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岛之谜

下午一点多钟,地处南海的云岛医药研究所内万籁俱寂。人们都在午睡。

这午后的小憩,对于从事脑力劳动的人来说,是极其宝贵的。特别是那些科研人员,每一项设计和试验都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白天孜孜不倦地埋头于实验室,晚上又常常翻数据、抄笔记,熬到深夜。如果午间再不好好小憩一下,头脑就会昏昏沉沉的,整个下午都会无法工作,更何况又处在这南国的海岛,炎夏的季节。因此,无论是研究员还是实验生,几乎没有一人不珍惜这午后短短两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

此刻的研究所,一片沉寂。只有湿润的风不时从海上吹来,拂动楼房四周树木的枝叶,婆娑起舞,发出轻微的、节奏优美的沙沙声。盛开的花卉,也舒动柔软的腰肢,随风摇曳,并把自己馥郁的芬香托付给清风,飘送进那一扇扇敞开着的门窗,抚慰正在酣睡着的科研人员。

然而,这时候,却也有一个尚未休息的人。那是一位二十六七岁,娉婷秀美的姑娘。她拿着一份资料,轻捷地登上楼梯,沿着长长的走道快步向实验室走去。

她叫刘苑璟,是云岛研究所ATP 试验组的成员。

上午,他们的实验出现了一点小误差,主持试验的蓝琦要她去数据室查对一个资料。姑娘为了不耽误实验的进程,牺牲了中午的休息,在资料室里翻阅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有关数据,并用电子计算机反复计算、核对,得出了精确的数据。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蓝琦也决不可能午睡,便径直去实验室找他。

刘苑璟走到实验室门口,装有信息控制的门便自动打开了。果然如她所料,蓝琦并未回去午睡,他正背对着她躺在写字台前的皮靠椅里。

写字台上摊满了图表和数据。他舒适地把头仰靠在皮靠椅背上,好像由于过度疲劳而睡熟了。

一个戏谑的念头在姑娘脑中一闪。她竭力忍住笑,踮着脚悄悄地走过去,想出其不意地吓他一跳。但片刻之后,姑娘就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吓得跌跌撞撞地拼命往门外逃跑……姑娘这一声撕裂人心的喊叫,打破了四周的寂静。紧接着自动报警器凄厉地吼叫起来,把一个个熟睡的人从甜梦中惊醒。

没一会儿,研究所的人员便相继来到了实验室。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幅凄惨的景象:刘苑璟晕倒在门旁,惨白的脸上露出极其惊恐的神色。蓝琦静静地躺在皮靠椅里,早已停止了呼吸。

研究所附属医院的恽岱荣大夫立即对尸体做了检查,确定死者已经死去一个多小时了。但奇怪的是,死者全身找不到一点伤痕,也没有丝毫中毒的症状。死者的脸部表情很平静,只有那一双尚未来得及闭上的眼睛里,似有一丝痛苦的神色……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亡呢?

人们面面相觑,惊恐万状。因为在短短的一个星期里,人们已经两次目睹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惨景了。第一次是在上星期五的上午,刘苑璟在实验室里刚做完一样药物的化验工作,刚一抬头,便尖声惊呼起来。呼声中,他们的副组长顾大虹,一位平素身体十分健康的年轻人,猝然倒地。

翌日清晨,当火红的朝阳从海面喷薄而出,万道霞光把水天映成一色,构成一个混沌的橘橙色世界时,广阔的海峡上空就出现了一道弧光——一架2 型超音速飞机。它拖着长长的云带,似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长空。

这是一架最新的微型多功能超音速喷气机。它的特点是小巧轻便,结构坚固,不仅能适应各种恶劣的气候,并且还能在任何场地垂直起飞和降落。这种飞机,是我国的科学工作者为适应改革开放新形势的需要,专为地质、侦讯以及医务工作者设计制造的。

机舱里总共只有两位乘客。

年长的那一位高大魁梧、双眼深邃、目光炯炯,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凛然正气。他叫何钊,是被誉为“当代猎神”的公安部刑事研究所的刑侦专家兼生物学家。

何钊身旁的驾驶席上,坐着一位青年。他的体型恰好与何钊构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他身材瘦削、单薄,眉目清秀得像个女孩,但他那一双看似平常的眼睛,却有着鹰隼般超人的视力。他叫申公荻,是何钊得意的学生和助手。

他们是接到一份紧急电令,飞往云岛医药研究所去侦破一件奇案的。

当飞机穿越一片云海,重新进入晴空以后,申公荻忽然回头看了他的老师一眼,打破沉默说:“奇怪!得心肌梗塞死了两个人,竟也作为重大疑案上报公安部,部里又是如此重视,竟把它当作一项特殊的紧急任务交给我们。”

“谁知道呢?当今世界,无奇不有,到那儿看看再说吧。”何钊耸一耸肩,把视线转向窗外,欣赏起海天奇异瑰丽的晨景,仿佛根本没有把案件放在心上。

过了片刻,飞机重又从晴朗的天空钻入浓密的云层,被一片白蒙蒙的水雾包裹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何钊微微叹一口气,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盯视着面前的荧光屏,对申公荻说:“试试你的眼力。五千米以外是什么?”

“一片大海。”申公荻双眸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前方,迅速地回答。

“一万米呢?”

“还是大海。”

“两万米?”

“看不清楚。”申公荻犹豫了一下,把握不足地回答,“好像有一座小岛……”

几秒钟以后,何钊面前的荧光屏上果然显示出了一座美丽的小岛。

何钊赞许地点点头,打开航图对照了一下,那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云岛。

然而,申公荻何以有如此惊人的视力,竟能透过迷雾,看到两万米以外的一座小岛呢?这事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何钊出差到江南某地,偶然在街头看见一群孩子在比试眼力。只见一个戴眼镜的孩子站立在远处,变换着手中的字纸块,要其他的孩子轮流辨认。后来距离愈拉愈远,孩子们一个个都败退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仍能正确无误地报出纸块上的字来。

这事引起了何钊的好奇。他走向远处,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两个字,把它插入半透明的尼龙衬衫口袋里,对那个男孩说:“小朋友,你能看清楚我口袋里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字吗?”那男孩迷惘地向他看了一会儿,两眼露出梦幻般的神情。何钊正以为他无法辨认时,那男孩忽然拍手叫道:“和平,和平!”何钊大吃一惊,他写的正是“和平”两个字。

那男孩就是申公荻。

后来,何钊设法说服了家长,把男孩带在身边,对他进行了十年的严格训练,终于把他培养成一名智力超群,并且具有古代神话中的“火眼金睛”的优秀侦察员。

申公荻驾驶着飞机在小岛上空盘旋了两圈,选择好着陆点,开始降落。顿时,拖在机尾后的那一条云带消失了,机翼下却喷出朵朵白云,托着机身徐徐地降落在研究所内的一块草坪上。

这是一座以石灰岩为主体的小岛。由于长年风化和生物的繁衍,岩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沃土。岛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却雨水丰沛、草木蓊郁,一年四季鸟语花香,风光十分旖旎。

研究所的幢幢楼房,就依山傍水地建造在海岸一片狭长的缓冲平地上。楼房四周绿树成荫,花卉鲜美。

一位年过五旬,西装革履,精神矍铄的长者,早已率众迎了出来。

他热情地紧握住客人的手,说:“欢迎您,专家!”

