她家对面的一处树荫里停下徘徊不前。这是一处偏僻的街道,又是上班时间,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因此,尽管那人将自己隐身在绿荫里,却也无法逃过蓉蓉的眼睛。她蓦然一惊,随即喜出望外地扬手高呼:“永刚!永刚……”

那人从树荫里探出身来,向前迈进了两步,忽又似受惊般地停下脚步,转身快步离去……

“永刚!永刚!你,你别走……”

蓉蓉踏遍全城寻找数日,为情人的失踪而忧心忡忡形容憔悴,现在好不容易又见到了情人的身影,又怎肯让他再次消失?于是情急地向前追去。痴情的姑娘,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是在阳台之上,收脚不住,便掉下楼去……

何钊听了蓉蓉的这段叙述,蹙眉思索了片刻,问:“蓉蓉,你没有看错,确实是他吗?”

“绝对没错,是他。”

“告诉我,如果他重新回到你的身旁,你能原谅他吗?”

“我原谅。”

“原谅他对你所做的一切吗?”

“是的,一切。”蓉蓉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喃喃地说。

从病房出来之后,罗秀婷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着急地说:“何钊,快告诉我,这个可恶的罪犯究竟是谁?”

“罪犯嘛,现在就在医院门口,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何钊蛮有把握地回答说。

“那你还不快去把他抓来!”

“放心,罪犯保证不会逃跑。不过,看情形,他这次好像不是故意来伤害蓉蓉的。”

“人都摔成那个样子了,怎么还不是故意伤害?”

“别着急嘛。大姐,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是什么时候给医院打的电话,急救车又是什么时候来到的?要不是有人抢在你之前给医院打了电话,急救车能来得这么快吗?”

“那……”罗秀婷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么,他又为什么要一再地伤害蓉蓉呢?”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虽然已知道了一个大概,但这终究是推测,有待进一步证实。还是等一会儿让罪犯亲自告诉你吧。”

此刻,在医院的白色粉墙外,果然有一个二十多岁、身材修长、眉目清秀的青年在长时间地徘徊。他几次走到医院门口,却又踌躇地退了回去,始终缺乏勇气迈进医院的大门。

那青年正暗自苦恼着,忽然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面前站立着一位中年警察。那警察威武冷峻,帽沿下两道炯炯的目光正在严厉地盯视着他。

“你是来探望姚蓉蓉的吧?”何钊盯视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感到惶惑不安之后,这才开口发问。

“她……怎么样了?”青年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承认。

“来,我带你进去看看她。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与你谈一谈。”

何钊将青年带进医院的一间空房,要对方坐下,待他的紧张心情有所缓和之后,才说:“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叫赵永坚,与赵永刚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你怎么知道?”青年惊讶地问。

“这很简单,因为只有孪生兄弟,才能长得一模一样,还有你的字写得也与你哥哥相差无几。”

“是的,我的确是赵永刚的孪生弟弟。他虽然只比我早出生半小时,但却一直都以兄长的身份关心我、爱护我。我们的父母去世得早,我可以说是在哥哥的抚爱下长大成人的。”

何钊点点头,又说:“请你再坦白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去吓唬化肥厂的王斌厂长?”

“事情是这样的。”赵永坚低下头去,开始慢慢地叙述起来,“上星期,我在旅游途中偶然看到报纸上刊登的哥哥死亡的消息,心中大为惊骇;但我又怕事情有误,便先给哥哥的未婚妻李萍发了一份急电。李萍的回电当天就到了,证实了这一噩耗,并要我立即前来与她相会,有要事相商。于是我来到之后,没有去哥哥的工厂,而是先去见了李萍。

“见了李萍之后,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原来杀害我哥哥的罪魁祸首,竟是轻化局的罗局长和化肥厂的王厂长,是他们的官僚主义造成了五号反应炉的爆炸。我哥哥死得实在太冤!可是调查组却把事故的原因全部归结于机器年久失修上,只让王厂长写一个书面检查,通报批评了事……”

“王厂长不是追认你哥哥为共产党员,并报请上级授予他英雄称号了吗?”

“哼!党员,英雄,这对于死者又有何意义?”

“于是,你便装成哥哥的冤魂去吓他,用这种方法进行报复?”

“是的。这办法是李萍想出来的。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我别无良策,只好用这个办法整治整治他,使他接受一点教训,以后办事要对得起良心,不再玩忽人命无视国家财产。”

“接着你又寻找机会接近罗局长的独生女儿,冒哥哥之名向她求爱,伤害她的感情,以此来报复罗局长。”

“不,我与蓉蓉完全是偶然相遇的。”赵永坚抬头争辩说,“只是后来,当我发现我帮助的竟是仇人的女儿,并且她又对我一见钟情之后,我才萌生了这一想法。我原来只打算适可而止,并不想过分伤害她……”

“本来,我已经购买好了今晚的火车票,打算割断这一段冤债,就此离去。可是不知怎的,我心中总也放不下蓉蓉,竟不知不觉地重又走到她家附近。我这才发现,我也自食苦果,已经真正地爱上了她。我原意只想在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再偷偷地看上她一眼。我万万没有想到会被她发现,更没有想到她对我竟会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情……”

赵永坚说到这里,重又低垂下头,双手痛苦地绞动着衣角,感到无限愧疚。

何钊不觉为对方的痛苦所感,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放缓语气说:“快去病房看看蓉蓉吧!幸好她那一跤是摔在草丛中,伤势不算很重,你又迅速给医院打了电话,抢救及时。探望过病人以后,你再自己去公安局自首。你虽然没有直接伤人,但你的行为却使对方受到了伤害,已经触犯了刑律。”

“那么罗局长和王厂长呢?他们的行为难道就没有使别人受到伤害?”

何钊点点头,严肃地说:“对此,你可以写一份材料进行上诉。根据新的刑法,他们确实也都在不同程度上犯了渎职罪;而在法律的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送走赵永坚后,何钊打开通往里间的房门,请出罗秀婷,说:“大姐,你都听清楚了吧?”

罗秀婷疲倦无力地点点头,心情矛盾地说:“你真要把他绳之以法?”

何钊不置可否地一笑,含蓄地说:“那就要看受害者的态度了。”

此刻,在他们隔壁的一间病房里,一对别后重逢的生“死”恋人,正在“执手相看泪眼”,默默地交流着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