“谢谢!罗瀚教授。”

罗瀚一怔,问:“我们曾在哪儿见过?”

“没有,这是初次见面。”

“那您怎么知道我是罗瀚?”

“这很简单,你们的赵所长参加科学代表团赴欧访问去了,副所长刘钦又卧病在床,因此,您一定是并且只能是副所长罗瀚。”

“唔,不错!不错。”罗瀚连连点头,对眼前这位遐迩闻名,被誉为当代猎神的刑侦专家,又增添了几分钦佩之情。接着他把身旁的人员一一为客人作介绍:他们分别是保卫干部老张、主治大夫恽岱荣、ATP 试验组的成员赵慊,另外还有一位雍容大方、姿色俏丽的姑娘,她就是我们早已熟悉了的刘苑璟。

罗瀚教授陪同客人走进宽敞明亮、优雅洁净的会议室,请他们就坐之后,便要保卫干部老张向他们介绍案情。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刘钦所长是闻名世界的科学家。他所领导的ATP 试验小组,正在从事一项极其重要的科研工作……”

老张三十多岁,是一名军人出身的干部,在他身上,还保留着许多部队的作风。他一丝不苟地端坐着,严肃地向何钊汇报。何钊呢,却舒适地斜倚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这不禁使他产生一丝疑虑:是否要让客人先休息一下,待他们缓解了旅途的疲劳后,再行汇报呢?但他停顿了一下,终于继续说道:“上星期,就在大功即将告成的关键时刻,刘钦教授不幸病倒了。他不得不把试验交给自己的两名助手——顾大虹和蓝琦。然而,就在这之后,顾大虹和蓝琦,这两个平素身体十分健康的年轻人,竟相继得心肌梗塞猝然死去。”

“心肌梗塞?”何钊睁开眼来问。

“是的,急性穿壁性心肌梗塞。心室前壁破裂一毫米。”坐在一旁的主治大夫恽岱荣,把一叠材料递送到何钊面前,回答说,“这是他们的病历、死亡证书和胸腔透视照片。”恽岱荣四十多岁,从事医生职业多年,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他的诊断应该是可信的。

何钊接过材料一一翻阅了一下,又把它递给申公荻,说:“嗯,是心肌梗塞。但这应该是你们医学专家的事,与我们公安人员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瀚不安地搓搓手,苦笑一声,说:“如果您知道ATP 试验的重要性以及顾大虹、蓝琦之死所造成的困难,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他说到这里,向赵慊点点头,说:“赵慊,你把ATP 试验详细向专家介绍一下。”

赵慊年近三十,中等身材,衣着整洁,风度潇洒,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感觉。他打开笔记本,按照事先准备好的一份材料,用富于感情的声调介绍起来:“我们ATP 试验组所从事的是当代最新医药科学——基因治疗的研究。所谓基因治疗,就是运用生物技术拼接人类细胞中的基因,用以对人体细胞的异常基因进行置换,或是引入外源的正常基因来影响人体细胞,治疗疾病。它的研制成功,将使人类进入一个能有效地防治各种疾病,包括一些迄今为止一直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疑难病症,诸如癌症、艾滋病等,进入改善或改变人类自身的时代。

“众所周知,基因是遗传的基本单位,一种蓝图,它能指示如何生成特定物质,并绘出细胞的精确位置。然而,直至五十年代,人类虽然从大肠杆菌中分离出β—半乳糖苷酶结构的基因,证实了它的存在,但仍然看不出它的应用价值。直至七十年代初期,重组DNA,即基因拼接的爆炸性发展,才使基因治疗方法成为可能。到了八十年代,人类不仅破译了DNA 分子的遗传密码,读出基因的信息,并且还能编制人工信息。这样,基因已经成为一种化学的已知量,成为生物研究领域内最热门的课题。而基因治疗,却又是热门中的热门。

“今天,世界各先进国家都成立了一些实验小组,专门从事这一课题的研究,并在不同的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陆续破译出人类各种器官细胞基因的遗传密码,但在基因治疗上,却始终无法取得重大突破。在这众多的实验小组里,究竟谁能捷足先登,把基因治疗用于临床,成为医药科学史上划时代的巨人呢?”

赵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何钊一眼,又接着说下去:“我们的刘钦教授,多年从事染色体和基因的研究。他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地钻研、观察和试验,终于在最近有了重大突破,利用生物技术拼接出了一种能用于临床治疗的基因,这就是我们正在进一步研制的ATP 基因抗体……”

何钊忽然坐正身子,一改刚才无精打采的神态,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赵慊,问:“ATP 试验组有多少成员?”

“五人。”赵慊苦笑了一下,回答说,“现在实际上只剩下了我和刘苑璟两人,而我们俩以前一直都是做辅助性工作的。”

“正因为如此,顾大虹和蓝琦的死,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这时,罗瀚插嘴对何钊说,“所以,当我昨天把蓝琦的死讯告诉刘钦教授,并向他建议,把ATP 的试验工作交给赵慊和刘苑璟时,刘钦踌躇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实验停下来,要我打电报给公安部,请求你们的援助。”

何钊点点头,转身问恽岱荣大夫:“顾、蓝二人有心脏病史吗?”

“没有,从未发生过心律失常现象。”恽岱荣回答。

“父亲和母亲呢?直系亲属中有死于心肌梗塞或心力衰竭的吗?”

“据了解,都没有。”恽岱荣略略迟疑了一下,又把握不足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们都不是本地人,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核实。”

“现在我明白了一点儿。”何钊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按照常理,顾大荣和蓝琦都不可能死于心肌梗塞,而现在不可能的事情却发生了,并且是连续发生在ATP 试验即将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

“是的。”恽岱荣点点头,颇感困惑地说,“我相信自己往常对他们两人的身体检查,也相信这一次的死亡诊断,但这两者之间竟是如此的矛盾。真令人难以理解。”

这时,一直在旁静听的申公荻,忽然提出一个出乎大家意料的问题。他说:“罗所长,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在这座小岛上,就只有你们研究所一个单位吗?”

“是的。”罗瀚一时不明白他的意图,抬眼迷惑地看着他,回答说,“创建这个研究所时,是刘钦教授亲自选定的地址。这里与大陆近,联系方便又不受污染,既便于科研,又便于保密。”

申公荻一指窗外相隔几十米的两幢楼房,又问:“那也属于研究所吗?”

“是的,那是研究所的附属医院。”

“病人和病人家属呢,他们能进入研究所吗?”

罗瀚这才明白他提问的意图,笑着解释说:“我们的医院只收附近医院转来的疑难病症患者,病床不多。医院与研究所又有围墙相隔,无论病人还是病人家属,都不可能进入研究所。”

“好吧,”何钊点点头,站起来说,“现在让我们去看一看现场。”

ATP 实验室在二楼。

他们一行在罗瀚教授的带领下,登上一级一级的楼梯,沿着长长的走道来到实验室门口。何钊刚要迈步往里走,那扇刚打开的门忽又自动关上了。刘苑璟抢先一步,抱歉地对何钊一笑,说:“是我忘了,这门装有自动信息控制。请稍等一下,让我把你们的信息传送进去。”

说着她在一张卡片上写了一条指令,投入门旁的信息装置。只一忽儿,门又重新打开,这次大家才通畅无阻地走了进去。

实验室分里外两间。外间足有一座小礼堂那么大,一张张工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和药品。里间虽然也还宽敞,但与外间相比,却显得狭小多了。那里面放置着一台电子计算机、一排文件柜和两只保险箱。无论外间和里间,都铺着洁白的瓷砖,光洁如洗,纤尘不染;四周的墙壁粉刷成柔和的浅蓝色,清淡幽雅、赏心悦目。总之,实验室光线充足、空气流通、设备先进,真可以算得上是世界第一流的实验室。

刘苑璟把何钊师生带领到一张工作台前,说:“顾大虹是上星期五上午十时左右死在这里的。”她又指指远处的另一张工作台:“当时我在那边化验东西,化验完抬头一看,只见他脸色苍白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倒了下去。”

“嗯,”何钊点点头,回头问赵慊,“你呢,当时你在什么地方?”

“我就在他对面,与他相隔一张工作台。”赵慊回答。

“在他倒下去之前,你有没有发觉什么异常现象?”何钊又问。

“没有。”赵慊一边回忆一边回答说,“当时,我正在观察肝细胞在F 病毒影响下的变异。几分钟之前,他还过来看了一下我的记录。之后,我就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直到听到刘苑璟的喊声才抬起头来,看见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他死前说了什么吗?”

“没有,连一声哼都没有。”赵慊说。

“这么说,他是猝然倒地,立即死去的啰?”

“对,是这样的。”赵慊和刘苑璟一起点头回答。

“真是怪事!”何钊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接着对刘苑璟说,“你又是在哪里发现蓝琦的尸体的?”

刘苑璟带领何钊走到靠窗的一张写字台旁,指着台前的一张皮靠椅说:“当时,他背对我躺在这张皮靠椅上。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就悄悄地走过去,想出其不意地吓他一跳。谁知我双手接触到的竟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姑娘说到这里,也许是回忆起了昨天自己那狼狈的模样,低头羞涩地一笑,低声说道:

“那以后的事,不说,您大概也会知道了。”

何钊会意,和蔼地一笑,回头问赵慊:“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实验室的?”

“上午下班的时候,和刘苑璟一起离开的。”赵慊回答说,“离开之前,我们还招呼过他,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我们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叫住刘苑璟,交代她下午再去资料室查对几个资料,随即又埋头工作起来。我到食堂吃完饭,还没见他来,怕他来迟了吃不上热的,还特地交代厨房里的老顾,给他热一份饭菜。那以后,我就回房午睡去了。直至被报警器的响声惊醒,才和大家一起赶来。”

“发现尸体的时候,是下午几点?”

“一点四十二分。”保卫干部老张说。

“不错,我也看了表,是这个时候。”恽岱荣大夫也加以证实。

“你确定当时他已经死去一个多小时了吗?”

“是的,绝对无误,死亡时间至少有一个小时了。”恽岱荣自信地回答。

何钊点点头,蹙眉思索了片刻,说:“从赵慊和刘苑璟离开,到发现尸体,这期间也不过是一小时四十分钟。也就是说,两人离开不久,蓝琦就突然死去了。”

“对,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恽岱荣大夫表示同意地说。

在这一段时间里,申公荻一直都在埋头记录。这时,他抬头向四周环顾了一眼,问:“实验室内有放射性元素吗?”

“没有。”

“有能强烈杀伤肌体,导致心脏破裂,比如说激光、集束电流放射器之类的仪器吗?”申公荻又问。

“也没有,我们的试验不需要这类仪器。”赵慊回答说。

何钊点点头,说:“大家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刘苑璟迟疑了一会儿,把握不足地慢慢说:“据说,心肌梗塞大多是发生在黄昏和夜晚,一个人极度疲劳的时候,发病前也多少有一点预兆。可是顾大虹和蓝琦都是死于白天,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而且是在同一个实验室里,前后仅相差五天。这种巧合,实在令人感到可疑。”

“嗯,是有一点儿可疑。”何钊眼睛一亮,露出赞许的神色,接着征询地看着恽岱荣说,“大夫,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请说说您的意见。”

“是的,心肌梗塞一般是下午和夜晚发病,有先兆的多,但也不尽如此。再说,在生活里确实有着许多偶然的巧合,我们也不能一概加以排除。不管怎么说,在他们两人的死因上,我始终坚信自己的诊断:心肌梗塞。”也许是刘苑璟的问题,在某些地方有损于他的自尊吧,恽岱荣有点不乐意似的回答。

何钊看看手表,已是中午时分,便结束了现场检查。

午后,小憩了一会儿之后,何钊师生便要老张陪同,前往研究所的附属医院去检查蓝琦的尸体。他们刚到医院,就见罗瀚匆匆赶来。他一边揩汗,一边抱怨说:“你们出发,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何钊抱歉地一笑,说:“您这位大所长,工作忙,这些具体琐事,就不必参加了。”

“像这样的事,就是再忙,我也要参加。知道吗?这一谜案不侦破,我这心中不安,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呀。”罗瀚认真地说。

太平间里阴风嗖嗖,冷气逼人。

何钊与申公荻仔细检查了一遍尸体,检查结果与恽岱荣填写的死亡报告书大体相符,尸体全身无一伤痕,也没有丝毫中毒症状,看来这位年轻的研究员确实是死于心肌梗塞。

从太平间出来以后,他们又去病房拜访刘钦博士。

刘钦教授住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病房的窗户面向大海,可以听到轻微的涛声。室内光线柔和,空气清新,温度适中,加上洁静优雅的布置,给人一种极其恬适的感觉。

他们去时,刘钦教授正半倚在能自动升降的席梦思**,与床前的赵慊和刘苑璟亲切交谈。原来刘苑璟就是刘钦的女儿,赵慊呢,却又是刘苑璟的未婚夫。

刘钦见到何钊很高兴,向他伸出手来,说:“怎么样,专家!事情您大概都知道了吧?”

何钊握住他的手,说:“知道得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少,够我消化一阵子的了。”

何钊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对方。只见教授已过早地谢顶,宽阔的前额上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高鼻梁,突颧骨,脸上手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只有他那一双深陷进去的眼睛,还非常明亮有神,闪烁着睿智的光。何钊不禁在心里想:听说这位五十年代从国外回来的著名科学家,“**”中失去了妻子,又损害了自己的健康,但他却毫无怨言,仍然一如既往,孜孜不倦地带病从事科研工作,为祖国和人民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直至今天,生命之火已开始在他身上慢慢熄灭,躺在这病榻之上,还念念不忘自己的事业……何钊想到这里,不禁对眼前的这位老人肃然起敬。

待何钊在床前坐下之后,刘钦才沉重而缓慢地说:“怎么说呢,顾大虹和蓝琦,是我最得意的两个学生。我完全信赖他们的智慧和毅力,将来一定能成为出色的科学家。可是现在,他们竟相继突然死去!”说到这里,他那双深陷进去的老眼里涌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何钊沉默着,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劝慰他才好。

教授停顿了一会儿,略略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感情,指指刘苑璟和赵慊说:“现在,ATP 组只剩下他们这两只羽翼未丰的鹰,而我又困在病榻上。您说,应该怎么办?怎么办?……”

教授说到这里,心脏忽然一阵绞痛。他呻吟一声,咬紧牙关拼命忍受着,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冒了出来。

恽岱荣大夫立即组织人员进行抢救。经过一番折腾,终于使他的心绞痛平息下去。但这时的教授已经筋疲力尽。他闭眼躺在**,微弱地呼吸着,再也不适宜讲话了。

在医生们抢救教授的时候,申公荻独自一人走到窗口,默默地思索着。

这是一幢临海而筑的楼房,窗外不远就是连天的碧波、成对的渔轮以及在海空自由翱翔的白鸥。但这一切都没有引起申公荻的注意。他的目光却凝聚在窗台上的两盆鲜艳欲滴的白兰花上。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两眼又露出那种梦幻般的神情。

直到离开病房的时候,申公荻仿佛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他突然走到恽岱荣大夫面前,问:“教授的心绞痛经常发作吗?”

“已经发作过三四次了。”恽岱荣回答。

“每次发作时身旁都有人吗?”

“谢谢老天,幸亏都有人。要不然……”恽岱荣耸一耸肩,两手一摊,做了个死亡动作。

从病房出来以后,何钊有意落后一步,低声问申公荻:“你看到了什么?”

“我从窗台的两盆白兰花上,仿佛看到了生物电的影响。”

何钊一怔,说:“你能肯定吗?”

我们知道,每一种生物体内都含有电,只是含电的多少,随着种类和个体的不同而有所差异,这种差异有时相当悬殊。早在六十年代,纽约某工学院的罗宾·比岙教授曾逐一对一家工厂的女工进行检查,发现个别人的体内竟有抗阻为五十万欧姆的三万伏静电。而且,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这种高含电的人还会将体内的电放射出来,引发火灾。这事引起了科学界的注意,后来果然又陆续发现几次人体放电喷火事件,进一步证实了这一事实。当然,这种人为数极少,仅占人类的四万分之一。然而,无论含电多少,只有在把它们集中放射出来以后,才能影响别的生物。这就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了。

“大致可以肯定。”申公荻沉吟了一下,回答说,“那两盆白兰花正在盛开,色润光洁,但面朝房里的几片花瓣,色泽却有些微的变异。当然,也不能排除其他因素的影响,例如强磁场、次声波以及某种放射性物质……”

傍晚,海面上的水平线消失了,海天逐渐朦胧一片。灰蒙蒙的夜雾,随着那一阵阵湿润而凉爽的晚风,由水面向小岛弥漫过来,笼罩了一切。此刻的云岛,烟霭朦胧,淡影虚浮,宛如漂浮在云海之上忽隐忽现的一片仙境乐土。

何钊和申公荻从海滩散步回来。他们并肩而行,边走边聊。

“多么迷人的雾啊!”何钊凝视着雾中若隐若现的景色,发出一声感叹,“小时候,这样的雾天,总会引起我的许多幻想,以为雾中隐藏着什么秘密,怀着好奇的心理,拼命去雾中寻找金马驹呀、小矮人呀、蓝精灵呀等一些童话中的事物。有时仿佛就要找到了,那秘密就近在眼前,可是奔跑过去一看,却仍然是一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东西。”

申公荻笑了,说:“我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有着那么一双特殊的眼睛,当然不会有这种感觉。”何钊也笑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现实中的许多疑案,看上去像是这雾中的景物,扑朔迷离,似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但只要你拨开那一层障眼的迷雾,就能发现罪犯所使用的,无非还是一些司空见惯的老伎俩。然而今天的这个案子,却使我真有一点儿坠入茫茫迷雾,无法解开谜题。”

“是的,这个案子确实非常离奇,一时很难理清头绪。”申公荻点点头,换过话题,向老师汇报说,“我已与顾、蓝二人家乡所在地的公安局联系,请他们协助查明二人的家族病史。另外,研究所有关人员的档案材料也已调齐。”

“这么说,你根本不相信顾、蓝二人是自然死亡?”何钊问。

“我很怀疑。”申公荻回答说,“当然,这还仅仅是一种揣测。您想,ATP 试验组总共才五个人,死了两个,一个躺在病**,都是得的心脏病,太蹊跷了!特别是下午刘钦教授突然发作的那一阵心绞痛……”他忽然住口,停步指着远处的一间房屋,轻声叫道:“老师!您看那是不是医院的太平间?”

何钊眯着眼睛,尽力向夜雾中若隐若现、模模糊糊的一排房屋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嗯,好像是的。”

“我似乎看见那里面有个人。”申公荻说。

“糟糕!”何钊一顿脚,说,“我们疏忽了尸体,没有把它保护起来。”说着拔腿就往医院的太平间飞跑。

原来他们刑事研究所最近研制出了一台人体测电仪,不仅可以测出人体的生物电流,并且还可以测出尸体内所含静电的状况,由此推断出肌体的损伤及其原因。必要时,他还准备将尸体带回北京去做这种测验。

太平间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四周静悄悄的,阒无人迹。他们仔细搜索了两遍,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好去医院找来恽岱荣大夫,请他把管理太平间的工友喊来。

“这门是什么时候锁上的?”何钊问工友。

“是下午你们走后,保卫科的老张交代我锁上的。”工友一边开锁一边回答。

“在这期间有谁进去过吗?”何钊问。

“没有。”工友扬扬手里的锁匙,说,“这是德国产的王牌锁,钥匙就挂在我的裤腰上,没有它谁也休想进去。”

打开门,进入太平间,尸体还像原来一样停放在那里,尸体周围也未发现可疑的足迹和指印。

“不好,尸体被破坏了!”申公荻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何钊急忙掀开盖尸布,解开殓衣,果然发现尸体的胸部已经开始浮肿。照理,在这装有冷气的太平间内,尸体在几天之内是不会腐烂的。

只要尸体不腐烂,它体内的带电状况也就不会改变。然而现在,一切都将随着尸体的腐烂而变化,即使把它带回北京做静电探测试验,也无济于事了。

何钊与申公荻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重新将尸体盖好,默默地退了出来。

从太平间出来以后,恽岱荣告诉何钊说:“刘钦教授想单独与您谈一谈,请您明天上午来医院一趟。”

“现在谈行吗?”何钊问。

“不行。”恽岱荣毫无商量余地地说,“我们刚给他做了生物电疗,需要绝对安静。”

“什么?生物电疗?”何钊几乎要跳了起来。难道那两盆白兰花的变异,就是因此而造成的?他迅速向申公荻看了一眼,见申公荻眼中也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是的,生物电疗。”恽岱荣并没有觉察到他们感情上的细微变化,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介绍起来,“生物电疗是当代医学上的一大创造。它是在古代按摩术的基础上发展形成的,治疗时用一架能模拟生物感电的机器,对病人患部进行放电剌激,既可促使肌体新陈代谢,又不致杀伤细胞,比一般的电疗功效要好许多倍。”

“治疗是在病房里进行的吗?”申公荻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不是。生物电疗器体积很大,根本无法搬动,是在电疗室进行的。”恽岱荣回答。

“原来如此!”何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那如释重负的语气,连恽岱荣也感觉到了,不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何钊连忙掩饰地伸个懒腰,接过话题说:“您知道教授想要与我谈些什么吗?”

恽岱荣沉默了一会儿,非但不予回答,倒是反问道:“您了解教授的生平吗?”

“了解一些,但不详细。”何钊回答说。

“他是五十年代初从海外返回祖国的那批科学家之一。

“当时,年仅二十多岁的刘钦,已经成了美国一所颇有名气的实验室的研究员,前程似锦。对于他的回国,美国当局重重阻挠,一些亲友也劝他不要抛弃自己的锦绣前程,返回贫穷落后的中国。刘钦却慨然答道:‘我出国留学,是为了救国。正因为祖国百废待兴,贫穷落后,我才更要回去,用科学救国。’

“回国以后,他亲手创建了我国第一个现代化的医药科研基地,培养了一批科研人员。他的工作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高度赞扬。

“谁知‘**’中,这么一位爱国的科学家,竟被遣送到一个荒僻的穷山沟里去劳动改造。刘钦的妻子原来就患有肝病,由于无钱治疗,转化成了肝癌。刘钦,他这位闻名世界的医药专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死在自己的怀里……

“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爱和恨吧,在那以后的许多年里,他把整个生命都投入到自己的科研工作中去了,决心摘下基因治疗这一明珠,开创一个医药科学事业的新时代。可惜,在这大功即将告成的关键时刻,他的生命却已消耗殆尽……”

“非常危险,也许不能活多久了。”

“不,你们一定要设法治好他的病,不能让他死!决不能让他死!”

申公荻忽然一把抓住恽岱荣的手,激动得失声喊出口来。

恽岱荣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手,说:“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但新陈代谢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他说到这里,忽然把话题一转,单刀直入地说:“我想,也许刘钦教授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找您商量一下,以便尽早妥善地安排ATP 的研究工作。”

何钊的内心也很激动,但长期的刑侦工作使他养成了沉稳的性格,能把感情深藏在心底,从不轻易表露。

从医院出来以后,两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恽岱荣大夫的话似乎还一直在他们的耳旁回响,使他们感到责任的重大。是的,如果不迅速弄清事实真相,赶在刘钦教授死前完成ATP 试验,就会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他们将会无地自容,也会遗憾终身。

然而,事实的真相究竟又是怎样的呢?病房里的两盆白兰花,尸体的突变,虽然向他们提供了一些可疑的线索,但整个事件仍然还是一个谜。按事理推论,顾、蓝二人极有可能不是死于心肌梗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究竟又是死于什么原因?他们的心室前壁为什么都会出现一毫米的破裂?姑且假定这是一种极其巧妙的谋杀吧!那么谋杀的凶手又是谁?实验室的门装有自动信息控制,外人无法进去。而刘苑璟和赵慊又是刘钦教授可以信赖的亲人。再说,罪犯又为什么要谋杀顾、蓝二人?他使用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谋杀方式?难道人世间真有古代神话传说中那种伸手一指,就能使人丧命的勾魂摄魄的本领?啊,荒唐,荒唐!是的,尽管现代科学已经证明某种具有特异功能的人能将体内的生物电放射出来,但这种电流毕竟是有限度的,还从未听说它能致人于死地……

何钊一边走一边苦苦地思索着这个神秘怪诞的谜,心中的迷雾一团浓于一团,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嘘。”申公荻忽然止步拉了何钊一下。

何钊猛一抬头,这才发现那使人迷离的夜雾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一轮明月早已升起。银色的月光正轻盈地洒落在路旁茂密的树上、盛开的花上,也透过枝叶斑斑点点地洒落在他们身上,把四周变成了一个皎洁的银色世界。

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条长椅上,正依偎着一对情人。风时断时续地吹送过来他们的对话:“璟,你爱我吗?真的爱我吗?”这是男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老不答应与我结婚?没有你,我是多么空虚、寂寞……我们结婚吧!璟,现在就结婚,现在……”

“哦,别,别!请你别再提这个问题。”女的慌乱地请求说,“你想,爸爸病了,实验还没有成功,顾大虹和蓝琦又都……在这种时候,我们又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唉!”男的深深叹息了一声,“要是你爸爸不病,顾大虹和蓝琦不死,那该多好。”

“是的,要是那样,我们的实验也许早就成功了。”

“我们也就……”

声音低下去了,变成了喁喁的私语。

何钊忽然意识到自己已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领域,拉了申公荻一下,准备离去。

然而,正在这时,那个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真不明白,你爸爸为什么一直不肯把实验交给我们。”

这句话吸引着何钊,使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来。

“爸爸怕我们也……”

“你爸爸也是,明明是心肌梗塞,却要疑神疑鬼地中止实验,还请来两个警探。”

“不,爸爸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再去说一说吧!啊?”男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哀求,“你想,要是查来查去什么也查不出,而你爸爸却又忽然离开人世……”

“不!不许你这样说。”女的慌忙阻拦。

“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希望他能长命百岁。但这是事实。”这时男的强抑制住不满的声音,“你想,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使老人家的心血不白费,使他能早一点看到自己的成果,即使突然离开人世,也能含笑九泉。”

隔了一会儿,女的好像动摇了,说:“我,我再去试试……”

“璟,我的好璟……”

声音长时地中断了,原来两个人影已经搂抱在了一起,嘴唇紧贴着嘴唇。

何钊拉了申公荻一把,绕道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看这一对儿?”

“女的非常漂亮、坦率、纯洁。男的呢,风度翩翩、潇洒大方,但有点矫揉造作。”申公荻回答。

“唔,不错。”何钊点头说。但他随即又撇开了这个话题,问:“你确定太平间里有人吗?”

“老师,您应该相信我的眼睛。”申公荻回答。

“那么,你说说看,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怎样进去的?又是用什么方法破坏尸体的呢?”

“那人瘦长身材,身高一米七左右。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翌日上午,何钊进入病房时,刘钦教授正戴着眼镜,躺在一张睡椅上看报,精神已比昨天好了许多。

“教授,听说您想单独与我谈谈?”何钊说。

“是的。”刘钦摘下眼镜,请何钊坐下,急切地说,“我想尽早知道您对这个案子的看法,以便做出妥善的安排。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每一天都是极其宝贵的。”

“这我知道,现在就要求您对案子做全面分析是不实际的。”刘钦点点头,两眼盯视着何钊,充满希望地说,“我只要您一句话,那就是您认为这里面有无人为的因素?”

何钊思索了片刻,说:“在回答您以前,我还想先弄清楚两个问题。”

“请说!”刘钦坐起来专注地听着。

“第一,您的实验国外有人知道吗?”

“当然,基因治疗是当代医药科学研究上一颗诱人的璀璨明珠,不少国家都在从事这一课题的研究,竞争非常激烈,更何况我又曾在一些国际性的学术讨论会上,宣读过几篇论文。”

“第二,这项试验有无危险性?比如说,您所研制的ATP 能否用于战争?”

刘钦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沉默了许久,这才点头说:“是的,有这种危险。其实,ATP 实际只是一种类病毒大分子。您知道,病毒早有活动式基因‘封袋’之称。它四散活动找寻猎物——细胞,先以核酸进入细胞,继而搅乱细胞正常的遗传机制,转而执行它的指令,产生一批批新病毒,而细胞本身却往往被灭杀于这一过程中。而ATP,则是按照医学的需要,用生物技术拼接基因而培养出来的类病毒大分子。它具有远超一般病毒的活动力,它能把细胞从别的病毒手中夺过来,转而接受正确的指令,恢复正常。当然,作为一种基因抗体,还必须先对它做去毒处理,消除它的危害性。如果将未曾去毒的ATP 注入人体,那么它不仅会灭杀细胞,并且还会触发邻近的处于休眠状态的癌基因,成为一种致癌剂。”

“这种致癌剂可怕吗?”

“可怕,非常可怕。”刘钦回答。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如果通过某种途径,将它散布到某一地区,这个地区的人畜就会遭到毁灭性的灾难。它对人类的危害,将远远超过历史上所有的细菌战。”

刘钦教授说到这里,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种可怕的灾难,脸部一阵**。

何钊点点头,说:“现在我可以告诉您了。教授,您的担心并非多余,这里面完全可能有人为的因素。”

“卑鄙!”

“是的,确实卑鄙。然而这也正是一切敌视我国,敌视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妄图称霸世界的野心家们的共性。”

何钊站起来,激动地在病房里走了几步,然后才转过身来,继续对刘钦说:“教授,您大概知道,从七十年代起,癌症已广泛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许多国家在禁用农药、消除污染以及戒烟禁烟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有效地降低了癌病发生率。但奇怪的是在某大国控制的一些国家和地区,癌病发生率不但未见减少,反而呈直线上升。您能说这里面就没有人为的因素吗?”

“不,您做错了。”何钊回答。

“为什么?”刘钦惊愕地问。

“因为您将为此丧失时间,而您自己刚才说过,每一天都是极其宝贵的。”何钊进一步详细地向他解释说,“请您设想一下:如果顾大虹和蓝琦确系正常死亡,那么因此而停止试验,无疑是愚蠢的;如果他们是被人谋杀,那么这种谋杀实在是异乎寻常的巧妙,我们所面对的是非同一般的高明对手,而ATP 试验的中止,必将使凶手销声匿迹,变得难于寻找……因此,这样做也是愚蠢的。”

“哦。”刘钦恍然醒悟,说,“现在我决定立即恢复ATP 的试验,并且把它委托给你。”

“我?”这次轮到何钊惊愕了。

“您放心,我当然不会要您负责技术上的事,只是请您去组织安排。”刘钦笑着说。

“好!”心有灵犀一点通。何钊立即将坐椅移近教授,低声与他详细商谈起来。

第三天上午,何钊在一个有关人员参加的会议上宣布:“经过两天多的调查,顾大虹和蓝琦的死因已经查明。原来顾大虹和蓝琦是表兄弟,他们的外祖母就是死于心肌梗塞的,死亡时三十二岁。顾、蓝二人年龄相仿,又都继承了这一血统,所以相继发病猝死。这叫隔代遗传,属于正常死亡。”

“顾大虹和蓝琦是表兄弟?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赵慊惊讶地说。

其余几个人也都向何钊投去疑问的目光。

何钊向保卫干部老张点点头,说:“这事是老张同志负责组织调查的,现在请他向大家详细谈一谈。”

老张推让了一下,接着打开一份调查报告,一边看,一边慢慢地说道:“下面是电请顾、蓝二人家乡所在地安阳与武汉两市公安局协助调查的结果。顾大荣和蓝琦的外祖母叫张杨氏,系河南省安阳市人,三十二岁时死于心肌梗塞。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张洁,嫁给一名教师,是顾大荣的母亲。二女儿叫张静,嫁给一名工程师,是蓝琦的生母。‘**’中,张静夫妇先后被迫害致死,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当时,张洁夫妇也遭受批斗,自顾不暇,只好把妹妹的遗孤送给了一对蓝姓的夫妇。蓝姓夫妇领养蓝琦不久,就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安阳,以后又几经迁徙,辗转落户武汉,加上夫妇俩自己没有生育,一直把蓝琦视如己出,他们之间的这一层关系,也就鲜为人知了。”

“原来如此!”

几天来压在众人心上的一块重石,终于搬除了!人们愁眉舒展,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待大家安静下来后,罗瀚教授缓缓地站起来,庄重地说:“现在我受刘钦教授委托,宣布把ATP 试验任务交给刘苑璟和赵慊,由他们自选助手组成新的实验组,刘苑璟同志任组长。立即恢复ATP 试验!”

罗瀚向刘苑璟点点头,说:“刘苑璟同志,现在请你来接受任务。”

他拿出一小粒密封的纸丸,郑重地把它交给刘苑璟,两眼凝视着她的脸,嘱咐说:“记住!姑娘,现在ATP 的秘密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了。这可是事关重大啊!”

何钊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刘苑璟和赵慊。他发现姑娘的脸由于激动而红晕起来。那红晕,使她本来就十分姣美俊俏的脸容,显得格外妩媚动人。赵慊呢,较能控制得住自己,脸上只露出平静的微笑。待刘苑璟接过纸丸以后,一向不抽烟的何钊忽然抽出一支烟来,“啪”的一下打燃了打火机。

刘苑璟展开纸丸,只见上面写着三行工整的小字:第二保险柜

081946

(默记销毁)

刘苑璟默默诵记了两遍,在何钊的打火机上点燃了纸条……会议结束以后,何钊大步走向刘苑璟和赵慊,握住他们的手说:“祝你们早日成功!”

“实验成功,我们一定打电话至北京向您报喜。”姑娘说。

“不,我还准备在这里再待两天,欣赏欣赏海岛风光,采集一些岛上的植物标本,也许能等到你们成功的喜讯。这里的风景实在太美了,来一趟可不容易……”何钊回答说。

当天下午,何钊果然兴致极浓地拉着罗瀚教授去周游海岛,接着又驾驶着所里的一艘气垫船去海上遨游。他驾驶着气垫船飞速地绕着小岛行驶了一圈又一圈,一边驾驶,一边称赞这艘气垫船,说是由于喷出的压缩空气将船体托起,这就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它前进的阻力,最高时速可达二百四十公里,是当今世界上速度最快的水上交通工具。直到罗瀚晕起船来,才十分不舍地回到岸上。最后,他又独自一人在海滩上徜徉了许久,看看一轮红日快要西沉,这才兴犹未尽地返回研究所。

研究所内,申公荻正在他的房间里等待着他。何钊一进门,他立即拿出一叠材料,说:“顾、蓝二人的家乡均已回电,他们的父系、母系亲属中,都没有患心脏病的。”

“好呀!”何钊向申公荻眨眨眼,笑着说,“我刚在会上宣布了调查结论,你就来给我推翻了。”

申公荻会意一笑,马上又收敛起笑容,指着桌上的一份宗卷说:“我们查阅了岛上所有职工的档案,通过筛选,留下了四个怀疑对象,都是瘦长身材,身高一米七左右。一个是食堂的炊事员,平时与研究员们接触较少,根本不可能进入实验室;另外两个虽然是研究人员,但却不是ATP 试验组成员;第四个人就是赵慊,他是ATP 实验组的成员,两次死亡事件都发生在该组实验室,那天刘钦教授的心绞痛发作,他也在现场,可疑性最大。”

“辽宁省沈阳市人,前年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即分配到云岛医药研究所工作。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父母双双去世,家中只剩一个哥哥。年前他哥哥还来研究所看望过他一次。我已分别发电去沈阳和北京公安局,请他们协助调查。”

“嗯。”何钊点点头,翻开宗卷仔细审阅起来。

翌日上午,何钊又带着申公荻登上岛心的山峰,采集了许多植物标本。

何钊不仅是一位著名的刑侦专家,也是一位业余的生物学爱好者,具有广博的生物学知识。早在中学时代,他就爱摆弄些花呀、草呀、虫呀、鸟呀……是班上出名的小生物迷。谁知后来参加高考,他填了志愿的学校一个也没有录取,偏偏录取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公安大学。在那个一切服从祖国需要的年代,出身工人家庭的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可以不服从分配,等待一年再考。于是招生老师的这一乱点鸳鸯谱,就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道路。

不过,他的生物学知识也没有白学。有许多次,正是他的生物学知识为他的侦查工作提供了帮助,帮助他迅速拨开迷雾,寻找到罪犯。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在众多同行中崭露头角,成为佼佼者的原因之一吧!

下午,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分门别类地整理和研究那些采集来的标本。

“专家,您看!成功了,研制成功了!”

何钊正神游于他的生物世界里,刘苑璟忽然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高举着一只小瓶,十分兴奋地叫道。

“真快!”何钊放下手中的标本,惊喜地说。

“其实,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爸爸和顾大虹、蓝琦已经完成了核心部分,只剩下最后一道程序。就是这道程序,蓝琦也留下了详细的方案。”刘苑璟说着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小瓶,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分子结构和性能与预期的完全相同,只不过还未进行动物试验。”

何钊受她的情绪感染,也激动地搓着手,连连地说:“好!祝贺你们,祝贺你们!”

刘苑璟忽又压低了声音,秘密地说:“赵慊和我商量好了,暂不宣布,要我先拿给爸爸鉴别一下,让他高兴高兴。对别人,一——律——保——密!”她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一等!”何钊喊住她,说,“我想提一个问题,不知你能否告诉我?”

“什么问题?”刘苑璟停步问。

“坐下,你先坐下。”何钊拉过一张椅子,要姑娘坐下,装作很随便地问,“你与赵慊是怎么认识的?”

姑娘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也有必要告诉你吗?”

“是的,非常必要。如果这里面没有什么秘密的话。”

“秘密?这能有什么秘密?”刘苑璟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抬起头来,两眼闪烁着幸福的亮光,开始一边回忆一边叙述起来。

她走着走着,忽然“呼”的一声,在她面前竖起一条拐杖粗的眼镜蛇。那蛇高昂着头,颈部张开得像一把蒲扇,一双凶恶的眼睛紧盯着她,嘴里呼呼地直吐舌头。刘苑璟一声惊呼,吓得两脚像钉住了一般,一步也不能移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年忽然跃到刘苑璟身前。他挥手向眼镜蛇一扬,那蛇立即倒地,掉头慢慢地游了开去。那青年就是赵慊。

刘苑璟这才感到一阵晕眩,两腿似棉花一般软弱无力,竟身不由己地倒在赵慊怀里……

何钊听了这一段奇遇之后,想了一下,问道:“他一扬手,眼镜蛇就倒下去了吗?”

“是的。事后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曾经问过他。他回答说,当时他是抛出了一块石头,把那条蛇引了开去。”

“你看见他抛出了一块石头吗?”

“没有,好像没有抛出什么……不过,也许我没有看清楚。您知道,当时我是那么害怕。”

“嗯。”何钊点点头,说,“后来呢?”

“后来,他就常到我家来玩,向爸爸请教一些学术上的问题。爸爸说他天赋很高,又勤奋好学,逐渐喜欢上了他,指名将他调到ATP 试验组。我,我,我也……”刘苑璟说到这里,面带羞涩地低下了头。

送走姑娘以后,何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背靠着双手,来来回回地在房里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一扬手,眼镜蛇立即倒地,并且是掉头慢慢地游了开去……是抛出了一块石头,转移了蛇的目标吗?不错,由于眼镜蛇的眼球凸出体外,似蛙眼一般,善于捕捉活动的目标,看静止的东西却比较模糊,抛出一块石头是可以转移它的目标。但眼镜蛇在追捕猎物或是逃跑时,速度却是极其惊人的,而那条蛇却是掉头慢慢地游了开去……”

丰富的生物学知识又一次帮助何钊,使他迅速发现了疑点。

“难道说……”何钊想着想着,几天前的那个想法忽又涌上脑海,强烈地吸引住他。他反复推敲了一番,却又摇摇头,心中自嘲道:“荒唐,荒唐!即使他具有放射生物电的特殊功能,那电流的强度也是有限的,岂能伸手一指就致命的……”他感到自己仿佛又陷入了一片迷蒙的雾海之中。

何钊正在自言自语地反复推敲时,申公荻推门进来了。他把一份材料放在桌上,说:“天津的回电来了。赵慊的父亲是死于车祸。赵慊得讯赶回家的第二天,他母亲也突然死去,是死于心肌梗塞。”

“什么?又是心肌梗塞?天啊!为什么这几天遇到的都是心肌梗塞?”何钊几乎喊叫起来。

在赵慊回家服丧期间,有一名外籍华人在游八达岭时失踪,直至一个月以后,才在距失踪地一百多里的某处下水道里找到他的尸体。发现时,尸体已高度腐烂,面目模糊不清,是他妻子从身高、体型以及衣着辨认了出来。”

“你认为这两件事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何钊两眼一亮,站起来问。那个一度被他推翻了的念头,重又顽强地浮上他的脑海。

“是的,我怀疑那个外籍华人就是现在的赵慊,并且是专为ATP 而来的……”

“等一等!”何钊截断了申公荻的分析,说,“让我想一想,想一想……”他重又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

“……冒名顶替,被母亲发觉……杀伤毒蛇,骗取教授父女信任……谁知教授在试验中严格遵守保密制度……于是,在大功即将告成的关键时刻,弄病教授……为了窃取秘密,又杀死顾大虹……杀死蓝琦……”

何钊忽然停步,兴奋地一击掌,说:“对!这是一个大胆而又严密的推论。只不过这个推论的基础都建立在一点上,那就是赵慊必须是这么一个极其特殊的人,他能放射出强大的生物电或是别的什么能源,使人立即致死。只是这一点实在近乎荒谬,我们也无法去证实。”

“是的,我想去试探一下,必要时逼迫他放电。”申公荻说。

“你以为他会那么愚蠢吗?”何钊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说,“还是先去侦察一下他的房间吧。”

“我已经侦察过了。在他的房间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何钊紧蹙双眉,用手支着下颔反复考虑了许久,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看来也只好走这一步了。我找个机会去试探他一下。”

“老师,您……”申公荻担忧地抬起头来,两眼哀求地望着何钊。

“怎么?太冒险了?”何钊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不容争辩地说,“不!在这一方面,你也许还不是他的对手,而我却有几分把握。”

十一

黄昏。一轮夕阳,万道彩霞,将岛上的山川、树木、房屋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此时的云岛,又仿佛是从茫茫大海中浮升起来的一座仙境,无比美丽、诱人。

晚餐以后,申公荻独自一人在研究所内的花丛曲径间漫步,远远看见赵慊吹着口哨,潇洒地从对面过来。

一个念头蓦地在申公荻心里一闪:为什么不抢在老师之前,先试探他一下,而要让老师去冒险呢?于是他一边思索着作战方案,一边迎上去招呼说:“你好!”

“你好!”赵慊停步彬彬有礼地说。

另一个念头忽又闪电般掠过申公荻心头:自己能成功吗?不要弄巧成拙,反而使对方警觉。但他立即又否定了这一想法:对手虽然阴险狡猾,手段高明,但毕竟是灵魂空虚、为金钱卖命的亡命之徒,只要自己击中要害,就一定能成功。于是,他盯视着赵慊,有意挑逗地说:“研究员同志,这两天闲得慌,能否把你书架上的那一套《福尔摩斯探案集》借我一读?”

“没有,你那房门的锁是特制的,谁能进得去?我是从窗外看见的。”申公荻一笑,平静地说。

“窗外?”赵慊摇摇头。他住在楼上,靠走廊一边没有窗户,更何况他那书架又不靠窗,焉能从窗外看到?

“是的,窗外。”申公荻再次回答,接着又幽默地加上了一句,“侦察员嘛,成年累月与隐藏的罪犯作斗争,就得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不错,洞悉一切的眼睛。”赵慊忽然领悟地一笑,点破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奥妙,你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申公荻不置可否地一笑,接着又说:“我不仅知道你爱读侦探小说,并且知道你还爱读诗。此刻,你的上衣口袋里就有一张诗笺,抄录着道生的一首爱情诗:‘无限的悲哀,**着我的愁怀!只因为明朝哟,你我便要分开……’”

“你怎么知道?”赵慊又是一怔,但他随即一想,也就醒悟似的说,“这也不奇怪,这首诗我今天对别人朗诵过。”